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端着盆子到楼顶晾衣服。刚踏上铺有防水垫的天台,周身立即被温暖的阳光所裹,像涂满奶油的孩子。在阳光底下,人变得昏庸懦弱,眼神也非常柔软,和天际飘浮的闲云,很是相配,似乎拿一根长长的发丝,都可以拂到混乱。可是仰望天穹,一切都那样宁静,澹泊,除去云朵蹒跚而行,别无它物;全然不似人心,像绷紧的弦,装满太多的欲 望和不安,随时都可能弹射出去,或者准确命中目标而快乐,或者中途滚落尘埃而悲伤。
慢慢踱到围墙边,点起香烟凭栏眺望。这里属于回龙观和昌平交接地带,楼层虽矮,树木却多,空气也好到出奇。在这样好天气里,看远处树梢飞过的群鸟,看妇人抱小孩在楼层里走动,还有牵手的情侣于楼底胡同里过身,人就难免出神,长而白的烟灰忘了弹落,孤伶伶地戳向天空。
这些天来,总在网上对谋面或未谋面的朋友说:“国庆节来北京吧,请你喝酒。”难以捋清这里面有多少热情,几许浮躁,但往细里思想,应该和这凉薄寂寥的秋天有关。一群人的秋天,可以爬香山抚摸满眼的红叶;两个人的秋天,可以坐到公园长椅,任凭秋风卷起衣袂;一个人的秋天,却如枝杈上跌下的一枚黄叶,随风飘荡,找不到地方停泊身子。
说“身子”,其实不妥,应该是灵魂吧,如果有的话。相逢又如何,大醉又如何,还不是明天黯然离去、翌晨头痛欲裂?每当回首前尘,那些曾经车水马龙的热闹,早已作鸟兽散去,只剩下一行弯弯曲曲的脚印,浮满了灰,孤单地起伏在人世间。
想到这里,人就在北京秋天的阳光里无声地笑。
这般痴痴傻傻,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光倏忽不见,天色渐渐灰暗下来。风动薄衫,指尖漾起层层凉意。于是,指尖离开围墙,躲到裤兜里面。秋风秋雨,这天八成又要下雨。
今年北京的秋雨,似乎多过往年。郁达夫说,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如果萧索与孤独也算得“有味”,那么同意他。其实是厌恶北京雨天的。在北京的雨天里,常有车辆飞驰而过,溅你一身污水;如果是南方小城,你撑一柄油布伞穿过一条小巷,街道铺满坚硬青石板,四周浮动着淋湿了的桂花芳香,你会感到自己正把什么东西践踏于脚下,而不是什么东西在践踏你。
前两天到知春路办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也是“风回以曲至兮,雨旋转而纤襟”天气。望着马路对面的车站,伞下人的心底沧海桑田。曾几何时,人于秋天的雨夜伫立在这个车站,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哪一趟车,往哪里去。现在,同样的天气,人却似乎不大一样。人苍老了些,也坚强了些,明白了些——至少明白了自己要往哪里去吧。
这异乡的秋雨,像鞭子,如果你是软弱的,那它狠狠地抽打你,驱逐你;如果你是坚强的,它便化成绕指柔,用“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来安抚你……
雨意越来越重,人将尚未完全干透的衣裳拢到屋檐下。暮色四起,逐渐将人和空盆子吞噬。想起阮步兵《首阳山赋》里的“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人就不无自嘲地微笑,将手里的烟头弹到远方。
红色的烟火划过这秋天的暮蔼,是诡异唇印,是长长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