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有贞抱着猫走过来时,我正在屋前扫花。
过道旁有棵三叶梅,十几年了,每每茂盛过后,便凋得不成样子。 胖子呢?我随口一问。我们仨是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后我去外地读书,他们没再读,没过多久,他俩结婚了。 还能做什么,屋里睡觉呗,昨晚又出去打了一宿的牌。有贞低了头,手顺了顺猫背,猫呜咪起来。你倒爱好,呵呵。 我说,也不是,不扫,踩烂了容易滑摔人。 头天夜里有雨,天气薄凉,有贞搂着猫,站在那里淡淡笑。那么些年了,一直是这个样子,早早即为人妻,却一直是张小女孩的脸。只是上面,多多少少写了份憔悴。 扫完,路面利落了许多,拍拍手走到有贞跟前,一时暗香隐动。不会挠我吧它?说着我就伸手去挨猫的脸,猫懒懒睁了下眼睛,脑袋又往有贞怀里埋去。 它可乖了,以前晚上都跟我睡的。有贞尖尖的下巴轻轻蹭了蹭猫耳朵说,可胖子不喜欢它,老轰它,现在只要他在,它就会跑。 哈哈……我笑道,这个我相信,小时候我家的猫狗都被这家伙虐过,有一次被我妈瞧见了还追着要揍他,结果没追上,那个时候,胖子瘦得跟只猴似的,跑得可快了。 有贞微微偏着头,下巴轻抵着猫脑袋,睫毛扬起来,瞅着我说,近两年怎么总往外跑啊,跑就跑呗,也没见带个女人回来,老大不小了也。 我无奈笑笑,说,出去透透气,呵呵,女人……没遇到啊,怎么带。 回来了也不去新屋,却跑到这里来窝着。有贞淡淡地,像在自语。 有片带着水珠的叶子飘落在有贞衣袖上,我顺手掸去,说,我们家跟其他的有些反,老人懂得享受,小的却挺恋旧,毕竟打小住惯了。而且,这里清静。 你俩结婚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生个小胖子来抱抱,成天抱着只猫。我瞅着有贞笑问。 有贞眼里虚虚的,声音浅淡下来,生下来,学胖子成天打牌、睡觉么。 我走了。有贞转过身去。 我说,进屋坐坐不。 有贞停了停,走了。
二
江叔对有贞很好。 因为,有贞是他心爱儿子的媳妇。 就比如那只猫,听母亲说,有贞不过是在看电视时,对着荧屏上那只随口一说,几天后就有人给送来了。江叔私下托朋友找了买来的。是个稀有品种,小时候丑丑的,长大了就成了电视里那只了。 但江叔对自己的妻子却不好,周姨他俩不吵不闹,更不怎么说话。长年累月地默然相对,如同一堂室里两支了无声息的燃烛,看似相互照映,实则各是各的光阴。 有的时候,沉默是生命里最肆虐的烧灼。 拿母亲的话讲,周姨善良、持家,却不够可人。容貌庸常,也缺少女人该有的生活温度。母亲跟周姨是很好的朋友,也正因为这个,她才论断得这么精确。 当然,也有人说,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走到一起。其实,有些相遇,还真不好说。如同当初听到胖子跟有贞两人的婚讯时,我也很惊讶,以至于对有贞而今淡淡的落寞我不再惊讶。 而后,在胖子我们还小的时候,江叔出了点事情。 有天,胖子,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胖子,跟后排一个同学打起来了,这一架打得简直莫名其妙,大家好好的在做作业,他俩忽然就撕打起来,连骂嘴、对峙之类常有的预热形式都被直接省略,瞬间进入主题。跟约好了似的。 老师问俩人为什么要打架,两人脸上挂着泪花,却死活不说话。我跟那个同学不太熟,就悄悄问胖子,结果他也不说,不但不说,还怒气冲冲地瞪我,搞得我也想跟他来一架。凭什么啊是吧,心想我又没惹你。 原来,江叔跟那个同学的妈妈……这个事,已经渐渐传开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老师本来是让他们俩请家长的,结果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我一度挺同情胖子的,包括那个不太熟的同学。 小小少年,遇到这个事,尚还孱弱的心智该多煎熬。由是,要点燃他们俩那一架,彼此一个眼神就已足够了。
三
然而胖子却是有福气的。 江叔,本一个性情、脾性都很鲜明的人,做事果断,言谈舒雅,风度翩翩。他们同一辈的几个叔叔走一路,江叔属于最惹眼的那一位。然而,在胖子这里,江叔却像个老管家,胖子真成了地地道道的少爷。 爸,我要买辆车。江叔笑笑,好,我尽快。爸,你就跟妈住一间嘛,空出这间来租出去收钱有什么不好啊。江叔这回不做声了,第二天,独自搬回老屋去了。 有贞说胖子,讲江叔身体已经很不好,有风湿,而老屋湿冷阴暗…… 胖子没做声。也该胖子福气了,他的诞生,是多精准的一场投奔。 周姨、江叔的婚姻自那件事以后,就有个一颗瘤,彼此心照不宣。依旧不吵不闹,只是更加沉默。 江叔跟那个阿姨一直藕断丝连,直到胖子跟有贞结了婚,江叔才跟她彻底断了往来。可是,周姨早已心如死水,当然,她也清楚,江叔这迟来的转身,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已经成人、成家的儿女。 江叔是个有智慧跟情怀的人,他很清楚,有些面子,不得不为儿女撑住。 可胖子并不太领情。再好的氛围,也修正不了他已然在溺爱中沉堕的心神。成天不是打牌,就是睡懒觉,家里的小生意几乎都是周姨在打理。 不时跟有贞吵闹,慢慢过下来,有贞甚至都懒得再跟他吵,一嗅到不和谐的气味,有贞就抱着猫走出门去。碰上我偶尔回家小住的时候,她多时会走到我这里来,就像那天一样。 那天,有贞问我何以总飘在他乡,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年前,医生尚在对我闪烁其词之时,我就已明白,那不过是稀薄的宽慰罢了。 生命中的无常遭际,教人很不甘,也很无奈。
四
每次回来一小段时间后,便怕在母亲面前掖不住生命的疲惫与惶惧,总是再度匆匆去往他乡。 一天,有贞打电话来,也不说话,只不停地小声抽泣。 我知道,该是又跟胖子吵架了。我说,有贞你别哭,想开一点,日子是自己过出来并过下去的,不管艰难还是顺利,总要珍惜才好。 有贞说,我真的过不下去了。念及自己如今的境况,我有些难过,说,有贞,不要这样……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有贞不再哭泣,声音清亮起来,有贞说,告诉我你地址好吗,我,要过来。 我一听,握着电话,呆呆站在那里,唯有沉默。 不一会儿,有贞默默把电话挂掉了。 几天过后,母亲电话里告知,江叔去了。 如果说父子间的相遇是一场投奔与收留,那么胖子投奔对了,而江叔,收留错了。 这错误的代价令人蚀心。 久在外,少有回来,我不知道胖子已欠下不少赌债。周姨帮他还了几次后,彻底失望,不再料理。江叔却做不到,他托了朋友,去一个山里的小电站做事。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其心切切,奔赴不毛之地,他要给心爱的儿子解难。 一天夜里,同事上厕所,推不进,就问谁在里面,回答的人是江叔,声音很弱,就一句,是我,我可能不行了…… 众人撞开门,将江叔抬出来,江叔已经无法说话,十分钟不到就去了。 这场与尘世的分别,简单得像一划淡淡的铅笔痕,苍白无息。 就像那天我扫进尘土的那些花,繁茂着繁茂着,一朝落下去时,我们的光阴也就熄灭了。 也不知道临了之时,这个六十都不到的父亲会否还惦记着些什么。 一如我,刚刚跟生命最好的阶段相遇,一切,却都已经迟了。
五
下午。 刚从医院出来就接到母亲电话,询问我的日子。 我一如既往地努力笑笑说过得很好,正打算处个对象什么的。她却当我已经在处了似的,叨叨着嘱咐半天,要温存,予人宽待云云。然后,说起周姨。 周姨找到个伴儿了,一起走在街上时,笑得暖暖的。 当初江叔走时,周姨眼目清冷,想必心还是在目送。 毕竟,此生默默相遇了一场。 其实,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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