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情何以堪
夜已深,天气忽然变了,刚才还是清辉满地,现下却是乌云阵阵翻滚,一轮明月虽然极不甘心,可还是被云层牢牢遮盖住,四下里静寂无声,所有人此时都已进入了梦乡,唯有远处偶尔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此时淮安王李神通的府邸后院墙外,忽的闪过一道黑影,一个人捷若猿猴,无声无息的翻过高墙落入院内,一双发亮的眸子扫视着周围。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两只半人高的异种巨犬已经悄无声息的由黑暗中冲至近前,此人微微一惊,但并不介意,似是早在意料之中,就见他将手一挥,寒光连闪,两只巨犬脑门上已是没入两把短刃,直插至柄,当下四脚抽搐几下便双双毙命,竟是来不及发出半点声响。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这后院中的侍卫早就松懈困顿,一起伏案打盹,更是懒得四下巡逻,倒是便宜此人行动了。这个人继续潜行,借助着府中花草树木的掩护,身形就像一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去势更是快如闪电,即便此时有人看到,也肯定当是夜间飞鸟掠过。
不多时这人便已来至一院落处,就见这是一所极为精致的宅院,坐落于王府花园一角,四周种满翠竹,夜风微微,竹影婆娑,十分清幽怡人,掩映于竹影之间,有一座两层画楼,楼上有几间房间内隐有灯光传出,似是屋内之人此时还没有歇息。
这个人就如同幽灵般在黑暗中默然伫立,半响方微微轻叹一声,弯腰潜至画楼阴暗处,接着一纵身便扣住楼外木质廊柱,像壁虎般紧附其上,然后一个巨蟒翻身,凌空飞跃至二楼的回廊走道。
他弯下身形,迅捷来至有灯光的那间屋子的窗棂下,借着窗户传出来的微弱光亮,隐隐可见此人一袭黑色劲装,眼中精光四射,面上却蒙着黑巾,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日间从李建成处得到景阳公主消息的张昱。
张昱轻轻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短刃,沿着窗棂边际插入,微微一使力,窗户便悄无声息的被打开,他一手收起短刃,一手轻托窗棂,然后身形一闪,如同一条灵蛇般钻入室内,窗子又无声无息的掩上。
里面很是宽敞,设有内室,四下轻纱垂幔,外面一张案几上点着烛火,一位女子伏在案几边,正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微鼾声,手中还拿着一册书卷,显是看书倦了,不觉间坠入睡梦中,张昱见其面部朝下,伏于案几之上,一时也难以看清是什么长相。
正自思忖间,忽然就闻内室内传出一声幽幽叹息,这声叹息虽然低的有如蚊呐,在深夜里,张昱听来却不偙于黄钟大吕,一颗心顿时狂跳不已。
紧接着又听到这个声音低低的出声,似是在呼唤谁的名字,张昱耳力何等灵敏,凝神间已是听出此人唤的正是自己的名字。此时张昱如同在梦中一般,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他都在强烈的思念这个天籁般的声音,思念着发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可每次醒来后都发现乃是不切实际的梦幻,而越是这样,这种思念也就愈发炽热,与日俱增,使他无法自持,几近崩溃。
如今这个声音再度出现在耳边,是她吗?真的是她吗?张昱深吸一口气,平定一下心神,同时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一阵疼痛传来,使他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
他失魂落魄的走到内室门帘前,颤抖着双手轻轻挑起帘子,就见室内一角也自点燃一烛灯火,乃是一个女子闺房。摆设也甚是简单,一案一榻一台,案旁置放着一只八宝镂空香炉,另有几个曲凳和一张小几,一个女子此时坐在檀木秀榻边,正自怔怔出神。
她娇美的身躯此刻被一袭白色轻裘包裹,柳眉凤目,凝肌纤颈,一张俏脸在灯光照耀下,端的是美丽无匹,周身上下绰约出尘,让人不敢逼视,只是看上去多了几分清减,眉宇间似有一丝化解不了的淡淡惆怅。
此刻在张昱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杀伐血腥,没有了功名利禄,一切都在见到这个女子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在他的眼里,此刻天地间只剩下公主,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景阳公主。
张昱不禁低低的无力的呻吟了一声,喃喃道:“公主,真的是你吗?”
这一声极大的震骇着公主,把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就见公主霍然站起,一抬手就将床边悬挂的一柄宝剑摘下,紧紧握在手中,口中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夤夜闯入王府?”
张昱轻轻的抬手摘掉了面上黑巾,一张清癯俊朗的面孔出现在景阳公主的眼前。
公主猛然间如同雷殛,禁不住玉手轻掩嘴角,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的互相凝视着对方,似乎要将对方的身影永远印入脑海,永不相忘。虽然双方都没有出声,可是数年来刻骨的相思此际已尽在不言中,尽在彼此深深的凝望中。
张昱近前一步,看着公主艳丽绝伦的面庞,鼻中嗅到她身上如麝如兰的醉人气息,不禁神魂俱醉,彻底的迷失了自己。
半响,张昱回过神来,猛然间他想起今夜所来的目的,顿时面色一黯,低声言道:“公主,张昱听闻你三日后即要嫁给那秦王李世民,不知可有此事?”
公主闻言面色刹那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娇躯轻晃几下,她紧咬双唇,看着张昱紧张无比的目光,半响方点了点头,虽然只是简单的点头,却像是渡过千山万水般艰辛。
张昱眸子中的光芒顿时暗淡下去,面色瞬间变得铁青,浑身不禁微微震颤,许久方冷冷道:“这么说来此事果然是真的了,可笑我日间听闻还自不信,只是不知公主你为何要嫁给秦王,莫非嫌弃张某人一介武夫,无功名在身,配不上你不成?”公主轻轻的摇了摇头,低声道:“难道在你心中我也是这样的人吗?”
张昱眼中一亮,期翼之情溢于言表,他颤声道:“那你还等什么,我们此刻就连夜离开长安,一道远走高飞,届时择一山清水秀之地隐居,从此相依相伴,琴瑟和鸣,永不分离,岂不美哉?”
公主惨然一笑,伸出雪白五指,轻轻的理了一下鬓边微有点凌乱的发丝,幽幽道:“远走高飞?我倒是想远走高飞,可是母后、姐姐、冯妃、颦儿等人怎么办?我皇侄怎么办,他可是我杨氏唯一骨血,若有半点闪失,我百死莫恕其罪,若得罪了权势滔天的秦王,杨氏一族的下场不问可知,想我杨景虽为女子之身,却也知道孰轻孰重,岂可因儿女私情坏了家族兴盛保全的大计。”
接着公主走上近前,轻抬皓腕,玉手触摸着张昱脸庞,眼中不禁珠泪盈盈,哽咽道:“张将军,此生杨景实是对不住你,来世若有缘,当衔环结草相报。”
张昱此时只觉得周身冰冷,一时间心中又是痛楚又是绝望,他知道公主乃心性决绝之人,既然如此相告,分明已是无力挽回,想到这么多年的刻骨相思尽付流水,使他此刻有一种想纵声长笑的冲动。
就在他心中翻江倒海之际,忽的背后一阵剧痛,一件利器已是抵在后心要害之处,就闻身后有一女子低声道:“你这大胆狂徒,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若敢有半点抗拒,今遭定叫你死于非命。”说完利器似又刺进几分。
要知张昱适才乃因心神受创,波动不已,一时乱了方寸,方才被此女得以欺身相近,制住要害之处,此刻后背的疼痛已使张昱从心神激荡中瞬间清醒过来,他暗自凝神,运转全身功力,准备施以雷霆一击来制服身后敌人,当下张昱没有言语,口中却是冷哼一声。此时就闻公主急急呵斥道:“颦儿你疯啦,你这丫头还不赶紧撤剑,他乃是张将军啊!”
身后女子闻听公主所言,口中不禁发出一声娇呼,张昱感到背后利器迅速移开,此时他已然感到后背上鲜血涔涔而下,可心灵上的伤害远过于背后伤痛,使他无心察看后背上的伤口。
张昱缓缓转过身形,眼前怯生生的站立着一位女子,正是昔日公主身侧的俏婢杨颦,看上去这位颦儿仍如过去般娇美可人,岁月没有给她脸上带来丝毫印迹,就见她一张俏脸上满是惊骇之意,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手中正茫然失措的擎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剑尖上隐有血痕。
此时就闻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响,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女子手持宝剑窜了进来,看此女打扮乃是一出家尼姑,就见她满面皆是紧张之色,口中低声喝问道:“公主,此人是谁,可伤着你没有?”
公主见此人乃是青云庵的尼姑仪平,想必是适才她听到杨颦惊呼之声,以为自己遇到不测,方自急急赶了过来,当下沉声言道:“仪平师傅,休要惊慌,我很好,这位壮士乃是自己人。”
仪平见公主如此说法,加上张昱手无寸铁,方略微放下心来,面色稍缓,当下擎剑侍立一旁,眼中却是紧盯着张昱不放,暗中凝神戒备。
公主见张昱后背已被鲜血染红一片,一时心痛无比,宛若钻心般,她狠狠冲兀自发呆的杨颦瞪了一眼,疾步上前,从腰间解下丝带,欲要替张昱包扎好后背伤口,却被张昱抬手挡住。
张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公主,咱家再问你一次,此遭你可愿与张某人一道远走高飞?”到最后声音几近哀求。
公主闻言娇躯一颤,目中射出复杂难言的神色,似是怜悯又似乎是无尽的悲哀,半响她决然的摇摇头,此际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是如骨鲠在喉,难以吐出。
张昱默默的看着公主,面色忽明忽暗,那是一种极度无奈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神态,凄凉而落寞,此时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已消失殆尽。
半响,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交公主手上,低声道:“既如此,张某人不敢相强,这把折扇张某人珍藏多年,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说完转身大踏步走至房门前,仰天长叹一声,一纵身飞身而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杨颦见张昱离开,急得紧跟几步至室外,可四下里黑沉沉一片,那里还有张昱的影子,杨颦顿时目中噙满泪水,簌簌而下,她猛地一跺脚,转身对一旁满脸莫名其妙的仪平言道:“仪平师傅,烦请你赶紧跟上去,他此刻身上已经受伤了,可千万不要被王府侍卫发现。”
仪平正自犹豫,就闻耳中公主言道:“颦儿说的是,仪平你赶紧尾随护送一番,千万不要再生差错。”仪平闻言颔首,她在青云庵诸弟子中素以轻身功夫了得著称,当下也是一纵身下了画楼,在夜色掩映下转瞬消失不见。
公主怔怔的看着手中这把尚带余温的折扇,就见此扇已经旧损,从磨损痕迹来看便知乃是被时时把玩手中,扇面上还隐隐带有斑斑血迹,可见此物定是随着张昱东征西讨,血雨腥风里也从没有相离身侧左右的缘故。
她颤抖着双手将折扇打开,上面赫然题写着大才子薛道衡的那首夏晚诗,正是昔日自己亲笔所题。
公主只觉得以往的一幕幕闪现眼前,仿佛就在昨日,再度想起了当年与张昱一起吟诗作画、寄情山水的那段美好时光,她清楚的知道,从此一别直至老死,恐再无相见之期,一切皆成泡影,此情此景,任公主再如何心志坚韧,也自忍耐不住,禁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张昱疾步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四下里依旧空无一人,夜风中阵阵寒意袭人,可他浑然不觉,背后的伤口已经被他用指法点住附近几处穴道,止住了流血,可心灵上的伤痛却让他无比绝望,就在这一刻他恨不得立时死去,不再活在这尘世之中。
张昱猛地撕开衣衫,露出赤裸的胸膛,迎着寒风,陡然发出一阵凄厉长啸,有如一头独行的孤狼对月长嚎,充满着怨恨与不甘,孤独而苍凉的啸声高亢无匹,无穷无尽,一时间附近居民皆从睡梦中被惊醒。
正在为失去张昱踪迹而焦虑的仪平闻听得啸声,忙施展轻功身法飞速赶至,震耳发馈的啸声让她心惊不已,已然知晓远处的这个人功力着实可怖至极,就是师尊虚云师太亲至也远非其敌,当下不敢过于靠近,于是小心翼翼的尾随其后。
眼见张昱到了长安城西一巷落中,入了一所宅院之内,仪平窥伺许久见张昱不再出来,断定此处就是他落脚之处,忙展开身形迅速返回淮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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