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抑或反刍,信仰的光羽坚毅并且澄澈
——嘎玛丹增散文《落在甘南的羽毛》印象
对于文字,一直心生敬畏。所以走进一篇具有陌生化特质的文字时,我总是选择先走近其所涉及的地域或者背景。如此,走进《落在甘南的羽毛》之前,我先走近了甘南。
甘南藏族自治州地处甘青川三省交界地带,因着古朴神秘的藏族文化、浓郁独特的民俗风情、底蕴丰厚的历史遗迹,被誉为人间净土、生命天堂。“落在甘南的羽毛”,这个文题无疑因着“甘南”这一独特的地域被赋予一种凝重,赋予一种关于藏文化、关于生命、关于信仰的丰厚;“羽毛”这一物事无论其具象或者可能的意象,则禀赋了轻盈与灵性的诗意;“落”——“羽毛的降落”则预示或者预见着一种觅寻与皈依,那么,“落在甘南的羽毛”简单的七个字陈述,竟蕴藉着厚重与轻灵,婉呈着过程与结局。当我们用心阅读并且用心聆听,在反刍里审视,诗性的存在、灵魂的深刻,一切的一切便在咀嚼里自然回甘。
散文《落在甘南的羽毛》文题新颖,文本则线索明暗交替,朴素的语言、凝重的思索、澄净的思想,关照尘世与比照内心交揉天成自成一体。
明线:起承转合,一支落在甘南的羽毛生动的“行走”历程
“见到丹增时,他一个人在天葬台转悠,手里拿着一支鹰的羽毛。”“热情的丹增,要把手中秃鹫的羽毛送给儿子”“儿子在退缩,我猜测儿子恐惧那根漂亮的羽毛,属于食肉秃鹫身体的一部分。”“离开天葬台后,我代替儿子收下了丹增的羽毛,”“返回郎木寺镇的路上,我把丹增赠送的秃鹫羽毛递到儿子手里,”“离开甘南多年以后,丹增的羽毛仍插在我城市的房间,上面有一个孩子的体温。”
在清晰的条理叙述和文章架构里,我们可以清楚地观照这一支落在甘南的羽毛。羽毛自秃鹫——作为藏族同胞心中的神鸟,空行母的化身,能将死者的灵魂带上天国的秃鹫身上翩然落下,落在甘南,落在甘南的天葬台,带着秃鹫本身的体温和神性。然后丹增——“主持宗教事物的人”—— 一个“从小就淡泊了名利和生死”的孩子拾起了这支特殊意义的羽毛,并且意欲赠予我的儿子——“坚持只喝美国佬的‘马尿’”——退缩的儿子,“我”—— 宗教、文化及世界观偏离,缚于欲望之树的“我”接过了羽毛,“逼迫着我的精神,在甘南的天空下,一次次背井离乡。”——亦接过了内省甄别与自我透视,并在甄别与透视中直面灵魂博弈,在博弈中沉重或者轻松的可能。当这支落在甘南的羽毛最终带着天葬的印记,带着死亡和再生的神性含义,长久地插在“我”城市的房间,我们终于可以轻轻吁出一口长气,终于可以释然地与“我”一起感受到丹增的体温,感受丹增善良与美好的关于生死场的平静、关于善待众生,慈悲天下的精神传递。
由此,这一明线,成功实现“羽毛”的定义和神性要义——“将死者灵魂带到天上,奔赴生命的另一种开始”——让生者涤荡灵魂,挣脱“欲望之树”的束缚,奔赴或者尽量奔赴贫富不争,人人平等、天人合一精神领域的通透与澄澈。
暗线之一:暗藏玄机,神秘原生文化的发现与失落
所谓暗线,其实是相对于明而言,它是潜伏的遮蔽的,或者说若明若暗的。“甘肃碌曲县境内的天葬台,在郎木寺西北方向的山坡,有一条黄土路直接抵达。我和儿子徒步在车辙印很深的道路上,气喘吁吁。”“接近天葬台前,还遇到了一批来自法兰西的外国人,刚从天葬台下来。”“我们在镇口安多小食店歇息,这家向游人提供小吃、咖啡和酥油茶的小店,在郎木寺非常出名。”“咖啡店的留言薄。纸间写满了不同人种的留言。游客们留在纸上的声音,注定要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改变小镇的语境。”“阿布告诉我,这些年去郎木寺天葬台的游人越来越多,让秃鹫们感到了害怕。”
在这样的事实再现里,天葬台被赤裸地铺呈开来,毫无保留地裸露在走近它的任意一双双眼睛下,我们无法深入也无法探究每一双眼睛的底色,是敬畏还是亵渎,是肃穆还是喧嚣,是神圣还是轻浮。我们亦无法探究雪山草原的人们终其一生的等待,在这样纷扰的脚步与眼光里,她们(他们)可否真正安心并且安息。但是,秃鹫们知道,这些担负着将死者的灵魂带上天国的秃鹫们知道,在无云的天空和裸露的岩石上,它们惊飞盘旋不肯降落,它们尖利的叫喊却不得轮回。那么,这惊扰与惶恐的天葬台还可能是彻底的神性么?还可能始终如一成为坚定的天人合一的圣地与终其一生所有的信仰么?
天葬文化其实是藏文化的神圣代表,隶属于天人合一的灵魂密境。但随着发现、随着“膜拜”、尤其是“行为膜拜”的热潮,现在最为神秘最为神圣的代表文化亦面临被窥视、被探究、被猎奇、甚至被无视、被践踏的厄运,那么,天葬文化还可以坚持多久?还可以坚定多久?
其他的原生藏文化、乃至于其他民族的原生文化呢?
作者捉笔为刀:“其实,我们不该贸然闯进,它不属于寻找和发现。它是雪山草原的人们,终其一生等待的远方,倾注了高原人生对精神、对大地最虔诚深切的情感。好奇,从来就是一种可怕的掠夺,它对原生文化的慢性损毁,远胜于任何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
这是一段耐人寻味且令人警醒的话。人为的“喧嚣”与“合围”,已经远远不是发现和寻找,“注定要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改变小镇的语境。”趋之若鹜的蜂拥早已打破了原生文化的平静。在人为“入侵”这一锋利的刀刃切割之下,我们不敢想象却无法回避原生文化支离破碎甚至彻底消散的可能。
那时,我们将到何处去觅寻,又可以何处去打捞?
暗线之二:草蛇灰线,高置于肉身之上的信仰光羽
“我必须小心,确信自己的记忆,不能失语于甘南以南,”
“那些尸骨残骸,只是远走的灵魂遗弃在尘世的皮囊,在他心里,死亡不是结束,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放下一世,用一种安静的姿势萎缩阳光,等待灵魂在翅膀的帮助下,永生寰宇。生命于此,回到了真正的故乡。”
“我像一块裸露的石头,坐在草甸上,试图倾听阳光的心跳。”“我死了以后,应该灰烬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我的肉体和灵魂永远枯灭了,不会再生也不会流转。”“只是这个不太光鲜的语词(死亡),让我无法逃离和躲避,逼迫着我的精神,在甘南的天空下,一次次背井离乡。”
“我只是一支羽毛,不小心落在了甘南。”“一个人的城市。一个人的天葬。城市和天葬之间,隔着一段打满补丁的路程,在这个路程里,草原的花朵,已经枯萎。”
此处的摘录,我有意保留文本本身的行文格式,如此,草蛇灰线般的印记里,我们依然可以拂开文字的表象,进入到其隐匿却确凿的内质。前后呼应兼着其间对照与自省,生存与死亡、肉体和灵魂,各自的承载与禀赋已经不言而喻。
高原人生——藏族生死观、宗教观、文化观、世界观,均以一种超拔且昂扬的态势直视肉身——这一引渡来世的物性载体,灵魂则高置于肉身之上,贫富不争,人人平等、天人合一。
甘南的羽毛插在我城市的房间,“我只是一支羽毛,不小心落在了甘南。”——我的精神之光羽、信仰之光羽,已经“落在了甘南。”皈依在了甘南。
纵然,于“我”而言,“仅仅是一个人的城市。一个人的天葬”,纵然真切地知道于自己无论肉身无论精神不会再生也不会流转,纵然对于人生的反刍还有着可能的痛心与无奈,对于死亡还可能有着惶惶的怆然,但秃鹫之羽、丹增之羽的牵引悟化、甘南天葬文化的比照检视,“我”的精神已经深深打下了“甘南精神”的烙印,我的灵魂已经深深烙下“贫富不争,人人平等、天人合一”的“甘南信仰”。
羽毛的虚实转换与来回里,善待众生,慈悲天下,信仰的光羽坚毅并且澄澈。
明暗交融,对比映衬,文字的纵深与延展
文字一如物事,终将骨骼健壮,血肉丰满,立体鲜活,才可能真正抵达内心。
“见到丹增时,他一个人在天葬台转悠,手里拿着一支鹰的羽毛。草地上,散落着色彩深浅不一的尸骨骷髅。这个充满神秘气息的下午,我和儿子都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丹增的出现,让我们获得了一点时间,用以平复突然走进死亡现场的惊恐。”
诸如此类,死亡场上丹增的坦然与我们的惊恐对比;同龄的丹增与儿子对于秃鹫羽毛的态度与理解的对比;藏族人民与“我”“我们”生死观、生存观、宗教观以及生存态度的对比;年少与年长的死亡概念对比;天葬台自然宁静与人为惊扰(阿布转述)的对比,“我”的前后观念对比…..等等,诸多关于意识形态、精神领域、事实态势,涵盖了主体客体的对比,使文本在明线、暗线自如交融的同时,以大量丰富的对比纵深了文字的穿透性,强化了文字在阅读时力透纸背的力道。由此衍生出强大的文字磁场效应,深化信仰印记的同时更感染同化读者,令读者在体察感悟的同时,情不自禁比照反观自己的内心。
“中途,经过了一座置放嘛尼轮的小木屋,有个老阿妈坐在斜射的阳光里,安静地转着经。我们没有打扰她。草青草黄,过去了多少年月?没人记得清晰,母亲们总是用挤奶的双手,在经文里暖身。”“高出居民建筑很多的格尔底寺、郎木寺和清真寺,属于神的居所,房顶上升腾的炊烟,缭绕的依然是人间烟火。”
神性的经文、慈爱的母亲、神的居所、人间烟火,相互印照相互关爱,正是此类横向的延展映衬,我们真实感知并真实触摸到藏族原生文化物质属性与精神属性的天人合一共性,我们才理解,也才能真正理解天葬文化,以及天葬文化植根并定位为于每一位高原人灵魂深处的信仰与归属的成因。并深化了阅读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综观全文,经纬交错、脉络分明、内蕴深厚、主旨鲜明。从物质形态到意识形态,从社会人生到自然到哲学,灵魂的归属、信仰的澄澈、沉凝的思考,由己及人由人及己不露声色浑然一体将读者引入融情融景融理的境界,在运用本真的语言去蔽澄明,抵达真相的同时,嘎玛以精准、扎实、大气、厚重的写作力量深深地震动了读者。
甘南之行,是嘎玛的精神朝拜之旅,更是精神反刍之旅、审视之旅,这样的旅程贯穿于嘎玛甘南的行走,贯穿于写作的思考,更贯穿于此后今生。因为《落在甘南的羽毛》,这段旅程也将贯穿于更多读者的内心,在精神与灵魂的澄澈探求里,因为文字,会赫然发现,原来一路同行,亦感谢一路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