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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想象力】(扎加耶夫斯基随笔选章)
王家新/译
当我还是一个对知识饥渴的高中生时,我经常去听那些来到我们省会讲学的名家学者的讲座。
通常,请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的都是一些特殊领域的专家:一个人讲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另一个讲荷兰绘画的黄金时代,下一个则讲斯坦尼斯洛夫•维斯卑斯基的戏剧。
如同平常一样,听众大都是像我这样的高中生和一些退休的老人。前一拨听众想知道那等待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后一拨听众则想试图理解生活给他们留下了什么。
甚至最成功的讲座也未能满足我们的这些愿望,举例讲,一个很棒的来自华沙的瘦高、灰暗的学者关于中世纪建筑的讲座,他讲得如此热忱,以至于我们在想他对这个城市的未来规划是不是已有了一套想法——这使我们这两拨听众都不免有些失望,他并没有给我们的基本问题带来回答。
一天,那里将举办一个关于历史想象力的讲座。我们,这些经常一起来听讲座的人便询问组织者谁是下一个演讲人。这一次我们被告知他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科学家而是一个诗人,他很优秀但不是特别有名。
他不受当局欢迎有很多年了,不过他的处境终于有所改善,他可以发表作品并同公众见面了。(“为什么啊”,我的一个高中同窗叹气,“如果连公众都不知道他还请他来干嘛。不受当局欢迎的也不会受到听众欢迎。”)
最终他还是出现了。他和以前在这里演讲的人很不一样,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信心,似乎他也不相信会有任何人理解他。实际上,听众席里也只有五个人。
“我们知道的如此少,”他重复地说道,“我们把一切都推给历史。我们以历史来解释一切。那场最后的战争,”他说道,“是一场不幸的灾难,不仅仅因为有数百万无辜的人们死去。更主要的,是在战争中,我们不仅失去了我们的人民的尊严,他们在受审和判决后被谋杀,那些活下来的人也失去了他们的尊严,他们生活得像是一种非历史的、永久的存在,无所希望,在历史中乱作一团……
“你们是否注意到,女士们先生们,”他问我们这五个人:三个高中生和两个年纪大的妇女,其中一个几分钟后就开始打瞌睡并且睡起来像个无声的印第安人——“你们是否注意到,女士们先生们,现在人们写下的诗歌,小说,或电影剧本,都把一切归咎于历史?你们是否注意到我们已不再存在?但是我们,却是意志和思想的心脏,每一个独立命运的透镜?
“只有历史,那充满、征用、摧毁一切的历史,那彻底掏空了我们的历史留了下来。而历史想象力,如你们必然知道的那样,在后来得到发展,极度的发展,巨兽一般,寄生虫一般,吞没一切别的事物,每一样别的丰富的想象和思想,甚至连同它们的不自由,不,那一点点尊严的痕迹,也给剥夺了。很久以前我们作为旅行者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意外地来到了那暴力的场景中,死亡,战争。一些人合上了他们的眼睛,一些人试图跑开,另一些人继续受到保护。
“我们就是另一些人,我们从另外的地方来,罪恶使我们惊讶。我们不理解苦难。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成为历史的。一些斯大林或希特勒就踩在我们的摇篮上,制服的细条已缝在我们的套装上;我们总是一定要向一些人报仇,或总是要去拯救另一些人,但这样去做时我们已犯下了错或是罪。历史想象力成了我们的辩护律师。为什么说我有罪?这并不是我,我们说,这是新纪元。我们所有人都在这样做,历史想象力在一边为我们提词。
“我们和历史变得如此亲密无间,经验和无经验、黑夜与白昼、音乐和统计学之间的界限都不存在了。但是我永远都不会赞同这些。我宁愿疯掉也不愿属于历史,我宁愿变得极端也不愿甘居庸常,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
他讲累了。他停下来并很快离开了讲坛,没有等着提问或不同意见的提出。我们也分别离开了,我们,五个不同年龄的听众。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中也没有人有勇气去唤醒那个睡着的老年妇女。那是一个十一月的夜晚;我们手表上的嘀嗒声在静静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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