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心荷】27 --写给我的公公婆婆 [复制链接]

青黛

主楼

发表于 2015-3-27 16:5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杂谈管理组于 2015-3-27 17:01 编辑

一
现在，在人间，你们只剩下留在墓碑上的名字了。
留在记忆里的你们，越来越稀薄，但我们依然会想起你们。
每年春节，我们会返回老家，给你们上坟，那是我们家乡的习俗。而清明节，远在外地的我们大多不会返乡。
那些怀念的日子，比如清明，七月半的鬼节，你们的忌日和生日，我会给你们烧纸钱。我们会说：爸爸妈妈，不要节约哈。
有一次，我买了那种印刷的纸币，上面全是几十个亿，然后老公说：爸爸妈妈上个厕所，递过去一张，然后挥挥手说，不用找了。
我笑得前仰后俯。
这些年，给你们烧过很多纸钱，无论是坟前，还是外地，不知道你们收到了没有？
你们是我的公公婆婆，我老公的父母，我知道，这是我们纪念你们的唯一方式了。

二
第一次和他回家，是我们结婚以后。
结婚前，我没有见过你们，我们不是孝顺的孩子。
老公只是在电话里告诉了你们，然后公公在电话里结结巴巴对我说，祝我们快乐，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哈。

那时候，我们是那种毕业后，独自在陌生城市里奔跑的两个穷学生。
我们结婚，没有房子，没有家具，没有婚礼，没有结婚照，住在单位的会议室里，会议室用纸板隔了一半，用报纸糊了墙壁。
我们领了结婚证，买了几只插花，插在装满清水的玻璃瓶里，请几个同学吃了一顿饭，就算开始了新的生活。

结婚前，我妈妈上来看我，我们把她安置在朋友借给我们的房子里，第二天一早，妈妈的眼睛一直是红的。
那时候，我一直是个很懵懂的人，从12岁开始大多时间呆在学校。
爸爸妈妈呆了三天，走的时候，爸爸告诉我，妈妈一直哭了三个晚上，没有睡觉。
而我还在问我爸爸：妈妈为啥哭泣？

老公家有五个孩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在农村，女儿不养父母，老公说，你们供养了他读书，很不容易，所以你们的一切，房子和田产，分给哥哥和弟弟吧。

结婚后的春节，第一次回家，我见到了你们。
婆婆每天给我煮荷包蛋，自己养的母鸡下的蛋。而公公，则提着鱼竿去钓鱼，然后熬了鱼汤让我喝。
婆婆会煮那种用土灶烘的米饭，烧柴火那种，一口大铁锅，米饭很硬很香。
柴火里会烤着红薯或者洋芋。
你们都不善言谈，只是不停地给我弄吃的，不让我做一点家务，我觉得很快乐和幸福。

那时候，你们还住在山上的土房子里，墙壁上都是裂缝。
一下雨，地上全是泥水。墙角的盆子，都是用来接雨水的，因为房子漏雨。
门前有一个院子，角落里搁着柴火和农具，后面是一个猪圈。我很害怕上厕所，因为在猪圈里，每次，婆婆总是放下手里的活，带我去。
包围这房子的是一大片果林，父亲种的柑子林。
下了几步石梯，是很大的一丛芭蕉树。
很多年以后，你们走了，柑子树已经没人种了，稀稀拉拉的几株。
我们每次春节回家上坟，都看见那丛芭蕉林，上面挂着青色的芭蕉。

走的时候，你们塞给我2000元，说是给我们的结婚礼物。
我们看着那些破败的房子和打了无数个补丁的蚊帐，心里很酸。
走的时候，我们又把钱搁在了你们的枕头下。
还多放了2000元，那是我们的大部分工资积蓄。

怀着儿子的时候，我妈妈出了车祸，我请了假，赶回家乡。
公公赶来我家乡看我妈，我挺着大肚子，带着他爬坡上坎。
去医院的路有很多狭窄的小巷和梯子，我一直带着公公看街景，公公走得很慢，我忘了他有类风湿性关节炎，两只脚不能随便弯曲。
而公公一直忍耐着没有告诉我。
回家以后，婆婆后来说，他疼得躺了几天，才缓过来。

生下儿子时，公公听说生了孙子，高兴得不得了。
婆婆晕车，从不出门，公公代表婆婆来看我，带着自己喂养的大母鸡，鸡蛋，和一大块腊肉。那时候我难产，身体虚弱，没有戴眼镜，整个人也迷迷糊糊，公公一进门，就听见我在叹息：儿子一点也不好，要是女儿就好了。
公公搓着手站在医院门口，很不安，他掩饰着自己的高兴，怕我不高兴，这些都是他们后来告诉我的。

儿子两个多月，我独自带着孩子回你们家。
我想让婆婆看看儿子，因为我要把他带走了。
那时，你们已经完成了分家，家产都分给了儿子。
你们住进了老公弟弟家的房子，在一楼后面，只有一间。而我不知道。

公公已经不种柑子树了，他偶尔会买一点柑橘，再卖出去，挣一点差价，他主要的工作是钓鱼，钓了鱼赶场的时候卖掉，卖不掉的就自己吃。
每年，每个儿子会给你们不多的生活费，其他的你们说自己挣。婆婆抱怨公公很节约，很少买菜。
婆婆有肺气肿，一直咳嗽，婆婆抱怨说，年轻时，公公不给钱买药吃，就落下了病根。
我们多给的钱，公公不要，他说我们也不容易，他们很好，他还说他帮不了我们。

房子里光线很暗，墙壁上，全是蜂窝煤炉子熏出来的黑烟。弟媳一直有着抱怨。
墙上挂着塑料袋，里面是公公钓回来的鱼，用油煎了，搁在里面，喝酒的时候，拿出来下酒。
我告诉公公，这样吃不安全，要得癌症，你们不置可否。

那几天，你们将你们的大床让给我和儿子住。弟弟家的房子有一个地下室，你们每天从那里进进出出。
有一天，我抱着孩子好奇地下去张望，突然看见了一个木板，上面搁着稻草，稻草上是一床被子。
原来这几天，你们一直住在稻草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那张床，那间小屋是你们全部的家当。

后来，你们果然因为癌症去世。你们是先后走的，中间间隔四年，你们走的时候，都是68岁，不算太老。
在我们条件很差，还来不及照顾你们的时候，你们就先后走了。
每每想起来，心里还是很酸楚。

三
公公上来的时候，已经检查出来是食道癌。医生说老家那个地方是食道癌的高发区，那里盛产柑橘，农民喜欢不戴口罩喷农药。
生下儿子后，老公辞职离开了单位，去了西藏。很多年，一年在家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个月。
我弟弟开车接来了两位老人。我把公公送进了医院。
那时候公公只能吃流食了，检查出来不能手术，只能放疗化疗。

钱开始像水一样出去，公公说那种进口的药太贵，他坚持用便宜一点的，化疗以后很痛苦，他整夜整夜不睡觉。
公公一生没进过银行，他不会用卡。
他说不能总花你们的钱，他拿出自己的存款，一个塑料袋子，满满一袋，里面有很多角币和硬币，我转身，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公公一直不明白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他总是无原则信任我，我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我告诉他，他的病不重，会好的，他依然相信，只要是我提出的，他都去尝试。
后来，我每天推着轮椅，带他去一个老中医那里开中药，中药很苦，他大口大口地喝，因为我对他说过，喝了就会好的。
他是一家之主，疾病好不了，只对着婆婆发脾气，每次，婆婆则抹着眼泪离开。
婆婆一离开，他就开始担心婆婆，担心她迷路，担心她离了他，该怎么办？

后来，他整夜整夜不睡觉，白天黑夜都睁着眼睛，那是因为癌症肺转移，不能躺，很痛苦。他的屁股上是褥疮，一直好不了。
他开始不停地说话，我一直跟着应答，后来发现，他好像不是在对我说，他的神智不知道遨游到哪儿去了，他开始回忆记忆里的那些人，那些我从来不熟悉的人。

婆婆说在老家找人算命，公公活不过六月间。
我给医生说起，他们对这些说法嗤之以鼻，他们说，你是学医的，还信这些？
公公果然是那年六月间走的，走的时候，他一直不能闭上眼睛，我提出要抢救，气管切开，婆婆坚决制止了。

后来，我一直怪婆婆狠心，直到婆婆去世，我才明白，她是为了让公公少受一些痛苦。
公公最后的遗言是：你妈，你妈----
老公说：爸爸，你放心，妈有我呢。
他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公公是土葬，墓地是他家以前的农田，是他生前自己选的。他的葬礼按照老家的习俗，那时候我第一次戴孝布，跟着他们在院子里磕头，我相信我爸爸的话，在生的时候子女要好好孝顺，身后的一切都是浮云，从简即可。
于是，我心里对公公那种葬礼不以为然。
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不得不开始迷信一些东西。

四
公公的死，死前那些痛苦的模样，让我心里的承受能力极度下降，现在，我特别害怕死亡，再也不敢去面对亲人最后的日子。
现在，我进了我同学的一个佛学圈子，我希望，在那里我能获得帮助，能够相信有另一个世界存在，能够有坦然思考和面对死亡的勇气。

儿女们一直在外工作，公公去世后，婆婆在老家给姐姐带小女儿。我们答应过公公，要照顾她。但婆婆一直要照顾孩子上学，不能离开。
于是，我帮姐姐的孩子转学到我家，准备把婆婆接上来。
那个春节，婆婆来了，他们在我家团年，一大堆人。我平时不怎么会做菜，那天，我不是打碎杯子，就是打碎盘子，大年三十，还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这不是好兆头。
春节以后，婆婆就下不了床了，姐姐说，老家检查，婆婆是椎间盘突出，要做手术。

去川医预约专家，那天婆婆疼得下不了床，专家说，病人呢，我们说，没来，只带来了CT片子，专家看了片子说，椎间盘突出不可能这么疼啊，疼得下不了地。下次把病人带来吧。
等下一次，会是下一周，婆婆不答应了，她要赶紧住院。
于是去了省院。

医生看了CT，就安排进了骨科。术前输液，发现一直低烧。
婆婆有肺气肿，这段时间卧床比较久，肺部痰鸣音明显。
从骨科转到呼吸科。不断输液，但一直不能退烧。
输液输成了真菌感染，医源性的。精神压力很大，我的身体垮了，天天迷迷糊糊。

她没有力气咳出痰来，医生说建议气管切开，插管。我同意了，没有征得你的同意。
婆婆，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在反省自己，那时候，我一直想救你，却忘了你不识字，不会写字。
因为气管切开，你后来也不能说话了。
你没来得及告诉我们你心里的想法，就不能说很多话了。我一想起来，就不能深想。

后来我提醒医生，我说，婆婆入院的时候，医生只照了腰部CT，一直没有做腹部B超。
我要求床旁B超，B 超下来，肝部肿块。应验了一个神婆的话，她说：你婆婆得的是癌症，活不过今年六月。
然后做全身CT扫描，确诊为卵巢癌，肝转移，全身转移。

那天在呼吸科，值班医生带着学生查房，他们在婆婆的病床前，医生仔细地给学生讲解婆婆的癌症，症状和预后。我一直制止，他一直在提到癌症癌症。
老公赶来后，和那位医生差点打起来，被我们拉开。
我们一直瞒着的病情，婆婆终于知道了。
那天，婆婆的眼光就一直暗淡下去了，整个眼神很空，空得让我心慌。

姐姐回来，婆婆对着姐姐用呼气的声音，要求回老家。
婆婆走的那天，我用脸贴着她的脸，我说：妈，病好了，就回来哈。
我离开病房的时候，她用呼吸一样的声音，用尽了力气对老公说：你们不要吵架，你永远不许骂她。
婆婆说的她，指的是我，这是她最后要对我要说的话。

婆婆回家不久，就去世了。
婆婆走的时候是三月。油菜花开得很好。
我很难过，没有经历她最后的日子，我很庆幸，没有经历她最后的日子，因为我很害怕，我怕自己受不了自己能看到的一切。
她最后的日子，一直没有回家，躺在医院里，每天吊着液体，支撑着最后一口气。
公公在的时候，婆婆当机立断，而她最后的日子，哥哥和姐姐，没有人做主，替她结束这样延续的痛苦。
他们告诉我，最后她走的时候，全身肿的发亮，轻轻一碰，皮肤就破了，黄色的组织液流了一床。

老公和公公的性格相似，而婆婆一生柔弱，习惯忍耐，她总是听公公的话，不识字，不会存钱，不会认路，没人陪伴，几乎不能独自外出。
婆婆去世很久了，有一次有同学翻着我的照片，她说，你婆婆真漂亮啊。
我第一次仔细看婆婆，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鹅蛋型的脸，个子纤瘦，比我高一点，是啊，她真地很漂亮呢。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在这个世界上，在她最美丽的时刻，没有留下一张最美丽的照片。
和很多女子一样，她也曾经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小女孩，像她们那样心怀着梦想长大，也许她的梦想太卑微了，仿佛没有。
她一生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人记得住她，她是一个最卑微的女子，过了困苦而简单的一生。
她一生只会写几个字，一个是她自己的名字，一个是她妈妈的名字。

五
我的公公婆婆，现在你们安静地呆在老家的墓地里。
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很好，那里，你们面对着身后的山林，门前的河流，河上有渡船，有小渔船，依然有钓鱼的人和打鱼的人。
那是你们熟悉的生活，但那都不是你们了。
门前的芭蕉树，年年还在长，墓地上，我们那年种下的柏树，今年已经长得很高了。
日子过得很快，你们离开我们很多年了。

每个人都会朝着你们所在的世界奔去。
在俗世，你们所有的眷念最终会放手，走完卑微普通的一生，我们也会一样。
而现在，你们活在我们的怀念里，像所有离开的人一样。
所谓亲人，就是很多年，不管是不是阴阳两隔，永远有着割不断的牵挂。
这种牵挂，是我心里的依靠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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