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阳光下,一颗一颗,吃开心果。
一只风筝掠过院子,飞上天空。天空高远。高远的天空下,一枚枚果壳躺在如茵的草地上,洁白瓷实。
“炒个菠菜行吗?”
年前收剩的萝卜为粗陋的围墙涂抹一带粉紫,曾经孱弱的白菜给简单的庭院铺陈一片明黄。母亲蹲在芬芳的菜花间,满心悲伤。
大概是被果仁外面的皮呛到了,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弄得七零八落。母亲佝偻着腰身站定,一眼一眼看着他。
“啥都中”,他终于喘过一口气来。母亲捋了捋自己的胸口,转过身去。都说是怨脾气暴躁饮食习惯不好酒肉吃多了,可娘生了他的人管不住他的心呢!医生都已经说爱吃什么就吃点什么了,可是,她总想纠正,总想弥补,总想挣扎。
母亲揉了一下眼睛,看见父亲正头戴面罩俯在他的宝贝蜂箱上,一瞬间,揪心绝望变作怒气冲冲。父子相克,那先生明明白白这么说,若不是怕勾出他一身病来,她当场就想跟他拼了命。怎么不是相克呢,从小到大他就没给过孩子好脸色,读书求学嫌他懒散愚笨心理脆弱,成人处世嫌他不思进取不懂人情,动不动就咬牙切齿,提起来就恨铁不成钢。一直那么被人恨,怎么能不生病呢!死老头子,命硬心更硬,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摆弄那几个死蜜蜂……
“哎,这个蜜蜂想蛰我!”他笑着,声音嘶哑。
“别捏它翅膀!”母亲并不知道声音嘶哑跟咳嗽一样也是症状之一,她赶紧答应是不想让他笑,因为他一笑就咳嗽。
“我故意让它蛰,看,还在动!”他伸开手掌,一根蜂刺扎在掌心,蜂刺顶端的一团白色正微微颤动。
“你看你!”母亲喉间一紧,想起他小时候因为被蚂蚁蛰了一下而跟自己大哭大闹的情形。她伸手想要揪掉那根刺,他却手一缩:“以毒攻毒,不疼!”
母亲心底一动,默默转身。以毒攻毒,唉,到底是个什么疙瘩呢,摸不着看不见的,怎么就没法可治呢,为什么不长自己身上……这么乖,连菠菜都愿意吃,怎不叫人心如刀绞。她多么希望他还是原来那么任性,喝酒,吃肉,争强置气,要么十天半月不进门,要么一言不合甩手而去……虽然已经做了爷爷,可是,45岁算大吗?她想问问老天爷!
“他娘你过来”,父亲站在蜂箱旁朝这边喊,手里端着一只大碗。蜜蜂是他的命根子,因为蜜蜂,他曾经多次跟她翻脸。这个季节了还喂糖水?糟蹋东西!母亲有心不理,但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又不忍心,主要是她在孩子面前不想跟他起冲突。
“给,摸索了几年,就今年才想旺!”这是一碗蜂蛹,白白胖胖,乱麻麻蠕动着。母亲手一抖,差点摔了碗,父亲慌忙扶住,看了一眼阳光下的他,压低声音又说:“人家都说高营养……”
阳光穿过窗棂洒落在灶台上,几粒浮沉顺着那一线明媚飞舞轻扬。母亲正坐在灶前对着一碗生命发呆,父亲掂着一只蜂框进来了。蜂框上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爬满了蜜蜂,它们嗡嗡叫着,忙于卸掉腿上的花粉。
“你干啥?!”母亲挥手扑打着几只飞过头顶的蜜蜂,满脸惊疑看着父亲。父亲不说话,迅速把蜂框浸到了水桶里。成团的蜜蜂从水底浮上来,父亲一脸沉着,抓起炊帚,一次一次把它们摁进水里,直到它们沉重的翅膀再也动弹不得。
“烧火”,父亲拿过一个灶箕,把浸死的蜜蜂一点点捞起,脸上现出些许得意,“蛰一下都肿多高,整个蜜蜂毒性肯定更大!”
“放油吗?”直面了一场惨烈的杀戮,母亲脸色苍白。
“不放,他知道了肯定不吃,干炒,打碎了装胶囊!”
一缕炊烟袅袅升起,阳光下的他依然在吃开心果。他歪了头细细嗑着,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