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18-12-5 20:25 编辑
甘素素接到吴京京电话时,感觉他声音都在抖。让她收拾行礼,准备回家,老爷子快不行了。虽然一切在预料中,仍显突兀。国庆吴京京回去,一切还好,只抱怨他没把两孩子带回。一周前,一家人商议住院的事,老人说想和孩子们再过一个年。现在才十一月初。月中吴京京要回老家开庭,己作种种计划,还打算元旦一家人回老家。他早上打电话回家时,母亲也没说起。
一小时后,也就是下午五点,吴京京再次从办公室来电话,问准备好没,七点的机票。哪里来得及,小孩才放学。改成九点。堂弟去机场接,到家己凌晨两点。
走出车门,甘素素习惯性抬头,星星又多又亮。以前开车回,夜间到家居多,长途劳顿,最先迎接他们的总是那漫天星辉,它就象家幻化出的翅膀,让人踏实安宁。此刻,她无心逗留。婆婆哥哥没睡,听到汽车声开门,姑妈也起来了。把熟睡的孩子放侄女床上,一起去看公公。
公公己搬至一楼楼梯间旁的小房,躺床上象在睡觉。婆婆说,从早上到现在眼睛一直没睁开,叫也不应,白天还打鼾。吴京京握住老人的手说我们回来了,甘素素也叫,皆没反应,只眼角流出两滴泪。一直陪着的姑妈说,这会又不同了,下午五叔过来,打鼾气息还匀,后来幺叔过来,己看出呼吸急迫,现在你们看,他张口呼吸,喉咙都动起来,有气出无气进的样子。
回来的路上,甘素素跟吴京京说她爸,重度昏迷一天一夜,醒来又活了一年多。他们并不悲观,因为一直打白蛋白吃止痛药,患病至今,公公没躺过没疼过,且一直在地里忙活。只是一周前,公公要求住院,医生说了一句话:
“这样子还住什么,那是浪费钱”,他才知道自己真实病情,以前家里人都骗他是胃溃疡。吴京京在电话里听婆婆说起医生的话,气得骂娘。医者,应该有为人最基本的善意与良知,那样的话对于临终老人,无异一把屠刀。
吴京京找了剃须刀帮公公刮胡子,甘素素带孩子回房休息。不久,传来婆婆的哭声,甘素素赶紧下楼。吴京京说老人家走了,他刮胡子时伤到手,刮完去找创口贴,回来就没有了。甘素素说,你别搞错。吴京京又去探脉,手上,脖子,耳根,一直摇头。一层薄雾蒙住甘素素的眼。
他们在下面忙时,她又回到房间。其实睡不着。鸡叫头遍二遍,楼下不时传来叮当的响。五点,门外响起一串长鞭。这样的时刻听到鞭炮声,人们就明白,不是生了孩子就是走了老人。孩子出生,要热热闹闹迎接他来到这个世界,等老了,热闹把他送走。两串鞭炮之间那段静音,生命缓缓,吃饭睡觉劳作喜笑怒骂看听闻说,人通过自己的活动宣告自身的存在。现在,天要亮了,鞭炮响了,有人己见不到新升的太阳。甘素素觉得有些难过。
她下楼时,公公己被安置在一楼堂屋过道靠墙,晒棉花的竹帘子卷成比人略大的长形,老人躺在上面,身上盖着红绸单,脸上盖着一本旧书,封面朝外,《非暴力沟通》。黑框照片摆在帘前木桌上,两支写着寿字的白烛又粗又高,炉里燃着香,桌底一只烧纸盆。姑妈坐在旁边的条凳子上。甘素素过去点香烧纸,跪下磕头,把香插进香炉时,仔细看了公公照片,那是一张彩色照,蓝色中山装,笑容挺好,身后的青山绿水,看起来有些年代了。
上午人客不多,大部分时间,她就陪姑妈坐在条凳上。姑妈说公公笨,得了这么重的病还去田里做做做,不知道休息,不知道爱惜自己。公公兄弟秭妹七个,姑妈独女,嫁得好人家,脱离农村一路好命。得知公公生病,多次来看。春天的时候,看公公耕地,就骂他,不要种。收谷时来,看公公挑谷,又骂。收完稻谷种油菜,她扬言要把那些油菜苗全踩了。瘦成那样,你妈看不到吗?老头子是做死的。言语之间,颇有对婆婆不满。甘素素不知说什么好。她想公公做事,不仅仅因为婆婆,那是一种农民的本能。以前在深圳帮带孩子,一到农忙季节就往家跑,拦都拦不住。最近几年,每次回老家,都要交待老人别种地,哪里说得听。年初两老从深圳回来时,答应得好好的,见到田就忘了。
有人对老人脸上盖书提出疑义,这是文化人做派,应该盖黄裱纸。吴京京说,他当时看老人嘴张着不雅,随手拿的自己的旧书。那本书一直陪着公公去了那边。公公是典型的农民,一生老实本份,在强势的婆婆面前甚至有点懦弱。作为农民,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帮队里追回被盗的耕牛。他曾经激情说起追耕牛的经历,那是承包责任制刚开始时,全队四头牛,几户人家合分一头。一个冬天的夜晚,四头耕牛全部被盗。发现时天还没亮,他带领全村劳力,兵分几路找,沿河附近牛贩子聚地和屠宰场。最后是他从屠宰场抢出快要挨刀的牛。公公年轻时,是有机会走出农村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高小毕业考取师范。因为订了娃娃亲,婆婆的妈妈也就是公公后来的岳母极力反对他出去。甘素素当时听了很不解,为什么不让?要种田啦,她怕自己的女儿吃苦。成年后征兵被录取,又因为相同原因没去成。
甘素素觉得,其实书本,挺符合老人身上隐藏的气质。她看过公公给吴京京写的信。那时吴京京负气刚来深圳,公公在抽屉发现他写的一段话:“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 我的心等着迎接伤悲。”老人不知道这是一句流行歌词,只从悲伤的调子里读出无尽意。他在信里详书了自己看到字那刻的忧伤顾虑自责期盼,吴京京第一次发现老实巴交的父亲原来那么细腻。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