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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草木虫鱼之四
夏天让人精力憔悴,工作没动力,看书没心思,饮食没脾胃。秋天就不一样。人的精气神慢慢恢复,活泛起来,像缺氧的池鱼遇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在江南居住——尤其是这个节候,真有莫大的福气。值得仔细咀嚼的并不只是秋景的况味,还有道不尽的风物。玉米的胡子一大把,笑得咧开嘴;高高的芦穄穗子黑了,当风摇曳;碧绿的“牛踏扁”毛豆,带壳剪去头尾白煮,香糯适口;桔子红的时候,可以扛着锄头去掘芋艿;带着桂香的本山栗子也上市了……
当然,少不了还有菱。
前几日开车过白茆镇就看见了它。
在这个盛产山歌和菱角的小镇上有我若干年的光阴。当地乡民门前屋后多有池塘、河道,除种菱外还种荷、茭白等,间或养鱼。秋天菱角成熟之际,常可见农家采菱的情景。
有首名字叫《采菱曲》的老歌,里面唱到:“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啊采红菱……”,其实采菱并不用船,而是用“菱桶”。一般农家生活用的桶都是口圆肚深的圆柱状,菱桶却不是圆形的,它形似小舟,但无船头,且不配浆;似乎把它形容成一只浴缸来得贴切些。菱桶下水之后,只载一人。采菱者蹲于桶之一端,另一端翘起,故需掌握平衡,俯身以手做桨向前划行。采菱时,翻起菱盘,摘菱实扔于身后桶内。
采菱,在古诗民谣里是极富诗情画意的,大多描写成江南素雅的妙龄女子,轻歌笑语,边戏耍边劳作于湖间。殊不知,采菱和采荷(莲蓬)一样是个辛苦活。莲有刺,菱有角,是极易扎伤人手的;况且采菱者皆是老翁、老妪,年轻姑娘何曾愿意去做这种苦差使?明代苏州有个画家杜琼,画了一幅《采菱图》,题诗里就写到了采菱之苦:
三三两两共采菱,
纤纤十指寒如冰。
不怕指寒并刺损,
只恐归家无斗升。
菱采回来之后,要泡在清水里以保其鲜。菱角上市的季节,在小镇的各个路口,总能看见一个个农妇守着一桶菱角,坐在萧瑟的秋风里叫卖。菱角好吃,生活的艰苦,晚辈中能体会的又有几人?
乡人多于河流近岸处水中种菱,称“菱荡”。春季,隔年沉落于河底淤泥里的菱种开始发芽,等茎蔓钻出水面才能长成叶子。菱最喜光照,一到夏季便蓬勃地疯长。等到河面上的菱盘之间拥挤得没了一丝缝隙,望去一片连绵的绿色时,真有“接天‘菱’叶无穷碧”的味道;而两岸的菱叶顺着弯曲的河道延伸出去,只余中间一条水路可供船只通行于菱荡之间。
菱是浮水植物,根系发达,从水面一直垂到河底。故此,在菱荡里不适宜淴浴;菱根缠了脚,那是很危险的。但却是钓鱼的好场所。菱的根和叶能吸引草鱼来进食,钓者常有所获。菱叶呈斜四边形(菱形),故曰“菱”。叶柄较长,半截是膨大而疏松的,可储存空气,利于浮水。这在植物学上叫做“浮器”,好多水生植物都有类似的组织,譬如水葫芦;还有半截则是直而实的,可做蔬菜。我曾在一位外地朋友处尝过,也学着做过几次。采菱盘若干,剪去根、叶及“浮器”,只余一指长的叶柄。撕去叶柄上的老皮,洗净,切成丁,下油锅炒即可。此做法极似炒番薯藤。不过,吃起来有一股涩味,且口感老韧,没番薯藤爽嫩。早餐时下粥倒是不错的选择。这种“土菜”,许多人是不入法眼的。但不可否认,以前猪吃的东西我们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也上了台面,似乎可以成为时尚。
菱的种类很多。按它的皮色分有青菱、红菱、紫菱、乌菱;按“角”的数目来分,有无角的、二角的、四角的,据说还有一种三角菱,盛产于广西,没见过。在古籍上菱还有个别称——“芰”。《湖录》上说,菱和芰不同;又引王安贫《武陵记》言:“四角、三角曰芰,两角曰菱”。为何称“芰”?可能是四角、三角可“支撑”起来,故曰“芰”。古人造字富有想象力。其实,菱和芰只不过是个名称。分类分得细了于今而言也无多大实用的意义,统称为“菱”倒来得明了些。
本乡常熟所产除三角菱外余者皆有。四角菱中有“水红菱”,皮色呈胭脂红,很是可爱,广受欢迎,出产也是最多的;青菱其次。尚湖产无角菱也很有名。两角菱则只有少量种植。这种菱叫“风菱”,是将菱风干之后可以致远贩卖之意吗?不知何解。风菱,常熟人又称“凹菱”,更不知其名来意。翻了《吴郡志》(宋•范成大撰)卷三十“芰”条,才恍然而悟,上云:“苏州折腰菱多两角。折腰菱,唐甚贵之。今名腰菱,有野菱、家菱两种。”凹菱,原来是腰菱之口讹。
风菱要等到果皮由革质老化到木质时才采摘,有时甚至要去捞沉水菱,嫩菱一般是不吃的。老风菱壳硬而乌黑,又称“乌菱”,吃的时候“动口”是无能为力了,得“动刀”。风菱还有另外一个用途——祭祀。本乡一到中秋时节,祭灶君、祭月神,风菱是必不可少的。此风俗很古老,可追溯到周代。《礼记》中有记载,周代的祭礼中按规定是要用菱的。写到这里,有个故事可讲。《国语•楚语》上载:楚国有个叫屈到的人很爱吃菱,弥留之际说将来一定要用菱祭他。在他死后,家人践行他的遗嘱,他的儿子却坚决反对,说出一个堂皇的理由来——不能“以其私欲干国之典”。依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屈到的儿子也真够迂腐的了。故事是典型的“忠”与“孝”的问题。“干国典”还是“违父命”这个矛盾,从战国一直争论到了清代,历史上有不少名士趟浑水写了文章来辩论。封建时代的卫道士真正无聊至极。
菱宜生吃。尤其是水红菱,壳软而薄,剥开后果肉两头弯弯中间凹,形似元宝;肉质洁白细嫩,味道甜美水分多。不过,吃时要小心,菱红是种特殊的色素,可做染料,氧化后泛黑,沾在衣服上是洗不掉的。也有煮熟后再吃的,香糯如栗子。
菱属果品一类,也可做菜蔬。但因为它不能入味,在烹饪食材里应用并不广。无非是仿“栗子鸡”来做,或与其它素类同炒,或烧汤。在川菜里有道“菱角豆腐汤”,倒是很别致的,胜在鲜嫩爽口。
菱在菜肴里通常只是配角,但作为调料的地位却举足轻重。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记载:“菱角磨制成菱粉,是烹饪中最好的一种芡粉。用来勾芡,明亮可鉴,其味甚美”。“勾芡”一词是烹饪术语。所谓勾芡,即利用淀粉使菜肴汤汁粘稠,改善色泽与口味,这是作为厨师最基本的技法。许多菜肴都需要勾芡,好比写完文章要修改润色。
又到“碧花菱角满潭秋”的季节。在宜人的金秋,三、两老友相对坐,“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那是再妙不过的了。明天定要去买些来尝尝这秋的滋味,莫辜负了明丽秋光的赋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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