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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奶奶的白事(家族三部曲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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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白事(家族三部曲第一部)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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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发表于 2015-12-7 21:4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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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北斗第八颗星 于 2015-12-7 21:46 编辑


  一、

  后来我想到过奶奶的头发,在她老了,包括死了的时候,都没有像雪一样白过,而是如割了穗子的谷秸,在深秋里干枯萎黄,八十几年榨干了她所有的营养,无数的日子如无数根的谷秸错乱交杂,顶在她的头上,只有最终的死亡才会让其荡然无存。

  “家来吧”,老爹在电话那头说。语调很悲伤。不用猜,一准是我奶奶死了,有些事情我有第六感,有时忽然觉得曾经发生过,有那么一会难受,比如那年亮子的死,头一天就是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迷信里说是人死之前会牵挂到谁,谁就会这样。也许奶奶想到了我,一个在县城的长孙。血管里流着大同小异的基因,心里有藕断丝连的感应,她的难受可能多多少少得转移到我身上了。但那时我不会知道这是死亡的信号,总以为死亡很遥不可及。

  “你奶奶死了”,老爹带出了哭腔。他脾气硬,犹如冷梆梆的犁头。

  我没有责怪他,我应该守护到奶奶的最后一刻,亲眼看到她死去,这才不遗憾。可世上就是有太多的遗憾,人生总不圆满,都已经习惯了。所以更没去配合,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去表现出来某种情况,诸如天塌地陷的慌乱以及刀剑穿身的痛苦和发自内心的嚎啕大哭,这些离我没有十万八千里,不过是十里地的距离。十里远这才几年?满打满算三年多一点,三年多一点之前低头不见抬头见,隔一个胡同,拐个弯就见栅门,横三竖四绑着腕子粗的木桄子,很难进那个门,那是我爷爷奶奶的老宅院。再后来隔着一条路,隔着几个胡同,门依旧不随便我出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门前犹豫过,那时我叔和婶子做碾米生意,西北的家院远且偏僻,不如我爷爷和奶奶这处老宅院位于人烟稠密中,极其方便父老乡亲少跑腿,于是换着住,用现在时髦词语讲应该是双赢,东屋里就才有机器的响动,推磨碾米。再后来隔着一条很长的路,还要过一座桥,去郭寨赶集必经的一座桥,就架在村东的河上。过了桥还有一段不近的路,这时爷爷过世已十五年了,奶奶轮流在二个儿子的家住,一家一个月,只接不送。我爹偶尔没空接,我便骑着三轮去。我叔此时早已不推磨碾米了,在东洼自家地里盖了房,养鸡种菜,慢慢大有起色,就如滚雪球,和别人多换了些地,日子过得顶破了天,远远把我爹甩在后头。

  娘说过,你叔心眼多得不是一星半点,你爹和你大爷绑一块也没他一半。你爹就知道死种地,还种不好,一年到头少打多少粮食?这时我爹只在一边默声抽烟。

  我抖抖自己的双肩,我这不是挺好吗?我们仨不也是长大成人吗?

  你呀?小祥,你也就多识些字,上个班有碗饭端着,放到庄稼地里,和你爹一个模子里的,强不到哪去!别这么看不起,真要那样,又让我叔看笑话了。

  你一定要长志气,别犯错打了饭碗。有我和你爹两老的在,长江翻不了天!你奶奶恨不能咱这一家子死绝了,就得往好里活,早晚有一天她得落我手里,谁都有老!

  你还能悄不声得害了她?我心想,最多就是冷着脸,趁老爹不在时叫她吃半饱。可是转念一想又不能,奶奶又不是哑巴,少不了告状。娘一准就得吃拳头。唉,怎么都无法发泄怒火和仇恨,只能在心里咒她早死。

  我爹脸色很不好看,眼珠子泛起黄,他一急就这样,不是如火一般燃烧得通红。看着他很可怜,记得他说过当年推着独轮小车卖菜,挣的钱差不多都供给叔读书了。我想他尽了二哥的本分,当年推着小车过村串街,他累且快乐着。

  我到叔家接奶奶时,一点也寻不到快乐,而是压抑,不是看叔给二个叔伯弟弟盖了二处宽敞明亮的砖混瓦房,也不是长势喜人的时令菜,更不是蛋鸡下了多少蛋。而是亲人就在眼前却无从亲起来,更如彻头彻尾的失败感。如果没了奶奶的存在,还不如路人打声温暖亲切的招呼,也许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倒是叔家的那条狗很亲热,挣得铁链哗啦啦响,若没铁链拴着,一准扑上来咬我个皮开肉绽。它虽矮小,却面目狰狞,怒气冲天得狂叫,很不欢迎我,直送到我拐向西,才听不到它的狂叫。

  狗不咬亲,村人都知道,更懂得狗咬亲断了根的道理。我那时也养着狗,逢这种场景却不发一声,即使叫,我一呵斥,立马噤口。我叔应该有耳闻,咬过三个人了,赔钱打过疫苗,也提过几兜鸡蛋的。他也呵斥过他家的那条狗,从没一次管用。

  我开着车进了村,顺街走还没一半,又见到我叔了,他骑着自行车摇晃,似乎抓不住车把,眼角有泪。阳光偏西点了,有没有泪一目了然。如果没眼泪流着,大街上的父老乡亲会看不起戳脊梁骨的。叔从泪眼模糊里看我一眼,“回来了?在你爹那!”

  他往西头也不回,该是去小兵家了。小兵是他长子,正在外打工。我知道他还有一件事要办,那可是当初都认定的,如今事到临头了。

  看到他眼角的泪,我想我也应该流泪。我是长孙,奶奶死了应该哭到痛不欲生。忽然悲哀袭上心头,眼前一阵模糊,灼热还在发酵,等见到奶奶的尸体肯定会流下来。

  街上没有人,不会看到我在发酵,更不理解我在默默酝酿,等着某一刻的爆发。一如当年哭我的姥爷,跪在雪水里,双手按在冰冷刺骨上,双眼都如在烧开水,热泪肆意流。姥爷给过我十五块钱啊,他种蓖麻卖得钱都赶紧存起来,节衣缩食到对自己苛刻,却难能可贵疼我,他有二个孙子呢。我的哭发自内心,没半点虚假。我痛哭的样子让奶奶看到了,她躲在人群里。我后来听人说过,也许是无中生有,也许是唯恐不乱,更有偷眼瞧兴灾乐祸的味道。奶奶说,我看看俺祥哭不?这孩子跟他娘一个样,心硬着呢!哦,哭了,等我死的时候看他能哭成这个样不?她怎么能这么热切盼望验证呢?

  我奶奶死了,应该算寿终正寝。她八十四岁,七十三那道槛迈过了,迈得不利索,摔倒成脑栓,栓住了左手,如踡缩的鸡爪。八十四没迈过,十余年凭一只右手,在两个儿家没少受苦,死对于她,是一种解脱。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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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5-12-7 21:58 |只看该作者
小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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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5-12-7 21:59 |只看该作者
忽然又想起杨梅了,那真是一篇好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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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5-12-7 21:59 |只看该作者
继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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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5-12-7 22:31 |只看该作者
二、
  
  车子停好,下来,面对这条十几米长的胡同,我忽然有很多话要说,说什么?该付诸行动了。身后的大街空净,胡同尽头传来说话声,很多人的说话声,这让我很心慰。
  
  在村子里,最怕有事了没人凑,不只面子上搁不住。尤其红白事,没一大群人的帮衬,要冷清到恨不能钻地缝里找温暖。有钱的可以摆谱,当官的更是有人紧贴。我这个家族比不上,我混了多年仍无一官半职,其余的兄弟们个个都扎根于泥土,近些年才走出去,却也毫无出人头地的迹象。特别是我家,还属于刚刚摘掉穷帽子。父老乡亲们很实际,我有事你来了,你有事我就去,来往之间整合起人脉。我读书肚里有墨水,字也写得能贴到墙上有个模样,就被安排到大柜上写对联和记帐,我爹什么活都听从,不论垒灶,还是火夫,或者武执、盘夫,都埋头干好不留力气,可以说几乎就当成自己的事。等事完了,再各处收拾碗筷杯碟和桌椅板凳等一应家什,挨个装上车送回原处,这才回家。可以说都是换来的,能换来就好。
  
  这是奶奶死后的第一天了,头晚十二点前算第一天,过了十二点就是第二天了。我真粗心,怎么可以不问问呢?有人若问你奶奶多大?我说八十四岁,如瓜熟蒂落。如果要问死在几点,我只能张口结舌,有愧于孝子贤孙,还是吃公家饭的人啊?我呸!每个人都可以吐一口吐沫。还好,没有人问,奶奶死的在情理之中又有些事出突然,我想了想,中午饭吃过了,老婆带上孩子去上学了,二点多吧?大概在十二点到两点之间。她躺在小南房里逐渐变冷,我在县城的楼房里安稳。
  
  其实我隔不了一星期就回一次,那时奶奶己躺下了。她老得真快,准确说应该是衰老得快,更准确的说,死神离着她越来越近,吓得她噤若寒蝉,头也不摇了,灰黄的头发像枯萎的草,紧贴在头皮上一动不动,固执地拒绝寒风的抚摸,眼珠也不像溜溜蛋来回滚动了,她似乎在密切注视死神的身影,死死盯住一处不放,耳朵自动生满了糨子,似乎在躲避死神临近的脚步声。这不是我自以为是的猜想和琢磨,她紧闭着嘴巴,几个月前还会骂人,还会颤微微举起一根当做拐杖的木棍,再半年前还能跳起脚能离地十到五厘米,像旱地拔葱样有些弹跳力。半年前只是老,这半年以来逐渐变衰,慢慢坐不住,没法到街上和那些等死的老头老太们一起晒太阳或被风吹干,谁也没有气力争执谁家的长短或者诉说后辈的种种不孝顺,就如一面面镜子,映照出最终的世态炎凉,彼此像沉默的砖头瓦块,没了人情冷暖,摆在街边熬着为数不多的时光。
  
  慢慢歪在炕上,她从来没试过躺在床上的滋味,以前有,能一觉在炕上到天明。现在却盖着掉了色的棉被,似乎比她的还老。谁来了也不理,慢慢躺在了床上,没谁日夜守着,屎尿淹没了她,破被子把她的身子连同她的屎尿一起掩埋得严实,我忍着臭凑近喊她,只有枯憋得如同番瓜的头还轻微摆动,证明她是个活人,可是臭味仍是顽强得钻出来,钻进每一个靠近她的人的鼻子里,她无法用语言表示道歉,她从来就没向任何人道过歉,她一直固执得我行我素,拒绝一切苦口良言,却无法阻挡死神的脚步。她和她的屎尿哆嗦成一团,我用我的灵魂能感知她的恐惧,我也觉得自己被土埋了半截,又觉得比不上她,毕竟奶奶还有在身前的两个儿子,能一家轮流住一个月。可我没有儿子,两个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媳妇,她们的婆家离我多近还是多远的里程是未知数,我在猜不透里隐隐不安。
  
  她虽然眼睁睁看我,却不认识我了,我似乎是一个对她无关紧要的人。屋里光线并不明亮,她躺着我站着,祖孙两个如同泥塑。记起别人说你奶奶很壮,打年轻就饭量大,现在怎么样啊?我顿时眉飞色舞,好像我爹我叔都争抢着很孝顺,伺候的饭菜很好,我奶奶吃喝不愁似的,好像我们一家子,包括我叔叔一家子在内,都拿我奶奶当镇家之宝,生怕宝因为饿死而失去一般,为此尽量吃喝得好一些,做别样的饭菜,在不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紧要,紧要的是凉的做成热的热的散发香气,让我奶奶吃喝舒心和舒坦,面色红润,脸露笑颜,幸福得像掉在蜜糖罐里,等等这些修饰词应该像我奶奶穿着崭新的衣服一样让外人妒忌得红眼。但实际上却是,她没有崭新的衣服,吃喝没差别,一律一视同仁,不搞特殊化,做什么都吃什么。
  
  生的做成熟的就不错了。我娘常这样说,没听过婶子怎么说,只记得奶奶来去一个样。我虽然心里有些反对,嘴上却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无关痛痒得说,唉,我奶奶还能活几年?我娘就说,我活不过她,壮得给牛犊子一样,一顿饭没三馒头不拉到,吃不够三就骂人,还得一碗菜就着吃,油少了都不干,还要加几片肉。吃得比我都多,一点病都没有,一准能活到九十。我一准是上辈子欠她的,怎么就到她手下受气啊?!
  
  我给她白眼珠子,没好气得说,你可不能这样说,谁都有老的时候,不是说七十不包年八十不包月嘛,谁敢保证睡一觉还能下床穿鞋?她都这样了,以往你就没扳过来,现在别气不过了。又不是吃得格外,你就当拉巴我长大吧。
  
  我娘不再抱怨,如果我在家赶上,就给奶奶端过去,奶奶见了我就咧嘴笑,俺祥啊,二妮呢?那时她还思维正常,还能对话。
  
  我说,念书呢。
  
  哦,嘛时回来啊?多咱是星期啊?俺就喜欢俺二妮。
  
  我娘在外边听了说,老家门子,喜小的不喜大的,怎么不问问大妮?年轻时恨不能俺这一家子都死了才好。还俺祥呢,给你祥留的那些树呢?早叫你长江搭檩条盖房子了。
  
  我心想,我孩子都十岁了,等那些话兑现,我得住狗窝去。人啊,别轻易许诺,一旦许了诺,就得不能当放了一个不声不响的屁。我没有接话,奶奶用一只右手拿着馒头,问,你娘说啥了?我也没接话,说,吃你的饭,我给你倒热水去。在她们中间,我必须是一个沉默的纽带,非要说话,我得变点花样,不能原汁原味传递。
  
  信息在悄无声息传递,我能觉察到。这条路上无老少,谁也拽不住。只有生前尽量对她好,她百年之后不会变成鬼来半夜敲门。我知道她的时光不多了,只躺着等死。
  
  眼晴从胡里拽回来,停留在拐角处。很多天以前,她就倚着墙坐在那,过路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得我心里不是滋味。她的眼己经浑浊,焦黄得和脸色连成一体。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仅有十几元钱,到小铺买了一兜饼干,一斤七八块的那种。
  
  奶奶。
  
  她抬起头,小祥啊?咋了?
  
  给你饼干,好的。
  
  哦,给我的啊?给你娘了?
  
  给你买的。
  
  哦,给咱二妮吃,我咬不动。
  
  奶奶,没事,好饼干,一咬就化。
  
  我弯下腰,递到她手里。她用僵化的左手摁住,用右手颤抖着抓起一个,低下头用牙去撕咬包装纸,她的头也在摇。终究撕开了,含进去一片,她抬头一笑,仅有的牙超不过几颗。
  
  酥,真甜啊,可贵了吧?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看到奶奶的笑容,久违久违的笑容了,一下子越过了好多年,从我还是孩子到我有了孩子。
  
  奶奶。
  
  她笑着问我,咋了?
  
  别一下子都吃了,别撑着。
  
  哦,我不都吃了,留着等你爹回来叫他吃。
  
  她边说边吃,很贪婪。似乎从来没吃过。唉,奶奶,你有很多没吃上的。我也有。
  
  等再回来,娘冲我急。你是出好心了,她可是糊迷了,你爹问了,你买的饼干,她一个没剩,都吃了。撑得拉屎,衣裳裤子被子全是,熏死个人。你这不是让她遭罪让你爹受罪吗?到现在还有被套褥单子河里泡着!你不是小孩了,净惹事,万一把她撑出毛病,你叔又得说是咱的事,你还嫌你爹干活挣得钱不够花?准你这一回。
  
  我是做错事的孩子了,不发一声。转身去看奶奶,她盖着爹的一床被子哼哼唧唧,对我视而不见。
  
  想到这,悲从中来。在别家的丧事上见过。男的或女的,一进村或一进胡同,先穿上白孝衣,扎上白腿条,就嚎啕不止。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步履蹒跚,哭成上气不接下气,哭得东倒西歪,哭得离地三尺。不如此,都对不住旁观的眼晴,唯其如此,才有后辈晚生该有的样子。
  
  可我去多想悲惨的事,比如挨整穿小鞋,都恨得咬牙,只好苦冷得笑。去怀念当年哭姥爷时的状态,哭姥姥时的一塌糊涂,却只麻木。也就只想到奶奶抱二妮哄着,吃饼干时低头那被吹乱的枯发,想到她浑浊而干瘪的笑容,我才哭出了声,嗡嗡得回响,如在缸里。眼角一热,我知道,那是眼泪争气得流下来了。
  
  这条胡同很长,也很短。我的脚步很轻盈,又很沉重。这一切有人看在眼里,我是一个轻声涰泣嘟囔着奶奶啊进了家门的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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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5-12-7 22:38 |只看该作者
忽然想到的,家族三部曲,第一部《奶奶的白事》,第二部》地下室》,第三部《亲仇》。
通过这三部曲,你会发现,我的生存和生活是一种怎么样的状态和质量。我乐于用文字和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有点掺假和无中生有,并无抬高和贬低,记我所见和所闻,想我所想,尽量早日写完,为我的家族尽我所能。
或许有一天再唠叨成一篇文章,作序。还需要磨练和锤炼。因为我能力还处在低端和底层,见识少,目光浅。
给我更多的时间吧,在我的地盘上,最终还是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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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5-12-7 22:41 |只看该作者
三、
  
  一边哭一边看都有谁。我属兔,很敏感,不过人过中年,记忆有些斑杂和模楞两可了。
  
  兆政大爷在,吸着烟,他是红白理事会的大拿,一切都由他头头是道安排,如同抽烟冥思苦想一篇文章,他吸着烟在谋划如何安置到滴水不露,以往从不失算也从而未曾失手。我的家族似乎很难调和,他是我奶奶老宅院的东邻,曾经发生过的哪桩事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眉头不用皱一下就全想起来。
  
  大爷来了啊,我有着哭腔。
  
  祥子,看你奶奶最后一眼去吧。
  
  我又重发出哭声,提高了声音,泪眼朦胧中进了院。
  
  爹的身子似乎被什么压着,直不起来,他一脸愁容。娘站在旁边,不动声色。院里的那棵枣树立在寒冬,不见一片叶子,似乎也死掉了。
  
  这是爹给我结婚时盖的三间房,地基上以前是南房,因为西邻北房错后一块,靠西的是半间,我就在二间半里渡过八年,在零八年把老院翻盖,此处单独成院,又在南边盖了南北两步东西八步的小南房,奶奶就在这住。
  
  她死在了小南房里。爹一人守这处院,给奶奶盘了炕,冬天烧棉柴,把炕烧得烫手,窗上布着塑料布,和残余的几块玻璃一起抵挡北风,门关紧,前半夜虽有冷风钻进,早上炕还有余热。
  
  奶奶一动不动,紧闭着双眼,她是闭上眼走的,仁慈又让她良善了,不吓她的亲人和后人。后来她信上帝耶稣,常去和一伙老头老太太们唱神歌。你要仁慈,有人打你的右脸,就把左脸转给他。神的呼唤让仁慈在奶奶心里发芽了吧?我止住哭,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冰凉,她的手冰凉,她的头发湿到打绺,像一团一团的冰柱。
  
  归根到底是血亲,此时我才真正悲痛不已,大声哭出来,我没跪下,站着泣不成声。无论以往如何,她终究是我的奶奶,没她就没这一家人,更没我。老根真得没了,哭才出自内心。这哭很有感染力。如同起灵抬棺材出门时儿孙们的哭,我做为外人也不由自主鼻子一酸,抬手一抹也有眼泪。
  
  听到自己的哭声里又多了一个人在哭,转头一看,是小星,叔家的老三,他哭得比我还严重,而且趴在地上。
  
  心里一阵冷笑,必须这样,不是我强加和强逼。我这边二个,他那边三个,如今各边去一个,这边去了老二,我弟弟。那边去了的也是老二,他的二哥。我是大哥,可他从未正眼几瞧过。那年鸡蛋一块八,一时没钱,佘了叔十块钱的鸡蛋,他来要,,立在门前如一截檩条,刚开开门,他就说,我奶奶说了,你发工资了,都快过年了,还鸡蛋钱!靠,不是我奶奶?只是你奶奶?当然欠帐还钱,小铺里欠百十块都不催,自己人倒逼得紧!吃着炒鸡蛋很不是滋味。
  
  小星,别哭了。叔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再哭,你奶奶也活不过来了,一会你家去看孩子,小红上夜班,叫你娘也来。
  
  哦。小星站起身。
  
  我看看叔,欲言又止。
  
  屋里死气沉沉,外头却要再起风云了。我感觉得到,都不由自主。
  
  兆政叔问,不能叫老太太在南房里躺着啊!
  
  温辛庄的娘家侄子还没来,得等等。
  
  嗯,兆水,你找张床,买衣服的快回来了,给你娘穿戴好了,放灵床上。
  
  不等明星他们来了再说?我爹问。
  
  不行,来不及了。大婶子死在过晌,火葬场不等咱,一天不知烧多少人,去了还得排号,说不准挨到十二点。对了,长江。
  
  锁哥,你说就行。兆政大爷的小名叫锁。
  
  小兵子能在七点前回来?
  
  能,电话打过去了,坐动车,也就一个小时,就怕票难买。
  
  哦,这离着年下还很远,坐车的可能不太多。
  
  怎么着也得让小兵见他奶奶最后一眼吧?叔哭出声。
  
  也是,大婶子拉巴他这么些年,应该的。兆水,家里找找还有烧纸?不用多,有三张就行,等火化去的时候烧烧。
  
  哦,我找找去,可能有。
  
  实在不行,买去。少烧不了,给大婶子当盘缠。
  
  兆政大爷扫视一下众人,看到了国哥。
  
  国子,你辛苦一趟吧,开车去火葬场。
  
  国哥答应了,行,锁叔。八年前也是他,开车接上我们,把弟弟的骨灰盒送到坟地里。
  
  我在屋里见到了那张旧的单人床,是娘花了八十块买的,床上放着叠好的闲置的被子包袱。我放到一边,就这张吧!娘很不满的看我,小声说,你奶奶不该停放在这。我说,总不能让我奶奶躺地上吧?你不知道,躺过死人的床再也不能用了。没事,我一咬牙,大不了扔沟子里去!那可不行,得放着,放到烂没了。我再不管娘说啥,搬到了中间屋。
  
  又站在了院里,只留奶奶躺在小南房。
  
  祥子,兆政大爷问我,后边房子是你盖的,得问你一句话,你奶奶不在了,放在后边发丧你同意不?和你家里商量一下。
  
  不能这么办。我娘说,这不是都在这吗?金田大爷,长生大哥,你们当初管的,管到底,当初怎么说的定的?你问问长江。长江,你嫂子不是无理找理,当初是怎么说的?
  
  我叔沉默。
  
  这点时不争了啊?你倒是说个利索话啊!
  
  气氛顿时冷下来,我叔一梗脖子。是,当初这么定的,老宅归我,等咱娘百年之后我怎么处置都行。咱娘不死就不能卖!
  
  你可是卖了啊!你卖了吧?
  
  啊,我是卖了。
  
  长江,当初说的是老宅留给奶奶发丧用,你要是提前卖了,你答应找地方,你可别反悔。
  
  我不反悔,东洼那我有的是房子,把咱娘停放到那去。
  
  众人冷眼瞧着,谁也不多说一个字。
  
  兆政大爷吸一口烟,打算把长江拉到一边,好像有闷人的话。
  
  把话撂到桌面上,事就在这摆着,锁哥你是好心好意,我永远忘不了。我娘先发制人。
  
  长江,你说的不行,东洼太远,好几里地,办事不方便。不如去小兵那。
  
  小兵还没回来,张芳和春栋不害怕啊?
  
  怕吗?自己的奶奶,再说了,小兵子又不是不回来,有他守着,怕吗啊?还用你和小兵他娘商量不?
  
  不用了,我说了就算。这么着吧!
  
  行,办丧事得花钱,咱往少里办。你兄弟俩看还给你娘买个大棺材不?贱的也得不到三千。
  
  我爹说,不弄好的了,活着时让她也吃了喝了,我吃啥就让她吃啥,我心里过得去,她也不会埋怨我。谁叫她有一个穷儿了?咱和人家别人没法比。
  
  也行,买个石棺吧。长江,你呢?
  
  我哥哥说了算,他说了的我都依着。
  
  好,你俩抓紧预备钱,每人先拿二千。剩下二一添作五,不够了再找你俩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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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5-12-8 10:12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一,觉得这句最精彩,其他也精彩。“ 我抖抖自己的双肩,我这不是挺好吗?我们仨不也是长大成人吗?”。另外,头像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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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5-12-8 10:42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5-12-8 10:12
看了一,觉得这句最精彩,其他也精彩。“ 我抖抖自己的双肩,我这不是挺好吗?我们仨不也是长大成人吗?” ...

另外,头像也精彩……

——
楼主很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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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5-12-8 10:44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5-12-8 10:12
看了一,觉得这句最精彩,其他也精彩。“ 我抖抖自己的双肩,我这不是挺好吗?我们仨不也是长大成人吗?” ...

姐,去看看本版置顶的那篇《杨梅》吧,是楼主写的,值得一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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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5-12-8 13:16 |只看该作者
锦瑟 发表于 2015-12-8 10:42
另外,头像也精彩……

——

只敢在这里两个麻花辫。如果在社会上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了。
一点也不酷,反而是刻意挽留滑稽的童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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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5-12-8 18:31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5-12-8 10:12
看了一,觉得这句最精彩,其他也精彩。“ 我抖抖自己的双肩,我这不是挺好吗?我们仨不也是长大成人吗?” ...

妃姐,看到你提示的长篇了。想请教问,长篇如何盘根错节和多线索齐头并进?另一个是怎么提高继续阅读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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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5-12-8 19:10 |只看该作者
厚重的字,真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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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5-12-8 20:20 |只看该作者
四、
  
  一直装在心里,偶尔会沉渣泛起。人总想躲避什么,却在不知不觉中靠近,如果走得急,还会撞在一起。躲避是一时之忍,如那天上的日月,一个走在白天,一个走在夜晚。可在宇宙里,两个天体遥遥对视。我叔和我爹也在暗地里对视,说不清谁是太阳谁是月亮。早年我爹可能是太阳,我叔得到过他的阳光。时来运转,我叔现在成了太阳,淹没了我爹。这种比喻太不靠谱,本是同根生的亲兄弟,杨堤最普通的两个人,两个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各自成家,各有儿女,原本都该是高兴的事,对于我的奶奶来说,这两个儿远比大儿更有出息,更让她省心,也更应该让她的晚年安乐幸福。对于我们这些晚辈,更该枝叶交错着繁茂。然而不是这么一回事。
  
  该给奶奶穿寿衣了。寿衣滑溜溜的,不用劲,就会抓不住。再用劲,也抓不回奶奶己走远的生命。她虽然死了,尸体还在柔软,掀开被子,潮湿的热气化成死亡的味道满了这间小屋。看着她的尸体,想到了亮子和小华,一个亲弟弟,一个叔伯弟弟,他俩的尸体都从冰柜里拽出来,曾经那么僵硬,就如他俩的硬脾气。人光溜溜来,不光溜溜去。再穷的也用被褥一卷,穿着死时的衣服去埋进坟里或火化成灰。我们活着的给他们买了寿衣,穿起来时格外费劲。那种场景没有好心情去描述,都没活到三十就死了,让人心痛到咬牙切齿。姥爷,姥姥,三姥爷,三姥姥,大奶奶,大爷,元舅,我都或亲手穿过寿衣或就在当场,没觉到过异味和恶心,更不曾厌恶。都是亲人,怎么会害怕?送最后一程给他们穿唯一一次的衣服,都在情理。
  
  奶奶,穿新衣服了。我哭着说,把她扶着坐起来,她没有像我姥姥那样,刚一扶直了,从嘴里咯出一口血来,她只是低着头,脖子像软绵绵的面团。别人给她套上了左胳膊,我这边套上了右胳膊。被子继续住下掀,露出她的下体,两条腿几乎没肉了,皮紧贴在骨头上。她那么胖过,死亡一点一点,慢条斯理抽取了这么多天,直到她干瘦如柴,才最后带走她的生命。我一看就看到了触目惊心。
  
  她右大腿根处烂了,饭碗大,后腰部也烂了,足有盘子大。该是多么疼?这在冬天,要在夏天,早招了苍蝇爬满了蛆。见过她躺在炕上,没听过一句唉哟喊疼。针扎在身上都一时难忍,何况烂得模糊?开始时必很疼,就她一人在孤独无助里躺着,每个人都在忙,她在忙着忍受,忙着习惯于忍到麻木,神经坏死,任由溃烂,一点点扩散。巨大的疼痛到巨大的麻木,她似乎在忍气吞声。
  
  似乎在场的都看到了,又似乎都没看到。更像是在掩藏什么。若是她娘家侄子看到会怎么样?提裤子时要抬起她,我双手抱着,她很轻很轻,还没抱我二妮那样重。穿上袜穿上鞋,扎上鞋带,戴上古怪的帽子,单子整个蒙上去,一抬就出了屋。她被抬着出来,再也不能走了,被放到灵床上,安安静静得躺着,永远长眠不醒。
  
  我爹点着了一支白蜡,燃起三支香。而后一齐趴在地上,都放声大哭。
  
  奶奶的侄子来了,我的姑啊!哭声早早传过来,悲痛就像由远而近的鞭子。明星叔一步三摇,山大爷弯着九十度腰,曲着膝,膝盖几乎贴到脚面上,哭得鼻涕老长,也不去扯掉。都陪着掉会眼泪,他们很久才止住悲声,都直立起身子。
  
  我看看俺姑。山大爷伸手揭开,露出奶奶干枯的脸。他不由得又大哭,姑啊,姑啊,你受罪了哦!
  
  水哥,年下也没来看看我姑,我姑她没添别的毛病吧?明星叔问。
  
  没。
  
  山大爷伸手揭开的那一刹那,我忽的意识到奶奶很给我们留面子。手和胳膊没烂得不成样子,脸上也干净。如果还在躺小南屋里,被子一掀,什么也藏不住。山大爷会更疼得慌,还会指责,说不准破口大骂我们不孝,没一个是好的。他们是娘家人,训斥我们是应该的。即使逢场作戏,也会照例有板有眼。
  
  山大爷说,没添别的毛病是我姑有福,人老了总得死,不另外折腾小孩们就好。
  
  可是活人招不住啊。我叔哭着说。
  
  那哪有法子?这条路上谁都得一去不回头!
  
  水哥,还有别的事不?这头的亲戚都通知到了,离着几十里地,都还在路上,赶过来见我姑最后一面。
  
  没别的事,都安排好了。我爹说。
  
  小兵子也快到了,见了后就去火化。我叔说。
  
  哦,小兵在外头干吗了?
  
  在天津开厢货。
  
  哦。不多说了,第四天过晌俺俩早过来。说着转身往外走,都往外送。
  
  走到院当中,明星,你站住。我爹说。
  
  咋了,水哥,有事你就说。明星叔转过身,一脸的诧意。
  
  唉,明星,你也知道我和长江的条件,给孩子们盖房娶媳妇,花了个净光。没剩多少钱了。我娘活着时,叫她也吃了也喝了,没好的格外疼,也尽了孝。我想热死热埋,真大操大办,没那个力气,我不嫌寒碜,有这么着的。
  
  水哥,不是我说你,你哪能这么说?咱都是从小孩子过来的,娘拉巴咱长大不容易,有好吃的先给咱,怕冻着怕热着,操了一辈子的心。是不?临了了这么办可不行,又叫人家笑话又磕碜,你这么办对得起我姑?她十五就到这来了,没她会有这一大家人家?借钱也得办得体面点,实在不行我给你垫上。你也往七十上爬的人了,怎么说这丧气话?再说了有小祥,有小兵,有小星,他们在外头混事,以后还怎么混?人情礼往上也得过去。你说是不?小祥。
  
  一瞬间很鄙视我爹,真没想到会说出那样的话,让在场的其他人怎么想?我爹是一时疼得糊涂了,别听他的,明星叔,没事,我有钱,绝对够。
  
  这才像回事,不白在外头混事。明星叔又扫了一眼我爹,转身和山大爷出了院。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想,别扣大帽子,几年来不一回,装什么大瓣蒜?我那大舅爷爷不也是被你气得够呛?临了住东边的那一间。尤其是山大爷,还住在东房屋里。
  
  送走了他俩,婶子也来了。妇女们裂着白布,缝孝衣孝帽白扎腿带,嗞啦嗞啦响着,格外刺耳。
  
  小兵子回来了,哭着进了门,扑倒在地,爬了几步,伏在床前,拽着奶奶的手,哭得满脸泪水。
  
  别哭了,再哭你奶奶也活不了了。我叔说。
  
  小兵擦擦脸上的泪水,沉默着站在一边,还在轻声哽咽。
  
  火化了后放到你那去。
  
  小兵仍不作声,默认了。
  
  张芳和春栋不害怕呀,我婶子插了一句。
  
  长江家,这是早说好的。
  
  吗呀?上东洼那去。我婶子恨恨瞪着我娘。那里又不是没有地方!
  
  这是男人的事,你们娘们家别胡扯扯。我叔有点恼怒。
  
  兆政大爷似乎不在意,他在专心致志按预定的办。小兵也见过了,不等大婶子的那几个侄女了,她们平时来过,不会责怪。国子把车开来了,都下手,抬车上去。他招呼族里的几个男人,拥进来,小屋里挤满了。
  
  有人在外点着了烧纸,我们都冲北趴在门前,眼望着灵床。
  
  哭。有人喊一声,如同药捻子,点燃了悲声。
  
  我们都放声大哭,内屋的女眷们也放声大哭,哭到撕心裂肺,大哭大嚎才足以显示出孝心,让全村的人都能听见。
  
  奶奶被轻轻抬离了灵床,从我们头前抬过,我们也一齐扭转身子,而后站起来,双臂无力低垂,迈开沉重的脚步。都知道再也见不到了,等回来时,就只有披红的骨灰盒了。
  
  接着转移,都到了小兵家。打扫院子,清理得干净。扎起了灵棚,铺上了草垫子,我们在灵棚里沉默着。
  
  那些姑们伴随着哭声也到了,迎接到门口,说了很多,她们进里屋去了,又是一阵哭才停歇,而后死一般安静。
  
  车回来了,我爹抱着骨灰盒如抱着一座山,石棺早停在中间屋的当中,有人在底铺上了烧纸,一共九张,把骨灰盒放进去,棺盖盖上。又一声呐喊,哭。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姑们哭得更甚,怎么都劝不住,好久好久才止住。
  
  奶奶的黑白照片供放在桌上,前头点着香,摆了三碗供。棺材前点着白蜡和香,白蜡的火苗一闪一闪,是长明灯。
  
  看着奶奶的照片,我叔说,早就知道你奶奶有到不行的时候,用照相机照的,花了三十。
  
  没搭理他,我看着照片,很感慨,奶奶就只有这幅照片了,电脑里那些录像会保存着她活着时的举止语声,是彩色的,可那已成怀念了。照片上的奶奶很安详,微微笑着。再照身份证时说好一家一半的,最终还是我爹付了全款。晒然苦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奶奶的照片还会看到很多她不想看到的,五天后就会看见,不知她的灵魂会不会难受到无以复加。
  
  我叔很细心,香一快燃尽,他就第一个过去再点上,就如年三十上祖坟请家神和年初二送家神,无论雪厚雪薄或者不下雪,他总抢在前头,或许有他的深意。但也终究是老二,灵棚左边排在我爹后,永远抢不到第一位子。午祭时吹鼓挞子要提着我爹出来进去三趟,还要啃亲。这是我大爷早死了,否则是他的事。也许不是,因为他过继给我大爷爷了,他活着时,尤其是奶奶拴住后,在二家轮流,他没管过一天。我说不清,但我知道,我叔在争,凡是对他有利的,他一直在争跑在前头,用我娘的话说,你叔总得要吃头份子,还没说到横吃十八两。
  
  回来的路上很黑,回想也在人之常情,否则我叔也不炫耀他二个屋里各添一个孙子,该是列祖列宗吃了他的头香保佑他枝叶旺盛。而我这边呢?我没香火传承,弟弟有一个儿子,在他三个月大时,亮子就因车祸死了,他的儿子在他丈人家养大着。叔挖苦过,指着鼻子说我娘上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这世遭报应,死了儿没了孙,活该。当然,这是听我娘告诉,我宁信其无,因为不想叔在我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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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5-12-8 20:21 |只看该作者
五、
  
  第二天了,一早就回到杨堤。
  
  看着翻盖的北房,觉得这才是正根,为了女儿的学习,到县城租住,不过漂在十里之外,加上二妮如果争气,前后也就九年,九年之后还得回来。娘替我守着,爹在前院,很多个夜晚都冷清,只当我们四个回来才热闹几个小时,而后仍是冷清,幸亏二老年纪不到七十,身子骨还可以,最担心突发疾病,唯一的儿子不守在跟前,命悬一线,那可要了亲命。就如奶奶,那天要是大爷在家,及时到医院,或许不会那么严重。但愿不会重演,真要有了,我得奔走在杨堤与县城之间,做儿女的只有到这时才受苦,报答父母的养育时所受的苦。
  
  眨眼又到南院,看着那住过八年的二间半的房,不由得撇嘴。和我叔比起来,实在矮了几截。但转头去看小南房,奶奶在那风烛残年过,她从未到那两处院的任何一间屋里睡过一晚。我爹曾让她和他各住一间,她不答应,我想不出为什么。我也无法体谅她的心情,她一生都在贫穷里挣扎,即使放过几年羊,赶着最多七八只走在沟沿河边上,卖的钱她也得不到多少,对她生存的质量并没有明显的改善和改变。
  
  你奶奶放羊卖的钱都给你叔了,小,你上学交这交那费,没该到过一毛钱,都让你叔弄走了。我娘说。她只能抱怨,却没想过为什么,同样的儿子同样的儿媳,为什么得不到奶奶的垂青?
  
  为什么啊?
  
  疼小的不疼大的,偏心眼。
  
  是啊,那你们为什么不如我叔吃香?
  
  你叔精着呢,鬼难拿,哪像你爹一脚踹不出个屁来?死老实和傻紧靠着,你奶奶那时恨不能咱这一家子死绝了,她才舒心,好都给她小儿子。
  
  嗯,别怨恨了,这是咱的问题。再说了,我奶奶能有多少?凭她那点,富不了。
  
  不是这么事,是她的心太硬了,偏沉得厉害,一边倒。
  
  咱这也不是挺好吗?
  
  就是啊,所以我和你爹才咬着牙过,看谁走到哪个地步。老天爷开着眼呢!谁要是成天扒瞎扯影,打个瓜啦雳了他!
  
  如今奶奶死了,她所用过的东西都让爹拉到小兵那去了,扔在一边,等发丧的那天一把火烧了。屋里又回复到原样,可我总觉到还有她残余的气息,门窗都大开着,过些时日才会散尽了。
  
  进了屋,刚吃完早饭,爹坐着抽烟,娘洗着碗。刚洗了一个,娘把碗重重一放。这个长江,就是不好斗。以前都跑前头先下手,这回却往后出溜。你看他说的,我哥哥说了就算,都依着。哦,这时眼里有他哥哥了?把他哥哥放眼里了。怎么不第一个说把奶奶停放到小兵那去?守着大家伙打倒退没安好心,逼着你说,你一说就显得不咋的,里外不是人。显得他多好啊,知不道内情的都得说咱不行。
  
  你烦不?这是他办了。他要不办,就放到小祥那去。
  
  放小祥那去?我头一个不答应。他把老宅子连房子一起卖了,咱连根椽子都落不着,他就光趴灵棚里哭娘啊?哪那么便宜?都是他的啊?我咽不下这口气!再说了,小祥那一间一断,棺材一放,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里屋也不大,院里来了女的陪灵,都装不开。小兵那屋子大,奶奶拉巴了他,这时不用他用谁?咱小祥吃她一顿饭都疼得慌,小祥不管说得过去。真到时往外抬,非得把门全拆了,小祥家愿意?
  
  她不愿意,我再花钱换新的。
  
  得了吧,别嘴硬了。累得七死八活的,你有那个钱?这不是瞎折腾是吗?
  
  我有手有力气,能挣来。
  
  算了吧你,跟你多半辈子了,还知不道你那两下子,醉死也不认那壶酒钱!
  
  别吵吵了,吵得我脑仁子都疼。爹起身走了,灵棚里哪能少了他?
  
  我不动声色看着听着,吵了闹了多半辈子了,打我记事起,凡是牵扯到奶奶,总脸红脖子粗。惹急了眼,爹会动手打娘,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记得七八岁时吃晚饭,想不清娘唠叨了哪些话,爹抄起舀饭的勺子冲她扔过去。娘唠叨着也没忘了闪。勺子飞过去,撞到锅台边上,再拾起来一看勺柄都弯了。娘说,你好狠的心啊,这要扔头上,还不砸个窟窿?你要我死啊!不跟你过了,我走。她嘴上说,却看着我仨哭,我们也哭。不涉及奶奶艳阳高照,涉及她就电闪雷鸣,没了她还有点余震,再往后就万事大吉吧,我实在不想日子有如此的插曲。
  
  今天早晨只是吵嘴,我站在门边,离门顶只有半头,再也不是当初的矮小瘦弱,这对爹造成了心理压力,在我面前他不敢再动手。他毕竟老了,我正壮年。实际上他己领教过,那次他又动手,奶奶在小南房里添油加火,打她,打死她,这个碍眼的货,打不她你不是我儿,她给你娘难受,你得替我出气!爹就像打了鸡血,扑奔娘。我再也不旁观了,我拦腰抱住他,死死的抱住,那还是第一次抱他。他怎么那么轻,一抱就双脚离了地。他连蹬带踹,握过锄把搬过铁块抬过铁水的双手去掰我紧握的双手。我双手十指紧扣,像勒紧的绳子。爷俩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他始终无法挣脱。奶奶趴在小窗户上,小祥,有你吗事?你敢打你爹?我上大街上喊你去!我冲她怒喝,一边歇着去,还嫌不丢人现眼?你要再吵吵,别上后边吃饭去了!她一听就立马闪到炕上去了。那时爹娘在地里忙活回来晚了,不到中午十二点她就到后边敲我家的门。坐在一起吃饭,而不是让她在角落或一边。从没嫌弃过,一张桌子上吃饭,饭菜都明明白白摆着,还有二个重孙女围着她,自始至终她都笑。所以那句话才让她掩旗息鼓。爹急到不行,低头咬我,我也不撒。忽而他放弃了,像虚脱了一样,呼哧呼哧喘粗气。我这才放开,今后再也不许你打我娘,她有功劳也有苦劳,做给你吃,也给我奶奶凉的做成热的,地里干活那么累,还到家忙着给你娘俩做饭吃,你怎么有脸揍她?满对得住我奶奶,不过是唠叨几句,兴她那么做还不能叫我娘数落几句?今后你再敢揍我娘,我也叫你尝尝挨揍的滋味。爹看我一眼,行,行,行,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了。我的娘唉,我难受啊!说完他就直挺过去了。
  
  他的腿伸得笔直,牙关紧要,身子一抖一抖的。他这是来自于奶奶的遗传,气急攻心就这样,得掐人中,慢着弯他的腿,用手直上而下抚摸他的胸部,大概半小时才缓过来恢复正常。他没全继承,奶奶比他多一手。奶奶要是这样,不过是前奏。她会被她娘附体,眼晴全变成黄色。她的头异乎寻常的摇着,不止不休,好像要脱离,要等好久才肯停住。你们是谁?都是谁?欺负俺闺女,给你们说,饶不了你们。桂芝,你等着,娘饶不了他们!可奶奶不动手也不动脚,那种场景却疹人。我爹说,我是小水,老二。俺不认识你。我是俺娘的二小,你死得早,没见过我,俺成舅认识我,小时我在温辛庄住过,俺成妗子可疼我了。哦,你说大小啊?!他不孬,可也不行,把俺闺女放到东于,俺那后娘可狠了,光打俺闺女,那个死老妈子,没得好死,该!张井里淹死的。你干吗也欺负俺闺女?叫你也张井里淹死。姥姥,没给她气受。我看见了。再也不敢了。饶你这一回。说罢奶奶又是摇一回头,眼晴的黄色消散了,露出黑眼珠,才疑惑得看看这看看哪,刚才咋了?我怎么坐地上了,怪凉的。
  
  仿佛是昨天的事,莫名其妙想她仍坐在冰凉的地上,转眼去看那北院曾经的大门后,她被一道墙生生隔开来。活过来多好,闭起的眼晴再度睁开,她会看清人的本来面目,包括自己在内。
  
  我也去了啊,我说。
  
  嗯,班上你的领导知道了?
  
  有礼的差不多都通知到了。
  
  来到小兵家,灵棚里很安静,我爹和我叔并排坐着,他们兄弟俩又一次如此近,谁也不说话,或许在各自想着心事。小兵进来,小星也进来,把我隔在最外边。真不懂礼节,我应该靠着叔,暂时将就吧。比我爷爷矮一辈的都得陪灵,可丧事用的人多,也就一些年轻的,一个又一个进来,找上孝衣穿好,戴上孝帽,坐在我们的对面,抽烟说话,嘻嘻哈哈。死的是我奶奶,又不是他们的亲人。如我到别处陪灵,同样的事不关已,尤其进了大柜后,坐着写对联和收钱记帐,灵棚里见不到我。
  
  忽然门外响了两声鼓,有人来吊丧。灵棚里一阵躁动,纷纷调整成趴姿,双手按地,撅着屁股,把头一埋,哭声由小渐大,似乎要拱破灵棚。
  
  地真凉,腊五了,天阴沉着,或许在酝酿一场雪,入冬以来,还没下过一丁点。双手一碰,钻心的冷。
  
  门外有人哭着进来,是菊姑,大爷爷的二女儿,她哭声格外响亮,脸上满是泪花。她哭着转到内屋去,在奶奶灵前跪到,我的婶子啊!
  
  三叔在灵棚前跪拜,而后起身,把一个大盒子递给管事的,是整猪供。一个猪头,四个蹄子,一个尾巴。有人抬来一张桌,桌上放了盘子,供摆好了。三叔又拿起一个木盒,说,小玲在苏州,小辉刚给添了孙子,还在月子里,回不来,捎来八仙人,又抬了一个桌子,摆满了碗。碗里得有半碗谷。这难为人,地里几乎都是棉花和麦子玉米,很少见种谷子的。听到有人问我婶子,她说,这哪有啊?小兵家有吗?更没有。我叔说,知道这个我种上点啊!他很遗憾。我娘说,把奶奶的枕头扯开吧,去年里头换得是新谷子,全用不了,用不着全烧了。于是有人去办理。各个碗里挨个倒上,摆上八仙人和各等鱼、塔等造型。隔了不太久,梅姑也到了,摆上水果供。
  
  看着猪头,众人一致夸白净。按说该是女儿摆供,可我奶奶只有四个儿子。大爷几年前死了,四叔在十几岁时连饿带病夭折了。菊姑当成了女儿,这让人称道。
  
  从渊源上说,是我大爷爷给我爷爷张罗娶了我奶奶,弟弟结了婚他才结婚。我大爷爷会鼓书,在这一带很有名气,遇事大度不糊涂,听说会说好多评书,凭借一张嘴,支撑起六张嘴,他清一色有四个女儿,我爷爷清一色有四个儿子。后来家长里短闹过生分,不知为什么缘故,惹我奶奶骂大街,骂到大爷爷家门上。他任由她骂,等她骂够了,才搬着那把圈椅坐到门前说,老二家,你是花二百斤谷子来杨堤的,要不你早饿死了,我不给你一般见识,就当刮一阵子风,回去吧,那几个二么蛋子不能没有娘。我奶奶嘴张了几张,没再喊出一句。
  
  听我奶奶告诉过,我爷爷娶她时,她才十五岁,当时正在屋顶上疯玩,梳着两个麻花辫。大舅爷爷在院里喊,下来吧,杨堤的来娶你了,都进村了。
  
  没想到这一来就快七十年了,遭老鼻子罪了。小,你没经过,不知道怎么个苦。你爷爷一辈子脓包,那时要什么没什么,差一点全饿死。你大爷你爹还有你俩叔,饿得皮包骨头,缠着我要吃的,我也哭,把手一伸,啃娘的手吧,还有点肉。要不你小叔也不会死,饿得剩半条命,又得了肉疮,十五就死了。
  
  奶奶伸出她的手,她的手很特别,大拇指很特别,特别短,最长也只在食指根处。人家说过,这是穷命,一辈子受穷,受了一辈子穷啊,没得过一天好!
  
  奶奶摇摇头,沉入回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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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5-12-8 20:22 |只看该作者
六、
  
  孩子都听娘的,世上的哪个孩子不觉得娘最亲?大了懂事了,成家立业了,比娘高了,不听话的就多起来,即使听话也按自己的主意办,顺着的时候多,逆着的时候少。上疼下没缝,下疼上找空。尤其老了,动不了,父母就成了孩子,却得不到我们孩子时的待遇。孩子再臭,闻起来也香,洗尿布换土布袋,抱着都轻轻的晃,心情透彻得高兴,大多数一逗,粉嘟嘟的小鲜肉会充满微笑。老人呢?很多却臭不可闻,如果去逗,说不准会招来一阵被骂。
  
  为什么要儿子?就是指望这一天有人管。指望儿媳?做梦都不敢想,没拉巴过一天,别指望人家伺候。特别在一般的穷人家,结婚时,给盖几间新房就得还半辈子帐了,分家时给个面盆水缸半口袋面,之后各过各的,老伙里的就没半点份了。在我爷爷这更严重,他住三间土坯房,小窗户小门,屋里盘炕,一张桌几把椅,里屋一口大缸,缸底有粮食,真难以想象。穷在那时很普遍,听大舅讲,那时没机器,指望天收粮吃饭。麦子不用镰割,用锄锄,一亩能有六七十斤,收到一百往上那是老天保佑了。那玉米呢?玉米还没半人高,结的玉米还没一扎长,你说能收多少?人们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忍饥挨饿,吃了上顿没下顿。听说东乡里有一个村,村里有一个当娘的,孩子饿得不行,她就用土和水捏成窝窝状,哄孩子说一会就熟,还没掀锅盖,她就一头张进井里淹死了。所以小啊,上年纪的连个米粒都得拾起来放嘴里,舍不得扔半点馒头。你看这,年轻的多烧包?不炒菜吃不下馒头,没肉吃就不想吃,馒头剩半块就扔,我在大街上见到过。没挨过饿啊,不知饿是什么滋味。饿他三五天,我看他吃不?现在条件好了嘛,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是啊,好不容易活到好时候,得多活几年,把那些年受过的罪捞回来。回头看我奶奶,她也活到了好时候,吃喝不愁,我却认为她没享过一天真正的福。
  
  她没得到过属于自己的福,也在不知不觉中让别人得不到应有的幸福。这句话很片面,不是小鸡站在门槛上。我叔幸福了,她就满意,她就笑,她就觉到最应该。如果我爹幸福了,她就难受,她就不安,她就搅和乱了。这句话应该很中肯,不是背后看她不顺眼,是她看我们不顺眼,直接碍眼,可以形容为眼中钉。可我又无法解释她对我两个女儿的好,她颤微微得用一只手抱着,笑得合不拢嘴,笑得露出仅有的几颗牙,似乎不是娘所说的专疼小的。
  
  除了姐姐,就我在男丁里属老大,也不曾晚婚,我的孩子在她重孙辈里自然来得最早,成了仅仅维系的纽带。时光并没让她再有更多的精力,当小兵和小星先后各有一个儿子时,她已老到照料自己都很难了,只在脸上表现出欢喜。我的两个女儿得到了她最多的疼爱,不计其它,只那怀抱里的笑,隔辈浓浓的亲情,就曾让我很迷茫。比如大女儿刚上学,那会学aoe,指着门上的挂图,冲她老奶奶说,我教你识字,指着a说啊,啊。她摇着头说,啊,啊?你干吗啊?继续指着o读我,我。啊?傻孩子,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你是佳慧啊!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啊,你就是佳慧啊!唉,学下一个,指着e读饿。饿?哦,你饿了啊?叫你爸爸给你拿饼干吃,吃饱了就不饿了。唉,大女儿笑弯了腰,跑到我近前说,老奶奶真笨,连这三个拼音都不会读。我说,这不能怪你老奶奶,她和你一般大时没钱上学,哪能识字?我就坐在电脑前听她俩,被某种情绪感染,绝对是一种错觉,没有谁能取而代之。而后浸入往事里,当我还是孩子时,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恰恰相反,我这个长孙至今想来犹觉心寒。
  
  就如此刻在灵棚里一样,都太薄,挡不住冷风,刚进来时地上还有一层白霜,草毡子上也是。里里外外都有人走动,还有人跺跺脚,呵着热气说这天真冷,怎么还不下一场雪?我不希望这样,我是说另一种意义上的雪,我隐隐得有种预感,总有一场雪会落下来。下雪冷雪化时更冷,若无足够的热,会变成冰团,永久搁置在心里,永远化不开。我曾亲历过几场雪,为把雪融化,投入了热心热情,似乎化成了水,带着一些干净的水,而后血浓于水,起码比我成人前强烈了些。记得我小时候,走对面都不搭理我叔和我婶子,也包括三个叔伯弟弟。同样,他们也不搭理我们,好像是陌生人,更如仇人,只是没分外眼红。
  
  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听大人的。娘对我说,别理你叔和婶子,他们是坏人。小孩子还不知问为什么坏?只简单一切以好坏来区分,来得很直接。大人是正确的,说坏就坏了,叫不理就不理了,反正见了也没给过一块糖角,那时一分钱一块或者二块,能有一块糖角就能俘获一个孩子的心。我吃不到,如今想来,特么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
  
  我那时是一个脏孩子,娘说我能活下来是捡了一条命,好哭,一哭哭半宿,我神经衰弱就因为你,跟个黄豆芽样。我那时就如黄豆芽,稍大一点,一挨进冬天就犯病,整天流鼻涕。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当有了就用袖口擦,换着地方擦,右袖口满了就左袖口,冬天时要是见到我,两个袖口被寒风一冰,简直就是两面镜子,照哪一个都能看到自己的脏样子。袖子两边一样硬,擦得鼻子生疼,就往肩头处擦,直到两边肩也各有一面镜子,我想冬日的阳光会让我迎面闪闪发光,让人睁不开眼。袖子和肩头经不住不断的擦,就用衣角,或者掀起衣服就擦,可以说那时我是一个让人躲避不及恶心的正面满身鼻涕的脏小孩,没想过娘为什么任由我脏着,反正该有衣服换,想来清洗也是极费力的事,冬天的水很凉很冷很扎手。我就这样一身走进爷爷家的院子,也许在蹦在跳,因为我属兔。
  
  拐过东屋角,就看到很高个的大爷,他笑着,呲牙咧嘴得笑,村里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都见面喊他狗,而后过了多年喊老狗,等他一笑,就说狗牙都露出来了。他露着浊黄的牙,在呲牙咧嘴笑,如守着自己的三个儿子,那么的开心,如果没我的到来,开心会持续下去,我如丧门星,搅了大好局面,我真有罪,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也不得不认识到。大爷双手托着一个罐子,里边装着糖稀。小兵,小华,小星每人都在双手忙着,两个小棍来回摆弄,糖稀在两个小棍间拉长缩短缠绕,他们在缠糖稀。糖稀起先是红色,经过长时间缠来缠去,最后会变白,由软变硬,再放进嘴里咬,甭提多甜了。缠糖稀对我是一种奢望,小铺里好像是缠一次要五分钱,我没有钱,爹娘更难给,除非在脚下缠闹很久,才给,接到手里就忙不迭跑进小铺,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小心翼翼缠,感觉爽透了。娘看着我,就这点时老实,要不又得闲得到处找事去。我想缠糖稀,就如闲得蛋疼,这次真得蛋疼了,很久以后都难修复。
  
  他们兄弟仨在开心得缠着,罐子里有的是,缠一天都缠不完吧?他们索性一口吞下去,又都围上去,大爷逗他们,举得老高,笑声更爽朗。爷爷在墙角搬把小凳子,边晒太阳边抽纸烟。他抽不起卷烟,抽烟沫子,呛得直咳嗽,好久才喘过一口气,涨得满脸通红。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头发贴着头皮如卧着雪,几绺山羊胡,也稀疏卷起白雪,他的眼晴很细长,几乎一直在眯着眼。我对他的印象就在于此。奶奶在屋里听到他咳嗽,怒着骂,糟老头子,还抽,又糟践钱又坏身子,抽抽抽,早晚抽死你。爷爷不理她,仍猛吸一口,喷云吐雾里睁开眼,看到了我,小,来了啊!我立在那里,直对罐子里的糖稀感兴趣。他其实让我感到可亲可近,记得偷过姨家的钱,就让他保存着,他没骂过我,更没让我送回去过。唉,我不仅是脏孩子,更是坏孩子,我偷过钱。爷爷窝赃,他不亲谁亲?可我对他的烟沫子不反感,更对罐子里的糖稀垂涎三尺了。
  
  大爷终究还是放低了,他们仨和我同样的感兴趣,看不看到我没一丁点关系,纷纷又都忙手上了。我也凑过去,大爷,我也想缠。
  
  大爷脸上的笑一扫而光,依旧露着牙,不耐烦扫我一眼,一边玩去。
  
  我一边玩够了玩累了呀,好不容易遇到一回,哪能放弃,又往前紧靠,几乎可以拽到他衣角了。
  
  他伸出一只手,只一下就把我扒拉到一边,一边玩去啊,没你的。他把罐子藏起来,没有了。
  
  我差点摔倒,眼巴巴望着他。
  
  看吗啊看?没给你说啊?你个熊孩子,家走,别在这里惹我生气!
  
  爷爷看不惯,帮腔说,给孩子点。
  
  给他干吗?我叫大街上的孩子缠也不给他。
  
  这是怎么说的?
  
  就这样,他想缠找他爹他娘去,我这里没他的份。
  
  爷爷翻翻他的兜,他只好低头抽烟。我那段日子偷不到钱,他也就没钱。防我就像防小偷,门槛石上再也不晒了,席底子下再也不压了,抽屉里再也不放了,只有我一双焦渴的眼。
  
  他娘,你有吗?给他五分。
  
  奶奶从屋里跳出来,一脚跳过门槛,指着我说,滚你娘的,家去找你娘要去,你娘不是有能耐么?处处给我不痛快,你也落不好。大小,把他撵出去,把门插上。
  
  大爷把罐子递给她,就过来用手推我,就差用脚踢小狗小猫了。我那么小,脚下没根,他不费吹灰之劲就把我弄到柴门外,而后挂上铁链子,院里的那仨又生龙活虎了。
  
  隔着墙听到爷爷喘着粗气说,你娘俩就这么作吧,我管不了了,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小水和小水家咋了?孩子有吗罪?这个家早晚叫你们作得家破人亡!
  
  我眼角挂着泪,失魂落魄吧?回了家,可能我没告诉给娘,要不她去找上门,一准又是一场大吵大闹,街上站着看热闹的父老乡亲。又不是没这样过,以后还有。
  
  我真得有眼泪了,倏忽间身在灵棚。门外鼓响一声,侧脸一看,班上的领导和一些同事来吊丧了,等三拜后,我起身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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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5-12-8 20:23 |只看该作者
先到这吧,多了眼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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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5-12-8 20:57 |只看该作者
做个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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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5-12-9 08:55 |只看该作者
北斗第八颗星 发表于 2015-12-8 18:31
妃姐,看到你提示的长篇了。想请教问,长篇如何盘根错节和多线索齐头并进?另一个是怎么提高继续阅读的兴 ...

您客气了!其实长篇我也就写过一部,我个人的做法是先想好一盘大棋,列出章节名目(等于就是本章节的主要内容),然后一章一章写。当然,投入写的时候,可能灵感爆发,会有一些篇章与原设计不符,这个我认为没得关系,属于逻辑支持发散,是珍贵的思想火花,允许在不违背大主题的情况下屡屡发生……至于引起读者兴趣,忘掉这个念头吧,写作本来就是一件孤单的事情。好的写作者,是孤单的起舞者,也是傲然的领舞者!读了您写的两章内容,文字是有个性和特色的,可以把长篇的主轴先理一理,在哪几个节点插入哪几件重要事情交代,事情的主角分别是谁,这个大的逻辑框架还是应该有的。至于笔墨,跟着感觉走吧。走远了就扯扯回来,有时候一章中实在没啥大内容,那就来点工笔描绘,长篇其实好打扮,但也考验写作者是否耐得住寂寞和孤单。不是所有的长篇都有读者和市场的,有时候,写出来了,也只是写出来了……而已。问好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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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5-12-9 09:39 |只看该作者
  勤奋的老杨!字也好!世间冷暖,家族恩怨,透过奶奶的白事徐徐展开。。。。。。静候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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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5-12-9 14:11 |只看该作者
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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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5-12-9 21:14 |只看该作者

不容易啊,锦妞妞。
一条线做树干,穿插倒叙是枝叶。可惜我不太熟通,看起来累眼累心。
六了,六节的叙述,你有想法?
写到十了,一会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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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5-12-9 22:45 |只看该作者
七、
  
  送完领导,几个交情好的留下来,这己成惯例,买了一条红泰,让哥们拿着招待。哥们问我,怎在这啊?看房子跟刚盖的样,是老院?我说不是,这是我叔家小兵的,老院在村里,还离着很远。他意味深长望我一眼,我叔把老院卖了。哦,你们这里头有事,我感觉不对头。等完了事,我请你,都告诉你。正想再说,兆政大爷从身边走过,猛喝一声:都在灵棚里老老实实趴着,别这里站站那里走走,来了人自有人安排接待,要不要大柜干啥?穿着孝衣晃悠啥?传出去叫外人笑话!我知趣得回到灵棚里,对面的都绷着脸,小星看着我都有点兴灾乐祸,我当没看见。甭玩这套,你有这些人吗?至大有小学同学和工友。转而忽又自责,上班这么些年,我叔只找我办过一回事,还在小兵盖房子时。他没提前找我,而是通过别的渠道,钱也交了,最后不发宅基证。不确定哪里出了差错,逼着叔找到了我,我找了正管这事的所长,私交说得过去,他说这是你来了,我也不知你们是亲叔侄,你叔要早说了,看你的面子也不难为他。你不知道,他可能了,这有关系那有路子,这不是明摆着刺闹我吗?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有哪路神仙?行了,我叔是农村人,急着给小兵盖房子好娶媳妇,你别往心里去,哪天咱们坐下喝一场。看你的面子,把证领回去吧,我给你说,他找的中间人把他黑了,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把证送到叔手里,我什么都不说,办成就好。叔说,别走了,在这吃吧。听着外边仍不停歇的狗叫,我往外走,前后不过五分钟。心里有种优越感,不成想还能办成点事,解了他一时燃眉之急,他应该重新审视一下了,其实也就迈开了实质性的第一步,因为他敲响了我的大门,我的大门也打开了,并没因头皮上的恩怨关得严实。
  
  除此之外呢?还有几件,自认为做得可以,不是教他领情,而是想试图改善,天下没有捂不热的铁头,人心都是肉长的,没到恩断情绝。
  
  里屋的内眷们刚歇了哭不久,忽听我娘说,长江家,你别屎盆子尿盆子都往小青头上扣啊?小青也是好心好意,她又不是成心的。大街上有明白人,天爷爷也看见了,奶奶给谁干得活最多?怎么累倒的?怎么累病的?你自己明白!
  
  我明白吗啊?奶奶不是一家的,没给你干过活啊?在你家没病过啊?你吵吵吗?
  
  我听我姐说,婶子,别说了,是我的错行不?不该给奶奶买鸡蛋糕吃。娘,你也别吵了。奶奶啊!
  
  外边的人都愣住了,我叔站起来,白了脸,小兵和小星也接着站起来,我也站起来。空气更冷了。
  
  吵吵吗?兆政大爷喊到。屋里的都老大不小了,有吗事等发完丧再说。长江,你也别站着了,大柜上忙得脚不离地,不想出什么乱子。都老实点,大婶子可没走远,还看着呢。我叔这才白着脸蹲下,他看看我爹,我爹没看他,自顾自抽烟,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在极力压制着。
  
  这种情况无独有偶,在别处有过。谁家的老人躺炕上馋这馋那,晚辈的就给买。吃着吃着噎住了,一口气没上来,死过去了。不死的时候你好我好,死了后会大动肝火,不只责备。这就是出好心办坏事,兄弟们亲兄热弟会认为这是老人的寿限到了,吃不吃那口都是一回事。兄弟们明争暗斗的会趁机大动干戈,发送的钱最好能一少再少,少不了也能在道德高地上猛踹几脚。
  
  我姐差点被踩进淤泥里,谁让她在奶奶死的那天上午买什么鸡蛋糕?奶奶那段日子基本不吃不喝了,水米不沾牙,以消耗一身的肉来延长寿命的时限。后来问过她,姐姐说守了二三个小时,她抓着奶奶的手。奶奶似乎回光返照,睁开眼看到她,还问小青来了啊?姐姐答应,还喜不自胜喊我爹过来看。她问,奶奶,我买鸡蛋糕了,又软又香,你吃不?奶奶张了张嘴。我爹说,掰碎了,一点点得吃,你奶奶都好多天没吃了,别噎着。奶奶费力吞咽着,并没憋脸红,只吃了小半块。姐姐家里有事,中午没在娘家吃就走了。下午接到奶奶的死讯,她心里咯登沉一下,惶惶不安。她曾接奶奶去住过一次,住了没三天,奶奶吵着说,住你这不是事,没疼过你多少,我得住儿家,我有两儿呢,不熬糟他们熬糟谁?妮,把我送回去。姐姐说,没车。没车我走着走,二里地,我还能回去。姐姐没办法,才让姐夫把她送到我爹家,奶奶才安生。不知姐姐给谁说漏了嘴,传到婶子耳朵里,她才冷不丁发难,正愁无处下嘴,她从来不放过任何机会,要不奶奶见了她就低眉顺眼,如老鼠见了猫。
  
  就怕奶奶死在咱家,她到底还是死在咱家了,这是命啊?活着不让得好,死了也不让得好,上辈子该她的欠她的,临死也不让称心。
  
  没事,不是一天累成的,接她时在我叔家见过,睡土炕,炕上铺着沙土,手一摸冰扎凉,我叔也不是没见到,她腿根上后腰上都烂了,他来接时言语过?没有吧?
  
  你说吗?她烂了?该,活该。老天开眼啊,没对我一天好过,年轻时她壮,力气大,找门上来打我。你姐还在月窝里,在我怀里吃奶。你奶奶抓着我头发拽,把我拽地上,用脚踹我,多狠的心啊?我这是给你们杨家拉巴人,地上那么凉,成心让我得月子病,成心要我死啊?!活该,叫她再孬,得报应了吧?怎么不全烂了?!
  
  行了,别给孩子们说这个。
  
  兴她打我,还不兴我告诉啊?
  
  娘,你别解恨了,可别忘了,奶奶的肉烂闹不好就是在咱家开始的,我叔没责怪咱就不错了。
  
  他哪有脸责怪咱?奶奶给他拾葱,长好的葱抛出来,有人随后拾,凑成一捆捆起来。奶奶撅着腚低着腰紧忙活,一只手还忘不了给他小儿干活。不是我扒瞎,我看见了,别人也见到了。第二天再看奶奶,脸上一个大疤,小,你也见过吧?一准是累得,摔地上摔得。奶奶给咱这样干过?一天都没有!
  
  胡说,你怎么不说扒棉桃?
  
  是给咱扒过,没扒多少,小兵子家就来喊奶奶,明着说重孙子想老奶奶,还不是也扒棉桃去?兵子家地不少,连她爹家的地也包了,棉桃只多不少,你看门外那堆萼子。他叔家也有啊!使奶奶使得更狠。
  
  唉,奶奶也给我扒过,她用右手拿起,碰到左手一挤,挤散了再拾棉萼子扔一边,我二妮给她铺上厚垫子,她就坐在地上,悄无声息,无论有无太阳。若二妮喊她一声,她才抬起头一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在回忆里无比金贵。
  
  吃饭时做好吃的,围在一个桌子前,我想在别处她不会有。
  
  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你婶子还能吃了你,有我在,她翻不了天!对奶奶怎么样,她自己明白,好不好让别人论,她不怕别人笑话,她尽管使,斗了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她那两下子?要不是奶奶罩着她,她敢?你爹不给我拾着啊,不是给他交学费拿钱给他盖房子那会了,你爹就一个劲做好哥哥,可换了吗了?把你这个哥哥放眼里了?
  
  别吵了,我脑仁疼。
  
  就知道这个,你甭护着,长江他心里得有数。
  
  我心里也有数,你不懂。
  
  你有吗数?死心眼。这些事你都见过,他让过你一回?好事都跑头里先下手,坏都往你身上推。就欺负你怂。
  
  唉,都别说了,都过去的事了,咱们也不是活得好好的?姐姐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老掉牙了,也甭翻老帐,以后好就好,坏就坏,谁离开谁也一样。
  
  我说,还有我在呢,我叔怎么着也得让一步,我可真为他办过几件事。
  
  唉,他早忘了。
  
  我叔会忘了?他怎么能忘了。一想但凡我见过和听过的都永远不会忘记,除非有意规避,或压制着不让泛起。我叔比我多吃好多年饭,他绝对比我玩得更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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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5-12-9 22:46 |只看该作者
八、
  
  我想成为空气,并不只是隐身。这幅身板还无法从固体转化为气体。空气无处不在,人也存在于人心里,只要呼吸,就有存在,必有着记忆。我有很多的记忆,却在反复咀嚼多年后想忘记。忘忆种种的不快,记着种种的好处,哪怕再少,选择原谅,而不以牙还牙,如我的大爷爷安坐在屋里充耳不闻,任由我奶奶骂到声嘶力竭。这很理想化,忘记就如一根刺,总扎在心上不肯离去。死了的只能原谅,活着的难以挣脱。奶奶就不曾挣脱掉,只能背在身上。一面对她的二儿和二儿媳横眉冷目,一面对她的三儿和三儿媳低眉顺眼。我很久想不通。
  
  你怕啥?他身上长着疹人毛?能吃了你?
  
  娘对爹说过,也对我说过。这似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头一个指向奶奶,后一个指向我叔,一律通过这两个代表指向其身边的人。却都在免疫,极强的免疫力,让她使不动风雨。
  
  我婶子可以,有声或无声中,对我奶奶有着震慑。曾经问过娘为什么,娘说,你奶奶偏心眼,疼小的不疼大的。老掉牙的腔调,很让我不以为然。有句话我没讲出口,或者说不能以此点醒她。我很想说,娘,看看你的孩子,个个周正,不缺不残,人前一站,不掉份。再看看她的孩子,老大豁唇,老二唇上两个红斑点,就老三还行。你的孩子没用盖多么宽敞亮堂的房子,就有儿媳爬墙头进咱家。小亮家和小亮热乎的那几年,没少爬墙头。因为双方大人不太乐意,常锁门。我叔家的这两个哪个不得盖好房子大门拉上院墙?放到我们都小孩子时,婶子给老杨家生育这样的后代,没被扫地出门,相反坐大了,越来越强势,让我奶奶大点声都不敢,这意味着什么?娘一味得被打压,直到奶奶死了才算终结了多年来的委屈。为什么?有时候娘说,你爹不给挡着拾着啊,一因为奶奶生气就打我啊,你奶奶才更涨势,欺负我才得寸进尺啊。哪像你叔,你婶子堵着奶奶家门口骂半天,你叔把车子一支,就在一边看着,骂得多难听都不管,好像不是在骂他娘!
  
  这我承认,没男人撑腰和帮腔,没哪个媳妇敢破口大骂婆婆。仅仅因为这个?似乎没到点子上。树有根水有源,终归有个最初的理由。娘说不清,又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得当面问叔和婶子,让我疑惑到头大,直到某天奶奶说了她过去的一些事,我才明白。当然,我叔做为三个孩子的爹,肯定有过复杂的心理变化,谁想孩子生来带残长大显丑?我也不对娘讲,在对比之后她会更加心理不平衡,对奶奶更加恨到骨髓里。唉,忽记起娘一句话评价过,长得歪瓜裂枣样!她比我更清醒,这清醒让她孤执一面之词。
  
  奶奶晃着头,一脸的惊恐,根深蒂固。她的眼睛大到无法大,几乎胀裂眼眶。这是她婆婆造成的阴影和伤害,对于一个十五六的小媳妇,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突然就到了别人家,一头扎进苦难里,婆婆尤如一座山,无情地压榨,奶奶就从那时开始体味了,她第一个第一次尝到了,再也不会忘记。
  
  我婆婆脚老小了,奶奶说,打人可狠了。
  
  我对这个老奶奶没一点印象,更没一丝血缘。她应该是我老爷爷文香的最后一个老婆。从家谱上看,老爷爷娶过五房,哪一房都没添香火。想当年老爷爷文香很窝火压气吧,娶了好几房,还不如他早死的哥哥。我们这些子孙是老爷爷文化传承下来的,他死得不明不白,三十几岁就死了。那时兵荒马乱,有人说他在城墙下被枪毙,死尸沉到护城河底,有人说他有什么路条在经过三屯时被查岗的逮住了,查岗的人是敌对方,为灭口把他活埋了。总之没见死尸,没埋在故土里。后来我叔迁坟时,打开他的坟只有黄土,只能在一块砖上写上他的名字就代替了。虽然死得早,却留下我大爷爷和爷爷两个根,还有一个姑奶奶。文香老爷爷没一个后代,在我小时见过,他那时在我家住。没别的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解大手,粪坑边上一站,腰绳一解,裤子褪到小腿,腚一撅,腰弯成九十度,稀里哗啦一阵响后,从地上拣块土块一抹,再反转一擦,哆嗦着提起裤子,扎紧绳子。模糊记得他闭着眼,一幅很享受的样子,似乎还在哼哼着,全然无视站在不远处偷看的我。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印象,至于他最后的那个小脚老婆,应该死在他之前了,否则我真能看到她的脚到底有多小,感受一下三寸金莲的真面目。
  
  奶奶见过,看一眼就有一记笤帚把子打过来,在后脑,在后背,在胁上,在手上,打上就火辣辣疼,还不能喊疼,要是喊出来,一个打得更变本加利,一个被打得更雪上加霜。
  
  别看个小人瘦,打人可有力气了,恨不能把我打死。
  
  为什么?我问。
  
  没把线穗子纺完了。我不会纺啊,以前没干过,点着煤油灯纺,一纺一宿。要是困得刚闭上眼,她就在身后用针扎。
  
  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得意,你欺负殴打我娘,我娘会不会也像你当初那样?把历史换换位,我没看见。
  
  她为什么这么狠?我爷爷不管?
  
  别指望他,你爷爷一辈子骨头软,连个屁都不敢放。
  
  爷爷的形象顿时犹如他灰白的头发,就只一个抽烟抽到把脸憋到通红的干巴老头,没记得他的手慈祥得摸过我的头。
  
  唉,她是婆婆啊,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看我不顺眼,找个事就治我打我。我恨她,恨一辈子,她死了埋时我才不掉一滴眼泪。
  
  那等你死了,我娘也该不掉一滴眼泪了。你从挨打的媳妇熬成打媳妇的婆婆,是找心理平衡,发泄积攒多年的怒火了,你更凶狠。别以为会忘了,没人听说和知道,可能吗?都差不多。给过几块糖可能会忘记,却对责打记得清。奶奶,你信不信?我很想说出来,可忍住了。也好,只长辈打骂晚辈,我是晚辈,是长孙,如果回到历史现场,我想我会感到由衷得心慰。
  
  那她怎么只欺负你?我问娘。我婶子不受气。
  
  娘丝豪不犹豫,怕人家呗。
  
  为什么怕她?
  
  我后悔没问过奶奶为什么怕她的小脚婆婆,或许能从中找出原因,再也没机会了。
  
  你见过我老爷爷的最后一个媳妇?
  
  见过,个子不高,人也很瘦,成天骂人。她一辈子没生育,骂得鸡飞狗跳才解气。
  
  我婶子也个子不高,人也很瘦。说话带刺,一刀又一刀刺出来,声调还很高。
  
  所以我自以为是的联想。奶奶心里作病了,婶子一骂她,犹如小脚婆婆附了体,她就怕到大气不敢喘一口。我娘不是,打骂顺了手,欺负惯了,才更变本加利。
  
  也许不是,又不能去问婶子。我不想见她,只要见到,没来由得厌恶,找不到一丝可以亲近的理由。没三句话,就翻老帐,都是头皮上的事了,一个善于记仇更善于翻来复去喋喋不休的人,没人会喜欢。我不喜欢,离远远的最好。可又偶尔难以避免,都在奶奶的白事上,勺子怎么不会碰到锅沿上?那声音刺耳,闹心,最终把每个人的心头火都点着了。
  
  奶奶的遗像很安详,她安详得看着。
  
  我们也都会在最后安详。她愿意看到这样的安详吗?
  
  管不了喽!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我只想躺着睡一觉,眼一闭,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了。
  
  我想这是奶奶最想说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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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5-12-9 23:02 |只看该作者
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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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5-12-9 23:07 |只看该作者
北斗第八颗星 发表于 2015-12-9 21:14
不容易啊,锦妞妞。
一条线做树干,穿插倒叙是枝叶。可惜我不太熟通,看起来累眼累心。
六了,六节的叙 ...

大量人物对话,感觉很跳脱,让人有点弄不明白谁是谁在说话。场景描写啊背景交代啊较少,缺乏烘托。个见个见。
人物语言纵横捭阖,随意而信手拈来。这一点也是长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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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5-12-11 15:56 |只看该作者
被我打击到了,终于不敢再贴了,唉......我呀.......真没招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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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5-12-12 16:51 |只看该作者
锦瑟 发表于 2015-12-11 15:56
被我打击到了,终于不敢再贴了,唉......我呀.......真没招治。

哈哈,偶不是丑媳妇,你更不是公婆。干哈怕你?这就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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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5-12-12 19:44 |只看该作者
北斗第八颗星 发表于 2015-12-12 16:51
哈哈,偶不是丑媳妇,你更不是公婆。干哈怕你?这就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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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5-12-12 22:18 |只看该作者
九、
  
  人总要遇到些大事,对于庄户人家,红白是最大的事。红是添人添丁,喜庆,人人脸上笑。白是死人去世,悲痛,儿孙掩面哭。特别是白事,要丧之以礼。这段是废话,却不得不说。白事要如明星叔说的那样,不能草草了事,要都是孝子贤孙,舍得花钱让老人家走好最后一程。有钱的大操大办,我爹和叔没足够的钱,只能一切从简。简到不能再简,我奶奶还算体面,再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天特冷,心里也冷,眼泪流出时是热的,流下来就凉了冷了。奶奶听不到我们的哭声,特别是听不到我的哭声,也看不到我由热到冷的泪水。这是她的遗憾,永远的。我也不计较吧,只为她哭这一回,流几把泪,而后无论何时上坟,只放悲声,不掉一滴眼泪。因为她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她什么了。
  
  我似乎是一个无情的孙子,忘记了没有她,就没有我爹,就没有我。但没有娘,绝对没有我。这个事实,奶奶没法否认。她对我说你娘怎样,却不提她对我娘怎样。就如她死去很久的娘还罩着她一样,我的娘也罩着我。对我娘不好,间接就是对我不好。我避不开这种情绪。也如谁也忘不了谁对自己不好一样。我只不以牙还牙,最终选择原谅。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琐碎,并无不共戴天。也许没亲身经历过多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嘛。
  
  娘都经历了几十年,在对奶奶的立场和心态上,是一块活着的厚冰。她忌恨,却也按礼节来,并没拒绝。她还是怕被人笑话,胳膊折了在袖子里,她不能缺理,她不缺理。
  
  以往是她和奶奶的战争,我只能从她的叙述里窥见一二,并没有全貌。这对我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用以仇视的目光。奶奶的跳大街,爷爷的无助无奈,大爷的冷漠绝情,叔的得寸进尺,爹的大打出手,娘的眼泪和哭泣,编成一张网,把我严严实实的捂着,我摆脱不了。也只到我成年后,才挣扯开,以局外人的理智去梳理,我想到了化解。
  
  为什么啊?我问娘。什么事都有开始,为什么我婶子吃香你受气?
  
  还不是当年的那次分家。到你杨家,在老伙里也就过了半年,你奶奶就把我和你爹分出来了。那时穷,没多少可分的。分给我一个面盆,有裂纹。她还有一个好的,我想要,换换,她不给,还说恶话。叫你爹去要,也没要来,惹了一肚子气。
  
  她怎么说?
  
  说给你叔留着。
  
  这不是恶话啊。
  
  唉,你还不知道你奶奶那张嘴?这么些年了,一点都没改。张口就骂我,不是我说瞎话,老天爷爷听见过。你也听见过,难听不?叫谁也得憋气发火。我也就别学说了。有裂纹就有裂纹,又不是不能用,凑合着。后来你爹拉脚挣了钱,买了个新的。你说怎么着?叫你奶奶知道了,拿留给你叔的来换,说你爹得有哥哥样。我不答应,她堵着门骂,气得你爹差点摔了。
  
  后来我有了你姐姐,还在月子里。你爹帮别人杀猪,他有漆刀子,宰完了得了一付下水,撒点油加把盐,炖好了也当给我补身子。不知谁把你爹炖肉的事传到了你奶奶的耳朵眼里,她端着一个大碗来要。一付下水能有多少?炖熟了更少。那么大的碗,一下子去了快一半。她也吃着了,该吃。可她不该二来来。我就说她,得有个够啊,就这么点,你都端走了,我们吃吗?这是你奶奶的原话啊,她说喝汤。我说给你杨家添人了,奶水不够。她说我又不是她娘,管不着,你生了个丫头还有功啊?三翻翻五翻翻,她揪着我的头发把我从炕上拽到地上打我啊。我哪里打得过她?跟个牛似的,也不管我得不得月子病。我恨她,从那时就恨她,腰疼就是从那落下的。
  
  娘没有撒谎,爹虎着脸听,拳头又攥紧了,咔吧还有响声,但不再爆发出来。急于拦阻或者灭口,就证明曾经发生过,复述是真实的。我听见了,虽然没有看见,次数多了,也不再义愤填膺,似乎是在听一个故事,如远如近,若即若离,似真似假,如果再严重一些,我早就没娘了。
  
  我和我娘统一战线,长大的我不容忽视了。我也不能忽视我的大爷,虽然最后原谅了他,因为他死了,死于癌症,肝癌,疼肯定多很多,我叔只得到了他的钱,很不可观的钱,多少永远是个迷,叔不会透露的。所以我原谅了大爷,他很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长瞎了眼。换做是我爹或者我呢?会不会不为了看病把他的那些钱取出来全部花掉?更因此倒贴更多?我可以绝对得说,永远不会,选择放弃和袖手傍观。如果泉下有知,大爷可能不会原谅我叔的,原不原谅是他的事,他更觉得愧对。恨一个人总有理由,他总是给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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