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忆的触角,我了解到,一种真相往往掩埋在若干谎言之下,只有永不停息的人,用自己的双手,艰难地挖掘,才有可能接近——仅仅是接近;而更多的人,就停滞在平滑的表面,满足于世界的触感带来的美妙的幻觉。
接近废墟的底层,事件就会接连发生;越接近,就越频繁:频繁到让你厌倦、频繁到叫你迷茫、频繁到使你绝望。无法解释,在这里却成了理直气壮;推诿责任,在这里却成了科学谨慎;毫无作为,在这里却成了谦虚稳重。你相信吗?内心也许拒绝。但,这样的事件层出不穷,你无从躲避,他们会让你无所适从最后只能束手就范。
只有坚持的人,才有可能接近生活的真相——然而,也仅仅是接近而已。真相,如果能被人们触摸,那么,真相也成了另一种谎言,以另一面的方式展示着命运的嘲讽。
那么,真相究竟以何种面目存在呢?也许,她从来都不曾出现过,她仅仅存在于人们的想象,躲在思维的死角,随时变换,。从这一层面来说,真相其实也是一种不被察觉,也是人们——即便是勇敢的坚持的进取的人的想象。
幻觉的本质,决定了她的永不现身。藏在废墟下的真相,原来也是人们的美好的臆断而已。那些还在废墟里苦苦摸索挖掘的人,和在废墟上自我满足的人一样,沉溺于自己的无助和疲软,最后耽于幻想。恩,在想象,废墟下的某一处,真相就像气泡般漂浮在那里,散发出光辉,而这种光辉,只有太阳才会拥有,夺目、璀璨、不可亵渎。美妙的感觉,真的存在一样,刺激着挖掘中的人们。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付出百倍努力。可是,百倍的努力换来的也不过是气泡的破灭。那么,也许是真相开的玩笑吧?真实的意义也许还在更下层。人们自我安慰,互相扶持,挖出一个个的气泡,眼睁睁地看她们“噗”地一声声迸裂。无声的嘲笑,在废墟的广场游荡,人们听不见。诗人已经埋在废墟中,用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扼住了喉咙。
真相究竟是否存在呢?层叠的谎言,曝晒于光天化日,有人不遗余力地宣传美好与和谐,真实的声音在话筒的背后被捶打得奄奄一息,消毒后埋到尸痕累累的深坑——铁锨扬起,便和无数腐朽的、糜烂的、污浊的身体一样,成为失去的影子,从记忆中抹除。
在这个红旗飘飘的世界,广场上肃立的人是不允许杂音出现的。没有广场诗人,只有无穷的广场卫士,从遥远的坟墓走来,走了几千年,模样依然没有变化,一样的死板呆滞,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张牙舞爪。这些道德的捍卫者,这些政权的拱卫者,这些可怜的被利用的人,用洪水一般的声浪,淹没广场诗人宣传真相的诗篇,辱骂着嘲弄着诅咒着,把世界瞬间推向审判的边缘。从来都没有救世主,我们是新时代的主人!广场上喧嚣尘起,每个人都为这些蛊惑的言语而振奋,但是,这群卫士一个竟也没想到,标榜自由与人权的人是不会将自由与人权传播的,他们所得到的只是一种赐予——被赐予的自由和人权,多么离奇的悖论,比卡夫卡笔下的荒诞还要荒诞,比加缪笔下的夸张还要夸张,比海勒笔下的幽默还要幽默,可在这里,却比任何正常还要正常,比任何经典还要经典。真相随着诗人的死去,变成空中楼阁,变成口诛笔伐的对象——而这,又是一个离奇的悖论。
无限接近真相的人倒下了,倒在善良的正直的真诚的人群之间,人们不会再有这样那样的借口去接近真相,更何况,卫士们被告知:她是世界上最无耻最下流的淫妇。真相被强奸了,却成了不堪的淫妇。当悖论成为一种流行,病人就痊愈了。
废墟被放弃,人们宣布撤退,据说是为了更多的人的生存。其实,有无这样的借口是无所谓的,关键的是——废墟,连同废墟下永远不会被触摸的真相一起被放弃了。可怜的人们厌倦了流离,惧怕了分散,恐怖了震动,三三两两成千上万地离开了。红旗还在飘扬,破旧的声音在天空的底部堵塞。有人说,那是天地同悲。天地真的会理会这些卫士的麻木的生命?在真相与幻想面前、在诗人与卫士的抉择中,所有人都选择了后者,抛弃了废墟,也被废墟所抛弃。
广场上飘零着纸屑与眼泪。人去楼空的大厦,以洪荒巨兽的姿态霸占着末日的余晖。诗人死了,三十年前死去的诗人还有手抄本流传,至少在当时,还不是所有人都是卫士。而三十年后的今天,广场上只剩下冷漠的呼吸、麻木的神经,中世纪在这里复活,卫士从时间的缝隙走来,成为新时代的卫道士以及屠夫。
是啊!屠夫,阉割着残留的精神,屠宰着幸存的意志,被操控的灵魂,远比自己作恶更为恐惧。诗人被肢解,鲜血涂满了整个祭台。人们狂笑着,冲向不肯弯曲的尸体。
也许,十几个世纪后,真相会像古董一样地被挖掘出来,躺在雪白的手术台上,她会讲述些什么?在一连串的血腥和废墟中,她早已衰老,老得再也记不起那苍茫的过去。当然,她会被供奉,会被珍藏在玻璃的背后供人瞻仰。但她再也不是真相,真相不是用来参观的,真相只能是被埋在废墟之下,用诗人的头颅和鲜血灌溉,永远不见天日。
那些卫士其实是最最幸福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