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谢小鹿
Not a shirt on my back,
Not a penny to my name,
Lord, I can't go home this a way,
This a way,,this a way,
This a way,,this a way,
Lord,,I can't go back home this a way……
每次发现特有感觉的曲子,谢小鹿都要单曲无限循环,直到把自己听到想吐、听到麻木,才会摆脱一首歌对自己的纠缠。搭飞机的时候、独自开车的时候、在家做饭的时候,只要不会干扰别人,这首《Five Hundred Miles》就一直跟随着她。好几年了,这曲民谣还没有厌倦,算是比较顽强的。
谢小鹿打电话时会唱给梁东听。梁东一如既往地痴痴呆呆,好听好听,小鹿你不管说什么唱什么都好听,因为这是你的声音呀。这种毫无技术的赞美,既令小鹿无奈又让小鹿心疼。那么机变灵活幽默风趣的人,怎么一见我就成了呆头鹅呢。我是不是有点克他?
人就像浮萍,只要掉进一个漩涡,就会被强大的惯性裹挟,身不由己。不发生特别重大的事件、遇到特别的机缘,就会一直随波逐流下去。身处漩涡里的浮萍,没有选择方向的可能,不管他是否清醒。生活本身是个大如黑洞的漩涡,里面还有不可胜数的细小漩涡。每一段日子、每一项工作、每一个人、每一段情、每一种细如蛛丝的人际关联……甚至听到的某一首歌、读到的某一本书、看到的某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一个足以将人沉溺的漩涡。就像这首五百英里、就像梁东、就像六年前辞职踏出这一步、就像十五年前与梁东第一次接吻……
出来已经五六年了,还是不能适应异乡的生活。不适应倒不是气候、环境、文化差异或任何其他与湄澜的不同之处,仅仅因为一个原因: 没有梁东。谢小鹿没法适应没有梁东的生活,这与生活状态怎样毫无关系。梁东就是全部,就是生活本身。可惜她直到现在才知道。
湄澜是没有四季的,全年入夏,只分雨季和旱季。王小波当年在湄澜插队,因为这种气候变成了终年不穿裤子的野人,带着陈清扬满山乱跑,随时随地大敦革命友谊。单纯从气候来讲,这里比湄澜更令人喜爱、更加宜居。典型的北欧气候,四季分明色彩绚丽,每个季节都有它独特的物候风光,尽显时光之美。
可是没有梁东。哥特兰岛秀美的风光,仅让谢小鹿维持了一天的兴奋和新鲜。萦绕耳边片刻不息的五百英里,逐渐堆积的忧伤如海边缓慢的浪涌,悄悄冲刷着谢小鹿拼命垒砌的坚强,直到全部崩塌奔腾而出。世界多么美好,可是没有你,那些美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嗨,小鹿,在岛上玩得开心吗?我特意上网查过,那地方真的很不错呢。首府维斯比城,六百多年的城墙还保存完好呢。古老教堂、旧式建筑,随处可见。维京文化遗迹很多,都是你喜欢的呀……
就是这一点让谢小鹿相当无语。他总是不管不顾地这样胡说八道,以回避那些暂时无法解决的问题。他的大大咧咧背后,隐藏着费尽心思的小心翼翼。从来如此。从当年在民族中学操场的阳光下第一次相识,便是如此。他的表达方式,如幼年时吃的药丸,总是包裹着一层糖衣,有时还不止一层。我们都是大人了,为什么不能直接吃药,还要裹着层层糖衣。
最气人的是,面对这种态度,谢小鹿根本没法不顺着他的情绪假装开心。不要说生气,连半丝不悦都不敢表露出来,生怕梁东又会自我责备,担心伤心。于是,这些情绪日积月累越来越重,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抒发的途径。她不舍得让他伤心,或者担心。
谢小鹿只好打起精神努力回忆,慢慢给他讲述去过的那些地方。建筑的风格、海边的度假村、老城的教堂和壁画、潜水过程中的糗事和水里的鱼……你知道不梁东,维京人当海盗是主动的选择而不是生活所迫,他们曾经把整个欧洲都吓得主动进贡,尝到甜头以后越发海盗上瘾,世代打劫。
聊到薛洋提升半级,当上治安大队一把手。小鹿说薛洋跟你是反的,你看得明白,他活得明白,各有各的好。但是体现在生活里,他阳光你忧郁,你的生活质量就不如他。他每天都能感到快乐,而你一直都不快乐。你都从来没有笑过。
梁东说那不是因为你不在吗,我这叫相思成灾。面对如此巨大又长期的自然灾害,你叫我怎么快乐?
小鹿说别贫嘴了,十几年前咱俩还是学生就已经认识,你这讨债鬼的样子难道是今天才有的?
啊,民族中学呀?梁东想了想说,你没回来看看真是可惜,学校迁移到郊区去了,老校区上月才彻底拆除。卖给金腰带开发房子,家属楼那几栋拆除期间扯了半年皮,人死人亡的闹腾,最后强拆收的场。薛洋一直在现场指挥,也挨了几回揍呢。
谢小鹿捧着电话却思绪纷飞,沉浸在当年的校园记忆里。突然她猛地一惊,急急问道,梁东你还记得低年级的依云吗?那个住在我们院子里的阿卡小女孩。你知道么,我最近老是梦到她。
梁东觉得不可思议。要不是你说梦到她,我都不会跟你提。前段时间翻看学校期间的合影照片,每一张有她的那个地方,都变成了一个被背景填充的空当。能看出那里本来有个人,但是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只留下一个空着的位置。
谢小鹿说真的吗,你别挂电话我找找我的照片,看看她还在不在。——天呐梁东,我照片上的那个人,也自己跑掉了!
梁东意识到有些不对,只好又回头打哈哈。可能是过去的胶片不行吧,感光材料多复杂啊,再说这么多年的老照片,受潮啊变形啊打印材料风化啊,肯定有原因的咯。
但梁东没说的是,关于依云,自己最近也老是梦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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