一
夜里,空泛漆黑,外面下着冷雨。
恍惚中,我看见她躺在病床上,白色的被单下,干枯松弛的肌肤包着骨头,内脏,肌肉和脂肪正在坏死,细菌病毒在进行着看不见的战争,它们将是最后的胜利者,消毒水带着噩梦的气息。
死神在空气里游游荡荡。
她一定看见了,但她一直闭着眼睛,像奔赴自己的归宿。
我看不见,我再也走不进她的世界。
她要走了,她要走了。
我伸出手去,我不知道是挽留她,还是放她走,哪一种选择能让她不痛苦呢?
我看见她身体里的火焰慢慢地低了矮了,要烧尽了,破烂的心,肝,脾,肺,肾,像一架废旧的机器嘶哑着,挣扎着,最后的一丝热量会被最后的一丝呼吸带走,散在虚空中。
她一直用湿漉漉的眼光看着我,眼光里雨水丰沛,然后最后的潮湿在空气里慢慢地干了,干了。
我哭着追着她说:我要和你在一起。外婆。
雾气弥漫上来,又消散开去,我看见青苔长满了她的全身。她闭着眼,嘴角含着花草的汁液,安详沉睡。四周长满了狗尾巴草和蕨类植物,她在植物的香气里微微地笑。
在另一个梦里,另一个故事里,她将永生。
。
二
她从炉子边站起来,打开房门,光线和冷空气一下子涌入。
她走过来,我闭上眼,假装睡熟,感觉床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她坐在了床边。
被子里很暖和,我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捂了一夜暖暖的红,我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好像一直停在我的脸上,像一个毛茸茸的刷子,在无声而温柔地抚摸,我不敢惊动,怕惊走了这美好的一刻。
一些香味从梦里涌出来,涌进这个清晨,她围腰里散发出的食物的香味,厚厚棉衣里棉花温软的的香味,手上皮肤里肥皂清洁的香味,胸前暖暖的怀抱的香味,我贪婪地动了动嘴角。
床又抖动了一下,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远去。
我睁开眼,她在一般半阴影一半光线里,慢慢转身,重新坐在了炉子边上。
炉子上,水壶咕咚咕咚地响着,一些热腾腾的蒸汽在往上冒。
我转头往门外望去,外面一个银白的世界。下雪了。
我猛地翻身坐起,懒洋洋地揉着眼睛,揉着被子。
她转过头来,声音软软甜甜:“醒了啊?”
“外婆?是下雪了吗?”我掩饰不住兴奋,声音在冷空气里有点颤抖。
她起身走近,手里拿着我的新棉衣,拉着我的身子往里套,嘴里不停地哄着我:“快起来看雪,很多年都没下过了。你可以去堆雪人了。”
我张开嘴,委屈地说:“外婆,我牙齿松了,好痛,痛了一晚上。”
她用手扳着我的嘴,她的手轻轻柔柔,有好闻的肥皂味道,她说:“丫头五岁多了,要掉第一颗牙齿了。”
“我痛,牙齿好痛。”我扑在她身上。
她给我穿好衣服,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乖,玩一会儿就忘了,牙齿就不知不觉掉了,那时候就不疼了。”
我跳到地上,挣脱她的怀抱,飞快地往外面跑去。
。
三
一片耀眼的白,我眯上眼睛,一时半会儿睁不开。冷空气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像带着刺。
远处的树和屋顶,都盖着厚厚的白色的被子。
不远处是冬天的河床,河水枯竭,一些人在河边,站着蹲着,捞着浮动的冰块。
一大块空地上,雪积了厚厚的一层,五六个小孩欢快的声音在回荡,地上是堆了一半的雪人。
我不顾一切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这是我记忆里第一场大雪,南方的城市,雪是稀罕之物。
。
我被她拉扯着回家时,雪人的眼睛还没有弄完。
我极不情愿地扭动着身体,她半抱半拥着我,我的脸和手冻得冰凉,缩在她温暖的怀抱里。
她提起水壶,倒出水来,热腾腾的水在脸盆里荡漾,她把我的手按在水里,然后用一张热毛巾,在我脸上擦了又擦。
这时,她才将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我嘴里,将放好热水的杯子,塞进我渐渐暖和的手里。
我低着头慢慢地吐着泡沫,一阵锥心的疼,吐出的泡沫带着血丝。
我的牙齿掉到脸盆里了。
我惊叫一声,捡起掉落的牙齿,就往她那儿跑去。
她看了看我的牙齿,摸了摸我的头,又扳开我的嘴看了看,再次拍拍我的头,说:“没事,没事,我家丫头换新牙呢。”
十三岁的小姨说:“你是上面的牙齿掉了,记着,你要到院子里,站在一个高处,两腿并拢,站直,往下面扔掉牙齿,站得越直越好,以后长出来的牙齿会很整齐的。”
。
四
牙齿躺在我的手心里,小小的,坚硬的,瓷白的,奇形怪状的。我歪着头一直一直地打量,这不可置信的我身体里脱落的一部分。
我坐在炉火边,吃着她给我煮好的糖水蛋。
她早已将炉子上的水壶拿开,炉火红彤彤的火苗一直往上串。
牙齿握在我的手心里,我的手心很快渗出了汗水。
我一松手,牙齿啪地一声,掉进了火里。火焰卷着它,倏忽不见。
我哇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从另一个房间匆匆赶过来,一把抱起我。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用粗糙的手,一直一直地替我抹去眼泪。
我结结巴巴地告诉她:我的牙齿掉火里了。
外婆将我的脸贴在她脸上,我的泪水和鼻涕沾了她一脸,她拍着我的背,呵呵地笑着:“傻丫头,别哭。”
“小姨说,牙齿要扔到地里,才能长出来。我的牙齿被火烧掉了,再也长不出来了。”我呜咽着。
“别信小姨,她逗你玩呢。”
。
她大声喊着小姨的名字,小姨从门外进来。
外婆说:“过来,给妹妹保证,新牙齿会长出来。”
小姨笑成一团:“我保证,我保证。”然后对着我挤眉弄眼,让我看她手里的冰块,刚从河边捞起来的。
我将信将疑地站起来,抹着眼泪,跟着小姨。
小姨将冰块装在盘子里,四周用土豆搁着些火柴棍,然后点燃,冰块在火光下一点一点地融化。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姨神气极了。
午饭的时候,外婆将一大碗鱼汤盛给我,她说:“乖,快喝了,以后快快长出新牙来。”
五
我有了一口微微凸出的牙齿。
很多年,我反复揣摩着小姨的话,五岁的我看不见十五岁的我是什么样子。
多年以后,我再也不想这个问题,那些日子也一去不返了。
它们一直退,一直退,退到记忆深处,退到岁月的角落里,那里灰尘密布,光线灰暗,人影憧憧,寂静无声。
。。。
2011年,又一场雪下过,外婆生日刚过了不久。
照片里,她咧着嘴笑着,一口假牙,她的牙齿早掉光了,我站在她旁边也笑着,露出一口微微凸起的牙齿。
照相那天,她专门戴上了假牙,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出身在大户人家,一直很讲究,很臭美。
这是她最后的一个生日,等不到2012年的雪,她就要走了。
。。
幻觉里,她会飞起来,向一个我无法知道的神秘的世界飞去,她穿过一个狭长而漆黑的隧道,那个世界一片纯白,是天堂的颜色。
她的眼睛湿漉漉地一直看着我,眼光里雨水充沛,很多年都一样。
我追着她说:我要和你在一起,外婆。
她沉默地微笑,我看见她一直在飞,一直在飞,无论她飞到哪儿,我知道,她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
。
那个世界也有雪吗?外婆。
你一定还记得我生命里的第一场雪,那天我的牙齿掉了,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颗牙齿。
那时的你啊,是我还未老去的,亲爱的外婆。
那时的我啊,曾天真地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