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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刘云。他是我初中同学,人长得像模像样,也能说会道。在他眼里,我就是书呆子,他常说:这个世道,脑子不活络,怎么行呢?
我本来是要体检的,看到刘云领着一群人,抬着大花圈,拉了大横幅,堵在医院大门外,胡乱吵嚷着,脸红脖子粗,就停下了脚步。跟他们对峙的,是几个白大褂,从阵仗看,该有院方领导,医院方在拼命解释,试图说服围堵者离开,但显然无济于事。
挤进人群打听,才知道,有个女孩死在了手术台上,这些人在找医院讨要说法。刘云的女儿我见过,那是多么可爱、乖巧的女娃,想不到小小年纪,竟然死于非命。出于对弱者的保护情绪,出于某种特殊的感觉,我义不容辞站到了刘云身边,加入了抗议医院的行列。
我是擅长演讲的,当年读书时代,曾获得演讲比赛冠军。所以,我在刘云身边的慷慨陈词,以及我对生命的理解和对医院方的谴责,赢得了围观群众的支持和喝彩。在受害家属的悲恸、冲撞和围观群众的助威下,白大褂们渐渐支撑不下去了,仓促约定下午的时候,医患双方坐下来谈判相关事宜。
“不给个满意的答复,这事跟你们没完!”刘云在转身之时,恶狠狠撂下话来,再叮嘱旁边几个人说,“下午2点,都在这集合,按原计划不变。”
然后,看人群散去,他拖了我要走:“老同学,好久不见了,先吃饭去吧。”我有些伤感:“侄女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情吃饭?你也要节哀才是呢。”
“说什么呢?不是我女儿。”刘云呵呵笑,换了话题,“是我老表的。跟我没有关系。”我多少有些庆幸,却也不好意思,哪有我这么糊涂的呢?虽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应该先了解情况才对。
下午的谈判我没有参与。具体的情形,是刘云一周后告诉我的,我外出办事,他给了我一千块钱,说是医院那天的酬劳。刘云说,苦主夫妇爬上了医院的六楼,哭着喊着要随了女儿去,医院方唬得当场就拍板,给了二十六万解决纷争。
“才二十六万?”我有些叹息,扼腕,“那么年轻的生命。”
“你傻了不是?”刘云哈哈笑,嘲笑我的孤陋寡闻,“这要走法律途径,六万元恐怕都拿不到!”
“为什么?”我颇为诧异。刘云掰手指头:“手续繁琐、程序太乱且不说,还要支付各种高昂费用,最糟糕的是鉴定结果下来,说不定医院方根本就没有责任,还得承担败诉的风险!你说那些鉴定机构,这个年代谁信得过?”
“那医院怎么不走法律途径?也避免被人敲诈勒索啊。”
“这是国家法律的空洞,除非家属起诉状告医院,医院方自己启动不了法律程序。”刘云很自负,颇有些踌躇满志,说道,“所以,我们只管软磨硬泡,死缠滥打,让他们有嘴说不清,有理辩不明,不堪其扰就对了!”
秀才遇到兵?又或者赖皮制胜?我摇头责备:“你指使苦主跳楼威胁?就不担心真失足掉下吗?”
“真掉下来也是命不好,跟我有啥关系?素不相识的,需要我担心什么?”刘云笑得很诡异,“我挣点辛苦费,也是看准了医院心虚,不敢把事情闹大,巴不得早点拿钱消灾,把我们这些瘟神送走。”
“不是说,是你老表?”这回,我是真吃惊了。
“说你脑子不好使吧。”刘云哈哈笑,“那是骗医院的,才师出有名。事实上,我是拿报酬的,赔偿款的20%。不然,你那一千辛苦费,从哪里来的?”
正要再说什么,刘云的手机响了,他对我摆摆手,专注接听起来:“啊,什么?有生意了?好,你带几个兄弟先去,我随后就到。先跟对方谈妥价钱,告诉他们,如果不靠我们,跟大单位对抗,他们是没有戏的。好、好,就这样,我马上到……”
刘云满脸得意,赶赴他的战场去了。我哭笑不得,捏着一千块“酬劳”,恨刚才没反应过来,将这烫手玩意儿砸还给他。呆怔半晌,头儿电话来了:“小王,你在哪里?赶紧回来,通知政教处、保卫科的,全部赶回单位,立即、马上,快!”
“什么事?出什么事了?”我有些惊疑,印象里,这是第一次,头儿如临大敌。
“有学生突发疾病,在送医途中死了,家属正赶来闹事。”头儿语气急促,刻不容缓,“必须尽快平息纷争,否则,事情闹大了,教学秩序不能正常,还会影响学校声誉。”
“班主任尽到送医的责任了吧?那我们还担心什么?谁闹事报警抓人就是啊!”我有些不理解头儿的思维。
“没用的,派出所不会轻易出警。寻衅闹事和情绪激动,很不好界定,他们会睁只眼闭只眼的。家属要是乱冲撞,只要没公然打砸抢,最终吃亏的还是我们!”头儿急急命令,“别说了,赶紧回来,维持好学校正常秩序!”
我边电话通知,便紧赶慢赶的,回到了单位。学校大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分不清哪些是家属,哪些是围观群众。只觉得嘈杂、叫嚷,乱成了一锅粥。电子大门时而被推向里面,时而被老师们推回原位,在这场奇特的较力里,合金接合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所谓的大门竟如此不堪一击。
副校长和几个主任陪着笑脸,在试图跟冲撞者们理性沟通,但显然没有半点用处。家属们嚎啕悲哭的,高声叫骂的,乱砸大电子门的,气焰极为嚣张。
忽然,在纷乱吵嚷里,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刘云,他正慷慨陈词:“我侄女死了,因为你们发现不及时,送医不及时,学校必须给个说法!否则,我们跟你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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