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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嘎玛丹增 于 2010-8-2 01:30 编辑
从来就没想过要养狗。
直到养了一只经过无数代杂交的博美犬,才意识到,狗,这个东西,不养则罢,一旦驯养,就养出了许多快乐、悲哀和残忍。
我邻居养着不同品种的宠物狗,不是为了好玩是为贴补家用。这个下岗工人家庭,全靠那些狗维持简单生活,并供养着一个中学生。
某天傍晚回家在楼道上偶遇邻居,招呼后,发现了邻居手里笼子里的小家伙。邻居说狗市低迷,去了三趟都没能卖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花八百块买下了它。
这是一只小型哈巴狗,出生三个月了。我把自己崇拜的杰克·伦敦的前面两个字给了这只小公狗。
自己的生活原本就没有规律,家里突然添了一张嘴,多了一分子,就添了不少的麻烦:以前随便将就的晚饭不能将就了。小家伙不吃狗粮,非得吃鸡肝和菜叶煮的食物,迫使我每晚不得不自己做饭;小家伙在洁净的居室抬腿就撒,满屋躁味;更要命得是,它长牙齿时到处撕咬,把沙发、音箱、床脚……凡是不坚固的地方都撕咬得百孔千疮。很多次都想送人,但很多次又把它留了下来。
狗,在我一直的意识里,是为愉悦人,可以驯化的。小杰克在我的教导下,果然乖巧起来,学会了到洗手间拉屎撒尿,不再跳上沙发和床榻撒泼,当然也不敢到处乱咬了。早上出门,送我到门口,尾巴摇摆不停,眨巴着明亮的狗眼,里面有许多怜爱和依恋。晚间我开门,它跳起来近 1米高往我身上扑。
它熟悉我的言行,熟悉我的味道和声音。每天下班回家还在楼底停车时,杰克已经开始往锁着的门上扑。我回家一定先要抱抱它,小家伙习惯用柔红的小舌头舔舔我的手背。这时,就觉得家里有了生气。
久而久之,我和杰克互相熟悉互相取悦,形成了一种默契的情感依赖。它准确地摸清了我的脾性,能从我唤它的语调中辨别出高兴或是忧伤。它独自在家无聊的时候,常犯一些小错误,比如碰翻了狗碗、将纸巾撕散一地、把小物件东衔西搬等等,只要我拖着嗓门叫一声“杰——克”,它立马就会躲到饭桌下面靠墙的角落,自觉犯错,嘀转着一双小眼睛观察着我的神色。如果我此时降低语调,柔和地唤一声“杰克”,它会立即钻出来继续和我亲热;如果生气后既不唤它,也不给它食物,它会一直躲在饭桌下等待我的原谅。只要我坚持,它不会出来。有时故意和杰克较劲,吃饭后,一直不理睬他,并开始悠闲地阅读或看电视。小家伙四肢趴在地上,眼睛一直看着我,期望我小声唤它一声。见我一直没有理睬它的意思,它便非常小心地以俯卧的姿式,向我坐着的方向一步一步的挪动。倘若我此时用严肃的目光和它对视,它会立即停止向我靠近,并开始躲闪我的目光。甚或我再提高嗓门唤它,它会起身飞也似地重新逃回饭桌下面。如果我此时轻唤它并面带微笑,它就放开小爪跑到我身边和我亲热。
无数的深夜,杰克蜷缩着弱小的身躯,盘卧在我的腿上或脚背上睡眠。闻着它身上淡淡的狗味,听见小家伙闭着双眼发出细微的鼾声,在空洞的屋子里,突然就感受到了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抚慰着暗夜的孤单。人,会在这瞬间觉得自己很强大,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保护和爱惜一个小小的生命。这种感觉对于没有养过或不屑于狗的人很难体会。
小家伙一岁以后,居然可以抓老鼠。一天深夜,我听见杰克狂吠。开了灯,它看看我停止了吠叫,我跟着它来到书房门后,原来一只小老鼠的尸体躺在那里。我摸摸杰克的黑亮的鼻头,以示奖励。自此,我家再也没了老鼠的踪迹。
当然,最好玩的是杰克企图抓苍蝇的憨态。苍蝇在屋里飞,杰克眼睛跟着翅膀转,并跳跃着试图抓着它。当它觉得自己无力对付一个飞行物以后,便开始对着苍蝇吼叫,或跑到我的身边,用尖利的牙口扯我的裤脚。自然,杰克是想让我助它一臂之力……
杰克玩弄蟑螂的游戏非常出色。杰克趴在茶几或沙发附近,将自己小小的躯体俯卧得已经不能再低,睁大双眼紧紧盯着地面与家具之间的缝隙,它在等待。一旦蟑螂显身,杰克轻巧的前爪,将蟑螂刨到地面;蟑螂逃,它就用爪追,并不一下就刨死,不断地重复着,直到它玩腻了,才一爪将其踩死。当然,有时候蟑螂就在杰克的戏弄中逃掉了。
我家里很少有人来访。朋友们到来,杰克会很友好,一副谦卑像。但有一次例外。这是一个以前和我有点误解的朋友。从这个朋友敲门开始,杰克就向着他狂吠不止,无论我怎样呵斥都没有用。我只好把它反锁在厨房,它依然在门后面狂吠,绝无停止之意。结果弄得我和朋友都十分尴尬,直到朋友离去,杰克才停止了吠叫。这是一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神奇,我至今弄不明白。在杰克的大脑里虽然蓄积着祖先记忆,但我和朋友从前的误解,杰克难道具备遥感和先知的能力?
很多时候,我和杰克在一个没有我的同类的房间里,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我经常幻想甚至幻信,说不定某一天杰克真的能够说出人的语言。在人和狗的这种关系中,狗可以奇妙地走进人的情感世界,很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一次次引起我必然的惊讶。
毫无疑问,杰克的存在极大的愉悦了我的时间,也为我的单身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它。乃至于,当我晚间有应酬或需出差时,杰克成为我心中对“家”这个概念里,唯一牵挂和想念的内容。
我对杰克的宠爱和牵挂,一度成为我情感空白的一种需要。我和杰克之间是注定要发生诸多有趣的摩擦和碰撞的。然而,从来就没有想到,当欲望这个东西随着杰克的成长降临时,我在一种近乎愧疚的心态中一次次遭遇残忍。让我更加始料未及的是,杰克会在我心灵上留下一道永远不能修复的伤口。
随着杰克毛发的脱换,形体的成年,小家伙仪表堂堂,英气逼人,人见人爱。家里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活体,对于我来说处处都可以感受到一种活力。
杰克对人类性别的判断准确无误,而对女性的自然亲密无数次让我感到惊讶。杰克见到女性时会主动示乖,它通常会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身边,昂头摆尾极尽媚态。
杰克半岁的时候,朋友们提醒我将有的麻烦,使我曾经想到要把它骟了,因为工作太忙和自觉太残忍的念头,就放弃了。
杰克成年了,成年的杰克有成年的欲望。我给杰克买了一个沙发靠垫,是想在天冷的时候给杰克作为被褥,没想到小家伙对这个靠垫出奇的喜欢。刚开始,发现杰克独自和靠垫玩耍特别起劲,它用小爪翻弄着靠垫,不停地改变着靠垫的方向和形态,往往一玩就是很长时间。毫无疑问:靠垫不仅被杰克当成了玩具,还当成了一个活物。直到有一天当我目睹杰克用前爪抱着这个靠垫,卖力而投入地进行着自慰的时候,我的惊讶和困惑绝不亚于在阳光下遇到了想象中的太空人。
我惊恐地站起身来大声吆喝。杰克处于兴奋的忘我状态,对我的吼叫不予理睬。于是拿起一张报纸卷成圈状在杰克眼前挥舞,但杰克毫无停止之意。让我惶恐不已的是,杰克用一种不属于奴才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并咧嘴向我吼叫了一声,继而仍然我行我素地和它假想中的爱人进行着交媾。
我沮丧而不安地坐回了沙发。杰克这种行为和人的自慰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它无需像人一样躲在暗夜里。我开始意识到,人类在驯养狗的历史中,尽管为狗们提供了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但多数狗是以牺牲了自然欲望的满足和快乐作了代价。尤其如今城市中那些被关在高楼大厦房子里的狗们。
在这以后,我的意识里,处处都在防范着对杰克有任何性爱行为的刺激,比如当我和女人亲密的时候,一定要将杰克关在厨房。我毫不怀疑地相信:杰克对人类各种行为的认知能力远远超过了人的想象。
也因此决定给杰克找一个真正的性伙伴。首先想到了邻居和邻居家那一群群狗。碍于脸面,还有都市生活中,咫尺天涯般的邻里关系,我开不了口,他们家的母狗只能和专门的种狗进行交配。然后,我开始联系我养狗的朋友和熟人,本来养的人就不多,即使有也存在品种的差异,且大多数也是公狗。
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再买一只母狗。然而,我除了经营着自己的影视广告公司,还在另外两家公司兼职,一个杰克已经占用了我不少时间,满足了杰克,意味着我家不久的将来也会不断的添丁加口,我实在没有精力。
为杰克找爱人,一度成为我业余生活的重点。从人的角度理解杰克因为不能享受自然欲望的快乐,会有多么的痛苦,最终决定给杰克找一个野老婆。我带着杰克多次去到遛狗的场所,期望杰克在有狗们遛达的地方,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对象。此时我才发现要找到一条母狗是多么的艰难,绳索上牵着的几乎是清一色公狗,原来人都是出于爱自己来选择狗的性别。
机会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到来的。我惯常将杰克带到一块城市绿化带。我坐在草坪上阅读,杰克安静地躺在我脚下养神。一条北京犬出现在我和杰克的视线里,就在距离我们30米左右的花圃附近,这是一条没有主人的白毛母狗。杰克敏锐地睁开了双眼,触电似地站起身并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北京犬。正当杰克经过最初的感情酝酿,准备和那只北京犬进行交媾之际,一个意外的情形出现了。一条叫不出品种的杂种狗从人行道冲了过来,瞬间工夫就和杰克打斗起来,可怜杰克身材不及杂种狗的一半,不到几个会合杰克就败下阵来,夹着尾巴悻悻地逃到了我的膝下。我试图将正在野合的一对野狗撵开,但遭到兴头上的狗夫狗妇顽强地抵抗,同时向着我龇牙咧嘴的狂吠。我听见杰克围着我的腿脚哼哼唧唧的怪叫,发现杰克眉眼上方有一条伤口,流着血。我只好放弃自己无力的沮丧,匆匆忙忙将杰克送到了狗医院。
那天晚上,我抱着缝了五针的杰克坐在沙发上假寐了一夜,并绝无仅有地感受到了一种挫败的屈辱。看着杰克一声不吭地躺在我怀里,默默地承受着身体的伤痛,我此时才发现,自己和杰克的情感已经走到了一个近乎平等的层面,我们之间除了不能进行语言交流,不能准确地抚慰对方的悲哀,已共同拥有着生活的喜怒哀乐,而杰克就是一个需要我倍加重视和关怀的亲人。
杰克恢复过来以后,我已经放弃遛狗的潜意识愿望,只是下作地想过把它放进邻居的狗窝,让它真正体验一次性欲的快感。然而,我所接受的人的教育和道德意识,阻止了我去实现这个计划。
杰克继续和它的靠垫同居并交合,久而久之,我对此也就麻木了,或者说我对狗欲望的重视暂时沉睡了,也许这就是人类对狗忠诚表现出的冷漠,根本不屑于一只狗可能感受的痛苦和残忍。在杰克死后,这也成了我觉得难以原宥自己的一个原因。
我已经走过的人生中,无数次亲历死亡现场,但没有真切地感受过悲伤和恐惧,那些不牵及恩情和情感的死亡,只是我同情和怜悯的对象。肉身只是尘泥,这种来自亲眼见过藏族天葬的体认,几乎让我轻淡了死亡。
是的,我的杰克要死了。杰克,这只弱小的动物,像魔咒,注定要将我对死亡的冷漠变成恐惧、忧伤和悲痛留在我活着的时间里,让我品味愧疚和罪过。
杰克的死亡是狗医生宣布的。狗医生是位漂亮的小姐,她说,“你的杰克得了犬瘟热。”我盯着好看的狗医生笑嘻嘻地问,“啥子是犬瘟热?”狗医生睁大了极具魔力的眼睛盯着我,“这你都不知道?枉自还在养狗。”美小姐语气开始冷漠,“简单地说,犬瘟热就相当于人患了癌症!”然后,她把冰冷的听诊器放在杰克的肚子上,补充了一句,“癌症晚期。”
我的心瞬间如水成冰。为这个睛天霹雳的诊断,我居然当即就在狗医院大吵大闹,强硬地要求狗医生用最先进的手段、想尽一切办法、使用最昂贵的进口药物给杰克治疗。“反正你得把我的狗治好!”
在我和美丽的狗医生吵闹的时候,杰克无精打采地被绑着四肢,仰躺在病床上输液,眼睛幽幽地看住我,仿佛在制止我的恼怒。望着小家伙被绑架的弱小身体,日渐干涩的鼻头和眼角间不断涌塞的粘连物,尤其是那双能读懂我心思的狗眼睛……我一下子就气短起来。
杰克要死了,这个念头在我心里越来越伤心。它不吃不喝,日渐消瘦,最后连从狗窝里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唯一能感受的存在,只剩下一双围着我在房子里转动的眼睛,充满忧伤和痛苦的狗眼睛。
我每天送杰克到狗医院打点滴,晚间几乎拒绝了全部应酬,守在杰克身边,一次次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杰克柔软的前爪开始僵硬,原本黑亮的鼻头出现裂纹,润泽毛发急剧枯涩……死亡在向他靠近,它之所以能在不吃不喝的状态用最后的语言——眼神和我交流,是不是要求我对存在和死亡进行一次追问?逼迫我的时间对死亡的悲痛进行提前的抵押?
我出门时没有了杰克的相送,回家时没有了杰克蹦跳的迎接。我的时间里,弥漫着死亡的味道,伸手就可触摸。
我努力驱除着死亡在房间里的气息,每天给杰克洗脸掏耳擦爪,把我以为最好的食物摆放在狗窝旁边……一切都豪无意义,杰克在用它最后的顽强和坚韧抵抗着死亡的日子。
杰克病重后,它依然牢记着它的主人洁癖习性,一直坚持歪斜着病弱的身子走到洗手间拉撒。原本眨眼间就能抵达的间距,在病弱的杰克是如此的艰难和遥远。不仅中途会跌倒和停留,在翻越卫生间那道门坎时会无数次的跌倒。到了最后,当杰克已经不能站立的时候,即使是爬,它也要爬到洗手间的门口……
为什么?杰克,就因为我曾经对你在房子里乱撒乱拉惩罚过你么?你的意识深处为什么如此地坚定着顺应我的信念?一个身患重症的人尚需便盆便器,何况狗呢!
杰克在死亡边缘仍然坚持对我生活习性的奴隶式服从,我无力承受!我已经在杰克这种无条件的服从意志里开始崩溃。
我知道,我更无力承受某天看到杰克死在狗窝里的结局。
一条狗居然让我一次次遭遇脆弱,乃至于让我预先就感知了死亡命运带给我的悲痛。
于是,我做了一个这一生最错误的决定:把杰克交给我乡下的亲戚,由他们为杰克送终。
那是2004年的夏天的一个上午,我将杰克的狗笼认真清理了一遍,换上干净的垫布,把它布置成狗窝,将杰克平时喜欢的靠垫也放进了狗笼;然后小心地给杰克洗脸、擦去眼角污物,精心为杰克梳理了一次已经干涩的毛发。做完这一切,我抱着杰克在房子里坐了很久。我仿佛听见我的悲伤在杰克微弱的呼吸中轻叹,恍惚中我又看见杰克将小小的头颅伸出窗口,睁大着机灵的狗眼向远方张望,它在等待着我下班回家;我似乎看见杰克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正和一支蝴蝶玩耍……
我将汽车开到了乡下,我的亲戚已经站在路边等我。杰克躺在笼子里,我已经不敢注视那双忧郁的狗眼。我嘱咐我的亲戚不得在杰克死前丢弃,死后要把杰克和那个靠垫葬在一起……
到了最后时刻,当我不得不和这个小家伙永远告别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试图从笼子里站起身的杰克,我分明看见了杰克眼角上挂着清亮的眼泪,两个前爪无力地轮流向我挥舞……瞬间,我满眼潮湿。我已经无颜注视杰克那双充满深情的狗眼睛。我抓住杰克的前爪摇晃了几下,努力控制着决堤的辛酸。
太阳火辣辣地照耀在天地之间。几只蝉在纹丝不动地枝叶间嘶叫。
我毅然转身钻进了车门,一脚大油,满心罪恶和悲伤地逃离了这个夏天的正午……
这是我最后和杰克告别,关于它的死亡时间和死后的安葬情节,我至今没问。一个生命,在我手里就这样凄凉的结束,乃至于到了最后,我已经虚弱得把我对死亡的悲伤,搁置到了一种未知的范畴。
杰克,一个陪伴我两年时光的宠物狗。它以一条狗的感情和忠诚,填补着我世俗人生的虚空与黑暗。而它对人性的抚摸,人性对狗自然欲望的侵犯,已经成为留在我骨髓的疼痛。
不再养狗,今生不会来世也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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