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三个母亲 [复制链接]

眼波

主楼

发表于 2013-1-12 17:3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欣赏超然于 2013-1-12 17:40 编辑

    父亲的三个母亲

      我的三个奶奶，前后隔十多年，都相继离开了。
   后院的二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刚就读初中。发丧时，我在姑姑的痛不欲生的嚎叫中，泪落如雨。我们叫她二奶奶，但始终搞不清，从没见过的早已作古的那个二爷爷，是不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但我知道，二奶奶只生育两个姑姑，没有亲子。我的二叔过继给了二爷爷，所以，二奶奶应该是我二叔的“娘”。
   但婶子和二奶奶不睦，即便同一个院子，二奶奶和小姑也是守在中堂独立过。即便姑姑出嫁后，她也是自己吃饭。常常见到婶子在院子里指桑骂槐，我想，这很可能与奶奶没让出中堂让小两口过有关。只有在俩姑姑回娘家的时候，才会发现婶子的脸上像涂了油。因为有客人来了，必然有酒吃。那娘们的酒量，我望尘莫及。小学时，二奶奶常挪动着小脚捏着信走到我家，让父亲或者我给她读【他文中曾有过叙述】。这是她唯一亲弟从南方写来的。五六岁时我们从老宅搬出，新家就坐落在二奶奶的前邻，一墙之隔。二奶奶心眼好，她有时把咸菜咸鸡蛋什么的偷偷递过墙头来。艰难的岁月里，我家连咸菜也不够吃的。有一次，她把半簸箕米递过了墙头，被那娘们发现了。奶奶硬顶住了她的谩骂，说这是闺女孝敬的又不是她的，她爱接济谁接济谁。看着几个孩子脸这么黄，你蛇蝎心肠啊。
   我只想，等工作了，一定经常买好吃的回来看二奶奶。但二奶奶脑溢血溘然而逝，让我尤其失落，也让我第一次对生命有了畏惧，对生死有了最初的理解。姑姑在灵前哭昏过多次，吓得我也一个劲嚎哭。发丧的时候，父亲领着弟兄俩披麻戴孝，以亲子的身份领丧。谁都知道，父亲更像亲子，娘俩曾经两次千里迢迢去南方探亲，大事上，二奶奶宁可绕过其他人，都拜托给父亲。父亲在灵前的一声声娘，至今拨动着我的心弦。
   三个爷爷都早已祖母而走。我参加工作不久，父亲真正的娘亲也走到了暮年。父亲和三叔都是孝子，两家轮流照料奶奶。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她以德报怨照料奶奶的起居饮食。我真是奇怪，奶奶到老了也没主动和母亲说几句话，更没见她和颜悦色与我等孙辈们说长道短。有一年，姥娘也在我家小住，病卧在床。某一天姥娘忽然对着奶奶大发雷霆：俺闺女在你手里还没受够气么，她放下葫芦就是瓢的，饭端不到你嘴边你不吃，茶热了冷了你不喝。老了老了当着我的面也不给俺闺女个好脸子！
   这是一笔糊涂账，姥娘还在叨叨着久远的历史。我说都省下吧，我们也这么大了，外人看着不像---。我的话她们还是听的。
   其实，奶奶的心眼不坏，也一直是个老实人。但是太老实了就近愚。有时我还在暗自想：她或许早年间也受过什么刺激，比如也被婆婆虐待过什么的。要不然，母亲不会受那么多苦。但好像不尽然，因为父亲兄弟三个，奶奶亲自生下来，却几乎一个也无力抚养。这很不符合天下母子连心的自然规则。所以，我只能大不孝地对已作古的老人家有个合理地解释：她老人家或许真的有先天性的心理残疾。只是，封建的思想她接受地根深蒂固罢了。
   毕竟是父亲的亲娘，我的亲奶奶。母亲都能以德报怨任劳任怨，我辈当大度尊之。奶奶也充分享受了我们兄弟姊妹的看视和照料。
   奶奶作古的时候，幸好有雨水遮盖了我少得可怜的泪水。哭不出泪，嚎不出痛，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不孝，是不是蛇蝎心肠。但那出继的爷们想与我抱头痛哭，我躲远了。我知道他哭的是，自己的亲娘，一天起居饮食也没照料。若果如此，天伦尚存。

   父亲很庆幸自己不缺母爱，是因为，老宅的西院，还住着一位奶奶。我们叫她也是二奶奶，却是本家远房的。

   关于父亲的这二婶子，我叙述不出很多。五岁之后我就离开了老宅，但老家的样子早刻在了灵魂里。
   两个奶奶一个门。在那条浅巷里，只住着两家，但共用一个大门。进去门西边是奶奶家，我便出生在老宅西厢房里。东边是二奶奶家，二奶奶家的两个叔叔四个姑姑都出生在这里。
   每年年后，父母都要招呼我们，必须先去看望她老人家。八十多岁的奶奶，身子骨一直很硬朗，在大叔那边很享福。但毕竟年纪大了，冬天，大叔一般不让她出门，就坐在厦子里面的暖阳里喝茶，看几个老者打牌。
   母亲说：你父亲病重后，不能出门了，只要天好，你奶奶三天两头过来看老头。一壶茶喝着，和你父亲开着玩笑，不管他听懂听不懂的，看着老头笑，哄着老头吃点别人孝敬她的食物。
   我说父亲真有福，小的疼，老的也疼。这时候母亲就抹眼擦泪的。其实早年间，有一件事就使我记忆犹新。母亲打开抽屉，像宝贝似的小心翼翼一人分给我们一块糖：“天津的呢，你二奶奶拿来的，总记得给你父亲留一份。”奶奶想着父亲母亲，父母想着我们，我们从小享受着这些微小但甜蜜的亲情，一块糖分不着了，咬开也要彼此分享，不能不说是苦日子中的幸福。更感觉到，天下的老人，都是善良可敬的。
   今年春节后，我坐在奶奶的炕头，拉起了家常。二奶奶是我唯一敢偶尔开几句玩笑的张家老人。我攥着八十八岁奶奶的手说：“奶奶您有好多年不叫我小名了。”奶奶看着我笑眯眯地说：“可不行了，你的头发也白了，当着重孙子们不好意思。怎么这么快呢，你父亲在我眼里还一直是小孩。”“你还记得我父亲的小名吧？”奶奶看着我呼哧一声笑骂：“你娘腿的，笑话我老了是不是，还没糊涂呢，要我一一说给你他们每个人的小名？”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只是奇怪，很多长辈都不知道我的大名，又不好意思叫我小名，直呼老大，您老怎么知道而且记住的呢？”奶奶又神秘一笑：“他们说话，我特别记那些不知道的！”
   “老宅，本来就是一个院子，”母亲常说：“她大你父亲十岁，实际上，是她把你父亲带大的，张家第一个孩子，她疼他了不得。”这些我知道，后来又是母亲把几个叔叔带大。是嫂比母，而婶胜亲母，这里面究竟包含着多少感喟。每每这时候，我就想问心中那诸多的疑惑，也想问为什么不是亲兄弟的两家，居然百年一个门。
   在这些迷团还没彻底弄清之时，奶奶于三天前突然离开了，走得很安详。痴呆的父亲终于明白以后，按都按不住地想起身，却挪不动脚步。母亲说，我们都去丧事上了，他就站在窗户前，呆呆地望着外边，老泪一直纵横着。终于，哀乐声起来的时候，他让母亲搀扶着，拄着拐棍，一步走几分钟哭着去灵堂。半路上，终于走不动了，我穿着孝衣出来背他进了灵堂。
   父亲再也无力喊出一声娘了。但是他脸颊肌肉的蠕动，人们读懂了一切。大叔哄着父亲，说娘睡着了，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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