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父亲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他的旅程,他是个苦行僧。
从我小学毕业以后,他就再没跟任何人一起做过生意,创过业。他灰心了,拼够了。他的那些朋友们,个个高谈阔论,激情澎湃,最后能执行的却只有父亲一人。
他当初怀着发财致富的梦来到这个千里之外的小县城,是想着有一天能衣锦还乡的。事实上,公司办了不到两年就倒闭了,他的光辉事迹渐渐已没有人提起。我和程建斌结婚那年,带他回到我长大的石台县看看,是父亲的朋友张叔叔接待的我们,他一路上都在对程建斌诉说父亲当年的风光。
他说那时候他刚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亲爱才,留他在身边当秘书,他亲眼见过父亲面对成群的记者侃侃而谈,连他写的发言稿都不需要看。
他又说父亲的字神采飞扬,力透纸背,像个大学问家。程建斌偷偷问我父亲的学历,高小四年级。这也不尽然是真的,父亲十三岁就出去做生意了,家里穷得连床板都睡不上,哪来的钱念书?
爷爷奶奶生了一个女儿五个儿子,家徒四壁。爷爷又赌又嫖,奶奶养的鸡刚下蛋就被他偷去卖了。倘若有些什么好吃的,爷爷会自己躲起来吃独食,仿佛几个孩子不是他生的一样。
人都是逼出来的,这话父亲常常挂在嘴边说,他敬佩读书人,坚持要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来。可惜我最终还是没上大学,他很失望。还好程建斌是大学生,他从此对女婿都高看一眼。
宏伟实业有限公司主要是卖木材的,他看中了石台县漫山遍野的树,随便卖到哪个地方就是钱。他是第一个把香港客户带到石台县城来的人,当时副县长都出来作陪了。合同当场就签了,订金付了一万,1985年的一万。
运输公司运木材出去,要林业局,工商局开出口证,证上写几个立方,就给运几个立方,没有出口证,一根木料都运不出去。林业局新上任的局长跟公司合伙人贾小毛家是世仇,文革时期,贾小毛的父亲当队长,斗过局长的爷爷和父亲,最后父亲投河自尽了。这位局长是老三届考上来的知青,对贾小毛一家人恨之入骨。父亲找他开过几次出口证,他都爽快的开了,这一次,他却说什么也不开了,他晓得了贾小毛也是公司股东之一。
父亲跟局长酒局上推心置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局长被感动了,他说让贾小毛父亲到他父亲坟上叩三个头,这仇就算了结了,从此看你江苏佬的面子上,我再不计较。
贾小毛不干,父亲亲自登门去见贾小毛的父亲,第二天回来,贾小毛父亲就在家喝了农药,虽然救回来了,但这事儿从此不能再提,贾小毛从此也再没来过我家。合同违约,公司倒闭了。
4.
每次母亲给父亲收拾远行的行李都会招来我和妹妹的嘲笑,针头线脑地都要带齐。大包上头叠小包,恨不得锅碗瓢盆都带上了。妹妹问:爸爸是要搬家吗?父亲笑容可掬地向我们解释每一件物什的用场,他说找个给自己做饭的旅馆,我自己烧的菜,又好吃又省钱!
我们那时没有概念,允许旅客自己做饭的旅馆是个什么样子,还以为惬意得很呢。有一回我出差,跟他同路,下了火车找住处,我们公司住宿的标准是一百块一天,他带着我走街穿巷走了很远,来到一处临近郊区的地方,他轻车熟路敲开一户一楼的院子门,人家见是他,忙热情地帮他接行李,看见身后的我,问他:你们是一起的?
父亲一脸自豪:这是我女儿!今晚要个双人间。
店老板拎了钥匙领着我们去了,循着刺鼻的霉味儿,走过灯光昏黄的走廊尽头,一间小到只能放两张床的房间,门是三合板的,墙也是三合板的,床单上有可疑的暗黄色印记,地面已经看不清本色,洗漱是公用卫生间。父亲放下行李喊住店老板,伸出三个手指头问:三十行吧?明天我女儿走了我就搬到大间住。
店老板嘿嘿笑着点头:老林你就是精打细算,真搞不过你!
我皱着眉头惦着脚站在门口,半天不敢坐到床沿上去,抱怨他:我们公司能报一百呢,你就不能跟我住好一点的嘛!
他一面摆弄着行李,一面得意洋洋地给我算帐:你住这里能省70块钱,明天我买点好菜回来烧烧,也花不掉70啊?你一天省70,一个月能省出两千呢……
我写到这里时已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的钱都是这样一分一厘省出来的,他用省出来的这些钱供我和妹妹念书念到毕业。
他做的是号码机维修,每张发票单据的右上方,会有一串编号,他就专门帮印刷厂印印这些编号的号码机,修一只几块钱,全国各地扫街似地跑,自给自足,自力更生。他说:吃住行自理,他为自己发明了这五个字的名词而沾沾自喜。全国独一份儿的,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我们全家人面前晃了晃:人家都嫌赚钱少,他们是怕跑业务,我不怕,我就乐意干这个,自由自在。
是啊,谁乐意天天坐硬座火车,睡大通铺旅馆,拎着足足二三十来斤的行李车满世界转悠去呢?特别是到后来,国产号码机更新换代了,进口的都有售后,他只能往偏远地区跑,有一回都跑到西藏附近去了,他索性就去西藏转了转,怕我们担心,事先谁也没告诉,到了拉萨才给我打的电话,我问他有没有高原反应,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我除了感觉唱歌气上不来,没其他感觉。这就是苦中作乐的父亲。
他说修号码机其实一点儿也难,大多数号码机不转了,是因为齿痕里沾上了油墨和脏东西,拆开来用香蕉水泡泡,拿钢丝刷刷一刷再装上就好了,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决窍,我都是单独要个地方修的。
他在家里也倒饬过那些号码机,一个个拆开来,泡上,刷刷,又装上,一屋子刺鼻的香蕉水味道,熏得我和妹妹都不想进家门。我以前学化学课的时候就暗暗担心过这种气味会不会伤害身体,跟他提过,他说怎么会?空气里什么味道没有?你见过谁被空气熏死过?
后来他查出肝癌后,我查阅了无数资料,也问过他的主治医生,医生说长期接触这样的气味肯定是有伤害的,他的肝就是这样坏死的么?日久侵蚀,而不自知?
5.
“爱妻玉兰:
我已外出一月有余,现已抵达甘肃省兰州市,一切顺利,请勿念。近来天气转凉,我有些感冒,多喝了些开水便没有发作,这里蔬菜太少,我每日去市场只能买圆白菜来炒,至今已吃了二十多天,昨日称体重竟重了几斤,看来圆白菜的营养很是丰富,你也要多买些给两个女儿吃……”
这是我今年过年时无意间翻到的一封信,我能记得母亲当时读信给我们听时红了眼眶的情形,她读到这里时喃喃自语:吃二十多天圆白菜能长胖吗?谁相信呢?
可惜我和妹妹无动于衷,她玩她的积木,我写我的作业。
而现在的我已经泣不成声了,可怜的父亲。
2007年盛夏,七夕那天,母亲去世了。她死于心肌梗塞。我们谁都不知道她原来竟有心脏病,她只是比其他人体弱而已。
那天中午我们还通过电话,母亲的声音有些虚弱,我听出来了,但没有询问。母亲在电话里问我吃了没有,妹妹听不听话,又说想我们了,已经大半年没见着了,又要到过年才能见到。她说她长了胆结石,医生说要开刀拿掉,但她不愿意父亲服侍,想让我回去,她说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晚上睡到十一点多,我的手机忽然惊天动地地响起来,我从来没那样被手机铃声惊醒过,心里慌得厉害,刚摁下接听键,父亲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明天早晨,你带妹妹回家来吧!妈妈住院了!
妈妈怎么了?什么病?我听出了父亲的慌乱,还有一丝颓然,他从不这样的。
唉,还没查出来,你们明天一早就回,越快越好,我挂了啊!他那边闹哄哄的,电话挂掉了,我抱着手机呆坐了一分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妹妹,她见我哭,也跟着一起哭,我把父亲的话告诉了她,我们俩抱着哭了很久。
父亲的头发全白了,他的一只眼镜片裂了几个裂痕,衣衫不整,像是被人打过一样。
我们刚下车就远远望到门口搭的灵棚,母亲没了。人群一窝蜂似地向我们涌过来,没有父亲。等我们走到门前,父亲才从门里出来,他样子虽狼狈,但神态很镇静。
你赶紧跟表哥去亲戚家报丧!他没给我悲伤的机会。妹妹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妈妈呢?我想见见!他把妹妹带进去,却对我说:你报完丧回来再看!
我哭着走了,心里恨极了他。表哥说昨天上午母亲就不舒服了,父亲硬拖着没带她去县医院看,他说母亲本来能救回来的,可我不信。
出殡回来,我捧着母亲的骨灰盒绕着院子转了三圈,被地上一块石子绊得差点摔了一跤,父亲眼疾手快帮我接住了骨灰盒,恶狠狠地凶我: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我再也忍不住,飞奔进屋扑在桌子上大哭,亲戚们纷纷数落父亲,父亲一声不吭。
好几年后,我们俩有一回喝酒聊天,谈到这件事情,他汪着眼泪向我道歉:那天我不该凶你,我是心里难受……
6.
我结婚前一个月,打电话给在老家的父亲:你什么时候来啊?
他说:来那么早干嘛啊?再等等。
晚上小姨给我来电话:你爸新找了个伴,才认识人家几天就要给人家买金项链。
我打电话问他,他支支吾吾:等我来了再说,这个阿姨带来给你们看看,人挺神气的。
小姨又打电话来:你爸花了七千块钱给人家买了条金项链,你爸那么精的人,别是被人给骗了啊?
我忧心忡忡,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只好发信息问:你为什么要给阿姨买这么贵的项链?妈妈跟你这么多年,你都没舍得买过。
他不回我信息。
终于在我婚礼前三天,他带着阿姨一起来了,的确很神气,个头高,身材也好,才四十多岁年纪,脖子上明晃晃戴着一条金项链。
那是母亲去世后父亲过得最快乐的日子,阿姨每天跟他手牵着手出门去买菜,晚上又一起去小区里散步。
有一天晚上十点钟,妹妹忽然打电话给我哭:姐姐你快回来,阿姨跟爸爸吵架了。
我和程建斌连夜赶回去,看到父亲只穿着内衣站在门口使劲儿拽着拎着箱子要走的阿姨,他的眼镜掉在了他脚边,也没有去捡。
程建斌和我一人劝一个,阿姨向我哭诉父亲的罪行:从来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不让去饭店吃饭,不给买衣服,不肯陪我逛街,我在厂里上班一个月三千多块,要不是为他,我干嘛要来这里?
剩一点饭都舍不得倒,鸡汤加水加到都没有味道了还要留着下面条,真是瞎了眼了,看他穿西装打领带,还以为是个老板。
……
他们分手了。父亲成天坐立不安:她骗了我一条金项链!
我安慰他:算了算了,好歹谈了两三个月,就当给她生活费了啊!
哪有这么贵的生活费,你妈以前一个月三百块都花不掉,她那么金贵啊?父亲气得脸都红了,七千块钱,他不甘心,他说他要把金项链要回来。
还真被他给要回来了,他在老家呆了两个月,四处打听阿姨的消息,软磨硬泡,阿姨被他缠得受不住了,只好把项链还给了他。他人都熬瘦了一大圈,把项链拿来给我:我两个月在家就花了三百块钱,你看,倒底给我追回来了吧?以后放到你这里保管吧,你妹妹出嫁给她。
他从来没跟我谈起过当年为什么要给那个阿姨买那么贵的项链,他一向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怎么会冲动到如此,我想,他是寂寞了。
7.
父亲住到医院的当天,我要陪夜,他说不用,我好得很,你回去吧,肝上的毛病要养,我知道急不得。
第二天带了馄饨给他吃,他吃了两三个就放下了,说不饿。我问他是不是疼,他说还好,有点闷闷地疼。见我眼泛泪花还安慰我:你别那么担心,不是大毛病,大毛病要疼死的,这我知道……
可我明明看到他一脑门子的汗,他不肯承认自己是重病。医生问我:你打算一直瞒着吗?我说是,能瞒一天算一天,说不准会有奇迹呢?
医生叹气:林立早,我跟你是朋友,所以不瞒你,你爸的病,早一天晚一天而已,好不了了。
那他会疼吗?
当然会了,肝癌是最疼的。
可他说不疼。
医生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还是瞒着他吧,我给他加量杜冷丁。
我说:好!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和妹妹轮流陪夜,我隔一夜再见他,就脱形了一大截。
我假装轻松地问他:今天感觉好点吗?
他努力笑着点头:嗯,比昨天好些。
医生来会诊,他还故意抬高声音跟医生分析病情:我每天大便都正常解,没什么问题的,肝病难治,我知道。
医生躲闪着他的眼神,附合道:对,对,你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差一小步。
我们骗他是肝硬化,离肝癌就差一步。
晚上我帮他打热水泡脚,他不好意思:我自己来。我忍住泪按住他的脚:你就让我表现表现好吧?以后我坐月子你也得给我泡!
他嘿嘿直乐:有程建斌帮你泡!
他是元旦后住的院,一直问我过年能不能出院回老家,说过年有好多规矩要做。我们就天天画饼给他看,快到腊月二十八了,他才死了要回老家过年的心。
年三十下午,我们用车接他回家吃年夜饭,桌上全是按他往年的规矩准备的菜,他已经多日不能进食,见了这些满意地点头,勉强往自己嘴里塞了几筷子菜。
在团圆饭桌前,朋友帮我们拍了最后一张全家福,他被我们三个围在中间,依旧是西装衬衫领带,瘦的像根竹竿。
临去世前的一夜,他忽然精神好了许多,还坚持换上了母亲给他织的毛衣,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他躺在病床上,我躺在陪护床上,他跟我聊天:我这病,就算是好不了了也没关系,我该知足了,你们这么孝顺。
爸,如果我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你会不会怪我?
你不会做错的,我信你!要是你妹妹,我不信,嘿嘿。
他忽然对我回忆起小时候奶奶给他冲的醋汤茶,他说夏天喝点醋汤茶,舒坦极了。我问他:你想喝吗?想喝我现在就给你做。
他说算了,这么晚了,上哪买醋去?
我说你就说想不想喝吧,想喝我马上就能给你做,醋和糖都是现成的。
他笑:你怎么什么都往医院搬啊?搬家啊?
我也笑:不是跟你学的吗?
我凭着记忆给他做好了醋汤茶,其实就是用醋,糖和水按比例兑出来的,味道有点像酸梅汤。他喝了一大杯,夸我:你调的真好喝,不比奶奶的差。
我们迷迷糊糊都睡着了……
接班护士来给他量血压,低得很,又测脉搏,也很弱,我喊他:爸,爸!
他没有回应。
快给丁医生打电话!护士长嘱咐接班护士,又把我拉到走廊上:你爸不行了,这是这一两天的事儿。
我点点头,她拍拍我的肩膀:你真坚强!
我没法子不坚强,我要让他安安心心的走。
那天下午五点多,他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成了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