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这个春节,从阴雨连绵,到大雪飞扬。世界的尘埃,都被白雪掩盖。世界在一个万家团圆欢庆的日子,一片缟素,为情感带孝。
叶仲棠在亡城见到了李春的前夫和儿子。李春的前夫,不允许将李春的灵堂设置在他家里。无论他的亲生儿子如何请求,他都不允许。叶仲棠也在场,他上去为李春开口做这个请求。李春是一直要面子的女人,她的同事都不知道她已经离婚了三年。她一直住在前夫家的小房间里。可是李春的前夫,一个做学问的教授,根本不拿正眼瞧一下叶仲棠!叶仲棠因此决定将李春的骨灰带回哀城落葬。可是李春的儿子愤怒地拒绝了他!那是一个在北京上大学读大二的小伙子,他站起来不比叶仲棠低矮。他回家来过年,遭遇了突然来临的母亲的丧事。最后,李春的遗体从火葬场火化以后,骨灰就装在盒子里直接运往亡城的某个墓地落葬。她再没有资格跨入教授家一步,而叶仲棠在哀城的跃层别墅,她也没有跨进去过一步。李春的儿子将母亲的遗像装在自己的行李箱里,他说他走到哪儿,便会将她带到哪儿。李春的前夫,最后也送了一样礼物给叶仲棠。那是两套旧衣服。一套是白色的护士服,那是李春的。还有一套是草绿色的男军装,颜色已经洗得有点淡了,那是叶仲棠的衣服。当年,李春就是穿着这套白色的护士服,和穿着这套草绿色军装的叶仲棠谈恋爱的。她流离辗转千辛万苦,把两套旧衣服珍藏了这么多年。“这是你的东西,你拿走吧。”李春的前夫对叶仲棠说。
叶仲棠以一个军人的姿势,双手接过这两套旧衣服。他把脸埋在衣服里,消逝已久的旧日时光气息扑面而来,但他再也不能拥有。他在这两套衣服里落下浑浊的眼泪。当他再抬起头来,李春的前夫和她儿子同时惊异地看到,叶仲棠的头发,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由黑变白!
叶仲棠已经白过一次头发。而这一次,那黑发的茂盛和葱茏,将永不再来!
叶仲棠在哀城为李春做了一个衣冠冢,那里面就埋葬着一套白色的护士服和一套草绿色的男军装。衣冠冢的墓碑上,是李春年轻时穿白色护士服的一张照片,和红漆书写的四个简单大字“爱妻李春”。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墓碑上的“爱”字,那一撇之下的三点,少了一点;“妻”字,那中间的一竖,竟然没有出头。这是两个错别字。
这两个错别字是陈玦发现的。
陈玦开始时时出现幻觉。她眼前好好地,就常常突然就出现了一滩面积越变越大的鲜血,鲜血中先是蹦跶跳动着一颗心,一幅肝,一串肺腑,然后又出现了另一颗心,另一幅肝,另一串肺腑。从幻觉中缓过神来以后,陈玦大汗淋漓状如虚脱。年三十的晚餐,陈玦在母亲家。她不想让娘家人发现自己的任何异常。这注定是个难熬的春节。陈玦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再次出现了幻觉,母亲家满桌的菜肴忽然变成越来越大的一滩鲜血。心、肝、肺腑,一颗,两颗,一幅,俩幅,一串,两串,凄恐万状又活灵活现地蹦跶跳动在鲜血中。陈玦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大叫一声从座位上跌倒,她跌到那滩鲜血中去了……
陈玦不想令自己的母亲和家人担心,她很想飞速逃离哀城。但她知道,叶仲棠一定会将李春从亡城带回来,她也一定要在哀城等着,会李春一面。
大年初二的下午。叶仲棠和陈玦,并立在李春的衣冠冢前。陈玦看到叶仲棠的头发白了。她也看见了那两个类似“爱妻”的错别字。陈玦建议叶仲棠将这两个字修补更正。叶仲棠咄咄逼人看着陈玦,“你不要因为自己很聪明,陈玦,你总是想控制别人,要别人按照你的意思这样做那样做。这是两个错别字吗?在我心里,这就是我对李春真实的情感体现。我没有亏待她,我只能给她这么多,你叫我有什么办法……”说到最后一句,叶仲棠将面对陈玦的脸转过去了。已经停了许久的雪,就在这一刻,又无声无息地的纷纷扬扬起来。
陈玦穿着一件中长的白色呢子大衣,脚蹬一双高帮白色皮靴,脖子围着黑色的围巾。她看起来是浑身缟素。和天,和地,如此协调。陈玦是个在意细节的女人,她觉得自己应该尽可能在最后给予同样是女人的李春至高尊重。可是她在李春的衣冠冢前蹲下身来时,叶仲棠看见陈玦的白色呢子大衣里面,其实是穿了一条桃红色的呢子短裙。那桃红的鲜艳,从一片纯素中不经意地露出来,是那么地逼人夺目!
陈玦蹲在李春的衣冠冢前,从她随身携带的提包里,掏出两张彩色的图片。她将那两张彩色的图片放在墓碑前,叶仲棠就看清了,那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彩色图片,每一张图片上,都是一条白胖的蚕宝宝!叶仲棠看着陈玦,忽然从心底里涌起对这个女人的憎恨和愤怒,这个他最爱也最恨的女人,在用属于她自己的特殊方式,羞辱另一个最爱他的女人!“春”字底下加上两个“虫”字,就是“蠢”。
可接下来,陈玦就在漫天飞雪中,一撩衣摆,跪在了李春墓前。她将她自视甚高的头颅,非常响亮地碰在摆放在李春墓前的那两张彩图上。陈玦在李春的衣冠冢前连续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她又捡起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彩色蚕宝宝图片,她将这两张图片,一点一点地在李春衣冠冢前撕碎了。雪继续纷纷扬扬地下着,一阵寒风呜咽,将碎片吹散。陈玦再次叩头下去。她未将头抬起,像个罪人般低头在李春墓前,她终于吐出一句,“对不起”。
雪下得更大了,风呜咽得更加凄惨。
陈玦再将头抬起来的时候,叶仲棠看见,一缕鲜血从陈玦的脑门上顺着脸庞直往下流!陈玦没有去擦。她又一撩衣摆,站了起来。叶仲棠看见桃红色的呢子短裙随着陈玦起立的姿势在一片素白中炫目一闪,和陈玦脑门上那一缕鲜血首尾呼应成一种极致灿烂,也定格成一种极致悲凉!陈玦站立不住,挺身往后一仰的时候,叶仲棠一个箭步跨前,他大叫一声,“陈玦!”陈玦昏倒在叶仲棠的怀抱里,寒风吹起他的满头白发。衣冠冢墓碑上,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李春,贤淑淡定地微笑着。
(敬请期待终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