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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生给她带来所有的幸福和痛苦——加西亚.马尔克斯
故事从什么地方说起呢?就从那两颗柿树开始吧!柿树原本不止两棵,至少应该有八棵,那是房子建成时爷爷亲手种的。用爷爷的话说:“你奶奶牙不好,最适合吃柿子了。”后来由于成活率死了几棵,再后来奶奶嫌柿树太多影响门前的菜地,又砍了几棵,最后只留下靠近大门的两棵。一东一西地守着,十分对称。
奶奶家有副躺椅,我爱在树下躺在椅子上与奶奶聊天。若是夏天,你就得不断调整椅子的位置以躲避阳光。风一吹坚硬的叶片哗哗作响,树叶间传出声嘶力竭的蝉鸣。奶奶说过无数次:“柿树可是好东西,能吃几辈人。”嗯,这是真的。邻村有两棵不知多少年的柿树,枝杈四散,依旧苍健,一到秋天树上红彤彤的一片。每次经过那我都会憧憬我家柿树百年之后的样子。十几年过去了,两棵树长得顶多有碗口粗。别看人家身材苗条,若是遇上好年份再加上主人的悉心照看,秋后每棵树能结满满一筐果子。老人自留一部分,余下的一部分全部留给儿孙。柿树下奶奶经常抱怨:“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给你们留下,将来我走了想给你们留点东西做念想都不行啊!”“您怎么没留下东西,这不是有两棵柿树吗?能吃好几辈人呢,比什么东西都好。”“难留啊!”
奶奶叹了口气。 不就两棵柿树吗,为什么留不下呢?我当时想不明白。
直到爷爷奶奶去世,我明白了:不是留不留的问题而是愿不愿留、谁留的问题。掌握权早已不在爷爷奶奶手上了,留不留取决于儿子们。
后来爷爷病了。瘫痪和阿兹海默症让两位老人晚年既糟心又遭罪。爷爷受罪奶奶陪着受罪。奶奶照顾了爷爷五年。五年里爷爷认不出奶奶,整宿整宿地说着胡话;五年里奶奶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不知暗夜里垂泪湿了多少头巾;五年里前两年奶奶身体还算硬朗,后来腰越来越弯、身体越来越瘦、喘气声越来越粗……;五年里奶奶很少踏出家门,每天侍弄完爷爷一个人坐在门前,只有两棵柿树陪着;五年里奶奶对爷爷照顾得无微不至,无论什么都先给爷爷;五年里奶奶也曾对爷爷大动肝火,恨不得爷爷立马死去;五年里无人照管的柿树结出的果子越来越少、品质越来越差。
最终奶奶走在了爷爷前面。人们都说奶奶是累死的,如果没有爷爷的拖累奶奶至少还能活十年。半年后爷爷也走了。
小时候一直以为死亡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与自家人无关。小时候一直害怕死人,听到哪家死人了立马躲得远远的,天一黑便不敢出去。
可当死亡真正来到身边时,是措手不及还是难以接受?我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在我眼前离去。前一秒钟还在呼吸,后一秒钟头就垂了下来。感觉不到恐惧,我双手扶在爷爷肩膀上,嘴里叫着:“爷爷、爷爷……”手在抖、大脑一片空白……
奶奶去世时我不在家。事后姑姑对我爸说:“头天夜里我就觉得咱娘的后背发凉,我问咱娘觉得舒服不舒服,咱娘说没事。”第二天中午人就不行了。
我回到家时,已是奶奶去世的第二天。掀开盖在遗体上的银色毯子,奶奶比一个月前更瘦了。这还是十几年前的奶奶吗?那是我在奶奶家住,每天晚上睡觉时奶奶都会把一只手放在我肚子上,随着我的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有时玩心上来了故意憋着不出气,好长时间奶奶感觉不到我肚子上的起伏,朝我这边望了望,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让爷爷再看一眼奶奶吧!看到奶奶躺在那,爷爷哭了!你能想象身患阿兹海默症的爷爷五年里认不出奶奶,那一刻哭得多么令人心酸吗?
那天夜里奶奶一直在忍,她是想通过死亡彻底解脱啊!几年来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活着就是受罪啊,有什么意思。”她想过自杀,她之所以活着完全是为了爷爷和儿女们着想啊。她怕死后爷爷受苦,她怕死后给儿女们添麻烦。她有怨言、她曾大动肝火。她从未想过自己,血肉耗尽了,心操碎了,终于可以倒下了。有时候死比活更容易!
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爷爷、陪奶奶说说话。从现在说到过去、从过去说到现在,奶奶不厌其烦地说,我也不厌其烦地听,奶奶需要一个倾听者。说的最多的就是爷爷。她说:“你爷爷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年轻时累的啊。大冬天的,拉着几百斤的货走几百里地,晚上累了就在路边支个帐篷睡觉,饿了就自己在路边支个小锅喝口热汤。除了送货还要去做河工,几个人抬着几百斤重的石头上上下下……真是受了一辈子罪啊!”每每听到这些心里都会发堵,忍不住回头看看爷爷。爷爷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眼光涣散,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他在想些什么?
爷爷走后,我只去过一次老房子。门没上锁,门上的粉笔画痕开始消失,推开门进去,满地破烂、满院杂草、满头蛛网。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门前的柿树,如奶奶所说终究没留住。两棵树一家分给了三叔家,一棵分给了我家。三叔家的树奶奶走后没多久就被砍了,我家的爷爷走后没多久也被砍了。砍了,找谁说理去?你不在家,甚至你连哪一天被砍的都不知道。再看一眼,我和奶奶曾坐在那说话的地方。那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仿佛这里从未有过柿树。
死亡让爷爷奶奶的东西渐渐消逝,时光将他们慢慢变成另一个时代,直到忘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老房子。每次经过那里都只远远地看一眼,对我而言柿树没了,那房子也就失去了灵魂。
去年夏天,我重走了小时候爷爷拉着我走过的那条路。路还是那条路——土路。路边的荆条十年间被割了一茬又一茬,永远也不会长大。
十年前泉河上的桥还未建成,人们来往两岸需要渡船。 十年后那桥身已是雨渍斑斑。
十年前奶奶问我:“一路上帮你爷爷推车了吗?”我摇摇头说:“爷爷让我坐了一路。”
十年前天未泛白,我随着爷爷一起出发,爷爷拉着车,我坐着。
十年前一襟晚照打在爷爷身上,爷爷拉着我回到家。
十年前爷爷拉着人力车,十年后我骑着电动车。
……
多少辛酸不可告人 光阴你是否已不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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