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容易的 ———谨以此文献给天山雪莲
(一)
在没有月亮的傍晚,那山道显得特别长特别长,我伏在父亲宽厚的背上颠伏着,父亲一路上没有说话,他以为我睡着了,我偶尔也睁开无力的眼睛,试图打量这个黑漆漆的世界,心里并没有害怕,因为我分明感觉到了父亲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均匀地跳动着。 穿白大褂的阿姨并没有想象中的凶悍,她微笑着给我服下了奇苦无比的药丸,尖尖的针头在我屁股上狠狠地痛了几下,这晚上我就沉沉睡着了,没有象平时一样做恶梦,说胡话,梦游等。我记得,醒来时,父亲捏着我的手坐在身边,他一夜没睡,他知道他喜欢打鼾,怕惊醒我,一直不敢睡着。 那一年我十二岁。那一年我长得很是清秀漂亮,小小的瓜子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喜欢光脚走路。 那一年,我得了一种怪病,至今也没搞懂是什么病。只要一睡着,就会做恶梦,梦到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向我涌来,或是身处各种危险的情况,我就会立即尖声大叫,说各种奇怪的梦话,然后爬起来就向外跑。父亲说我最远的一次半夜跑了五六里路才追上我。这样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吃啥吐啥,不做恶梦就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各种方法都试过了,基本都不管用,经常看到母亲偷偷地抹眼泪,也有人暗暗议论这个孩子可能快不行了。 父亲听说有人能治这种怪病,就背着我再次来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大概是去求神,具体细节不记得了,只记得半路上我说想吃鱼,父亲便借了一个鱼网带我去打鱼。父亲把鱼网向空中一洒,就象一片雪白闪电,片刻就网起了二条大鱼,我坐在塘边上拍手第一次笑了。 十二岁生日那天,按照本地的习俗,是要大请客的,可是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爷爷摆上香案,放上一碗水,爷爷说土地神是神通广大的神,外婆把沾过香灰的水给我喂下,口中还念念有词。我每次一醒来就不自觉地往神仙方向张望。外婆说,孩子别怕,有神保佑呢。 我记得我做最后一个恶梦后大叫“午紫嗲嗲家有肉吃!”然后跳起来就跑,爸爸和二个弟弟跟着在后面跑,最后爸爸把我拉住,二个弟弟抱着我,我竟然就此又睡着了。 从这以后,我的病莫名其妙的就彻底好了。这个病便成为我漫长生活中的一个笑谈,像是一次奇怪的经历。 死是容易的,但我终于没有死掉,至今还强悍地活着。 (二) 十二岁是人生的一大关卡吧,无论你信不信,总是存在的。 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来了一个外地女人,模样挺端正的,她来家里借宿,母亲看她也不象坏人,好心留她住宿,晚上她和我睡一张床,我坐在桌边做作业,她同母亲拉家常,忽然她帮我算命,算得挺准的,母亲一下子信服,又让她给两个弟弟算命。她说大的小的命运相克,大的命硬,小的不敌,要想办法制度一下。 那年我十六,大弟十四,小弟十二,快十二,总差十来天。
转眼到了七月一日,正是各中小学领取学校成绩单的时候,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上午十点左右,我妈正在洗衣服,我在房间不知道鼓捣些什么,忽几个小孩跑来,说小弟摔跤了,我妈鞋都没穿爬起来就跟就几个小孩跑,我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跟在后面跑。她们跑得快,我跑着跑着就落到后面了,路上碰上个同学,聊了几句,心想应该并没什么问题吧,反正追不上了,玩了一下才无精打采地回去。 回到家里,我惊呆了,家里哭声震天,母亲已经哭昏过去,我扒开众人,只见小弟一动不动躺在门板上,我大声哭叫起来“还不去医院,去医院啊”,我看到小弟的脸显得那样圣洁而平静,一口小小的棺材抬着我亲爱的小弟绝尘而去,我却无力追赶。十六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悲伤和痛苦,象一群蚂蚁在撕扯伤口的那种感觉,又象我十二岁时尖尖的针头扎在屁股上的那种疼痛,在一片喧闹声中,小弟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打闹了,永远定格在十二岁。 这段阴影笼罩了我们家很多年,至今还是一个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痛,家人都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话题,都默默地心痛着。多年以后,我母亲还偶尔提起多年以前借宿的那个女人,默默地感叹着。 我亲爱的小弟即将十二岁,马上升六年级,他是那样聪明可爱,贪玩又贪吃,从来我们三姐弟都是形影不离,经常争得面红耳赤,他经常弄坏我的东西,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却总是那么地想他。 事情还没有结束,父亲帮小弟还了学校小卖部一百多块的欠款,都是小弟平时买玩具买小吃积累下来的,二十多年前,一百多块钱对一个十二岁小孩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为了还清这笔巨款,小弟同几个男同学一起爬上学校后面铁路上停留的火车上企图偷东西卖钱,没想到火车突然启动,几个男孩子一惊之下纷纷跳车,小弟也跳了下来,小弟不幸头部触到了一块大石头,生命静止在短短的一瞬。 生命是如此脆弱,死是容易的,我跑过了十二岁,小弟却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最亲爱的人的死亡。从此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从此不再害怕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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