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天又是一年中的清明节,心情忽然沉重,我知道,我在想已经走了的父亲。发一篇旧文,缅怀一下曾经我身边的树,身后的山。
1.
很早,儿子就给我来电,说爸爸,父亲节快乐!
我很愕然,今天是父亲节?我除了对传统节日比较敏感外,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节日,就连自己的生日也经常忘记,每年都要家人的提醒才想得起哦,原来今天是我生日,然后自己偷偷地给自己加了个鸡腿完事。其他没营养的节日,我完全没有概念,但儿子今天早上的电话,彻底触动了沉寂已久却不敢随便触动的思绪---我对父亲的怀念。
我在15年底写了一篇关于父亲的帖子,大概有五千多字吧,一路往下写,有错别字也不敢回头去修改,因为我当时的心情太悲痛,几乎是一边写一边哭完成的。写完后我关掉文档,再也不敢点开,准备等过几年心情平复的时候发在论坛,算是留个纪念。可不懂事的小孩玩游戏的时候,一家伙把我桌面的文档给删除,连渣都不剩。我想这样也好,免得点开看了伤心。
儿子的电话又勾起了我对父亲的回忆,小屁孩都能想起他爸,我有什么理由再去逃避呢,再者我想现在执笔重写,情感不会不受控制了。
2.
父亲出生于1943年,18岁的时候爷爷就得病去世了,年纪轻轻就与奶奶相依为命,一直到我妈的到来,再一直到我五姊妹(家乡就是这么叫的)的出生。
我生于70年代,经过这个年代的人都清楚当时的生活状况,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历史的家庭,养活大大小小八口人的重任就落在父亲的肩膀上。生活虽然艰苦,但父亲从来没让我们饿着,在外挣钱再苦再累,父亲也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叫过苦。
我记得他心里苦闷的时候,就坐在老屋的巷道里拉二胡。在农村寂静的晚上,声音能传很远很远,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当一个忠实的听众。
父亲在22岁的时候得了肾结石,1970年他揣着奶奶给的5块钱及村上开的证明一个人来到广东省人民医院,当时的医院在执行救死扶伤上进行得很彻底,父亲顺利得到开刀救治。
此时远在几百公里外的村里,已传开父亲因投机倒把被抓起来的谣言。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奶奶急得吃不下饭,但有什么办法呢。
四十多天后出院回家的父亲听到这些传言后,很气愤地走到村委会,当着许多人的面掀开上衣,腰间一条巴掌长的刀疤让在场的所有人闭了口,谣言不攻自破。事后父亲提起这件事,没有怨恨任何人,只说是人生历程中的花絮吧,成年的我却很害怕,特别是那个年代,一切都那么敏感。
有些人的肾结石手术后就不再生长,可父亲的石子却像韭菜一样,割了还会长,在经济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父亲用一个字对待自己的身体,熬。
所以我小时候经常看到他卷着身子疼得满头大汗的,我不能做什么,只能用小手抚摸他的腰部。此时父亲在痛苦之中会挤出欣慰的笑容。
没钱做手术,药还是要吃的,病发期间父亲只要听到有关治疗的偏方,买也好讨也罢,都会拿来尝试,病情没有恶化也没有根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们几兄妹也一天天长大。
3.
父亲经历过三次大难,一次是在70年广州做手术的时候,因睡的是弹簧床,且睡觉不安分,伤口在翻身的时候裂开,最后感染了,连护士都连声说不好,麻烦大了。后来经过医生的努力,捡回了一条命;第二次是93年犯了高血压,半身失去知觉。等我回家时,他神志已经模糊了,我蹲在他床前大哭。他睁开眼叫我别哭并交代了后事,十八岁还很单薄的我背着他去坐班车到城里医院治疗。一个月后因交不起治疗费,他强行要求出院,奇迹再次发生,几年后,痊愈了;第三次是13年,因肾结石恶化转为尿毒症,出来广州治疗的时候身体已经很虚弱了,陪同的妈第一句话就跟我说,担心父亲在路上就走了。扶着父亲虚弱的身体躺在病床上,我眼泪大颗大颗掉在他脸上,他扭头让我别哭,可我忍不住,父亲辛苦一辈子,平生没害过任何人没做过缺德事,却如此遭罪。
经过治疗,再次捡回一条命,从此就走上每周都得透析才能继续延长生命的生活。
第四次。。。他没熬过第四次。
4.
时光倒回2009年,春节回家,我看到父亲脸色越来越黑,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事,吃得好睡得好。
四月份母亲给我打电话,说父亲胃口越来越差,一碗饭都吃不下了。
我赶紧回家,他安慰我没事,已经叫村里的医生打吊瓶了。后来我问医生,他说有可能是尿毒症。我立即叫姐和妹一起商量,赶紧送他到城里医院去住院治疗,他这次没犟,办理了住院手续。
可一听医生说要开刀取石,他当场就反对,说坚决不开刀。态度之强硬,我和妹做了一个晚上的思想工作都没有效果,也许是当年开刀的经历给他留下了太大阴影。
最后没法,只能开了点药回家保守治疗,时间一晃就一年过去。
2010年,父亲的病情已严重恶化,母亲再次打电话给我,说父亲连粥都吃不下了。后来在一位公司领导的帮助下找到医院的熟人,父亲时隔多年再次来到广州。这次我骗他是激光打石,不用动刀子的,激光把石头打碎了拉泡尿就出来了,简单便捷。
片子拍出来,医生一看说石头太多,激光术不可行,得微创。
微创是在腰部开了小口子,医疗器戒伸进去把石头取出来。父亲听了还有点慌,但这次我坚持不听他的。
足足在广州住了四十二天的院,这是我自打工以后与父亲一起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出院后我把脸色红润的父亲送上了回家的班车,总算把悬着的心放下了。
因人缘不错且愿意帮助人,回到家后亲朋好友都来看望父亲,送吃的送钱的都有。
他给我电话,说找到中央首长的感觉,我笑个不停,为自己父亲感到骄傲。
5.
时间再一晃来到12年,父亲的病又复发了,再次来到广州后,我问医生能不能再做手术取石头。医生说年纪这么大了,不敢冒险,现在已经是尿毒症,两边的肾已经坏死了,正在慢慢萎缩,就算把石头取掉,肾也没法恢复了,得通过透析保命。
我无奈只得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回到家父亲一个星期得去一次医院,后来病情加重,得去两次。本来医院已安排得好好的,可他老人家心疼钱,说一次就行,透两次浪费,偷偷去跟医生说一个星期安排一次就可以了,他的身体状况他知道,我们怎么劝都不听。
我知道,他心疼的不是钱,是我,上有老下有小,他清楚我肩膀的担子重。
我说钱能买回来命,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值的事吗?钱没了再去赚,人没了我去哪找?
他说对,可行动却唱反调。
就这样坚持到了15年7月,小孩要放暑假了,我跟父亲说接他们出来我上班的地方玩玩,他说好。
我在一个周六的早上坐车回家,可在半途中母亲给我电话,父亲拉肚子五六天了,吃药没效,要住院。
我下了车直接奔赴医院,见到他就责怪起来,我说你老是省小钱出大钱,刚开始拉肚子就要到医院去治疗嘛,怎么拖了五六天才来呢,年轻人都熬不起别说老人。
他不说话。
那天晚上他肾一直在痛,医生一个晚上开了四次止痛药,到了凌晨三四点,终于止住痛了,他沉沉地睡过去。六点多他醒过来,精神很好,我说给你去买点粥吃,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把粥买回来,他一口气吃下去大半碗,擦了擦嘴就从兜里掏出烟点上,大口猛吸了几口。
我笑了,说憋坏了吧,他也嘿嘿地笑。
我说这次要彻底把拉肚子治好,别再省钱了,万一整出个大事,你给我省一个一万几千块的我好做什么呢,你就坚持熬到90岁,那时你百年了我会笑着送你走。
他没说话,手做着夹烟的姿势,我递上一支烟帮他点着火。
母亲有意见了,说抽烟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医生见到会说的,我抢掉了他的烟,但心情是愉悦的。
6.
岂知,这已经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口烟,我却残忍地抢了又无情地踩灭了,当时如果我聪明点,完全知道还有回光返照这一词的,可我鸵鸟般地认为他病情好转没事了。
他最后跟我说的一段话是问我有没有欠债,有的话就尽快还掉,没钱银行里还有几万块,拿出来还人,欠别人钱过日子很辛苦的。
我说你放心,没有。
七点多,他呼吸突然困难起来,说肚子里鼓鼓的。
我连忙叫医生,医生按按肚皮说这是正常的,但他搬来了呼吸机。
时间来到上午10点,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好的征兆,果真,医生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父亲已到了危险的时候。
我哽咽着说还有什么办法。
他说没啥办法了,只能尽尽人事。
其实早上医生已看出了问题,只是不忍告诉我而已,我还傻乎乎地认为没事,只是简单的不舒服而已。
此时陪伴父亲的妹哭着进来叫我,说父亲要跟我说话。
我跑出去,他已经不能说话,只是嘴扁扁的要哭的样子,我见到他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转身就去叫医生。
几个医生已严阵以待,十多分钟的抢救后,医生拔掉了父亲鼻子上的管子,说已经尽力了。
我懵了。
冲到父亲身边,从病床上扶起他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四十一岁的这年夏天,父亲走了,我失去了父亲,我再也得不到山一般的父爱了。
我感觉到一滴滴冰凉的水掉到手臂上,扭头一瞧,是从走了的父亲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我把手探到他鼻子前,无声无息。
几天后,我仔细给父亲擦干净身子,剃光胡子,梳好头发,换上崭新的寿衣,在他嘴边放上一包烟,俯身在父亲耳边嘱咐:去到那边有什么需要托梦给我,这包烟留在路上抽。
然后眼看着父亲的棺木在火焰中燃起,一声凄厉的哭喊从我喉咙中发出。。。
几个月的时间,我还是无法从失去父亲的痛楚中缓过来,强迫自己不去想当时的情景,无意中想起,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样难受,包括今天我写这篇帖子的时候,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父亲走后,我交代母亲随便收拾一下父亲的房间就行,那些摆设和物品别动,就当他还在。我每次回家,都会在他平时摆放香烟的地方放上一条烟,然后第二次回去的时候再换一条新买的,因为,我想念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