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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15,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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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15,16,17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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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5 08:4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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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公元一九七六年对于我和妹妹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国家发生了很多大事,我家的亲戚中也发生了几件大事,我和妹妹之间也发生了几件大事,甚至于我的人生观和人死观都是在那一年形成的。仍然在除夕的下午去上坟,但那一次不是只给我母亲上坟,还给我曾祖父母上了坟,还到高沟给祖父的外祖父母上了坟,又到杏树岗的麻坡给祖父的曾祖父母上了坟,说是去上坟,其实是在讲述家族变迁史,在那一年上坟的过程中我对于我家族的几代人的脉络历史有了基本的了解。

    祖上祖居在密县南部的杏树岗麻坡,十八世纪末乾隆年间祖上一位名讳张曾益的及第后到四川涪州居官,其父名讳张基绪,之前我在密县志和涪州志上都曾亲眼目睹过相关记载,密县志清代部分的贞烈篇里还有关于那位官太爷母亲的记载,贞节牌坊在记载里却列在老县城,我家里现存官太爷的母亲谥后由十七个省联名阳雕的四米长一米五宽的木制匾额,霜松雪竹,四个字是楷书,上下边款是唐隶。那位官太爷在本治下治理有方,其时在四川多有以异教形式出现的农民起义,他应是格杀勿论,干净利落,曾受到乾隆皇帝的嘉奖,好像是他因福得祸,被周边的同级官员请去册反平乱,那一次没有得利,死在了自己的本事上,妻儿家丁无一存活,谥后应像今天的英雄得以表彰得以厚葬,我儿时人家经常说起张官坟被盗,说得绘声绘色,说那位官太爷首级背叛贼取走,皇上另外奖了纯金的首级置于棺内。那时原籍三门只有一后,话说那时有几十亩水浇菜园,三百亩水浇稻田,五里长的一段河流,从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在当地开矿,大宅外的空地上常年支着杀猪锅,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都在那里吃饭,俨然共产主义了。唯一不够省心的是家里仍然缺少男丁,十二岁之前的男孩子说死就死了,正在生育期的女人也是说死就死了,到我祖父的祖父差不多都是在单传状态下延续着家族的血脉,祖父的祖父在十九世纪末挥霍完了家里所有的财产,传说里他父亲为了防止他最后走投无路,把放置了很大的顶子床和檀木家具的房子里垒了界墙隔断,在界墙中间填满银锭与财宝,计划着最后卖家具时抬不出去要扒掉界墙,就会看到那些银钱,谁知就没有经过卖家具的阶段,直接把房子卖了。我的曾祖父名讳张贵,在二十世纪初从潦倒落魄一无所有的家里走出来,来到李堂清真寺一带他的姑母家做了佃户,曾祖倒是读过私塾,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和磨难,很是本分勤俭,人又厚道,很快就在李堂站住了脚,自己也置买了十几亩地,水磨洞富户于家的老太爷看上了敦厚能干的曾祖,把自家如花的女儿许给了他,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都是在六岁之前突然病死的,最后于太夫人在春天里坐在西院墙角下拆换季的棉衣,被崖脑上掉下的一大块土夺走了三十岁的生命。祖父的母亲是续娶的寡妇,前夫家在王沟,据说是丈夫得痨病死了,躺在草铺上,她又伸手打了死去的男人几个耳光,很快就经人说合再嫁给我鳏居又失意的曾祖,之前把两个女儿送到婆家做了童养媳,又强带走了她前夫家人极力想留下的唯一的六岁儿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跟随母亲嫁到我家的第一个年头,因为母亲在端午节炸油条,不许他在家里呆,本地的陋习说是油炸食品时怕小孩子胡说什么,而把孩子轰出去不许接近,他在崖脑的东南角上玩,趴在那里等母亲叫他回家吃油条,闻着炸油条的香味儿,应是一个瘦瘦的伸着长脖子的饥饿的孩子吧,就那样趴在那里睡着了,前半个身子悬在空中等他母亲的呼唤,就那样从那里掉下去了(泣不成声长达十分钟).他母亲从屋里出来看看孩子没气儿了,大声骂着讨债鬼,让我曾祖父赶紧拉出去扔了,我曾祖一边哭一边给那个孩子换了衣服,洗了脸,把还没有敬过神的油条捆了一捆儿,在自家的地里挖了坑把那个孩子埋了。之后曾祖母的两个女儿因为忍受不了婆家的虐待也来找过,每一次曾祖母都是打着骂着把她们赶走的。有一次曾祖父刚好从外面回来,见余怒未消的曾祖母正朝着她女儿走的方向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追上去把身上所有的钱给了那个皮包骨头浑身是伤的女孩子,回来后还被曾祖母骂得不可开交,侮辱说是我的曾祖起了歹心。这些都是曾祖父告诉我祖父的,我祖父又告诉我的,祖父一生以孝道为先,从不顶撞忤逆他的母亲,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一杆秤的。

    曾祖父在四十岁上才有了我的祖父,然后又生养了两个女儿。曾祖母刁蛮跋扈,经常与乡邻恶语相向,因为曾祖父的厚道与隐忍 ,加之德高望重,在这个地方也还算过的去,祖母在她六岁时经由自己的舅舅和姨夫说和,与只有三岁的祖父订了亲。祖父念过几年私塾,异常聪颖,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就是自由散漫不思进取,一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属于活在远山的春风里活在近水的月光下的人,看大本头书听人家喷大江东讲故事与妖魔鬼怪笑谈,不把生死存亡当回事的人,却有着发现美的眼睛细腻善感知的心灵和一副千回百转的情肠,爱憎分明不惧强暴,是有着大宇宙观的人。祖母的娘家也可谓多变多舛,她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四岁丧父,父亲走时弟弟还未面世,长兄嫂不育又早亡,也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祖母对于他父亲唯一的印象就是他父亲病重时被家人扶出来在太阳底下晒暖,她母亲给她父亲一个专门支应病人的白面馍,只有我祖母一个孩子在他身边,他就把白面馍掰了一半给自己怜爱的小女儿,我祖母舍不得吃或是不忍心吃,就那样拿着想让幸福延长一会儿,院子里的鸡飞过来一口啄跑了我祖母手里的半个馍,祖母哭起来,她的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叫着妮儿你别哭了,这半个我还没吃呢也给你吃啊,她在阳光下在自己病危的父亲怀里慢慢地吃完了那半个馍,回转身的时候父亲永远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泪滴儿不干地写完这一段)。

    我家的院子西边还有一个被废弃的院子,听上辈人讲那家的主人叫侯晋,在那个地方下了庄子打了五孔窑洞,二十年间死了三个妻子五个儿子,蛮丰厚的一份家业也几乎丧尽,年老的侯晋带着自己仅有的一个八岁的女儿和一点家财不知到哪里去了,祖父小时候还见过侯晋的,侯晋临走的时候也告诉我的曾祖说不如搬走吧,这个地方不消停的,是个凶宅。连年的灾荒和战争使大多数农人食不果腹,甚至流离失所,话虽那么说,哪里还有余力重建家园呢。祖父母婚后又有三个孩子在那个院子里先后夭折,之前祖父的祖母还因为不堪忍受家道中落自缢于院子里的枣树上;一九六四年曾祖母以八十四岁高龄又自缢与那棵枣树上,只是因为我祖母到大食堂打的饭太过粗砺不如她的意;一九七四年我二十五岁的母亲和刚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又从这个院子里相继离开人世。我儿时也有人说这个院子里有鬼,以至于我和妹妹出去找伙伴玩的时候人家都吓跑了。按我现在的分析,只是那个地方不太适合人类居住,通风不好光线不够,从风水学的角度讲这个住宅的左侧几乎是绝空的,就到头了,右侧却有很长的一道崖,齐刷刷的很厚的土层,略懂风水的人应该晓得龙压虎虎压龙的道理的。我小时候也是觉得院子里有一股戾气,经常做奇怪的梦,在梦里大门自己就开了,或者是听见有人喊,开了门却没有人,还有就是梦到过好多次进来一个浑身上下都是灰色的怪物,比一般人高,整个观感就像嫩蜀黍穗儿上结的那种叫做灰包的东西,没有五官却会说话,四肢不分却会走路,梦里见得多了也不害怕了。我和妹妹都是有些暴烈的女子,有时候在院子里玩耍,莫名其妙就会听见笑声或者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活动,我们就会停下来大声地叫,出来呀出来呀有本事出来呀,看姑奶奶怕你不,炮崩你火药炸你大火烧你,好像我们自己身上就具足一种能量,会把所有来侵的力量给打败,我也会到猪圈边上问猪,你看到了吗你害怕吗,害怕了跟我来啊,我不怕的,对于雨雪和大风等异常天气我都要冲着天空大喊,你是它的还是我的,你是它的你就把我吞了让我看看,你不吞我哦,那你就是我的,猪是我的,羊是我的,猪圈是我的,沙梨树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天是我的,风也是我的……

(16)
    春天里我们全家和猪一起吃了很多就地取材的食物,拌了蜀黍面再上笼蒸过的柳絮榆钱洋槐花和枸棒槌儿,趁热泼上蒜汁儿,每家每户的春天里都是这样的,麦缸里都是底儿朝天,妹妹总是想吃一点肉食,以至于和祖父商量想把母猪的尾巴割下来煮给她吃,她的小手因为想自己动手做一个竹子的扁食叉而被小刀割破后很快长好了,她就说生产队里的牛是否可以从屁股蛋上割一块煮了吃,牛很快就会长好的,全家人都在笑她天真的野心,她仍然很瘦,皮包骨头,有点敌意和攻击性的大眼睛,在春天里就经常赤脚走路,玩耍时把鞋子脱了坐在上面,回家时赤脚走回去,丢过几回鞋子。那时候我对于甜食有着特别贪婪的欲望,有一次我蹬着上洞门后的虮蚤窝儿(建筑上垒砖的一种形式)上到门头上要拆了喇叭碗看看大队部里的声音是怎么传过来的,门头上靠着窗户的地方竟然摞着两匣儿果子(本地对于一切糕点的统称),我对于喇叭碗失去了兴趣,把手伸向了果子匣儿微微翘着的一角,很容易掏出一个圆圆的拇指大小的粘满白糖粒的果子,没离地方就吃掉了,有一点兴奋也有一点慌乱,赶紧下来,狗找不着尾巴似的在院子里转了半个小时,再次上爬上门头,又抠出一片薄薄的饼干,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再不敢了,我估计那个下午一共上去过十次都只多不少,果子匣儿的两个角塌下去两个坑,红贴儿和盖子也有点往上飞了,心理压力很大,在等待祖母的审判,以交换享受果子的快乐,等了几天也不见动静,贼心复燃,又上去偷过几次,差不多就剩二分之一了,心里说这是个极限,一点也不敢再吃了。终于有一天不知道哪个亲戚得了什么病要去探望,祖父到门头上拿点心,拿下后对祖母说有一匣果子生虫了,不如捡一捡把好的吃了,祖母说吃就吃了吧,祖父就把我偷吃剩下的果子解开,喊了我和妹妹坐在院子里吃,祖母好像神仙一样对于任何美味都没有兴趣,对于像我们吃点心吃肉是她从来都是不看也不吃。我心里有鬼不敢表现出对于果子的贪婪,很矜持很优雅的小口吃,妹妹对于甜食没多大兴趣,所以那半匣儿果子我们三个也没有吃完,祖父临出门的时候瞪了我一眼但没有出声训斥。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往门头上去看,因为知道上面什么也没有了。三月里祖母嫁在王村的外甥女来过我家一趟,拿了一捆摘得很干净的莙荙菜和一捆黑白菜,还掂了一匣果子,那个表姑长得很温暖,说话没有大腔,表情里有一种自重矜持与淡淡的慈悲,总是说些愉快的安抚人心的话,与她对视就像在慢饮一杯上好的不事张扬的下午茶,温馨而平静,不识字的她会用各种修辞方法解答我和妹妹提出的任何稀奇古怪的问题。她走后我开始寻找她拿来的那一匣果子,门头上没有,我很沮丧也很羞愧,估计祖父母对于我之前偷吃果子的行径已了如指掌,只是不动声色换了地方。我得检验一下自己的侦查能力,那几天我在所有可能放果子的地方都搜了一个遍,仍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我到外面玩耍时问了比我大一岁的狗梅姑,问她家的果子一般放在那儿,她说是以前也放在门头上过,有一次串亲戚时见她妈妈从麦缸里拿出来过。回家后我到祖父床前的那两个麦缸那儿看了很久,我人还没有缸高,缸上还盖着被淘汰的裹着一圈橡胶的木制独轮车轮子,这个行动太艰巨了,不是我张大妮儿所力所能及的,算了吧。我蹲在猪圈边儿上问那头母猪,推开车轮看看缸里有没有果子,我做得到吗,那头猪甩着她的细尾巴,笑容可掬的说你行,你会成功的。我搬了小凳子站在上面,企图挪动麦缸上面的车轮,一点点用尽全身力气往对面推,竟然推开了一条小缝,我欣喜若狂,继续努力,很快就推开了一半,往下看的时候,麦缸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又从灶屋点了一根苘麻杆儿,往返几次才算把那小小的火苗请到了缸口,往缸里一看大失所望,不用说果子,就是连一粒麦子也没有,缸底微微地响着陶制大缸幽幽的酱色釉面无奈的诉说。我绝不是如此容易屈服的小孩,迅速把缸盖推回到原位,继续展开对另一口大缸的侦查,这一次业务已经相对娴熟,顺利推开缸盖,又点了苘麻杆儿来看缸里的情况,一匣儿贴着耀眼红贴的果子就躺在很深处的麦子上,我记忆里那果子匣儿闪着像毛主席像章上的那种万道金色光芒,我随手扔了闪着火苗的苘麻杆儿,双手环抱缸沿,奋力一跃,上半身就搭在了缸沿上,用力去够仍无济于事,后来想到用家里一个铁制肉叉柄上的的钩去够那果子匣上的纸绳,拿来肉叉试了几次也未得手,肉叉的钩已经挨着果子匣了,张大妮儿不会这么容易放弃的,又尽量把前半身往缸里伸,最后就要成功的时候,我的身子沉了一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到了一个有着浅灰色管道的地方开始艰难的爬行,既爬不进去又爬不回来,后来我就听见祖母的呼唤大妮儿回来吧大妮儿回来吧,大妮儿回来没有啊,我妹妹在一旁应道回来了回来吃果子嘞,我睁开眼原来我躺在祖母的怀里,我们全家人都围在我身边。据后来得到的可靠消息说,在门外玩耍的妹妹回家找东西吃,见有白烟从上洞里飘出来还有烧棉织物的气味,妹妹赶紧喊了在沟底下放羊的祖母,祖母让她到河边喊了打猪草的祖父,祖父在路上让路过的乡亲带信给我在队里开会的父亲,祖父跑回家一把掂起我倒竖在麦缸里的双脚把已经浑身瘫软的我放在院子里由祖母看着,他舀了几盆水泼灭了由我扔的带火的苘麻杆而燃烧着的被褥,妹妹说俺姐冇死俺姐冇死,我祖母无限怜爱的看着我的脸,妮儿妮儿的喊着我,我愣了几愣之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多少有些羞愧难当的意思,装模作样大哭起来,祖父已经把藏在缸里的果子拿了出来解开了放在地上,祖母问我吃哪一块,我有些恬不知耻地说要吃最大的那一块,祖母就拿给我吃,那是一块直径十厘米的厚一厘米的两面沾满芝麻的酥脆的点心。

晚饭后我蹲在月光照耀着的猪圈边上 ,再一次和猪说着关于果子的话题,猪已经倦了,躺在窝里敷衍着我的提问,沙梨树上的花已经落尽,有的已经结出了大黄豆一般的小沙梨,妹妹的故事墙上影影绰绰流动着或是过去或是将来的密密麻麻的故事。这一切碎在不知有无的时光漩涡里,我从梦的这头,你从梦的那头,往梦深处进军,隐约听见祖父母在争吵关于果子藏在哪里的事,我怀疑祖父也是和我一样对于果子有着不可琢磨的深情。

(17)
    祖父母关于果子放在哪里的最后结论是把果子直接放在人人可以看得到够得着的桌子上,这个决定具有十分理想的现实意义和不可估量的深远意义,我从那儿过来过去的也不再看得眼热心跳手发痒了。沙梨树上的沙梨结的很稠密,墙外的香蕉梨树稀溜不楞的没结几个果实,门外沟边上西侧的小核桃树是绵瓤的,东侧墙根下的大核桃树是夹瓤的,小核桃树西边有一棵石榴树,长得瘦高瘦高的,开着血一样鲜红的多层重瓣花朵,祖父说那是一棵铁皮石榴,说麦成爷家的崖脑上那四五棵是铜皮石榴,那些生瓜梨枣在我和妹妹的眼里是不会安生的,尽管吃得满嘴苦涩,还是要天天够一些尝尝是否熟了的,所以到果实成熟的时候仅仅在树梢上还留着一些我们够不着的那些幸存者。

那段时间妹妹因为跟着祖父看了几场戏而迷恋着古装人物唯美的造型,把长着大脑勺的头别了各种真的假的花朵,把晾在院子里的床单拉下来披在身上扮大青衣,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唱些什么,还命令比她高半头吃不多却很肥的姐姐必须无条件扮演她的丫鬟,她像模像样的用极细的假声道白道啊呀丫鬟你看西院的毛地肿儿(一种类似于草莓的开黄花的宿根匍地植物)长大了没有哇,若是长大了,挖来与你家姑娘尝尝啊。我必须得假戏真做去挖那些埋在地下的长着黑皮的两厘米长两头尖的根,还要剥了皮给她吃,稍不如意她还做哭诉状地喊老家院张旺啊,把这泼皮丫鬟拉到街上卖了,再买一个好看的来。时间长了我也很烦啊,她还一本正经的说那是在戏里,只要开演了就要演完,要不看戏的人来干什么,我说哪里有什么看戏的人,妹妹说天上的云彩和太阳,地上的树木和猪羊,藏起来的猫头鹰,飞来飞去的蚊蝇,都在看啊——,她还会在我极不服从她的人物安排时突然来一句啊都,大胆丫鬟,竟敢不听姑娘的话,拉出去暂立决。祖母叫我们回去吃饭她也用道白腔应道哎呀钱婆婆,我们这就回去,辛苦你了。她的戏瘾越来越大,十分不满于那几件旧床单和大人的衣服来装扮,终于有一天她用我偷果子吃一样的气魄的胆略以小小的身躯向祖母的箱子进功了,祖母的箱子摞在一个柜橱上,她搬了凳子踩着把脚蹬在柜橱的边缘上,用力掀开箱盖,把头伸进箱子里,箱盖就压在她的肩上,刨来刨去的
,祖母所谓的细软是用小单子一包一包地包着,估计是她也分不清那两条手绣的缎子被面在哪个包里,最后她拉出来一条粉红色的被面,上面绣着牡丹凤凰的,我那时站在门口望风,几次说要替换一下她也不理,我接了被面,她好不容易才从柜橱上下来,脸憋的发青,不由分说就拉着我跑到院子外面去,我们两个对于一条五乘七的被面来说实在是太小了,拉开再对折的动作完成得非常艰难,妹妹披了粉红色绣七彩花的新缎子被面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大家闺秀的范儿就出来了,她的动作和神态也比往日里娇嗔尊贵许多,她上到一尺高的石头上往下跳,再往后看她的戏装是不是很飘逸,接着又上到二尺高的碓舀上往下跳,好像是学哪一出悲剧里投水或者投崖的动作,接着又要我搀扶着她到她的戏里所谓的后花园,也就是侯晋家废弃的院子里去看百花开了没有,到了之后她东一句西一句无厘头的唱着,要我给她采了牵牛花戴着,又摘来蔷薇花戴着,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听见从不说话的买官在西院的崖脑上说恁奶奶回来了,我俩这就匆匆散了戏,随便把那条被面折叠在一起跑回家撂在箱子里,盖好箱盖又蹲在猪圈边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后来这件事当然还是被祖母发现了,她就干脆在床上放了一条洗得缩了水不能再用的翠绿色被面,专门用做妹妹的行头,妹妹迷恋于戏剧情节中纵身一跃的动作,当然也有腾空而去飞翔的动作,我俩有一段时期一直在研究怎么能飞起来,祖父也参与这方面的讨论,当然我们三个人只限于臆想或者猜测的层面,与真正的科学意义上的飞翔也许擦点边,但绝经不起科学的考验,我和妹妹很快有了一个详尽的飞行计划,我家里有一个鸡毛掸子,我看到中秋大爷家的鸡毛掸子就在他家灶屋的窗台外面挂着,本来说是去借用的,结果鸡毛掸子在家,人却不在家,我就对他家栓在门口的一条黑狗打了个招呼直接把鸡毛掸子拿走了,另外准备了喂鸡用的两个破铝盆,用钎子在盆底各砸了两个眼儿,我和妹妹来在我家对面沟里十队的地里,那里年前刚平整了土地,地边的堰脊檩竖底竖帮的,大概有三米深,我妹妹坚决要先试飞,一副视死如归的气概,我用绳子把两个鸡毛掸子绑在她的两条胳膊上,把钻了眼儿的盆子穿了绳子绑在她的脚上,我俩就在堰边开始呼唤着风了,最后的结果是她两只手一扒拉一扒拉,像蝶泳似的,我问她身子轻了没有,有飞的感觉没有,她终于提高了扒拉的速度,把两只脚也开始往沟里踩了,只听通一声,她就落在了长满杂草的沟底,我连想都没想也从那个地方跳了下去,我当时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大声喊我祖父的名字,我醒了过来,看妹妹躺在我身边傻傻的笑着,我喊着二丑二丑,她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天说她撕了一缕云彩。喊我祖父的人是会编笊篱的亮大爷,我祖父在崖脑上做雨季前崖脑防水的活,听到喊声跑下去,问清缘由后冲着我大喝一声这回我非剥了你的皮不可,那声音山摇地动的,他解了妹妹身上的鸡毛掸子割破铝盆摔在地上,拉着妹妹回家了,我夹着尾巴给中秋大爷家送回了鸡毛掸子,又返回原地收拾了那两个破盆和一个鸡毛掸子,,先前我和妹妹跳下的地方下面有春天里砍下的柿树枝,蓬松的杂草刚好覆盖了那些树枝,要不然后果可想而知的,战战兢兢的亦步亦趋地走在之字形的陡坡上。

农历五月二十四日我头一年四月进门的舅妈生了一个女儿,祖母是在稍后的时间里告诉我的,说是我二妗子拾了一个闺女。在更小一点的时候也就关于拾孩子的事追问过很多次,总说是拾的,问在哪儿拾的,每个人说的地方又不一样,祖母之前总说我是在猪圈里拾的,说妹妹是在岭坡上的荆草疙瘩底下拾的,那我就追问是怎么发现的,拾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多大啦,祖母说我在猪圈里被发现的时候是早上起来,见一个浑身沾满猪屎的孩子,就赶紧抱上来,洗了澡,暖在怀里,我问那时候我有多大,她就比划着说约有一尺长的样子,这些问题问了很多年,在受了委屈不如意的时候我就蹲在猪圈边上,想回去的感觉,我的妹妹就哭着往岭坡上跑,说是还要回到荆草疙瘩底下去。我问我在猪圈之前的事情和妹妹在荆草疙瘩之前的事情,祖父母就笑而不答了。我的大表妹钱玲君在农历六月里送了米面,我父亲掂着装满谷子,谷子上摆满鸡蛋,鸡蛋上放着六尺花斜纹布,用花羊肚手巾盖着的提斗儿,领着我和妹妹又去了一趟核桃树窝儿,祖母在我们临行前交代不许进二妗子的房间,不许去看小宝宝。我和妹妹在底下姥姥家的院子里一圈一圈的转,到底没敢往那西厢房跨进一步,只看到晾在院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尿布和小衣裳和偶尔传出来的听着有点不太温柔的婴儿的哭声。

猪圈边上还是那几块石头,就连石头之间的排序和缝隙都是老样子,猪食槽一直在一个地方放着,猪窝也是一直在那个地方,猪一直看着我们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我们却可以走出去看别的人别的猪,猪啊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呢,猪含蓄的笑着算是做了回答,猪啊我们可不可以换着活一段时间呢?就像在妹妹的戏里,我演着丫鬟一样,舞台上的戏和舞台下的戏每天都在演着,到底是谁饰演了谁呢?猪啊你是装深沉还是真深沉,从崖脑上漏下来的一点月光刚好在躺着的猪的尾巴上,我笑了,猪根本没有睡,因为它的尾巴还在绕来绕去的玩着花样,它在听我说话,它能听得懂,它是和张大妮儿一样的一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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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6-5-5 10:08 |只看该作者
读过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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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6-5-5 11:11 |只看该作者
大妮和二丑的童年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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