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创驾到 于 2024-6-28 09:17 编辑
莫高窟
中国文化中最神奇和不可理喻之处就在于哪里越原始越悠久越古典哪里也就越步履匆匆游人如织,比如长城,现如今的八达岭上你很难领略到万古雄风,更多的倒是些花红柳绿的嘻笑,而说回来长城基本上位于中国的中部,四海之内只要钞票允许便可火车飞机甚至自驾游。不到长城非好汉,那些曾经沾血埋骨的秦砖汉瓦自然招人眼光垂青,而地处一隅深入简出的莫高窟也彩旗飘飘满地过期的火车票,满耳天南海北的地方口音夹杂着英法德日五花八门的腔调,就让人多少有些瞠目结舌了。处身其间,你无法不相信,一些可以称之为“文化”的东西,可以穿越时空,穿越语言和文字,仅仅以视觉的欣赏和美学的端详便可以把人拉扯得脚步匆匆心驰神往。
秦时明月依稀在梢头微笑,丝绸之路上几千年马嘶依旧,那些土夯的烽堡渐隐渐显,半入荒草半入黄沙,一路向西,两个沉甸甸的字一瞬间把思想浓重地抹上一层人文的锈蚀印记:敦煌!
除开虫蛀的线装古籍,能全面代表着中华文明的所在在黄河两岸长江南北星罗棋布数不胜数,而敦煌则绝对的毋庸置疑毫无争议地引领着这其中凤毛麟角的昌盛。千余年来,就是这两个字,导引着众多的文人、画家、学者纷至沓来,诚惶诚恐地研讨,潜心专注地触摸,更鲜肉招蝇般勾引着文化强盗推车挑担来到这里,捡拾自家庄稼一般满满的负载着一段文化然后镇定而去。他们知道中国,完全是敦煌两个字,他们了解中国文化、感叹文明热度也完全是敦煌两个字,这两个字和“瓷器”一样,让西方人张大了嘴倒吸一口冷气,微微弯下腰,虔诚地说一声:遥远的东方,原来诞生着如此发达的文明。
六月,敦煌东南那一如既往的黄沙大漠里,很新鲜地踏着脚印,这一次,我将拜访那个文明和野蛮交融着几个世纪的莫高窟。那里,是“东方艺术明珠”、“人类文明的曙光”,一千六百年的时间里,它从一面光洁的石崖变成世界佛教艺术最伟大的宝库,那些呼之欲出的五彩斑斓,斧凿刀削,磨粗了掌指,断柄的铁锤,喘息、端详、画线、雕刻、上色、密封,承接了太多的顶礼膜拜和抢掠争伐,置身于狰狞得有些可爱的神界形象之前,佛的清澈和透明一瞬间席卷了肉身内外全部的有形和无形,原来这静默无边的漠海纵深处,藏匿着如此的惊骇之作,而泱泱中华文明,千来以来,一直独享着这样石凿斧刻的神话。
文明的出现大概便是要等待着野蛮的洗刷的,这种最原始最持久的劫掠经济从乐尊行者在鸣沙山上削平的崖壁上狠狠地敲下第一斧时便轰然开始。乐尊行者开创了中国最伟大的石窟文化和佛教圣地,也给人性中最悲劣的强盗行径提供了展示和发挥的舞台。
鸣沙山下,那个名叫乐尊的独行僧疲惫地挺直了腰,他本是想喝口水的,仰起头,他惊异于对面的三危山上那万道彩霞,便如佛光普照。苦行的乐尊认为这便是佛祖圣地,于是请来工匠,在这里开凿出第一孔洞佛,更是隐形于此潜心修行,公元366年以后,众多的佛道僧侣、商贾布衣纷纷虔诚礼拜捐资开窟,善男信女络绎朝拜,鸣沙山下香火不衰。丝绸之路上的商贾行侣也无不下马停车,屏息凝神躬身而拜,古道西风的驿道,刀戈舔血的烽燧之上,从此多了些禅意洞深,佛法无边。直到元朝之后,丝绸之路废驰,敦煌古道上的驿马銮铃才渐弱渐止,鼎盛了几个世纪的香火渐渐熄却,沙漠归于平静,历史和文明都重新交还给了老月残风。
如余秋雨一样,在莫高窟,我也特地留意了一下那个名叫王圆箓的所谓罪人。
王圆箓的一个不经意开启了封闭多年的千佛洞,将一个深藏不露的莫高窟淡扫轻尘重新拉回到历史的书页和那些戴着近视或是老花眼镜的学者中来。如果没有他,莫高窟还养在深闰昏睡亿年沉迷不醒。余秋雨的怪罪来自王圆箓仅仅为了几枚银元便大车小车的把这些国宝交于那些掠夺者。
从此,在敦煌,在莫高窟,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疯抢,这里诞生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文明,也诞生了世界上最不齿的劫掠。
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重现了一个龌龊小人,似乎如果当初没有王圆箓,莫高窟便会处女一般圣洁完美得风华正茂恰到好处,其实想想,王圆箓没有枪没有炮,与其势单力薄地抵挡一阵之后被人打翻在地,再眼睁睁看着他们拉上装满了的车走不如平安无事地换些钱花,人家千里迢迢地赶来,不会轻易地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圆箓一声“住手”之下便打道回府的,而王圆箓也曾多次将发现莫高窟一事上报,等来的结果是上司只淡淡一句“先拿些物品来待我上交校验”,结果无一例外地全“上交”到那些上司自己的腰包里。他先是上报知县,知县看过样品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喝他的茶;于是他又独身一人行程近千里报到州府,州府也只是留下了他带来的经卷,就再无消息;再后来王圆箓直接上报内务府,可风雨飘摇的清政府正忙于攘外安内,对于这等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即便这样,王圆箓仍修楼架桥,尽已所能的将千佛洞中的经卷收藏保管起来,为了免遭劫损他用全部换回来的银子加上自己的积蓄雇人用石灰将洞中壁画粉刷成白色以掩人耳目,他还亲自监工建造道士塔,将一些珍贵经卷藏在其中以免劫毁,如此一个小小的道士独身居于宝地多年,反正无力阻止宝物出省出国,他除了默默清点遗失和收些小钱以期涂刷那些岩壁求得自己能力范围之内最大的保护之外,他做得最多的便是望着大漠黄沙与寂寞时日苦笑抗衡,他又何罪之有?
中国儒术精神,习惯用“英雄”、“道义”等名词来线束和要求普通人,如果做不到这两个名词的境界,那你就活该下地狱,这让我想到一个西方故事:一个人赶着驴去集市,路上遇到了一伙劫匪,这人惊慌失措,拼命地抽打他的驴:“快点跑啊,不然我们的货就被抢了。”
驴仍旧不紧不慢:“又不是我的货,被劫匪追上了,我大不了仍旧被那些劫匪驱赶着拉货,和现在没什么分别,我为什么要跑?”
对占大多数的普通蚁民来说,要什么政府、要什么担当?我只要四方小院三尺井台一缕炊烟,不要用道德来捆绑。而对于王道士而言,谁又能一定强加于他一道民族道义的捆仙绳?面对如狼似虎的掠夺者,你让他挨上一刀死于非命,再看着那些掠夺者带着胜利品洋洋自得地离开,还是和颜悦色地互道辛苦,然后换几枚酒钱?
莫高窟存宝最大的收购者斯坦因说:“我用我那很有限的中国话向王道士述说我自己之崇奉玄奘,以及我如何循着玄奘的足迹,从印度横越峻岭荒漠,以至于此的经过,他显然是为我所感动了” 也不无道理,与其让那些珍宝尘封土埋,不如送予真正虔诚之徒,虽然王道士显然没有更深一步看透这其中有文化掠夺的痕迹,而一个封建道士,又哪里来得这般高瞻远瞩?
我与佛无缘,心中无佛意玲珑,却懂得那些石质的形象不朽了千年甚至更久,那些手执斧凿的匠人们敲落最后一块石头,叹口气,捶着酸涨的腰向来路去,时不时在夕阳里望一眼世间凡尘,抖抖衣襟不苟言笑,他们排着松散无序的队列依次退场,最后一个消失的,是一个叫王圆箓的瘦小枯干的道士,据说他是史册间证据确凿的历史罪人,他收了不少的钱,他把价值千金的文明以地摊的价格批发给那些金发碧眼的白种人,而纳闷的是,他临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就如西湖边上跪了数百年至今没有站直腰身的国民公敌一样,在整个所谓“伟大进程”的历史汪洋中,王圆箓不过是个错步上前的小丑级的替罪角色,为了国家体面皇道尊严,委屈一个小小的道士何足道哉?秦丞相不也跪了这几百年了吗?
一千余年的历史,戏完了,我们该识相地退开了,这一出并不优美却必然以悲喜交加的剧情哭或笑着给后人看的锣鼓声中,我们遗憾地发现,乐尊、王圆箓,包括戏外看风景的我们,都只是过客,而不是归人。与那些震撼的文明逼面对视需要最彻底的勇气和膜拜的赤诚。擦肩而过,那些临摹者、遥拜者、心怀鬼胎者只能默默挺身,与一片锈迹斑斑的遗迹洒泪揖别,放舟解缆,用相机和画笔,与历史接通了血脉和呼吸之后,再残忍地扯断所有联系,腾身而去,只怀揣一声沉沉叹息。
西去不远便是鸣沙山的月牙泉,我一定要连夜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