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自兵书里走向民间 这么多翅膀,这么多青黄的箭羽! 他们,都是扑啦啦从地底下飞出来的吗? 登斯楼也。 再也不见子敬把酒临风,于襟袍里校阅水兵。一座楼,自兵书里走向民间,自有其脱胎换骨的过程。 不是所有的楼阁,都能使众人生出景仰;不是所有的文字都能让人背生双翼,并有了起飞的渴望。只因为,隐在青史背后的几位贤者,为一座楼铺设了文字的横梁。 吕重阳可以三醉往返,杜子美忧戚挥毫;李太白最是顽劣,赊欠了洞庭的月色,还要顺着江流直达青天。莫非,白云深处还有酒旗招展? 唯有范希文,将一湖山水揽入胸怀。一面湖水就是庙堂与江湖通联的介质,天下人的悲苦都可以消融其间。 当一座楼,站在了众多先贤的肩膀上,就有了超拔的标高。 滕子京是无悔的。 遭人毁谤的日子,把官阶当做稻草,唯青山才是吾辈归途。仗剑远游的日子,悲歌的余音在洞庭打了个弯,江东的旷野上就只留下了受挫的尾音。 错而能改,善莫大焉。一个民族,如能一贯以凌厉之风祛除身上的积难积重,何惧几百年之沉疴不除? 范仲淹是无悔的。 你我都明白:当一条汉子,能在心灵的广场建一座巴别塔,用文字的脚手架搭建一座天堂,其心中一定是有一杆天秤在衡量。 进是昂扬的旗帜;退,也会成为韬光养晦的代名词。白云层层叠叠,俗世的面相层层叠叠。哪一片云翳,是你能把握得住的? 唯有这座楼。 清风徐来,一面潜伏在柔波里的卷轴正缓缓打开。一步一个韵脚,一步一种节拍。岳阳楼,正如一支疏淡的墨笔,涵养在湖湘大地之上。 一座楼,就是一副标尺。 他立起来,就是一棵树,几千载历史的年轮自后周扩展到唐宋。他躺下,就是一条河流,一个民族奔涌万里的血浆贯穿起南北西东。 一座楼,也是一座纪念碑。 其实,相对于每一根青草的苦与乐,所有登高的阶梯就只是虚设;所有的雕梁画栋,更不过是繁文缛节。 ——因为,平头百姓的日子就是柴米油盐,再简洁不过。 于是岳阳楼,这位根植民间的将军,向面前的大水深鞠一躬,再把顶上帽盔,扶得更为端正一些。 君山:谁会疼惜这些流泪的竹子 晚风随秋节而至。 君山,这块洞庭湖口里含了多年的青玉,在这片大水的推搡之下,开始有些活泛起来。这该是这个岛上新的凌冽到来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吧。 而那些竹子,愈发神色黯然。 多少年了啊,她们寻寻觅觅的心可曾有了着落? 君山有幸,接纳了两位忠贞的女子。那竹上斑斑泪痕,是这片水域给予良善之行最契合的评语。 这片竹林有幸,把人世间最纯洁的眼底之水做成了标本。可见真情是可以镂刻进灵魂的。 我知道那些竹子,她们在凄美的独舞之后,在抱紧了自己的当口,会发出压抑的悲鸣。 今夜,写到湘妃竹,有个局外人的心,忽地就那么疼了一下子。 这风是从苍梧之遥吹过来的。 娥皇女英啊,九嶷山固是肠断之地;那么君山呢?谁又能为这些伤心的竹子洒下疼惜的泪水? 历史就是这般弄人:君山是娥皇女英的君山,君山却不是舜帝的君山。 一个日夜兼程为天下苍生奔走的人,魂归异乡,唯苍梧之野,九疑之巅可做安眠之所。生命中两个相濡以沫的女性,合辙押韵般地紧随其后,却无法最终相守。 大业总沾胭脂泪,悲哀何止是英皇!翻开历史,层层的册页上落满了红粉们无尽的哀伤。 在君山,一滴相思泪,能否接通九嶷山的水雾,并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布成相同的积雨云? 此刻,一缕南风款款地路过洞庭。 采莲女子的歌声自晨光里悠然响起,可是二妃移棹前来? 幸好,还有这一湖的荷花,年年都用鲜嫩的手掌撑着新鲜的月华。那么,捡起这些永远都滚不完的琼珠碎玉吧! 有那么一会儿,你甚至忘了湘竹遥远的哭声。 古今多少愁难解,欲借洞庭为酒缸。牧羊女子还在痴痴地等待,送信的柳公子,正流落他乡。 一只红鲤,捱过一面湖的长长的枯水期,把渴望藏在深深的湖底。 风又吹起。 就这样吧,就让这些南风和北风,在空中交互传递,传递这些经年的爱、与忧伤! 藏在一江春水里,路过洞庭 不是所有的城市,都能容下这么大一片水,如果没有岳阳;不是所有的水域都能蓄养这么大的一条江,如果没有云梦大泽作为依傍。 我知道你的源头幽深宽广。 你是从《山海经》那里、从一个民族山水的摇篮中滴沥出来的,从《庄子》那里吟着逍遥游踱出来的,从《离骚》那里带着一个诗人的故国之恋、如热血般奔涌过来的。 在《水经注》里,你只是稍作停留。因为你看见,在汨罗江,怀沙沉江的那一朵悲愤的浪头,依然在一湖秋水的脊梁上翻涌! 我是在范希文的襟怀里看到了蓝天白云。退江湖堪忧,进庙堂亦忧。是一篇序文,把一座楼高高擎起。是范希文,抬高了天下人的脚底板。 我知道,这面湖水有多广,他们的忧思就有多重。 亲朋远离,老病孤舟。如今,茅屋已几经修葺,那面含愁苦的老杜呢?谁会与他庇佑天下苍生的情怀不谋而合? 而天风依然劲吹。 淡扫明湖镜,丹青画君山。李白的扁舟将行至何处? 陈与义怅对浪涌,刘长卿艇载愁波,那举手扪星的放翁呢? 唯孟夫子是闲人。坐观垂钓之时,一会羡鱼,一会羡仕。 似乎只隔了一个梦那么长,等扬子江更多的浪头把老故事卷走,你不禁要问:那么多对酒当歌的英豪呢?他们,都去了哪里? 日月山川,煊蒸了几千年;云梦大泽,酵发几千年。他们共同泡发成了一缸千年的窖酒。 背靠一座城,小山们恣意地横亘其间。兰芷不忍,隐身清风云海间。反正啊,有的是地盘,有的是时间。 中南大地浮在水上,浮在时间的流上。 心胸畅达的洞庭湖,纳湘、资、沅、澧之后,才以雄浑的底气承接浩瀚长江。 这条江水,还要日夜兼程走下去,他终将把一页页老故事呈给后世子孙。岳阳,你可觉察到这一壶清流的鼻息? 湖水的波光映在心里。一面湖就是一个时代的镜子。 当你看到,一座楼,以清廉的模样遗世独立,你就可以心无旁骛地面向八百亩水田,全力躬耕了。毕竟收获,总是与辛劳相辅相成,鱼满船米满仓是这片山水给你的最真实的馈赠。 我有个建议:天下贪官多如过江之鲫。那么,就让欲壑难平的、草菅人命的、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照飘的:不用进牢狱,不用罚银两,就让他们铺开满天的宣纸,以洞庭之水为墨,把一篇《岳阳楼记》反复誊抄:他们每抄一遍,就跪向青天,诵读一次;每抄一遍,就背靠这一片大水,面向岳阳楼,与滕子京掏掏心窝子。 至于,面对这八百里洞庭、这波上云烟、这忧戚共济的大地,会让你我萌生羞愧—— 那么,就请藏在一江春水里,以碧波为掩体,路过洞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