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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慈母(1)
四月底份我又一次探家,特地给自己安排了一天的时间,坐了市郊的长客车,去安葬着我父母的那座公墓探望二位老人,我只身一人,看着郁郁青山,看着蓝天白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
父母安葬在一座非常好的公墓,群山环绕,翠柏常青,流水潺潺,亭榭楼阁,更像是一个风景区一样。
我买了两束菊花,一束是素雅的白菊,一束是金灿灿的黄菊,菊花包装的很讲究,看起来精美,上面钉着一张心愿卡,除了印有“永远怀念”之外,还有一些空白的位置,显然是留给人们抒发各自心愿的。我其实很想在卡片上写点什么,但是,因为没带笔,只能作罢。
在随父母去乡下的日子里,我就知道母亲喜欢菊花,所以,在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落的栅栏四边父亲都种着菊花,有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蓝色的,每当秋日来临的时候,菊花竞相开放,煞是好看。
我把两束菊花摆放在父母的墓碑两边,拂去了祭台上的浮尘,把一束清香点燃后插入香炉,看着袅袅的烟雾,心中涌动着无数的情思。
墓碑无言,我相信长眠的父母会知道我来看他们了。槐花初放,墓园里散漫着槐花的清甜的香气。
二十九年过去了,妈妈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九年。她老人家走的时候我二十一周岁,如今我已经进入中年,在一个巨大的时空转换之中,猝然我老去,猝然近三十年的光阴弹指一瞬。
我于七九年底回城,期间妈妈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多次住院。操劳了一声,她如同一根燃烧的蜡烛,耗干了自己的全部,瘦弱的身躯支撑着一个多口之家,在那个艰辛的岁月,我们家兄弟姐妹在母亲的庇护下,艰难地成长。
妈妈生于一九二一年,算起来应当有近百年的时间。她和父亲的婚姻属于那种父母之命,我父亲只有一个长他五岁的姐姐,我的祖母在生下父亲不久就去世了,那时候我父亲大概只有一两岁的样子。我的祖父为了身下的一双儿女,而续弦。继祖母是一个对父亲和大姑有着养育之恩的老人,据说也是一个非常严厉的老人。她嫁给我祖父后没有生育,所以,她对我父亲和大姑的感情是非常深的。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个老祖母在我们家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祖父续弦后不久为生活所困而辞别妻小,跟着村子里的人们飘洋过海“闯关东”,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期间据说是给家里来过几封信,也委托朋友给家中带来一些生活盘缠。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前后,祖母做主,为父亲订了亲。
母亲的家境在当时来说也算是大户人家,她有五个兄弟,我这五个舅舅的人生之跌宕,几乎可以算是中国近代历史的最真实的翻版和写照。我的外公当时是村子里的私塾先生,也就是教后人之乎者也的老学究。在当时,他们的姓氏是一个大的宗族,所以,在当地颇有声望。
母亲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但是,我保留着她的一张几十年前发黄的照片,从眉目上看得出来,是一个很清秀的人。母亲最让我们敬重的就是她的性格,她天生就是一副菩萨心肠,人很热情。是一个在封建礼教下成长起来的人,所以,她不可避免的要缠足,所谓的“三寸金莲”。在我的记忆里,我没上学之前,我所有的鞋子,衣服几乎都是她为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在山东老家我父母完婚,不久我的大姐,大哥相继出世。生活是很艰难的,靠着菲薄的庄稼地,根本无法解决温饱。也正是这个原因,最先出生的我的一个大哥,没活到两岁就夭折。
祖父音讯皆无,祖母看这拖家带口的一家子人,除了咒骂祖父的“没良心”,之外,剩下的就是谴责父亲的无能。父亲实在无奈,决定走祖父的路,也去“闯关东”。他在征得祖母和母亲的同意之后,决定只身一人,先过来探探路。很多年后的一天,父亲在给我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说:那是真没法子了,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闯关东不成,就继续回老家种薄地,也算饿不死人。于是他先期一个人漂洋过海,来到了海的这一边。那正是抗日战争最末期的一段岁月,为了生存,他当过黄包车夫,当过码头抗大包的苦力,也倒腾过小生意。其中有一段,他还跟随着老乡去了北朝鲜,是为了寻找祖父,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只能怏怏而返。
战争进入末期的时候,苏军的飞机开始轰炸日本人的设施,父亲所在的造船厂,在轰炸之中伤痕累累,更让人叹息的是,那是一个饿殍遍地的年代,父亲亲眼目睹了很多住在劳工房子里的那些劳工,抽大烟扎吗啡,结果形容枯槁,很多人凄惨的死去。在城市的东部,有一片居住区,人们习惯用“红房子”和“狼窝”来形容。那里住着的都是一些“苦力”,是所谓的社会下层的人。那一排排“红房子”其实就是当年日本人给劳工住的地方,在那里不知道倒下了多少生命。如今你在那里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那里已经变成一片风景如画的住宅区。
为了生存,父亲只身一人,在这座城市里奔命,他是坚强的,也是坚韧的,大概是他“闯关东”的第二个年头,父亲看到自己终于能安定下来,就给远在海那边的祖母和母亲写了一封信,让她们举家迁移。
接到信儿的祖母和母亲很快就收拾了全部的家当,留下了故乡的老屋,在海上漂了据说三天,也来到了这座城市,七十多海里的水路居然走了三天,但是,在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奇怪的,虽然有小火轮,但是为了省钱,祖母和母亲带着大姐,大哥选择了坐完全人工动力的木船,在这个海路上,平静的大海下面曾经掩埋了无数遭遇风浪葬身大海的“闯关东”人的性命。在这边焦虑的等待的父亲,几乎绝望,但是,木船总算穿越了七十海里,来到了这座城市。因为当时住房没有,所以,父亲只能在他工作的船厂东部的山沟里租借了两间房,暂时供一家老小栖身。
日本人投降的这段历史,我们那里习惯用“光复”的说法。“光复”之后,苏联人全面接管了这个地区,而也开始招收各种人员。父亲靠着他的文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在苏联人开设的友谊医院做管理工作。
而日本人投降之后,他们的撤离是仓皇的,狼狈的,那时候,城里空闲了大批的住房,政府鼓励人们去住,并同时给办理一切合法的手续。也就是在新中国成立的前夜,一九四五年年或者是四六年前后。
大概是一九五0年前后,经过父亲的多方寻找,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祖父客死在丹东,他唯一的遗物就是一封辗转着交到父亲手上的亲笔信,那封信我看过,非常娟秀的水笔字看得出来祖父的功底。据说他死于伤寒,而且也不知道葬在丹东的何处,后来父亲曾多次去丹东寻找,都无功而返。
这期间我们兄弟姐妹相继出世,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我身上有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其中的大哥两岁夭折,四哥五哥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在三岁那一年,因肺炎,先后离去。其实后来我的哥哥姐姐们经常调侃我,说我的命其实很硬,如果我上面的这一对孪生哥哥活着,或许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谁知道呢?
一九五三年,祖母因病不治而仙逝,父亲倾尽自己的能力,为老祖母办了一场据说很风光的“发送”,一口上好的棺木,并为老祖母选了一块能面朝家乡的大海的墓地。这个严厉的老人,在嫁给祖父之后,多数的人生时间是在守活寡,但是,她以无比的忍耐和宽容把不是她亲生骨肉的一双儿女拉扯成人,用父亲的话说:恩重如山。也正是这个原因,几十年来,这个老人的坟前始终没有断了香火,每逢上坟的日子,我们都会去看看她。
祖母去世后的第五年,我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对于老祖母的全部影像,都是父母和哥哥姐姐们的叙说。进城之后,母亲参加了扫盲识字班,并学会了很多字。
母亲是一个勤劳的人,她为了她的儿女,熬干了自己的心血。她用她瘦弱的双肩,扛起了家,默默地忍受,从来没有抱怨。她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她对子女的爱是宽严相济的,用街坊邻居的话说,母亲是一个明事理,识大局,很大度和热心的人。
我生在那个饥饿的年代,在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母亲因为一场大病,住了大半年的医院,是比我年长六岁的二姐照顾了我,母亲痊愈后,其实身体一直处在一种透支的状态。但是,她依然全力为这个家奉献。
我印象深处母亲的定格影像就是:一件折襟的灰色或者是蓝色的褂子,一双小脚,一张瘦弱清秀的面容,无论如何清贫,身上的衣着一定是干净的,利索的。一个小小的发髻,精巧的盘在脑后,一双灵巧的手,不知道为她的儿女,她的家奉献了多少人间大爱。
没有什么文化的母亲,却对人生有着无比精湛的领悟和感触,所以她在我儿时教给我的那些“格言”,那些“箴言”让我毕生收益,回味无穷。记得儿时,我曾经躺在母亲的怀里告诉她:“等我长大后,一定让你享福。”母亲笑了,她慈爱的抚摸着我的头轻轻的告诉我:“傻孩子,到那个时候,妈妈就老了,享受不了这一切的。”
我对于世界或者人生最浅显的理解就是,无论一个人你如何荣耀,或者如何落魄,你什么都可以放弃,但是,对父母的恩情不能忘,你什么都可以抛弃,惟有亲情不要冷漠,从冥冥的世界里我们走来,能成为父母的孩子,是上天的恩准,是永世的亲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比得上父母更爱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能穿越万水千山的挚爱亲情。
也正是在这种简单的人生信条下,我在为人处事,交友联谊的人生路上,笃信:对自己父母不好的人,对亲情淡漠的人我绝不与之交。道理在我看来很简单,对自己的父母和亲人都能冷如冰霜者,会对朋友好么?
在父母回城居住的棚厦前面的一条街上,住着一个身材佝偻满头银发的老奶奶。那时候她年近七十岁。老人家自己一生没有生育,而是领养了一双儿女。据说都是在襁褓之中抱养的,从简单的道理上说,几乎与自己亲生的无异。
女儿长大后考入大学,毕业分配随着男友去了遥远的银川,虽然她每次探家都要把老奶奶接走,但是,老奶奶笃信,她还是要靠着儿子。不久她的丈夫先于她去世,临咽气的时候,老人家再三叮嘱儿子,一定要好好对你妈。
老奶奶为自己的儿子娶媳妇,几乎倾所有,但是,媳妇娶进门之后,这个儿子的不孝开始了,他们先是把老人撵到了水房栖身,后来他们的孩子出生之后,老人毫无怨言的帮助他们拉扯,但是,依然没有换来他们的亲情和爱。他们甚至连基本的生活费都不给老人,无奈之下,老人只能靠着捡废品和捡拾商店遗弃的菜叶生活。
无奈之下,老人只好把儿子和媳妇一并告上法院,结果法院判决,儿子必须每个月给母亲二十元的生活费。他住的和母亲住的水房之间有一扇窗,他就算不原意见到母亲,也完全可以通过窗子把这二十元给老人,但是,他们选择了一个令人发指的手段,每个月他们都通过邮局把这个二十元寄给老人,你几乎无法想像,一个耄耋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穿越几条街区和马路,去邮局取二十元的场景。用她儿子的话说:“这老东西不是告我么,好,我给她钱,我让她去取得时候,最好让车撞死。”
这是我见过的最恶毒的诅咒方式,这是一个几乎不是人的思维方式。其实这个世界是充满着因果报应的,这个老人去世后的第三年,她的儿子死于上班路上的一场车祸,他自己骑着自行车撞到了电车上,他对自己母亲的诅咒在他身上灵验了。
记得母亲给我讲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个人结婚后对年迈的父母格外不好。给他们吃得都是残汤剩饭,而且那个破瓷碗早已经四边破成锋利的碎口,年迈的老人不小心就会被划得鲜血流淌。不久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在操办丧事的时候,他们要摔掉这个破碗,被儿媳妇厉声阻止,儿媳妇说了“你们怎么用它给爷爷奶奶盛饭的,我就会用它给你们盛饭。”这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么?
就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早晨,我在办公室给儿子发了一个短信,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儿子的电话了,他很忙,但是,再忙难道给我一个电话或者短信的时间都没有么?不要用“快节奏的生活”去掩饰一切,现代人没有任何理由漠视亲情,树高千丈不要忘了自己的根,不要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至于你要到那里去那是你的追求。
母亲之于我,是一本我毕生都要仰视的书,我只有用心去读,或许才能读懂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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