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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风花 于 2016-4-10 07:33 编辑
江湖夜雨 | 金世遗:世曰可杀,我独怜君
那一记开场白也是春天。
三月艳阳天,
莺声呖溜圆。
这是《云海玉弓缘》的初始。
当世称武侠,都并举古金二位,对梁羽生则往往略过不提。其实梁羽生的书不是不好看,只是因为他书生气太重,未免迂了点,世人喜欢的是象杨过那样的跳脱,象韦小宝那样的滑稽,至少也要象乔峰那样的豪气干云,可是梁羽生书中鲜少这类人物,便是狂侠天骄魔女中的狂侠,徒沾了一个狂字而已,此外张丹枫也称“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可梁氏的狂,终究难脱名士习气,他笔下的人物都是那样的完美,完美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其中以张丹枫最完美,也最令人讨厌。他笔下唯一能让我铭记于心的人物是金世遗,可就这么一个珍贵的人物,也在《冰河洗剑录》中被处理成了一个大侠正品,真是可憾。金世遗的事迹横跨三本书,《冰川天女传》《云海玉弓缘》《冰河洗剑录》,其中以《云》为金世遗的本传,亦最得性情。而这个人物结束以后,梁氏江湖,便令人意兴阑珊,《牧野流星》以下,几不可看。
《云海玉弓缘》第三十四回“柳暗花明孤雏现,石破天惊怪客来”,有这样一段文字:
就在众人窃窃私议之中,忽听得金世遗大声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好,我现在向你跪下了,求你高抬贵手,赐予解药!”他是遵照厉胜男的心意,当着天下英雄面前,向厉胜男磕头认错!这几句话并非用“天遁传言”,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江南大叫一声,掩了面孔,李沁梅低下了头,不敢观望,心中叹道:“可怜的世遗哥哥!”在场的各路英雄,都感到气愤难忍,但都是无可奈何!顿时间,人人都似受了催眠,个个低下了头,不忍见金世遗受辱。金世遗虎目含泪,身躯一矮,双膝弯下,厉胜男不待他跪倒地上,忽地衣袖一卷,登时将金世遗扶了起来,笑道:“你的大礼我心领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愿你受天下英雄耻笑。”衣袖一松,金世遗站直了身子,只见厉胜男也正在敛袖向他还了一礼。金世遗顾不得羞惭,连忙问道:“现在你可以将解药给我了吧?” 厉胜男冷冷说道:“你向我赔了大礼,咱们之间的梁子已解,我不会向你再报当年那一掌之辱。但亦不过仅仅如此而已,却与解药何关?”这几句话淡淡道来,登时把金世遗吓得呆了!
就是这“金世遗虎目含泪”一句,当年我把这页读了又读,看得几遍仍然心酸眼热,世态沧桑,有过于此?
金世遗在梁氏人物中是一个非常出彩的人物,自幼失怙,由毒龙尊者在孤岛把他养大,而毒龙尊者始终告诉他的就是:世情险恶!没有人可以相信!于是年轻的金世遗便以鄙视一切、反对一切的姿态走入江湖,成为亦正亦邪的一名少年魔头,在整部《冰川天女传》中他都以毒手疯丐的面目出现,明明身挟绝技,面目清秀,却偏化妆成满身满头脓疮、肮脏不堪的叫化子,明明心地善良,偏偏要到处为乱。他一开始就同整个主流社会撕破了脸,仿佛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报复。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你身边或许讨厌,可是出现在小说中却绝对令人念念不忘,他比堂堂天山掌门唐晓澜的儿子唐经天要出彩许多。
污衣行路,白眼看天的金世遗,他的善良本性与乖戾行径矛盾丛生,构成了他在《冰川天女传》中的悲剧人生,他的恶名是他自己去争取得来的,这多么可笑,他鄙视世界而干脆以恶名彰世,而愈是恶名彰世他便愈是鄙视世界,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而在这过程中他快乐吗?并不。没有人惩罚他,而他偏以种种不快乐来惩罚自己。
再看《冰川天女传》中这样一段:
忽见金世遗衣袖一拂,哈哈笑道:“唐经天,我不领你的情!”唐经天骤出不意,银瓶给他拂得脱手飞起,惶然说道:“这是我领你的情。”将银瓶接下,正想再说,金世遗冷笑道:“你不过想在冰川天女的面前博得个侠义的美名,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我死生有命,何须求你!” 苍天欠我三生恨,我不求人一点恩,我独来独往,与人何干?我无衣无食,与人何干?在乍狂乍痴的污衣下,是无穷的寂寞。此间他偶遇冰川天女,种种失意更加令他走向极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冰川天女都不是他终生的良伴。梁羽生曾经为金世遗安排了四个女子:可慕而不可求的冰川天女,冰雪天真的李沁梅,端庄温柔的谷之华,乖戾怨恨的厉胜男。这四个女子,无一个足以适金世遗,许多人觉得厉胜男最适合金世遗,其实她只是死得早,否则与金世遗终将是一对怨偶,《冰河洗剑录》中终于让谷之华做了他的妻子,可是这至多不过是激情消歇后举案齐眉的安宁罢了,金世遗的女子,应当在激情时能与他一样啸傲江湖,快意恩仇,在萧索时伴他空谷落叶,去留无迹,是他堪托一生的知己与对手,而不只是温和的伴侣——以冰川天女的清雅、李沁梅的幼稚、谷之华的柔弱、厉胜男的狭隘,岂能做到!遍索金古梁书中女子,竟似无人堪适,怅怅。
梁羽生后来决心让金世遗转邪为正,《冰川天女传》的结尾是这样:
唐晓澜抬头一看,但见提摩达多又已攀上了十多丈,心中一急,无暇再推敲揣测金世遗的心事、丢下半袋干粮,便去追赶。走了几步,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回过头来,掏出了冯琳交给他的那本书、笑道:“我几乎忘记了,这是你师父的遗书。”轻轻一掷,将毒龙尊者在蛇岛所写的那本日记,掷在金世遗的身旁。但听得金世遗微微叹息,叹息中显出无限诧异,无限凄凉!
在浪迹江湖,遍阅沧桑之后,原本善良的金世遗极为迷惘了,他注定不能成为一个魔头,因为他心中不能泯灭的那丝善良,而他又已被自己创造的恶名所缚住,无法掉回头去向世人屈膝承安。在极度的迷惘之中,金世遗黯然退出江湖,回到孤岛。
不是平生惯负恩,珠峰遥望自沉吟。此身只合江湖老,愧对嫦娥一片心。
人间白眼惯曾经,留得余生又若何。欲上珠峰摘星斗,填平东海不扬波。
这便是临别时金世遗的留诗,他终于愤然而来,怅然而去!接着便是《云海玉弓缘》的开场,在这里金世遗以新的面目出现,毒手疯丐的面具尽已除去,如今是狂气内敛的翩翩白衣美少年(连衣服都改变得这样彻底)。
只是他仍然恶名未除,要待到数年后在李沁梅的婚礼中,金世遗突然归来,这才彻底完成他一代奇侠的转变过程。
重归江湖的金世遗,身份武功乃至性情都与前时不可同日而语,他挽救了火山浩劫,练成了三百年前乔北溟留下的奇功,在充满往日成见的众人前,缓缓走近李沁梅,打开手中的木盒子,告诉她:这是火鸟的羽毛,这是孤岛上的石头……仿若是久未相逢的邻家大哥。对于往日江湖众人,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报复,犹如《基度山伯爵》般,他从一个众皆不齿的毒手疯丐转变成了众皆畏惧的泱泱大侠。
如果这是金世遗向世界的报复,那么这次他成功了。只是此时的金世遗不复是当年,从前种种,如今种种,只让喜爱金世遗的读者深深尝到一种报复的快感而已。如今的金世遗,他甚至为了谷之华的性命,向厉胜男下跪而至被迫成婚。
当年看到此处,真是彻底痛恨厉胜男,便是看她血喷喜堂,毒发身亡,亦不能原谅她,可是金世遗毕竟原谅了她,梁羽生这样剖析他的感情:对谷之华他一直是一种仰慕,对厉胜男呢?厉胜男是那样接近他心,仿若与他是同一路人……此情已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金世遗的故事以后就顺着大侠的路子发展了下去,在《冰河洗剑录》中,他终于成为如日中天的大侠,也从此成为一个平庸的人物。
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却不适合金世遗,他不应当安于做一个木呆呆的大侠,他的结局应当是在孤岛,深林,他应当活在江湖传说中,狂名负尽,恩怨负尽,郁郁独行,神龙一现。
还是以《云海玉弓缘》的开篇曲《滴滴金》来结束吧:
三月艳阳天,莺声呖溜圆,问赏心乐事谁家院?沈醉江南烟景里,浑忘了那塞北苍茫大草原,羡五陵公子自翩翩,可记得那样狂疯丐尚颠连?灵云缥缈海凝光,疑有疑无在哪边?且听得那吴市啸声再唱玉弓缘。
1961年~1963年,《云海玉弓缘》连载于新晚报天方夜谭。距今已经5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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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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