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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楼主: 大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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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复制链接]

181
发表于 2013-4-18 21:24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是一早看好地方啦,找个洞子一钻,抱着狗肉不让出去。他冲着我们哈哈大笑。
  现在是没人有心去看横澜山啦,如果有人拿望远镜去看,就会看到悠哉游哉地何书光往地上一趴,然后头先脚后地拱进了那边的工事里。
  过一会那哥们又冲了出来,抢回他拉在外边的手风琴以及踢掉的两只鞋。
  我们在战壕里狼奔豕突,我终于觉得死啦死啦一直和我共用的防炮洞还算踏实,拉着郝兽医迷龙几个一起拱了进去。
  迷龙嚎着:“他干啥呀?他想什么?”
  我:“不知道!”
  然后我们蜷在那里,等待着第一轮炮击降临。
  我:“见过只有一门小口径直射火炮的家伙向有整个炮群撑腰的对手开炮挑衅吗?”
  我气得对自己嚷嚷:“我算是长见识啦!”
  郝兽医:“嘛?”
  他已经必须嚎叫了,因为日军的报复火力已经同时覆盖了横澜山和祭旗坡。
  11、祭旗坡-阵地外/暮/晴
  炮弹集着火在我们的阵地上打着鼓,横澜山还好点,我们的阵地可全是土挖的,最多支个木架子,很多坑道都被炸塌啦。新兵蛋子现在反而不鬼叫了,反正炮弹也砸下来了,他们得忙活着从坍土下边刨人。
  12、祭旗坡-阵地外/暮/晴
  我们蜷在这个最大号的防炮洞里,它同时兼为前沿指挥所和团座大人的住处,死啦死啦、狗肉、不辣、丧门星什么的也已经加入了我们。头顶上密得分不出来的炮声震得我们神经麻木,头顶上的土掉得下雨一样。豆饼戴了个过大地头盔,抖得打摆子一样,还想更安全一点,便一直举着一个小桌子。
  郝兽医就抱着死啦死啦和我的枕头被子,我想在他的糊涂心思里。这玩意也许能防住大口径炮弹。
  死啦死啦哈哈地笑。狗肉就着笑声汪汪地叫。
  死啦死啦:“美得你们美得你们!听听,听听!七零的!七五的!九零的!啊哈。这个怕是一二零的!克虏伯,这什么炮?”
  克虏伯在炮声中打着瞌睡,便晕晕抬起头:“一五零的。”
  死啦死啦:“这么大炮,这么多炮,不是一早就瞄好了,眨巴眼能全打过来?烦啦,那边在干什么?”
  我放下望远镜,从窥孔边转过身来,我垂头丧气,不仅因为炮击,也因为刚才一直在对方炮口下得瑟而生的恶寒。
  我:“拖尸体呢……你瞄的好像是个九二炮阵地。”
  死啦死啦便很高兴地过来,拿了望远镜看着,能见度已经不大好了,但还能看见刚被他炮轰过的地方正在蠕动。
  我:“九二步炮,对面山地战最爱用的家伙,拆掉轮子比机枪高不了多少,听着炮响都找不着,一直被我们这边叫鬼炮。”
  死啦死啦:“拖了几具尸?”
  我:“多过五个。”
  死啦死啦:“你们和气生财的时候他们炮就拖上位啦。”
  他看着我们所有人说的。我们所有人也不想说话。
  郝老头抱着被子在那发颤,我想那把老骨头早被震散架了,你也不知道他在说日本人还是我们:“图什么呀?图什么呀?”
  而死啦死啦很高兴把这当作他宣言的机会:“图什么?其一,咱们的阵地总得试试防炮能力吧。还能自己往自己头上砸炮弹不成?你瞧炸得天都快黑啦,咱们有炮弹还击不?”
  我悻悻坐着,我也不知道我在骂谁:“瘪犊子。”
  迷龙便很地道地纠正我的东北话:“是瘪犊子。”
  死啦死啦:“其二,你们打过架吗?”
  不辣:“我们没和狗咬过架。”
  死啦死啦:“这回说的是人打架。我到哪都是外地人,从小就不缺本地人欺负。有个家伙,力气比我大,胳臂有我腿粗,有时候他打我打烦了,笑呵呵跟我招手,我忙跟着乐。以为以后天下就太平了。”
  蛇屁股:“结果照打。”
  死啦死啦:“看来都挨过嘛。后来我学了乖,管你好脸坏脸。
  我不看他脸。地上有砖头瓦片,最好是带尖角的石头,捡一块,握紧了再盯死了他一没一月我把他给揍了。那时候就轮到我想给他好脸给好脸,想给他坏脸给坏脸啦。”
  迷龙便点头不迭:“对啊对啊。打架就这么回事。”
  死啦死啦:“命都不要,就要安逸。管你们对歌还是对舞。他们炮轰过来你们拿什么还回去?吐口水吗?你们被这么耍过多少道了?少被耍一道总是个福气。”他大力地戳着锤着自己胸脯:“看着你们就觉得这里痛。”他又戳着锤着自己的脑袋:“这里要不用了,那里倒不痛啦。可你们也有这个,你们能不能有时候也用一用?”
  他就瞪着我说的,我忍了很久,终于还回去:“使那么大力锤,不痛也痛啦。”
  死啦死啦:“再不锤?再不痛?就没啦。”
  我并没有像他指望的那样羞愧,而是指了一下他的身后:“来啦。”
  死啦死啦便望了望身后,何书光戳在矮小的防炮洞口,外边土掉得更跟瀑布一般,何书光则是土色的一个阴沉而怒目的金刚。
  何书光:“师座有令。”
  死啦死啦转个身便由倨而恭了。敬个礼,乖乖地等着。
  何书光:“没书面的。师座在横澜山,令你速速过去。”
  然后他横扫了我们一眼,便立刻从炮洞前消失了,根本是话都不想多一句。而死啦死啦开始在屋里找头盔找外套找披挂。我们看着,我们几乎有一点快乐。
  死啦死啦:“惨啦惨啦。”
  我:“去吧去吧。这里没人要同情你,真的。”
  死啦死啦要出去,站在洞口又停下了:“我说得对吗?”
  我便对他做出一个污辱地手势:“毛。”
  我那个手势刚举出来,便听见在从没停过的爆炸声中一个怪异地尖啸,它不像火车从你头上开过。而像你站在铁轨上。一列火车对你开了过来。
  然后难以形容的一声巨响中,这洞里跟塌了一个德行。一灯如豆也被震灭了,我们在黑暗里咳嗽和怪叫,灯再亮起来的时候,我怔怔地看着扎在我跟前的一枚巨大的炮弹,它在我身外砸得只剩下个弹屁股露在外边,而死啦死啦还没走,站在洞口,看着这防炮洞上方,那里被那枚至少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炮弹砸出了一个天窗。
  然后我怔怔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
  死啦死啦:“臭的。对长官不敬,遭天谴啦——挨骂去啦。你小子真是胆包天。”
  然后那家伙便消失了,上横澜山挨骂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枚由于万分之一机率而没把我们连锅端的臭弹,不知道哪个家伙的手指在我眼前晃动。
  于是我开始尖叫。
  于是不知道哪几个家伙的好几只手捂住我的嘴巴。
  于是我开始咬人和挣扎。
  于是那帮家伙只好把我压倒在地上,因为继续下去我不拆了这个洞子就会把自己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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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发表于 2013-4-18 21:25 |只看该作者
我:“我终于记忆起我也是父母生的人类肉身而非野兽,从死啦死啦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就被扯进没有尽头的疯狂——我真是来寻死的吗?”
  13、祭旗坡-阵地外/夜/晴
  郝兽医抱过的被子现在全抱在我的怀里,我抱着被子在瑟瑟发抖,我身下地铺也在一起发抖。
  我:“行行好吧。”
  郝兽医:“怎么啦?烦啦你要什么?”
  我:“把炮弹弄出去吧。”
  郝兽医只好和那帮家伙们又看了看刚才的弹着点,那里现在只是一个坑。炮弹早挖走了。
  阿译:“早弄走了呀。烦了,你没事吧?”
  我便倍加清醒地告诉他们:“我没事。我没事。”
  郝兽医不知道在宽我的心还是宽自己的心:“那就好,那就好。”
  我:“发发善心啊,谁发发善心啊?”
  郝兽医:“怎么啦?烦啦又怎么啦?”
  我:“求你们啦,谁把炮弹弄出去啊?”
  他们就只好面面相觑:“你真没事吧?”
  我就倍清醒地告诉他们:“我真没事。真的没事。”
  14、祭旗坡-阵地外/夜/晴
  郝老头子蜷在死啦死啦地床上,外边的炮声还在零星地响,但相较之下,这种烈度的炮击老头已经安之若素,他鸡啄米一样晕晕欲睡。
  我确定老头终于睡着,我便摸出那封被撕成两半的家信。对上了撕口,在那一点点灯光下看着发呆。
  死啦死啦被骂到半夜。回来后若无其事到只能说破罐子破摔。从此后日军炮火成为例行,那表示我们抬头喘气,蹲坑拉屎时也有百分之多少的死亡可能。我也想起来了,他从没掩饰过他的态度,嘻笑怒骂,但从不认为能和占了半个中国的家伙达成半秒钟的谅解。于是一切都只是开始,现实是我们将永不得消停。
  于是我整晚看着父亲的信。孟烦了,别忙想怎么活,你都没有寻死的资格。
  我忽然觉得脑后生凉,我回头,看见一个影子戳在我背后,那是死啦死啦,我连忙藏起了我的信,他不知道何时回来的,但并非在偷看我的隐私。而是仰着脖子在瞪着那发重型炮弹开出的天窗发呆。
  死啦死啦:“他妈的,那个死共党,我能说过他的。”
  我把身上被郝老头堆的所有东西全扔过去,郝老头被我的咆哮吓摔在地上。
  我:“他妈的你吓鬼呀!”
  15、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我:“死啦死啦现在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的阵地现在终于像个阵地。因为它被炸得像月球一样,而以前你说它是阵地不如说它是婊子的牌坊。”
  今天这会没炮,大家终于可以出来和身上的虱子一块见见日头。
  我从防炮洞里探出了头,我又瘦掉了一圈,我瘸得更加厉害,我的眼窝已经有了一种长期缺眠的乌青。我挠着我焦枯的头发。皮屑纷落欲飞。
  死啦死啦坐在我的不远处。和他家狗肉一块晒着太阳,同时聚精会神地为狗肉抓着虱子。
  我过去,什么也不说,我魂不守舍,站着。
  死啦死啦便翻了我一眼:“好啦?臭子闹出的毛病。”
  我:“好啦。”
  那连关怀都不算,因为丫往下就开始嚷嚷:“好啦就闪闪,闪闪,别挡着我的阳光。”
  于是我便闪了闪,把阳光让给了他:“我想去禅达。”
  死啦死啦:“不准。”
  我:“为什么?”
  死啦死啦:“因为你太多为什么。”
  我便转了身就走,跟他斗嘴是找死的,我没有小蚂蚁的能耐。
  死啦死啦:“嗳,你那嘴是全团最损的吧?”
  我便站住了,我看了他很久:“要不让狗肉说好啦。”
  死啦死啦便当之无愧地:“除了我之外呢?”
  我:“迷龙,不辣,阿译有时候也蛮有惊喜的。”
  死啦死啦:“他们哪够格。从里到外都损的就是你啦。”
  我便拧着:“随你说吧。”
  于是死啦死啦就站了起来,狗肉跟他身后跟着,丫径直从我身边走过。
  死啦死啦:“那跟我走一趟吧。”
  我:“上哪?”
  死啦死啦:“你管我呢。”
  我:“我好穿衣服啊!你要上屎坑,我就这身破布!你要去寻死,我就穿周正点!”
  死啦死啦就哈哈乐:“这小子羊角疯还没抽完呢!”
  坑道里四仰八叉躺着的人渣们就都哈哈大笑。
  然后死啦死啦才向我正经说话:“穿周正点。陪我上禅达。”
  我:“……能不能直接我陪你去寻死呢?省了您费劲来把我气死。”
  死啦死啦掉了头就走:“抽。抽。抽。”
  我就在人渣们的哄笑声中回防炮洞抓了外衣,瘸着往死里跟。
  16、禅达-街巷外/日/晴
  被骗来的威利斯从禅达街头驶过,司机开着车,死啦死啦缠着人在烦,看起来他最近打算学学开车,并打算在这之前先普及一些理论知识。(自己加,老子哪会开车……这个是离合器,那个是操纵杆之类的……)
  我蜷在后座上,狗肉蹲在我身边的座上,我们不知道谁更觉得没面子。
  我发现我们从收容站外驶过,我拧了头看着它,我觉得从我们离开后它又荒废了许多。
  禅达有了改变,不仅仅是那些吓唬自己人的民防和更多的兵更多的军车,不仅仅是巷头巷尾的防空工事和与此相关的一切军事氛围,更多是我从来来往往的军人,甚至非军人身上感到一种节奏和紧张。一种压抑的并且迟早要爆发出来的东西。
  我:“祭旗坡被炸成了月亮,虞啸卿则把整座城变成了军营。我蜷在车上,想死啦死啦和虞啸卿这样的家伙就像霍乱,叫你发晕发浑再燃烧殆尽,两位病菌都觉得他们是为做大事活着,可别的方面他们并不见得比你更不盲目。”
  我戳着死啦死啦,让他从与油门与刹车的纠缠不清中转过头来,看街角的两位霍乱感染者: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余治穿着奇怪的军装,戳在街角,看见我们他们便拧过了头去一因为不喜欢看着我们开着一辆曾属于虞啸卿的车。
  死啦死啦:“蓝伽训练营!刚回来!”
  我便悻悻地取笑:“每人活脱半个鬼子。两下一拼就是整个鬼子。”
  我:“蓝伽在印度,美国人为中国军队设立的现代战争训练基地。虞啸卿正忙乎着把他的亲信送去突击镀金。我们一直在祭旗坡与淤泥同朽,最近因可能被炮弹撕碎而丰富了一倍,而外边的世界则在一直改变。”
  死啦死啦让停了车,因为前边地路窄得车进不去。他下了车就往那最窄的地方钻,狗肉蹿下车跟着。我好意思不跟吗?我跟在狗肉的屁股后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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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发表于 2013-4-18 21:26 |只看该作者
17、禅达-巷子外/日/晴
  死啦死啦问了下路便开始前行,在每一处迷宫巷道转弯处的识路都像是跳大神。闭了眼,抱了臂,低着头,我不知道他嘴里是不是还念念有词,但最后他总是猛一抽疯似地把手指向某个方向。
  我:“别耍啦。我不会问你去哪的。”
  死啦死啦:“这不就是问?带你去找穿丝袜子的战防炮。”
  我便冷笑:“那地方你连个公虱子也不会带去。”狗肉冲我嘟囔了一声:“狗肉除外。”
  那家伙终于确定了便开始敲门,敲完门便后退了整理自己的军装,他同时用眼神示意我也要整理军装。
  我非常不愿意地服从了:“你真思春啦?没哪个娘儿要看你军装扣子的。演错戏折子啦,你活脱就是个西门庆。”
  死啦死啦:“闭嘴。”
  他真的很紧张,尤其听着门里一个人缓慢地出来开门,丫那脸忐忑不安真是让我惊喜交集。
  我:“真的是个潘金莲么?哈哈。西门大官人可要保重啊。”
  那家伙话都不说了,“当”一脚踹过来,叫我闭了嘴,可顾了我他就没顾上旁边压低了身子咆哮的狗肉,门刚开条缝。狗肉就扑了进去,然后我们听见一个人的惊叫和摔倒。
  死啦死啦:“狗肉,滚开!”
  狗肉对着门洞里倒地上的一个人影,虽没扑但几是一副要扑的样子。我还是头回见他打狗肉,一脚踹狗肉屁股上,可那是条有个性的狗。转了身便对死啦死啦咆哮。死啦死啦便退着开始告饶。
  死啦死啦:“踢错啦,不小心。狗肉,好狗肉。”
  而我在这通乱劲中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OS):“啊,你们好。”
  我从那一人一狗的混闹中扳过了自己的身子,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那家伙那张扭曲的丑怪的脸,丫在我们阵地上被打成这副鬼样,声音倒还是一样的快乐。
  ——那只小蚂蚁先把刚摔倒时摞地上那个架子扶起来,那种架子都是个人手制地,但看起来像是统一定制的,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书架,结结实实捆满着书,以便它的主人可以背着它跋涉整个中国。
  那家伙向我们绽放一个笑容。我错愕地瞪着。
  我(OS):“于是他向我们绽放一个曾经像花,现在像裂口包子的笑容。我憎恶他,就像蝙蝠憎恶光明,怨鬼憎恶生人,实际上,他很勾起我的暴力,坦白讲,在阵地上我曾打过他的黑拳。”
  然后我就被人排开了,死啦死啦排开我像排开个啥也买不起的大子,以便向那家伙敬一个最正式的军礼,如果这礼对虞啸卿所发,老虞也许会与他拥抱。
  丫还不够,然后又像死老百姓一样鞠了一个大躬:“昨天对不起。我来道歉的,还有送药。”
  然后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一个纸包奉了上去。里边想必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搞的药,而那只蚂蚁透过被打肿的眼窝审视着,短暂的迟疑后我又看见他该死的笑容。
  小蚂蚁:“不能再说谢谢啦。因为我已经说好多次啦。”
  死啦死啦则很不高兴,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这样不高兴,他甚至在叹气:“我没法让你来我的团。你看见我的副官啦,你看他像不像个叫花子,副官都这样,别人就不要说啦。”我只好冲他们两位干瞪着眼:“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总还有支打鬼子的枪。你要来啦,连这枝枪也靠不住啦。”
  小蚂蚁:“我知道的。我好多同学都从了戎。就我去不了。前边说着说着都挺好,就是到最后一定会不要。”他终于出现怨色。并且着实坦率得很:“我真的很想,可我真的不是共产党。我就是看了几本他们的书,可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又让我很失望?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在乎用哪张嘴说出来。”
  我:“照照镜子,跟里边的猪头问好。跟他说,成了这样,因为废话太多。”
  小蚂蚁:“照镜子,我只会想,我已经在半幅国土上活了五年。”
  我被踢了一脚,那当然只能来自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你现在不要说话。”
  我:“你不是要个嘴最损的?”
  死啦死啦结舌了一下:“反正闭嘴。”然后他向着那小蚂蚁时堪称慈祥:“所以要走啦?”
  小蚂蚁:“嗯,同学也都走啦。一个人,异乡异地很难过的。”
  死啦死啦:“去四川吧。那里对学生还是照顾。”
  小蚂蚁简直有些惊讶:“那哪行啊?那就离日军越来越远啦,我要去对江。”
  死啦死啦瞪足了眼睛:“……别说气话啦,我都来道歉啦。且不说……过得去吗?”
  我大声地嘲笑着:“啊,可以变作乌鸦飞过去。飞前烧把香。求按时定量的乱枪乱炮不要把他撞死。”
  死啦死啦:“闭嘴!——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那条江就是沙和尚住的流沙河,鹅毛沉底。我们知道,日本人也知道,一个联队都叫冲散了。”
  小蚂蚁:“禅达的老人说祭旗坡上游。第一个江拐口,叫鬼见湾的那里,过得去的。”
  我:“好地方啊好地方。有个鬼子被我们追,看看前边江水,看看我们十几条枪,他不下水啦。唱着歌自杀啦。”
  死啦死啦只好瞄了我一眼:“你今天怎么啦?”
  我:“叫我来不就是干这个吗?看见他我就明白啦。斗嘴磨牙嘛。”
  死啦死啦:“现在不是啦。”他转向小蚂蚁:“真的能过去?”
  小蚂蚁:“禅达的老人说那里水急得吓死人,可其实是活路。倒是你们守的地方。看着缓,可要被扯进去,连根头发丝也不会送回来。”
  死啦死啦:“说这话的人在哪?”
  小蚂蚁:“我不知道他住哪,也不知道名字。傍晚的时候他会到巷口茶馆坐坐,你看见就知道啦,九十多的老爷爷就他一个。”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看了看天:“这才上午。”
  我便哂笑:“是晚上吧?晚上,月亮婆婆讲故事。”
  小蚂蚁:“可对江有个铜钹镇,是禅达人几百年前迁过去盖的。先有的铜钹,后来才搭了禅达到铜钹的桥。桥被你们炸了。”
  我:“我看着炸的。怎么样呢?”
  小蚂蚁:“他们怎么过的江?怎么盖的铜钹?你见过这里人耕山田吗?一根绳子一荡,悬崖一天来回几趟。可见没桥的时候一样过江,只是后来有了桥,大家都图舒服,原来的法子就忘掉啦。”
  我被噎了一会,只好恨恨:“**。”
  死啦死啦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现在他不想了,插我们的话:“我会去找的,管他是九十多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现在你要走?”
  小蚂蚁:“现在我要走。”并且他还要和我较是非:“你说,我说得对吗?”
  我悻悻地对死啦死啦:“明白啦。因为他欠揍,所以你揍他。”
  可死啦死啦却对着那只小蚂蚁:“别当他回事。他打架只赢过一个四尺高的日本萝卜头。真的,我让他做的副官,因为他是我认识最晦气的人。”
  然后他帮小蚂蚁拎起了书架,他比我和小蚂蚁都强壮得多,把整个架子负在背上也不当回事一不言而喻,他要送他。
  于是我只好悻悻地跟着,与狗肉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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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发表于 2013-4-18 21:26 |只看该作者
我:“没得架打,因为他们又一次相见恨晚。我知道他很寂寞,有了这所谓的团后加倍寂寞。做着无望的努力,谁都需要认同。我只是奇怪,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表示了认同,他为什么还要去难民堆里捡来个最不切实际的书虫——一个连泥蛋满汉都远远不如的呆子,我们凭什么要他认同?幸亏这回的相见恨晚也只维持了五分钟。”
  18、禅达-巷子外/日/晴
  我们走在另一条巷子里,而前边那两位已经不那么融洽,从他们说话越来越大声你便看得出来。
  小蚂蚁现在激昂得很:“……你只说打仗,你们军人就只说打仗。可我说的是问题。问题。问题又不是流感菌,不是日军入侵带进来的。它本来就在这。有问题,就是事情出错啦。错啦你知道吗?就是不对。不对就要改。”
  死啦死啦便大叫:“孟烦了,老子是不是一直在解决问题?”
  我便懒洋洋地:“凑合着过吧。”
  死啦死啦强把这当作赞扬:“听见吗?没答案也要做,这就是做事。好过你从那几本破书上搬来的夸夸其谈。”
  小蚂蚁:“你说得对,要做啊。等答案等答案,等到日本人来塞给我们一个亡国灭族的答案。可问题还在那啊,不会跟着被你们赶跑的鬼子一起走的。我们这个民族的创造力呢?远见?勇敢?智慧?哪里去啦?我们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挣钱,又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政党,又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学习外国,现在被入侵了……”
  死啦死啦:“……又哗的一下……”
  他有点耍无赖了,因为他又有点儿辩不过。
  小蚂蚁:“对,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救国。”
  死啦死啦:“救国不对吗?副官,救国对吗?”
  我:“你说对,那就对。”
  小蚂蚁:“我居然要看书才知道,原来我不信过的好多东西都是真的,原来我们以前真的那么辉煌,开阔,骄傲,无畏,不拘一格,包容世界。禅达人没桥也修出了铜钹,我们的祖先没榜样可走了整整五千年。可我居然要看书才知道,不是从你身上看到,也不是从我身上看到,那就是出了问题啦。要改。”
  死啦死啦愣愣地瞪着他:“——传令官!三米以内!”
  我只好半死不搭活的过去:“又怎么?”
  死啦死啦:“你读的书多。你干他!”
  我:“我一直在干啊。看见他我就知道你找全团最损的嘴干什么啦,可你让我闭嘴啊。”
  死啦死啦:“我不是要你耍贫嘴!耍贫嘴我拿鼻孔也耍死他啦!跟讲道理的人就是要讲道理!你成天怒得像个胀气的蛤蟆,我以为你总想过的!”
  我:“虞啸卿也以为你是他那型号的铁血军人,可你还不是偷鸡摸狗。”
  死啦死啦:“那不一样!”
  我:“我觉得人就是用一辈子来学习扯蛋。啥也没有。我什么也不信。真的。”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滚一边去。你这草包。”
  滚就滚,我滚回狗肉身边:“草包让道。你们继续。”
  小蚂蚁真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家伙,浑不管死啦死啦濒临绝境的表情,他还真就继续,并且以我现身说法:“我知道这场战我们一定能赢,因为我们是对的,家国存亡民族兴衰,这个再不对没有事情对啦。可居然你的部下连这个都不信,就是说你保护的东西已经衰老。”
  我悻悻地向死啦死啦建议:“赶紧让他看看,你的拳头很年青。”
  死啦死啦不吭气。
  小蚂蚁:“你的部下什么都不信,不是你想就能挽回的事情,因为这个衰老的社会没给什么让他相信。年青必须取代衰老,一代人创造不出历史,有这个,我们才不仅是文明古国,也是永远的少年中国。我这里有本书,你要是愿意看又能保管好,我可以借给你,反正我在上边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年青……”
  于是死啦死啦一拳轰了过去。
  19、禅达-巷子外/日/晴
  小蚂蚁在鼻青脸肿上又加上了一层鼻青脸肿,某些部位当得起头破血流,他谦和地向我们鞠躬。
  小蚂蚁:“对不起。我不是想把我信的东西强加给你。我真不是共产党,我也听说他们从不胡乱发展党人,我只是以为,我们年青人,一定可以交换喜欢的东西。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给我看你喜欢的东西,不过好像你们没有喜欢的东西,除了钱和女人,这点上你和他们不一样,可还是沉疴绝症,都是衰老和不信。”
  死啦死啦揍人但没动他的书架。我就幸灾乐祸地扶着书架:“再给他一下!”
  死啦死啦没理我,从地上捡起了那个药包递过去,小蚂蚁接了。
  小蚂蚁:“谢谢。我走了。我相信你们有勇气打跑日本人,可正因为你们这样的固执,让中国人没了勇气,日本才敢入侵。”
  死啦死啦闷声从我手上夺了书架,帮他上肩,于是那家伙就这么的走了。
  死啦死啦戳在巷子中间,狗肉很安静,他也寂寞无比,似乎连他脚下的影子也要飘离。
  我讪笑,尽管热闹过后我也有些悻悻。
  我:“苔藓干嘛和一棵傻帽向日葵争论太阳的温度?”
  死啦死啦:“我是苔藓?”
  我看了看他,说真的。他是苔藓,我们从祭旗坡上出来的都像苔藓。
  我:“不是啦。我是说他活该在第一次游行时就被第一棍子拍死,如果没有的话,是因为他爹妈已经把他在马桶里淹死。”
  死啦死啦:“……我该带郝兽医来的,哪怕阿译……他们至少还记得人话。”
  忘了人话的我便不再说话,我们沉默了一会。
  死啦死啦:“回去。”
  我们走过错杂的巷子找我们不知停在哪个巷口的车。我们都不说话。死啦死啦吸着揍人揍流血了的指关节,一口口地往地上吐着血。
  我(OS):“我顾不了他啦。我有很多该了结的自己的事情。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20、禅达-巷口外/日/晴
  我看见我们的车了,所以我停住。死啦死啦走在我前边,但眼观六路地停下。
  死啦死啦:“走啊。”
  我:“你真信他要过江吗?”
  死啦死啦:“他骗我们又做什么来的?”
  我:“也许他是个疯子呢?也许骗自己呢?有种人你见没见过?穷得剩一条裤子可说他有整条街,说得自己都信啦,也许他是这种人呢?”
  死啦死啦:“扯蛋。”
  他犹豫了一会,显然这两字又让他有不愉快的联想。
  我:“就算过江,你信他上敌占区是去打游击的?我们没听说敌占区有游击队啊。”
  死啦死啦:“你没听说不等于没有。”
  我:“上敌占区发国难财也是可以的。”
  死啦死啦:“扯……那什么,他的行李可全是书。还是欠火烧的禁书。你不会觉得这年头靠书能发财吧?”
  我:“对呀。打游击背那么些书干什么?所以他根本没要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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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发表于 2013-4-18 21:27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疑惑地瞪着我,终于明白过来时就又好气又好笑,我也跟着笑。
  死啦死啦:“你是有全团最损的嘴,你能把什么都说成假的。”
  我就装疯卖傻着:“我的团长也是假的。他其实只是一个老头子发的力不从心的春梦。”
  死啦死啦就苦笑着:“不用宽我的心啦。”
  我:“还能怎么样呢?把自己逼死吗?你也越来越像只活鬼啦。”
  于是我也就笑。他也不再是苦笑,笑了一会我低了头,然后用一种难堪的表情抬了头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了头。
  死啦死啦:“不要尽捣鬼。你想做什么?”
  我:“启禀团座,卑职想告个假。”
  死啦死啦:“不准!”然后他才说:“干什么?”
  我就不说,不过脖子拧的方向由高低变左右了,我看墙。
  死啦死啦:“年纪青青不学好——找女人吗?”
  我:“我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死啦死啦:“一大早就跟我叫喊进城。看来你也憋很久了。”
  我:“没很久。就一辈子。”
  死啦死啦:“可你的饷全给我了呀。拿什么找?”
  我这回倒有点愣了,我瞪着他。不想我的算计会折在这样的小环节上,可他在从自己口袋里掏钱。
  我:“你的饷不是都还迷龙了吗?”
  死啦死啦:“我不会猫啊?迷龙跟我玩,哼哼。”
  我应该又好气又好笑,但两样都做不出来,我不敢看着他,我看着钱。
  我:“这个数,有点多。”
  死啦死啦:“找个好点的吧。我知道你挑啊。”
  我:“嘿嘿。”
  死啦死啦:“拿去。别误老子时间。我回趟祭旗坡,再回来找那个九十多岁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你有两钟头。”
  我:“四个钟头。”
  死啦死啦:“白骨精。你要保重呵。”
  我便做嘿嘿的傻笑。
  死啦死啦:“走啦走啦。你可以不走。”
  他掉身走向那辆威利斯,我呆呆地看着,那家伙背后像生眼睛,转头看我,于是我连忙大步流星地开步走。
  死啦死啦:“烦啦!”
  我连忙站住。
  死啦死啦:“……如果你真觉得你在用一辈子学习扯蛋,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晦气了,你在耍你自己呢,或者你求着别人来耍你。”
  我:“……我会记得的。”
  他转过头去,我只是尽快把自己瘸到了巷子尽头,我回头再看时车还没开走。他坐在副驾座上发呆,看来心里还在纠结。
  我(OS):“我的团长。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团长,而你以后记起的孟烦了,将永远是个大步从你身边逃开的死瘸子——在你最需要的时候。”
  我对他的背影做着那个动作,然后我哭了。
  ——看见你这样的孬种,我宁可立刻瞎掉我的眼睛。
  而死啦死啦没看见,他拍了司机的肩,那辆车终于开走。
  21、禅达-巷子外/日/晴
  我在巷子里用一个瘸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狂奔。
  我:“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疯狂,因为我只有四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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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2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小醉的院门开着,正在把一个地痞样的男人领进门,我插进他们俩之间时速度比得上狗肉。
  然后我冲那个男人大叫:“出去!”
  那家伙便瞪眼,撩袖子:“你妈妈……”
  我没让他说完全套,猛把死啦死啦给我的钱全一股脑塞他手上:“我是兵痞,你是地头蛇,咱谁也别惹谁!”
  然后我在他还忙着点钱的时候把他推了出去。我自作主张地关上了院门,回头。小醉正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瞪着我,这不怪她,我每次都出现得这么奇怪。
  我:“有便装吗?有便装吗?”
  小醉现在看起来反应慢得气死我:“……什么?”
  我便冲着她大叫:“便装!死老百姓穿的衣服!”
  小醉:“……有的啊。”
  我开始忙着脱衣服:“拿来!快给我拿来!”
  被我吓到的小醉一溜烟跑回屋翻箱倒柜,我跟疯子也似地扯掉自己的军装。
  我给自己换上小醉哥哥的衣服,我想我和她哥哥也许真的很像。连他的便装我都穿着很合体。
  小醉呆呆看着我,估计都没想过一个男人赤身露体时女人也许应该回避,我在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才想起看了她一眼。
  我:“没事。别被我吓着。”
  小醉:“没吓着。”
  我想起来一件事,便去拿我的军装,我掏口袋,掏出她的镯子。
  我:“还给你的。”
  她没知觉一样地接了。我继续打理我自己,我没多少时间。
  小醉:“你回来了。我一直担心你。”
  我:“……回来了?”
  小醉:“嗯,回来了。”
  于是我忽然觉得时间不那么重要了。我也呆呆看着她。
  我(OS):“我忽然很想哭泣和咆哮,原来孟烦了还有个地方可以回来。是的,我有个地方可以回来,这里有个人欺盼我如欺盼家长再加上情人。我痛恨我愚蠢的自尊,甚至什么也不为,只为愚蠢的自尊,我已经丧失了所有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小醉:“你看见啦,我是做那个的。”她显然已经鼓了很久的勇气,因为说得很平淡:“那个就是那个。”
  我:“知道啦。”
  小醉:“我一直骗你。”
  我:“没骗我。因为我从来没问。谁都要活,谁都一样。还有,你也看见啦。”
  小醉:“看见什么?”
  我就让她看我自己:“看见我啦。我是逃兵。我没骗你。”
  我看着她讶然而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我:“我请了四个钟的假,能逃到哪里就算哪里。”
  于是小醉什么也没说,立刻开始去收拾了。我透过窗户看着她给我收拾吃的和衣服,钱——这家伙居然还把钱放在我曾偷过一趟的地方——她把整个罐子全倾进我的行装里,我对她很放心,于是我把军装里的家信挪到我自己身上。
  我(OS):“是的,和死啦死啦分手时我就成了逃兵,而小醉的手脚忽然利落起来——生活把我们逼成了这个样子。在禅达的世界逃兵是巨大的耻辱,也绝无一锥之地,被就地枪决叫作幸运,我曾见过我的同类被古老的私刑枷死。脱离军营上哪找吃我没有分数,就算逃成了我也不知道如何生存。”
  小醉没费什么时间,几乎不到十分钟她就把我和刚整出的包裹送出她的院门。倒是我在浪费时间,临出门时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狂乱地和她拥抱。
  小醉如其说在挣扎,不如说是抗议:“没时间啦。真没时间啦。”
  她并没回抱我,但也并没放开我,因为她忙着把她的镯子套到我手腕上。
  我便忙着摘掉:“不要。”
  小醉:“可以卖钱。”
  我不知道我在她的心目里算是什么,因为她像对孩子一样吻了我的额头,我不知道我是自己挣出来的还是被她推开的,反正我们就是分开了,我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又一轮狂奔。
  我(OS):“我想这回跑起来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我还想小醉这回可知道了,她找到一个全禅达跑起来最难看的男人。
  一切都结束了,可我没觉出任何新生的迹象。”
  我跑过这片郊野,几辆车停在那里,收拾得那样得瑟的车只能属于精锐。
  何书光又在田埂边坐着,拉着手风琴勾引他其实并不想勾引的禅达妇女。
  刚从蓝伽回来的张立宪和余治在摔跤,那逗乐的意思远大于锻炼。
  他们的神祗虞啸卿看着哈哈大笑,原来他也会笑,原来他们也有其乐融融。
  我像耗子一样扎进田沟,鬼知道他们能不能认出我这个穿得像禅达乡农一样的家伙。
  丧门星愁眉不展地背着他的刀,不辣和蛇屁股终于在合力做一件事情,他们合力对付狗肉,为了便于追索,狗肉破天荒第一次上了脖套,两个货合着力把狗肉往另一个方向拉。
  阿译袖着手,纯当没看见。
  我(OS):“逃掉没四个小时我就会发现了,实际上,死啦死啦要没被书虫子气疯了,也许我当时就被发现了。”
  偏偏狗肉是一条那么执拗的狗,它坚持正确的方向。
  不辣喘着气:“给老子放聪明一点啦,你条大笨狗!”
  狗肉就转了身低吠。
  蛇屁股:“狗阿公啊,要搞清楚你在做什么呀。”
  那两货于是一起给一条狗下跪。
  阿译袖着手,阿译窝窝囊囊地走,就当没看见。
  那几个货现在在老百姓的家里翻腾,蛇屁股拿枪管子顶着人家挂在梁上的竹篮,要是我在,一定会抽他一我能藏在一个跟人脑袋一般大的东西里吗?
  禅达人就围着他转:“军爷,你在找什么呀?”
  不辣:“逃兵。逃兵。”
  禅达人:“这也装不下啊。”
  蛇屁股就拿着两个长柄手榴弹过来,刚搜出来的,他很得意:“藏不下吗?哼哼。”
  不辣:“好啊,你私藏军械,跟日本鬼子有一腿子。”
  禅达人:“别闹啦,军爷。你们非拿这个来换吃的,我又能怎么办?”
  不辣看了看阿译,阿译窝窝囊囊地看人家家里的对联,似乎全世界就剩这一副对联。
  不辣于是压低声,压低声仅仅是为了给阿译点面子:“嗳,有吃的没有?”
  丧门星只好深刻地挠着自己额头。
  那几个家伙弄到了一些苞米,在郊野里点了个火堆烤吃。
  而不辣对着一个水坑,耍着那两个手榴弹。
  不辣:“烦啦,你个没出息的往哪跑?!”
  蛇屁股在火堆边鬼叫:“你吃不吃啊?你不吃我吃啦!”
  不辣:“咱们把烦啦炸死在这水坑里怎么样?得交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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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2 |只看该作者
 蛇屁股:“好啊好啊。”踊跃不代表他不谨慎:“不过我没你那么爱扔那玩意,到处乱飞的,早晚出事。”
  不辣:“丧门星,你一个我一个。”
  丧门星不吭声,过来,接一个。阿译挑着糊苞米,从火堆边直起腰。看一眼。
  不辣当的一声把水坑炸了个满天花:“早死早投胎啊,烦啦!”
  蛇屁股也起哄:“祸害遗千年啊,烦啦。”
  丧门星闷闷的甩一个,然后抹了抹溅到脸上的水花:“没道义啊,没道义。”
  于是不辣热情地向阿译叫唤着,不过照理他是把所有人拖下水,有事一起担。
  不辣:“林督导也来一个?”
  阿译郁郁寡欢地看一眼,像吹口琴一样细腻地啃着他的糊苞米。
  我站在山野里,看着面前的山,当然我的视野不可能广阔到能看清就在我面前的一座山。所以其实我是看着杂草丛生的小径。
  我(OS):“翻过这座山,就是祭旗坡。祭旗坡下是怒江,过了怒江是南天门。南天门的土下是坟墓,它在我们心里永远是埋了一千人的坟墓。我要过江,踏上西岸,过去铜钹——书虫子一遍遍说着铜钹时,我想杀了他。”
  我拨开草径。开始我孤独的旅程。
  我的衣服已经撕成布条了,我很脏也很累,我站在江滩边,看着滩涂上那滩早已褪色的血——血是那个走投无路的日本人留下来的,他现在还埋在我身后的林子里。
  我看着湍急得让人目眩的江流在发呆,发了很久地呆以后,我回头尽我所能地搬起一块大石头,把它扔进江水里一然后我开始大骂。
  我:“连个水花也不起啊!你个妈的!”
  然后我开始发呆,发呆的时候我抓了大小的石头往江水里扔,后来我开始笑:“弱水三千,鹅毛不起……噫吁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猿猴到此不得过,只得对崖空悲切……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老子人老枪不老,枪下鬼魂知多少……西北望,射天狼,会挽雕弓如满月……将进酒,君莫停,请君为我饮此杯……”
  我也不知道我神经叨叨地在念些什么,我只是又笑又哭又闹地抓起石头往江水里扔。
  我(OS):“我不可能在江水里填出一条路来。我只确定人真是用一辈子来学习扯蛋。小书虫子撒了一个恶毒的谎。以报复我们这些用棍子和水龙问候过他们的人。”
  我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看着下面那条开阔地。可行得车队的路,我的样子真是与被我们追逼的日军溃兵也差不多了。
  我:“这是虞啸卿升任师长后的大业之一,他让全禅达人修一条路,以便接受我们在入缅之前便说要来的美国军援。路修得了,只用来印证月亮婆婆的又一个故事,美援从未到来,希望也从未到来。”
  我钻出了草丛,走在路边,人还是走人道吧。
  我走在路上,我已经走了很久,我回望时除了山野还是山野,我早已看不见禅达。
  我确定我可以歇一会了,我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我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小醉给我的食物。一边做着这个,我一边研究我已经磨穿掉的鞋,我现在发现一个破绽,我穿着一双禅达人不会穿的回力鞋。
  然后我听见脚步声,我连忙把脚藏到了石头后边,然后我看着在路上出现的那帮家伙,风尘仆仆,衣襟褴褛:几个筋疲力尽的兵,押着一队半死不活的壮丁,也许这队壮丁中的某几个倒霉蛋会被充塞进我曾经的团,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佝偻下来,尽量呆滞地看着他们,只要他们不看见我的鞋,现在我跟一个赶路赶傻掉的死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了。
  但我就是他妈的这么晦气,他们走了那么远没歇,偏偏就是在我歇脚的地方停了下来。
  押队的:“歇一歇!歇一歇!”
  要吃的,要水的,唧咕个没完。
  押队的精神饱满得很,还在那大叫:“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屎巴巴的,翻了两座山啦我就见一群游魂!”
  我立刻把早已压低的头又压低了几寸,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倒霉的,那个押队的家伙是李冰。
  我(OS):“从前初次远行,再也听不懂路人的口音,离愁顿生,以为离开了家乡,后来却发现压根还在北平。跑了一天一夜,抬头却见熟人,连虞师防区也没出去了。”
  我就那么冒着汗,把脚别在石头后边坐着,我知道我的样子很不自然,但已经顾不得了。
  我低着头。听着那个咔咔的脚步声向我临近,我瞅着我的汗流到鼻尖,滴在地上。
  李冰:“这位小哥,年纪青青,正当有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我便低着头,瞪着李冰的脚尖:“啊吧啊吧。”
  李冰(OS):“哑吧?”
  我便变本加厉地:“啊吧啊吧啊吧啊吧。”
  李冰:“哑巴还是装哑巴?我翻了两座山。碰见十个人,倒有七个给我装成哑巴——你抬了头我看看呗。”
  我差点没噎死,而李冰拿着他显然是用来抽人而不是打马的马鞭把子轻轻敲我的头。
  李冰:“抬头抬头。我看看你怎么装。”
  我只好和他僵峙着。
  我(OS):“十个壮丁,千里迢迢地押到前沿,倒要死掉七个,押丁的便要一路上找人补充,我便被这样补过。说实话,我也这样补过别人,一个半块银元。”
  李冰:“抬头!”
  我知道再搪不过去,抢了他马鞭子拔腿就跑。好极了。那小子奸似鬼,立刻就瞧见我鞋子。
  李冰:“逃兵!抓住他!”
  我开始狂奔,一边还忙着把马鞭子冲他砸了过去:“王八蛋!”
  一个像我这样瘸着连跑带蹦的人实在是特征太明显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李冰:“炮灰团的死瘸子!打死他!”
  我狂奔着,他的兵分出来几个愣追着。最愣的小子就举了枪砰地一下,幸好是没打着,并且开枪的要捎带上李冰的一个耳光。
  李冰:“我是说抓到了揍死了他!”
  于是我狂奔着,他们愣追着。一个瘸子如何与有两条好腿的在平路上赛跑呢?我冲出了马路,沿着山坡连滚带爬地跑。
  但他们照旧玩命地追。
  我连滚带爬地跑着,我后边一群王八蛋连蹦带蹿地追着。
  这样下去着实不是路。每一次回头我都发现他们越来越近。王八蛋们在我后边嘻嘻哈哈地笑骂着。他们甚至有空捡了石头来摔我。
  王八蛋们:“跑啊,跑啊!死瘸子!”
  “他跑起来真像老母鸡!”
  “这种人怎么吃上这碗饭的?”
  我悲愤交加地骂回去:“你妈巴羔子!”
  我蹦着。吃力的腿蹦着,吃不上力地腿拖着,并且我发现更大的绝境不在我身后,而在身前一前边没路,这是他妈个断崖。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无路可走的壮丽。
  我:“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如是地大喊了三声,我像个面口袋一样跳了下去。
  王八蛋们:“真跳啦?”
  “绕着追,绕着追。”
  于是他们欢欢喜喜地绕着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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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
发表于 2013-4-23 19:23 |只看该作者
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我龇牙咧嘴,我周围的山峦像被摔在怒江里了,一个劲地晃荡。
  我爬了起来,我瘸着,蹦着,晃荡着。我身后的左右几十米开外,王八蛋们松松散散地绕了断崖追下来,他们惊喜得很。
  王八蛋们:“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
  “他那把骨头还蛮经摔打嘛。”
  我是真他妈的欲哭无泪,我晃晃悠悠地往前跑,否则再过个几秒十几秒他们便又要冲我摔石头。
  然后我便瞪着又一道断崖。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哭笑不得的壮丽。
  我再一次开始我哭腔哭调的嚎叫:“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
  然后我再一次扑通下去。
  追我的王八蛋笑得岔了气:“又跳啦!他又跳啦!”
  “吧嗒个臭鸡蛋!”
  “接着绕!接着绕!”
  于是他们加倍欢喜地绕着追。
  我又一次结结实实拍在地上,我龇牙咧嘴。我眼前猛黑了一会,然后闪烁出一个清晰的但是冒着金星的山峦世界。
  我擦了擦鼻血,然后慢慢爬了起来,我梦游一样地向前晃悠。那帮王八蛋能追上我都不好好追,他们从我身后几十米慢慢包抄过来。
  王八蛋们:“他又要跳啦。你们看啦,他又要跳啦。”
  “他是个瘸子没错。他是不是还是个瞎子?”
  “他干嘛挑这么条见鬼的道啊?”
  我慢慢地往前晃悠。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冒着金星,飞着小鸟,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求死不能的壮丽。
  我:“你妈妈的……”
  我(OS):“什么都没有啦,只有风……我被墩得只剩下星星。我疯狂地诅咒一个叫死啦死啦的家伙,他说我是他认识最晦气的人。”
  然后……又是一道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断崖……
  我呆滞地转头,看了看我的追逐者,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在人前哭泣了,但是我扭曲着脸,欲哭无泪,对着他们发出一阵干嚎。
  王八蛋们惊喜地期待着:“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我怪叫,我怪叫着扑下去。
  如果从山巅下望,我现在这样一条道上被追逐和扑腾——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我选择的这条道每隔一段就是一个刀切般的绝壁,它这样一直没边地延伸到山脚。
  我(OS):“后来我从这里下望,看见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充满决心和扑腾。”
  一把镐头在刨着地,刨得很细心。一个从十八层地狱里摔出来的活鬼摔到了镐头边,那只鬼仰起了头,那只鬼是我。
  我:“……救……救命……”
  于是我看着一张木讷得像僵尸一样的脸,如果我是一只拔舌狱里逃出的活鬼,那就是修罗场跳出的死鬼。
  他提起了镐头,就我的角度看去,他像是要拍我的脑袋。
  王八蛋们悠悠闲闲晃了过来,那情形如同在搜捕一只四条腿打折三条的兔子,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接近荒芜的山田,荒得一览无余的,而看似在劳作的那个人,他的劳作看起来更像本能。
  王八蛋们:“跳吧跳吧,跳莫咧。”
  “刚刚这个坡绕得有点远。”
  “早先那个坡就该把羔子绑了的。”
  李冰这时候是最拿得出手的,挺了挺他的小官架子,彬彬有礼地上去,学着一口要通不通的云南话,还要先紧一紧腰上的枪。
  李冰:“老乡,有莫有看到一个逃兵?”
  然后他猛地往后蹦了一下,惊疑地又看了一下,惊疑之后便成了恶心。
  李冰:“哪里来的?”
  那个行尸一样的山民继续刨着地:“我家的。”
  李冰同情有之,厌憎有之,又看了看镐下,退两步,看看他的兵。
  李冰:“三个往路上撒,两个跟我,林子再找找。”
  于是走了,于是寂静。
  于是我从埋在地里的那口破水缸里钻出了头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口大缸本来也许是拿来储水的,也许拿来储肥的,但早干涸了,现在积满的是青幽幽的带着落叶、寄生虫和水蛭的雨水。
  人就有这么奇怪的时候,我快被水憋死了,但我现在快渴死了,我大口喝着快憋死了我的水。
  然后我想起得感谢我的那位救命恩人,我连泥带水地爬出来,一边还要拔掉身上的几个水蛭,我忙乎着走向那家伙,那家伙一直在刨地。
  他刨的是一个坑,很大的一个坑,因为大,所以很浅,越过他刨出的土堆,我看见林边的三具尸体,一个成年人,女的,加上两个小的,加上他,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而他刨的坑看起来刚好可以埋四个人。
  他的衣服破得像鱼网,我能清晰地看见每一根皮包的肋骨,他把坑刨得很浅,一定是他也衡量过自己的体力——这是个全家已死,奄奄待毙的人,但我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哀怜,而是淡然,淡然到需要多大个坑才能让他与全家同穴都已经算计过了。
  他向我表示这样的遗憾:“只能挖这么深了。再多,没力气埋人了。”
  我:“……你家里人?”
  我说了句废话,他也没有回答。我伸手去抢他的镐头,而他迅速地闪开,并且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轻咳了几声。
  他:“我有病。”
  我看着他那双病态的被传染病菌烧识的眼睛,于是我明白了他家人的死因。
  我:“……你家在哪?”
  他指了指林边一个用芭蕉叶和茅草搭的棚子,那东西几乎和莽林同化了。
  于是我明白了:“你从江那边撤过来的。”
  他没说话,没回答,有必要吗?左右是没家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包裹早跑丢了。我把小醉给的钱,小醉给的镯子全放在地上,然后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这辈子还未有过这样真心的鞠躬。
  我:“你的坑挖得太大了,三个人用不了这么大坑。”
  他漠然地看着我。
  我:“我没死。你也不要死。”
  我看着他,退进了林子里。最后他也没去动我放在地上的财帛,我很希望他去动那些财帛,因为那表示他决心活着。
  我晕乎乎地蹒跚在与路平行的山林边沿,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丢在哪道该死的断崖上了。我全身的骨头大概都已经摔裂了。
  我:“滇边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云端。路其实就窄窄的一条,但云山雾罩地,让你以为很空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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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3 |只看该作者
然后我听见一个奇怪的震动声,刚开始我是用自己的躯体感觉到的,但我无法确定,我从林子里蹦到路沿上。
  我把耳朵贴在路面上,现在我确定了,那种让我心悸的震颤。
  ——我在南天门上疯狂地刨着散兵坑,我瞪着踩着脚踏车疯狂袭来的日军,赤裸着,叫喊着,口吐白沫,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疯狗。
  我(OS):“我听见日军踩着他们永远没有轮圈的脚踏车,蝗虫汇成的毒龙。从后方突破了我们的防线。”
  那种震颤已经不需要我费力去听了,那种震颤越来越近,撼动着树林,野鸟惊飞,山鼠逃逸。树木的颤抖连肉眼都看得见。
  (OS):“在那里!王八羔子!”
  我回头,看见李冰和他的帮凶们。
  我:“找掩蔽!鬼子!日军!坦克!”
  金属磨擦地面的声音已经如此清晰,我听见金属的履带将泥土和草丛连根翻起,所过之处土地尽成波澜。
  我开始试图用手在我的脚下刨出一个散兵坑,我怪叫,百忙中回头。我的追捕者拿着枪。错愕地瞪着我。因为过于惊讶,他们没有说话。
  于是我意识到我的愚蠢了。我不可能用手在这样的硬土上掘出掩体。我跳了起来,向着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来不及啦!把坦克放过去,杀步兵!进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枪柄一家伙把我锤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头晕目眩地躺在他们脚下,我终于看见让我抓狂的东西,他们正转过山弯,向我们压近:
  坦克、卡车、火炮,翻卷着地面,让所过之处尽成波澜。尽管连白五星都没及擦掉,但上边同时插着青天白日旗和星条旗,载着戴着M35德盔的中国兵和戴着M1美盔的美国兵,他们轰轰隆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把枯枝烂叶和泥土卷起来扔在我们身上,我们几乎被油烟笼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质替用品,那是真正的军用燃油。
  李冰们也在同样的神驰目眩着,他们也许知道,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们高举了手,“盟军万岁!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车上也欢哄哄地:“万岁!万岁!Victo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污水和泥土抛撒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里。
  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糖,现在终于到来。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脑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我开始尖声怪叫,我的声音比谁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枪柄抡在我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我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
  是的,我挑来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
  于是我用了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我团的建立上次也在此处。
  我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个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一个拿着绳子,镐头叫邢三栋,绳子叫程四八。
  邢三栋:“挖?”
  我:“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啦。
  我在刨着坑,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
  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
  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啦,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的我脑后位置敲了个大钉子。然后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我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
  然后他们开始在荫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没那么强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示效尤,然后在我还剩那么点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
  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在我的桩子上拧答着。看着远处,远处像集市一样热闹,那是因为虞师正在派发新到达的美援,主力团在空地上列着队,就像炮灰团初建时在空地上建着队。不过他们的队可比我们好看多了,给到他们手上的东西像样得多了。
  我看着卡宾枪和冲锋枪在他们手上被拉得枪栓卡砰真响。看着何书光们这样的骄子光了屁股大笑大闹着换穿着美军的服装,那装具看着就知道好使,无论如何也好使过不辣用来系手榴弹的绳子和豆饼用来装机枪零碎的筐。我看着迫击炮和重机枪在被他们推来挪去,装枪的板条箱被他们一个一个打开,保养良好地枪械从箱里拿出来又被人围上。偶尔响起一个沉闷的连发。那是随行的美军人员在教他们使用。
  虞师的节日来了,晚了一年多才到的美援就在我眼前交接。最好的给了主力团。最最好的,虞啸卿则留在自己手里。
  我一直期待着祭旗坡的炮灰也来接领装备。等到天荒地老,也没看见他们。
  于是我便闷闷地发表观点:“虞啸卿,偏心啊。”
  和我一起望呆的程四八便一拳敲上了我的肚子,这样敲人真是太顺手了,你连吃了痛想弯腰都不成。
  我:“是偏心啊。看你两位生龙活虎,枪拿得也久经沙场,老兵吧?逃兵的命贱过蟑螂,耗个三五天还瞪眼是客气的。两位就得陪着,这种苦差——不是偏心是什么?”
  邢三栋便大有同感,不过他比克虏伯还木讷:“……是。”
  我们便一起望呆,两个拉着老步枪的,一个绑在柱子上的,那些欢欣、鼓舞、笑语全都与我们无关。
  我:“哈哈,瞧那些美国佬,每个人火力顶我们半个班,可是绝不打仗的,人家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可消耗物资。”
  邢三栋:“可不是。”
  程四八:“谁、谁谁跟你个孬种逃兵是我我们?”
  邢三栋:“不是。”
  他便又揍我,揍完了我们仨一起望呆。
  我曾经比这里的任何一人更强烈地盼望这些精良的机械,真正现代的武器,当它终于来临时,我所有的盼望却已消磨殆尽,和两个表达都成问题的家伙耗过我的余生。
  我被勒在那,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因为远,而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丫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棵子。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整天,使劲在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了?答案很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
  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地。
  我像是假的。何书光调理着一枝卡宾枪从我几米开外过去,张立宪帮他背着手风琴,而那枝小巧的卡宾小得让何书光惊喜。
  何书光:“小得跟没碰过男人的小娘们似的——这也打得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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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4 |只看该作者
张立宪:“你觉得呢?要像你每天招来的那些大娘们?大胳膊大腿大屁股大腰子?”
  何书光就呵呵地笑,张立宪去蓝伽镀金了一趟,两个狗友有点久别重逢。
  张立宪:“要么你就拉个柴禾妞钻草丛,天天又不理又要招,算什么呀?”
  何书光:“老子要有女人盯着才觉得像个人样。”
  张立宪没怎么的。我哈哈大笑,那完全是为引起别人注意的干笑。他们可以揍我可以骂我什么的,只要别再让我觉得这样被人遗忘。但是那两家伙嫌恶地看我一眼,加快了脚步,让我再也听不到他哥儿俩说笑的声音。
  我很快就明白一件事情,我不会死于枪毙或者饥渴,我也没被绑在桩子上。因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里了,我会寂寞而死。
  今天虞师仍在发放装备,但我已经没兴趣也看了。邢三栋把饭拿回来时,我正尽力把被绳子栓着的脖子挣长一点,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没一只想从我脚下逃开的蚂蚁,而程四八在看着我发呆。
  程四八:“这这这小子挺会玩的。”
  邢三栋:“吃吃吃饭。”
  程四八吓一跳:“你你你怎么也结巴了?”
  邢三栋:“跟跟跟你呆的。”
  我继续对地上的蚂蚁趁胜追击,程四八扒拉着饭,那当然没我的份,一边看着我发呆,一边把一只苍蝇放在我脚下,以便招来更多的蚂蚁。
  说是杀鸡儆猴以竟效尤,但逃兵从未断过,像我这样被绑上柱子的鸡也从不缺货,猴子们早懒得看了。
  第二天我开始想是不是该早点咽气,省得两位刽子手跟我一起沦落孤岛。
  这样想是很危险的。我便仰起头对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栋:“又又又发神经了。”
  我:“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
  然后我呜呜咽咽地干嚎,我的干嚎听起来永远像笑。
  我脖子把绳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坠着,像个死人一样呆滞地盯着山峦之上的黄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着手指。
  程四八:“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枪毙他的的!”
  邢三栋:“不不会。刚刚才还在看人。”
  程四八:“乌珠子不不不动啦,舌舌头吐出来啦!”
  我瞄了他一眼。顺便做出个翻白眼吐舌头的吊死鬼。程四八吓得往后跳。
  程四八又想打:“他他吓吓我。”
  邢三栋:“算算啦。”
  但是程四八的眼睛就有些发直,我现在不作怪了。
  没什么能让他眼发直的事情,但是程四八和邢三栋一齐直楞楞地看着我的侧面。
  我转脖子不方便,我终于费了劲转过去便看见那个逆着黄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站在十来米开外,被我旁边久没近过女人的结巴子呆呆看着,她手里拿着什么。
  我决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这个面子还是要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站直。但小醉没给我这个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死啊!”
  然后她冲了过来,那种姿势很像我们在战场上不辣顾头不顾腚地投弹。
  邢三栋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冲了过去,好把这名袭击者制止于人犯有效范围之外。小醉手里拿的是食物,显然她是想抢上来喂我几口食,汤打了,饭撒了,我看着小醉相当勇猛并且一声不吭地和两个壮汉撕巴,当终于发现没有接近我的指望时,她把一个鸡蛋扔了过来。
  那个鸡蛋扔高了点,砸在我脑袋后方的桩子上,而且这家伙没把鸡蛋煮熟,蛋摔开后,里边的黄汤子就沿了桩子,往我脖子流。
  我直着脖子大叫:“别再来啦!有多远走多远!别来啦!你再来他们真把我枪毙啦!”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制服了小醉,把她拖开了,扔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虞师军纪甚严,对她怎么样倒也不会,但是卡砰卡砰地拉着枪栓吓唬她。我看着小醉坐在地上哭泣,那样子倒像个十几岁的小孩,我拧着粘乎乎的脖子对她大叫:“回去啦!过几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让我的两位刽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枪栓了,“骗人……他们要杀你啊……”
  我冲着邢三栋程四八挤眉弄眼,“你们要杀我吗?”
  程四八:“没没。”
  邢三栋:“没没没没没。
  小醉:“我看见你挤眼睛啦!”
  我:“……傻。我会跟要杀我的人挤眼睛吗?绑一绑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对对。”
  邢三栋:“对对对对。”
  小醉只好哭,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了,“我不知道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便用尽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着,“回去啦,傻家伙,真的绑绑就放啦。我是个……我是个军官嗳。我战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这,我就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了,我就不会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装了不起。装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总不去找你,就是我觉得丢脸了。不是你丢脸了,是我。你没什么丢脸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让我有面子。”
  小醉便被我这样劝诱着,哄小孩似地,抽噎着站起身,她真的不敢再做停留,我看着她在黄昏下离开。
  我再接再厉,以绝了她再来的念头。“真别再来啦!你再来,我觉得没面子。就咬舌头自尽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栋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转头看着我,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邢三栋程四八正扭着我,想把一块破布往我嘴里塞,我死死地咬着牙,谁要嘴里塞这么块臭布渡过余生啊?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邢三栋:“他在咬咬咬舌头啊!”
  我:“有种咬舌头我王八当逃兵啊?我吓她的啦!……”
  我最好不要解释。解释就张了嘴,张了嘴破布就塞了进来。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嘴里叼着一块臭布,呆呆看着山峦上的夜色,我现在不用装吊死鬼啦,我已经很像吊死鬼啦。
  邢三栋程四八又在咔啦砰咔啦砰地拉空栓。
  我转了头看他们这回在吓阻谁,月色下,还是小醉,但不仅仅是小醉,还有一个比小醉高的,是迷龙老婆。一个比小醉矮的,那是雷宝儿。
  她们离了很远看我,看了一会,走了。
  我继续看山峦之上的夜色。
  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种抛弃真是让我……宽慰。
  我晕沉地抬起头。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声吵醒的,老程的鼾声赛似洪雷,而且鼾声中也带着结巴。邢三栋痛苦地看着他,又颇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挠了挠脖子,继续靠在树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着了。我看山峦的夜色。说实话月亮在什么位置并不值得用整夜来看,我耷拉下已经不太抬得起来的脖子。然后我看见月光下空地上的某处异常:
  一个几乎与土地同色的东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动着,它动得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如果不是我已经习惯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根本就不会觉察到它在移动。
  那是迷龙,他手上抓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显然装着水,另一只手上抓着馒头。
  我再往远看,看见又一个人影,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郝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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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4 |只看该作者
我呆呆瞪着他,如果不是嘴里塞了块该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不是干嚎,是哭泣。
  用我从没想到他会有的耐心,他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蠕动,半小时只爬了二十多米——迷龙想喂我点吃喝。
  小醉找了迷龙老婆,迷龙老婆找了迷龙,郝兽医帮着迷龙把风。
  我没法再用关在瓶子里这种话来开解自己,没人进过瓶子,没人与其他人不相干。
  迷龙终于触碰到我的腿,因为程四八一个抽疯似的大鼾,邢三栋惊得摔在地上,迷龙便又不动了,他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我的脚下,直到那两位安静下来,才继续他漫长的冒险。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无论如何有些嘻闹的意思,我确凿无疑看见他是一个嘻闹的表情,然后他想扯掉我嘴里的布,然后我们听见一声轻咳。
  我转过头,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月色下,就是小醉站过的地方,看着我们,而刚惊醒的邢三栋踢醒了程四八,两人侗吓地拉着空栓。
  死啦死啦:“我来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没有。”
  邢三栋程四才终于看清这是一位校级军官,立刻便恭敬了。
  程四八:“是、是。
  邢三栋:“是、是、是。”
  死啦死啦:“他该死。”
  如果我刚才还心里觉得温暖,他漫不经心三个字又让我彻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桩子上坠着,头拧向另一边,尽量地不看他。
  然后那家伙从迷龙手上操过馒头,啃了一口,拿过竹筒,喝了一口。
  死啦死啦:“走。”
  迷龙:“那啥……”
  死啦死啦当的就是一脚,于是迷龙老实了,那家伙从不用官威压人。用的是另一种迷龙也会服气的东西。
  死啦死啦:“兽医,你尿完没有?”
  于是躲在黑暗里的郝兽医只好哼哼哈哈地站起来。
  死啦死啦:“走啦走啦。”
  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犹豫地回去南天门,迷龙和郝兽医不情不愿地跟着。
  我坠在桩子上,呆呆看着禅达的夜空。
  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样的抛弃真让我绝望。
  今天来接收装备的是帮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们曾就在这片空地上踢踢踏踏地被交给炮灰团,给他们的武器大部分没装箱,因为并非新到的美械。而是主力团刚从手上换下来的破烂,这总归也是好事——但我没发现。我坠在桩子上,哪怕喘不过气来也昏睡着,我已经没力气啦。
  邢三栋扒拉着我的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了。”
  程四八:“装装装的。他可可会装死。”
  我清醒过来,强打精神给他翻了个白眼。
  邢三栋:“装装装的。”
  于是我就让他们觉得我是装的,我强行让自己站直了一些。但就算有绳子固定着我也在往下出溜。
  邢三栋:“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给给给个痛快吧?”
  我:“唔唔唔?!”
  程四八:“别别别堵啦。我瞧瞧他要咬舌舌头也没力气啦。”
  于是我嘴里的布被扯掉了,我做着企图让酸痛的下颔合拢。
  我:“哼哼。小太爷还行。”
  程四八:“还哼哼哼的。我我我看他能顶五六天。”
  我:“哼哼。”
  程四八发着善心:“今今今天发你们团的,别说虞虞师座偏心。”
  我不再哼了,我呆呆地看着,远处纷沓的人群们确实是炮灰团,我看见迷龙、郝兽医、阿译、不辣、蛇屁股、豆饼、克虏伯、丧门星,连同死啦死啦和狗肉都在。他们本来总是有事没事在看着我,我看着他们让他们都把目光掉开,只有死啦死啦的目光像看空气一样从我身上越过,然后对着军需大叫。
  死啦死啦:“明明就是主力团挑剩的货!剩下的玩意叫化子也不会要啦!你还不就打赏给我?拿个清单算算算什么呀?”
  我算是看出来了。军需被他缠得没脾气,我就开始有气无力地微笑。
  “虞啸卿大概是觉得一连六枝汤姆逊这样的轻武器还是该给地,而且主力团换下的旧货放着也是进仓。好吧,不管什么破枪,炮灰团这回总算人手有了一支枪。
  我向着每一个看到我的家伙微笑。大部分家伙看到我之后就把脸掉开。郝兽医和迷龙开始缠着死啦死啦做激烈的争论,议题显然是有关于我,我混混沌沌地也懒得管,只是微笑。
  我听见脚步声,过来的是阿译,他鼓过很久的勇气,他终于过来。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阿译:“……你真是我团之耻。”
  我:“说句人话成吗?你弄个小中分就跟苍蝇似的。”
  阿译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团之耻。”
  为了不让自己眼圈发红。他连忙逃开,装作要并入死啦死啦正在归置的队形。我悻悻地微笑着,看着那小子死不长气的身影。
  好好干吧,像人一样。有了枪打得准点。别自虐啦,你不是苍蝇。
  他们在那里踢踢踏踏地,有了枪,扛着武器箱子。死啦死啦兴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还要唱歌,于是丫们唱我们很久以前唱过的歌,“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看着他们踢踢踏踏地远去,人渣们原来不看我,现在要走了倒看我,他们向祭旗坡走的时候脖子几乎是拧着长的,于是泪水再次充斥我的眼睛,除了眼泪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也在跟着哼哼:“……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我没法不想起我的那个也许真发生过的梦幻,我们踢踢踏踏地唱着这歌跟在何书光的车后,何书光光着膀子,拉着手风琴,我们唱着破落与梦想。我有许多一败涂地的梦想,但我最在意的是这个。
  后来我发现不光是我在哼哼,还有个人在我耳朵边哼哼,我连忙甩掉眼里的泪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边哼哼,狗肉在闻着绑我的绳子。死啦死啦是个爱枪的人。背着一枝新得的汤姆逊,人渣们离得老远。列着队在那里踢踢踏踏,他们并没走人,因为他们的指挥官扔下他们跑回来了。
  我于是赶紧把自己站直,我以为我站不直了,但是我把自己站直了。
  死啦死啦:“丢人吗?”
  我:“不丢人。”
  我斩钉截铁到死啦死啦只好回头看了看人渣,看见每一个人渣脸上都是对我无上的认同。他只好挠挠头。“后悔吗?”
  我:“从你掉头走开,每一秒钟我都后悔十次。”
  死啦死啦:“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
  我:“他妈的你懂不懂修辞?你现在拿你手上那把枪把我打成蜂窝我也会笑,因为知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总算有了不会打打就卡壳的枪!可你不会打的,我也笑不出来,会痛的!这是修辞!——可我还是会跑。”
  死啦死啦:“厉害呀。为什么?”
  我不吭气。但那家伙开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拼命挣扎,拧答,拿还能稍动一下的脚踢他。
  死啦死啦:“两位帮个手。”
  邢三栋和程四八是唯官衔为是的,立刻为虎作伥,于是死啦死啦从我身上搜出那两个半张的信件。然后他对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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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5 |只看该作者
我悻悻地:“倒啦。笨蛋。”
  他便纠正了,看,信没多长,扫两眼就明了。于是丫对着我做出一个特明白的表情。
  死啦死啦:“你爸妈来了呀?——干嘛不早说?”
  我恨得牙痒痒,“见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铜钹呀!你让我怎么说?你会准我的假?我跟你说准个假。我去寻死,没死得了就回来?”
  那家伙没理我,回头瞧了瞧还列着队在那发傻的人渣们,扬了扬那两个半张的破纸:“你们这帮蠢货,以后谁要还为这种破事开小差,先跟老子打个招呼。”
  没人搭他碴,只有我在轻声疑问着,“你要干什么?”
  他便笑逐颜开地看着邢三栋和程四八,以至那两位莫名其妙之下产生了立正敬礼的下意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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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6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邢三栋和程四八现在被绑在绑我的柱子上,不辣拿着臭布捏着程四八的鼻子,直到他受不了喘气,然后嘴就被塞上了。
  程四八:“唔唔唔!!!”
  邢三栋咬紧着牙关:“唔唔唔唔唔?!”
  后者的嘴倒是没塞上,迷龙拿布等着,“你倒是跟我说一句,不磕磕磕磕巴了就放你。”
  邢三栋:“这这这是师部的……”
  迷龙就等这空子,伸手就把布给堵上了。
  于是邢三栋和程四八热烈地交谈着:
  “唔唔?唔!”
  “唔!唔!唔唔!”
  倒是比没堵嘴的时候流利多了。
  法场被劫了,我也被丧门星和郝兽医架着,郝兽医在那哼哼地念叨,他着实开心得很,“小太爷起驾罗。”
  我并不那么高兴,我盯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走在我前边,他现在的全部兴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枝刚上手的M1928汤姆逊上。
  我:“那叫战壕扫帚。”
  死啦死啦:“什么扫帚?”
  我:“扫战壕的扫帚。发明的人这么叫的。”
  死啦死啦:“好名字。我要找个地方看他有没有吹牛。”
  我:“回山让虱子鬼排队吧,拿这个帮他们除虫。”他瞪了我一眼,我有气无力地涎笑:“我还行。我这块腊肉是不是该再挂两天?”
  死啦死啦:“你很能装。你从不求饶。可被逼上绝路,还不是咎由自取。”
  他又一门心思整治他的扫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他也知道所谓扫帚什么的不过是我在转移话题,以掩盖心里蒙受的耻辱。
  郝兽医偷偷地问我:“你爹妈来啦?干啥来啦?是不是被你吓来的呀?啥时来的?住哪呢?干嘛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的吗?他们啥时候过的江?咋就能过去呀?”
  我瞪着他,我快噎死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吓的呢?”
  郝兽医:“我是当爹的人啊。我儿子要一不高兴就一封遗书,再不高兴就来个绝笔,我要不去看我儿子抽啥疯才怪呢。”
  我:“……关你屁事呀。”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对,关我们屁事。你孟烦了生螃蟹壳子,顶着撑着,扛不住了就大不了一死。你还要做逃兵么?”
  我便又涎笑,“逃不逃先容我喘口。”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真他妈能装。”
  然后他一点没客气,用枪托杵了我的小腹,本来就要老郝和丧门星扶着走了,现在我像虾子一样缩着,是老郝和丧门星抬着我走了。
  郝老头一语中的。“好罢。家父回应我的遗书道,‘吾儿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又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诅咒与外界相关的一切,远行的知识接近为零。‘行装甚多,一番苦旅,终抵铜钹。幸未南辕北辙,叹只差之毫厘。见字即来接罢。’家父在西岸的铜钹镇轻描淡写道,他写这信的时候我还在缅甸。禅达和铜钹间的天堑还是通途。
  现在,我好像拿着来自阴间的家信。
  我拿着我的家信,萎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丧,并且因为公诸于众,这种沮丧再也掩饰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里踱来踱去,与我不一样,他还在玩着汤姆逊,他亢奋得要死,“放狗屁!阴间啊?天打雷劈,干了这个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妈死刑。”
  我:“清楚点说话。我是要去他们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在沦陷区芶活。”
  死啦死啦:“你都逃兵了。死活关我屁事?风雷电火,太上老君疾疾令,再落个炮弹也行啊,干这个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在那块玩着枪,拿着枝汤姆逊冲着对岸,口头上哒哒哒。他要真扫几匣子弹过去我也不奇怪。
  我:“别跟我说什么大义,别说有朝一日咱们把他们从日寇铁蹄下解救出来。很多事我都忍了,连你我都忍了,这种事忍不了的。还有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臭硬脾气,他在日占区一星期也活不下来。”
  死啦死啦:“我没说呀,我有说吗?还有看着你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脾气?可是关我屁事。”
  我想着怎么回嘴,可是门口暗了一下,丧门星晃了进来。
  丧门星:“都叫齐啦。”
  死啦死啦:“走走。”
  他掉头就往外走。我楞了一下,窝窝囊囊就往起里爬,我跟着他。
  我在战壕里追着他们。那家伙头也不回。丧门星也头也不回。
  我:“要干什么?什么齐啦?”
  死啦死啦:“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没说三米以内。”
  我就跟着:“谁听你的三米以内!要干什么?”
  死啦死啦:“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我:“少装。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上下的痒。这痒跟孝字可没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嗯。礼义廉耻,痒死我啦。”
  我:“痒死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美国货让你发痒!”
  死啦死啦:“哦嗬。”
  我:“你不要挑事啦。我说真的!”
  死啦死啦:“管你的真假,国土沦丧,痒得很哪。帮我挠挠。”
  他把背伸给丧门星,丧门星就帮他挠,气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过江?是不是?”
  死啦死啦:“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我:“又是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会跟你去的。”
  “好极啦。”
  “没人要送死的,也没人要跟你去的。”
  “哦嗬。”
  他站住了。丧门星也站住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他们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要再往前也过不去了——丧门星叫的人全拥在这儿啦,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
  丧门星:“打过仗的,还能打的,全在这啦。”
  我看了他们一眼,我不再说话了。
  他们都在发痒,那帮家伙,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户,大字不识的造粪机。我的汗毛直竖,我也有点发痒,这与美械无关,就像我看着我们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们手里,在这样的隔江对峙中也用不上。
  跟这些都不相干。
  这里燃了堆火,在禅达湿重的空气里冒着青烟。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着垫子,在阿译提示下写着名字,然后团成纸条扔进另一个盔里。
  我在人群里乱钻钻蹿着,光明正大地动摇着军心。
  我:“让我瞧瞧你的肉。不辣,我瞧瞧你胳臂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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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7 |只看该作者
不辣:“发神经哪?”
  我:“绷紧了我看。”
  不辣就莫名其妙地绷紧了,绷出一团并不发达的肌肉,我就给他往死里掐,掐得他一通怪叫。
  我:“不怎么着啊。那你们抽什么疯?我知道你们活腻了,都腻到想死了吗?是长了点肉啦,可几枝四五手提机关枪能扫光西岸的鬼子吗?”
  不辣就哈哈地笑,“不能啊。你疯啦?”
  迷龙:“那哪能啊?你得瑟呀?”
  我:“是你们在得瑟呀!他妈的全世界都抽疯啦。”
  死啦死啦:“传令官。三米以内!”
  我:“你离狗肉远点。别把狗肉也传染疯啦。”
  死啦死啦:“滚过来。老子要个托架!”
  我就愤愤的过去。那家伙把两个盔一合,然后玩命地摇,人渣们呵呵地看着,那家伙简直快把自己都摇散架了,然后往我手上一坐:“托着!”
  我就托着。
  人渣们呵呵地乐。
  那家伙从盔里抄了张纸条,他站了个臭不要脸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纸条上的名字——林译。
  我愣了一下,阿译站在几米开外,眼里放着光,头发很飘逸。他从里到外都写着贱兮兮的几个字:让我去——为了让人看清这个,他很外道地拿着一枝长枪。
  死啦死啦打了个干哈哈。“老天爷定的啊,叫到没叫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会不会借机除掉师部安插的眼线?阿译踏上这样的送死之旅就绝无生机,会死得配合之极。
  死啦死啦:“便宜你啦。迷龙。”
  迷龙欢快地骂着:“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个名字,是个我也不认识的名字,但那家伙在众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着,并且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谁呀?”
  郝兽医吓得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吗?”
  死啦死啦一脸诚恳地点着头,“有用!当然有用!”
  郝老头便用力地向其他人点着头,嗯嗯地哼哼着,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卵,老头子要归位啦。”
  郝老头便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地一声大响,不辣戴着新到手的美盔。但那并不是防拳头的,还不如不戴,他被震得头晕眼花,扑在地上。
  老头甩了甩手,倨傲地坐下。
  死啦死啦:“那谁呀。被老头子砸趴下那条大壮汉,下个是你。”
  不辣头晕眼花地:“……哦了啊。”
  郝兽医:“老子还没五十七呢。”
  迷龙:“这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死啦死啦:“结巴子嗑什么?”
  迷龙:“有了我,副射手就得带上。”
  豆饼:“嗯!嗯嗯嗯嗯!”
  死啦死啦手里拿着另一个名字:“不成。天公地道,那不公道。”
  迷龙:“机枪弹药枪管子枪架子都我一人背啊?累死个屁的。”
  死啦死啦:“你不整好得瑟吗?——丧门星!”
  丧门星摸了摸刀把子,往前站了站。什么也没说。
  死啦死啦:“马大志是哪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便挥了挥他的菜刀,“丢你老母啦。”
  死啦死啦:“菜刀不准带。”
  蛇屁股:“……我丢。”
  死啦死啦:“眼花瞧错啦。这上边写的是崔勇。”
  我们的重机枪手便欢呼雀跃地往上挤:“来啦来啦!”
  蛇屁股:“有那么花的吗?两个字瞧成三个字?”
  但是死啦死啦已经把纸条往火里一扔来个毁尸灭迹,蛇屁股立马跪了下来。
  蛇屁股:“阿公嗳。他要能端着马克泌打冲锋你就让他去啦。”
  死啦死啦:“哦,没看错,是马大志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只好哼哼:“阿公,我好中意你啊。”
  死啦死啦就小人得志地并不理他,“……谷啥什么……小麦?”
  正在沮丧的豆饼便一头冲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绊了他一下,让他一头摔在地上,然后被人踢着屁股灰头土脸地回去。
  死啦死啦:“时小毛!”
  克虏伯从晕睡中睡开了眼睛:“吃饭啦?”
  我们把能抓到手的乱七八糟的全冲他扔了过去。
  我捧着盔,我呆呆看着他们的笑闹,死啦死啦叫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入你娘。我看着。我瞪着。
  他说他只要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话说,刚好挠痒。十二个人,可等在战壕里从手上痒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二十个人。
  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拣着就放在旁边的弹药箱,武器、弹药、衣服、装具,这很快就成为哄抢。他们拳打脚踢。我看着。我瞪着。
  天公地道,他没一次照纸条念的。为挠这痒几乎出清了我团存货,去的人发一枝汤姆逊,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于是他们争抢着自己那一份和别人的份,诅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爷。我看着他们雄壮地拍着胸膛和并不雄壮地被踢着屁股,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真的是很伟大的,我现在看见那些征战大地更征战自己的先人们在借尸还魂。
  死啦死啦念完了十一个,他自己无疑是要去地,便把所有的纸条往火里一倾。让火光熊熊,丫把头盔往自己脑袋上一扣——他掉头走开,他当然还没沦落到要和人去抢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
  我因那火光的蹿起而看着从火光边走开的家伙,我忽然想起件要命的事情,我追着他,“喂,别走!”
  死啦死啦:“哦嗬。”
  他只是冲狗肉弹了弹指头,让狗肉跟着。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哦嗬。”
  我追着他,为了料理我这个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我曾经追着那个屁股后边永远有条狗的家伙跑到交通壕。现在我追着他从交通壕回防炮洞,“你给我站住啦!”
  死啦死啦:“腿是自己的,我干嘛要‘给你’站住?”
  我:“我呢?”
  死啦死啦:“你有腿啊。不过瘸的罢啦。”
  我:“谁跟你说腿呀?他妈的我呢?怎么没我名啊?”
  死啦死啦挠了挠头:“……你去干嘛?”
  我:“见你的鬼啊!我去干嘛?”
  死啦死啦:“干嘛?我们去打生打死,也许万一说不定能把你老子你娘老子带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啦。”
  我:“掐死你啊!那是我爹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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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8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你给我也不要啊。我们把人带回来就是你的啦。”
  我:“我不告诉你的头啊!”
  死啦死啦:“当我白痴吗?看信的时候老子早把地址背烂熟啦——跪着干什么?”
  我换招了。我跪着涎笑:“蛇屁股给你跪了。我也跪好啦。”
  死啦死啦:“哦,有礼啦。请起。”然后他掉头就走。
  我:“让我去呀!”
  死啦死啦:“……原来你也要去啊?”
  我:“……姥姥。”
  死啦死啦:“我是你团长。”
  我:“……孙子。”
  死啦死啦:“狗肉,咱不跟他玩了好吗?一泡尿都能憋死的主。”
  我:“谢谢啦。”
  死啦死啦:“起来。”
  我:“答应啦?”
  死啦死啦:“跪着我想踢你屁股,踢你屁股我就没法认真。我现在认真地跟你说。”
  但是他没说,因为我还涎着脸跪着,我知趣地站起来。
  死啦死啦:“我要带过去的都是找着了魂的人。我才能把他们再带回来。你那魂丢了还没找着呢。”
  我:“豆饼能去。兽医都能去,我就还不如他们?”
  死啦死啦:“不如得很哪。没豆饼,迷龙的机枪就去了半枝。兽医去了,我就算归位,总还有个会说人话,你们也会听的。你有什么好带过去的,亮亮。”
  我:“我是你的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死啦死啦:“这会又是啦?逃兵的时候怎就不想老子没了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我:“你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一直说到明天早上。只当大减价。”
  死啦死啦:“便宜东西卖给迷龙好啦——这么着,把你自己给我说清楚了,带你一个。我从没听你说过你自己。”
  我浮现出一种大事不好的表情:“我?说什么?”
  死啦死啦:“皮里阳秋,半死不拉活,不用戳就喷毒水,跟个脓泡似的。做瘸子也就罢啦,还要做个恶毒的瘸子。诸如此类的。随便说。”
  我:“……谁谁谁他妈能说清自己?你干嘛不问我二百五乘二百五得多少呢?我两秒钟告诉你。”
  死啦死啦:“我懒得算。我累了。睡啦睡啦。咱们还是钻一个洞,没把你清出去之前,想说都可以。不过我们明早上五点出发。”
  我瞪着他走开:“……我杀了你!”
  死啦死啦:“哦嗬。”
  今天晚上有很多的星星。我们阵地前的地表有一个洞,洞里有一点微光,微光晃着我的脸。
  我从地里,我从洞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天上有很多星星,但我只能看见我视野里的那颗星,因为我是透过防炮洞上被炮弹砸出来的那个洞在往外看。
  我坐着,因为小板凳太矮而更像蹲着,有时我看看脚下的坑,我很奇怪死啦死啦为什么不填掉它,有时候我瞪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为了更暖和点和狗肉挤在一起,他睡觉时像个孩子,这么说是指他的躁动而非能让人放心,一会趴着,一会正着,一会侧着,无论哪种姿势,总是有手和脚什么的从床上耷拉下来触着地面。那张床本来就小,在他这样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发地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扰地偶尔呼噜两声。
  我又看着天窗,睐着我的眼睛。
  死啦死啦:“挤啊挤,使劲挤,挤出眼泪我信你。”
  我气得要死。因为一直以为他睡着了,“没睡着你打什么鬼鼾?”
  死啦死啦:“三点多啦,该睁眼啦。一帮从不愿为整件事操心的主。我不想,没人帮我想。”
  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疲劳,他难得被人看到疲劳,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总会显得疲劳。他现在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躺在一堆零碎中间,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表情和我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他手脚并用地伸着懒腰,发着牢骚。“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帐事。想睡一百年。”
  我:“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大家都消停。”
  他用一个很猛烈地动作把自己挺了起来,以至受惊的狗肉猛腾身下的。
  死啦死啦:“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
  我:“我吗?”
  死啦死啦开始打理自己,今天无疑是一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婊子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不要装傻。”
  我:“我们用一辈子来学什么叫说不清。”
  死啦死啦:“如果你念那些书就为这样夹缠不清。那我们十二个人去好了。哦嗬,还有你,狗肉大爷,你比他强多了。”
  我:“你真会这么干?让我在这老鼠洞里窝着,你们过江,号称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样。你们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乌龟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就这么辱绝我?是不是?”
  他用惊天动地的刷牙作为回答,瞪着我吐着白沫子。看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会中断他的刷牙。
  我:“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糊。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的是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现在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吗?”
  我:“……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
  死啦死啦:“老子不是洋和尚,没由头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功夫听你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
  我:“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
  死啦死啦:“说清了吗?”
  我:“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奶臭未褪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赛,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死啦死啦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是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滥手段?”
  死啦死啦:“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我:“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我:“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然后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我:“什么事?”
  死啦死啦:“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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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8 |只看该作者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什么也没想。”
  死啦死啦:“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
  我:“……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死啦死啦:“我要听你说你老爹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碴:“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他说是为我做的。”
  死啦死啦:“什么鸡?”
  我:“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源。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质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有这样的机器吗?不会吧?”
  我真的完全不受他干扰了,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一边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我:“突然,停了。”
  死啦死啦:“不停就有鬼了。”
  我:“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我茫然看了看,就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边:“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壕沟里有着雾,透着寒,我跟在死啦死啦和狗肉后边,趟过厚重的湿气,几点灯光也被露水和雾气浸得沉甸甸的。
  我蒙混过关了。他也蒙混过关了。他踢到了我的软肋,我也踢到了他的。他早已信着全无是处,仍自勉力为之。我们似乎是他最后的依托,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让他看着脑仁痛。
  祭旗坡、横澜山、南天门还在雾气中沉醒,我们一十三个人一条狗一在壕沟里动作着,整理装具。检查武器。
  我们在山林中行进。炮灰团最好的行头都凑给我们了,这些装具和武器让我们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们一直不断地在调整我们的背具和武器,尤其是被迫全副武装的郝老头儿。我们也真的很有些暴发户的感觉,十三个人倒带了十一枝汤姆逊,迷龙还是拿着他的捷克,豆饼除了一堆机枪备件外还分到了死啦死啦的毛瑟二十响。
  相比之下了无挂碍的真的只有狗肉,它跑得时前时后,它也许把这当作一次打猎。
  慢慢地我们行走于雾中的山巅,怒江的咆哮声时遥远时而逼近。
  现在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半圆的轴心是一个在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在对着那家伙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早怎么不说这么过江?”
  死啦死啦:“你也没问啊。”
  我:“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死啦死啦:“你也没说啊!”
  我:“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聪明啦?”
  死啦死啦仍看着那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笑嘻嘻地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
  迷龙:“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我瞪着他。
  郝兽医:“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就回去被老头拍后脖梗子,我呆呆瞪着能把人眼耀花的江水。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我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因为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我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
  我坐了下来,我终于觉得我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我们看着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然后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
  丧门星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迭,“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的烂纸扔在身边。
  不辣:“那什么东西?”
  丧门星:“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你拿去。”
  不辣:“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但是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
  他就跟看见先人鬼魂白日现形一样的表情,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这是他的行李。
  然后他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谁说的?”
  死啦死啦:“我们也过得去。”
  我:“扔了吧!这是死人的东西啊!死尸在江里一路零碎地散着呢!”
  死啦死啦:“书都没零碎呢。”
  我:“书被冲进死水湾了呀!你哪怕这么想想呢,你没几天已经把那傻小子揍两顿啦!那家伙要心里犯阴,在这地方弄个饵让我们送死呢?”
  死啦死啦看起来真是一脸茫然魂飞天外:“他阴吗?”
  我倒还真没法说那家伙阴:“……我不知道!”
  死啦死啦:“是你阴吧?”
  我:“那你下吧!请!水神爷有请!”
  死啦死啦倒真往水边走了两步,但看起来我们没有任何人要跟他下,于是那哥们又绕了回来。
  不辣涎笑:“团座,又见面啦。”
  死啦死啦:“我刚下去过。参谋,你有办法吗?”
  我瞪着江流,一声不吭,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是过不去了,我不想过去吗?我曾在这同一个地方发过半天的失心疯。
  郝兽医:“这就是鬼门关吧。”
  蛇屁股:“回去吧,回去吧。”
  克虏伯:“回去还能赶下午饭。”
  他们的架势像是野营完了散伙,而我仍然瞪着江面,还有一个人没动一死啦死啦也瞪着江面。
  死啦死啦:“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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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9 |只看该作者
 我:“弄个掷弹筒,给我团巴好,塞进去——乌滋空通——把我打过去。”
  那家伙没理我的冷言冷语,他像是着了魔:“绳子。”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也是咬我们都不带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没有这样试的。要不你绑了我扔下去。”
  死啦死啦:“你那体格下去,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
  一帮渣子们就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就走,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现在谁也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哄的全跟在后边。
  迷龙:“你整啥呀?这是狗,不是鱼嗳。”
  郝兽医:“这不是狗,是狗肉啊。”
  豆饼:“狗肉是你的狗。”
  死啦死啦:“它不是我的狗,是给我面子跟我处的狗。”
  丧门星:“那就更要讲个道义啦。不能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站住!都给我站这!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腿!虞啸卿没说错呀,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嘛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他是说真的,我们窝窝囊囊的,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又蹲下来,抱了抱狗肉。我们听着他又在念叨“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来身就说:“去,过江!”
  狗肉就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膝,狗肉也冲得站不稳了,它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去!”
  他拽住了绳子,他家狗还飙过他。再掉个头便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他手上抓的绳子蹭蹭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
  我们脖子拧得麻花一样,目瞪口呆地瞪着。
  死啦死啦:“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几条人觉得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一下能看见它乍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然后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乍撒着双手,看起来很无力,他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绳子放到头啦!”
  那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最后的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它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快成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那劲让人觉得脑花子都能被挠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不吭气,逼着自己不吭气,他瞪着怒江,那根本是仇恨的。
  我们沉默,很久。
  蛇屁股:“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啦。丫跳起来的大喊大叫根本是哭腔哭调的:“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拉回来成死狗啦……”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用力之猛让我摔倒在地上。
  我摔在地上鬼叫:“往回拉呀!”
  我们哄哄地全冲了上去,我们抢住了绳头。哄哄地想把它拉回来,但这时候我们看见一个乍着毛的脑袋从江岸那边挣了出来,然后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现出来的时候脚显然已经着了底,它玩了命地往岸上挣。
  我们看着,我们不敢喘气,死啦死啦筋疲力尽的样子我见过,狗肉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们真没见过——现在它看起来像是我们隔着江喘口气就能吹倒。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么,找到一棵粗壮的树开始绕圈,几个圈之后它都快把自己绑在树上了,然后它用一种摔地姿势趴了下来,半死不活地趴在那里喘气。
  我们沉默着,狗都那么聪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们找到块大礁石,把绳头结结实实地绑在上边。
  豆饼:“狗肉可好咧。”
  郝兽医:“别叫它狗肉啦,我们这帮没用的,它该叫我们人肉。”
  我们又一次绑扎了身上的装备,把不能进水的家什给密封。死啦死啦早打的过江主意,这类的东西倒是备了个十足。
  狗肉还趴在江那边起不来。
  丧门星做了排头兵,迷龙殿后,我们依次进入江流。
  我们现在有了一条索桥——从被日军赶至东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桥。往下的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只要你不要命。简单的意思就是你有可能过去了而已,尽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险索连在索桥上,还是屡屡有人被冲翻再拍到水里,再被旁边人拼了老命从浪下拉出来。豆饼被拍下去再拉上来时我们听见了一声轻响,迷龙猛力的拉扯扯断了他肩上的背带,于是豆饼肩上沉重的部件、备用弹喀吧一声就全喂给怒江了。
  于是迷龙在把他拉出来后再给了他沉重的一拳。我们没人出声,因为谁张嘴就要被逆着来的江水呛死。
  丧门星上岸后,开始拉上他身后的不辣,不辣和丧门量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们终于过了这条过不来的江,一个个踏上久违了地西岸的土地。
  当最后的迷龙也上岸,大多数人做的事是一样的,死尸般地往旁边的林子里一钻,往地上一躺。
  迷龙忙着去踢豆饼的屁股,踢得豆饼直往树丛里钻,豆饼现在就剩枝毛瑟二十响和几个小腰袋啦,他一边钻一边说:“还有四个弹夹子!还有四个咧!”
  迷龙:“就八个弹夹子,叫我怎么打?也没个枪管子换。哒,哒哒,鬼子听见就说,放屁都结巴。”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马克沁过来吧,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闭嘴。这是日军防区。哪只死猴子爬上树抬头望,那边就是几千的鬼子。”
  我们立刻不再出声了,甚至不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我们噤若寒蝉,看着他胡指的方向。
  我们现在到另一个世界了,在中国的大地上却有异域一样的惶恐。我们天天喊着光复,却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小偷式的光复。
  死啦死啦没理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由紧张而变得警惕,他松开狗肉身上的绳结。这回他抱狗肉的时候没念叨什么,然后将绳头在树上打了个死结,然后他狠推着狗肉,让狗肉摇摇晃晃地起身。
  死啦死啦:“走。”
  然后我们摇摇晃晃扎进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现在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人走出地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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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29 |只看该作者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
  死啦死啦:“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
  死啦死啦:“追他。”然后他向我们发令:“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其实比刚才还好走点,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肩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着:“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他跑到前边去了。
  是杀人灭口,捣鬼的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的杀将过来。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
  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一个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自己是直冲而上的,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然后我听见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身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我们用和他同样的茫然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实际上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的,以一种接近安祥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旁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一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
  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那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丧门星:“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从登岸之后。我们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经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回报搜索的结果。
  不辣:“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茫然打量着这片空地,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我们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的祭拜。
  迷龙:“真的是闹鬼了。”
  不辣:“是不是死鬼想我们作伴啊?这里跟个坟地一样。老子要死个热闹地方,可不要这。”
  郝兽医:“就是坟地啊。”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你们拿命来做。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个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得了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得了的话,也是一样。”
  迷龙:“这样就走?”
  死啦死啦:“要勘破生死,但对生死也有得敬畏之心。这就走。”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退出这片空地。
  我鞠下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敬畏之心,“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他们。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死啦死啦的心思,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
  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象他们一样死掉,我现在确定我绝不想这样死掉。
  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沿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沿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
  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地正斜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象正斜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
  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是懒懒散散地,尽管这个太一般地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死啦死啦问:“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死啦死啦说:“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
  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就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
  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上去那是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
  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呆会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
  死啦死啦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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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发表于 2013-4-23 19:29 |只看该作者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的人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
  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我们现在行进在山地和田地的夹缝之间,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的,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擞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
  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我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说过什么话。
  豆饼念叨:“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便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着也注意到这片的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地生着。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便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我们分成了两翼向林里包抄。
  那真是个不费劲的活,我们在林中包抄奔跑,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
  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说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的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泥雕木塑着,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我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
  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惊扰他们似地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了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迷龙几个人在林沿把风。
  丧门星在光线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个电筒,滇西人中的一个——一只毛发皆长,白色已变成了灰色的老猴子——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剩下的骨肉实在很当得起这三个字,我甚至觉得他可能轻过一只大个猴子。他说的话急促而模糊,完全是当地士话,除了丧门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听得懂,我听了会儿,走出林子,我尽量避开迷龙他们的防护线。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
  我们遇见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栓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听见响动,忙擦干了眼睛,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看见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们只好默然地看看这个毛重绝超不过五十斤的村长,地主。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了,丧门星忙拿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
  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
  不辣忿忿地说:“带了子弹就不好多带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做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速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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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9:31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的表情很木,从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死啦死啦问:“……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这么肯定的?”
  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之不国。
  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这样的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
  我麻木地跟着我的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关系。我们放目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地,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足够反讽的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映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
  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呐!”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我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那个呢,我们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只好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我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我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
  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第一件事似地。
  但是我跪了下来,“……爹。”
  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里。我又是茫然加上了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
  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转了身对他们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我父亲说:“了儿,请安。”
  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的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倒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的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的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
  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
  她瞪着的眼睛里又有了扩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
  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我发现老头子在这里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还收拾得很清幽,还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几株他最宠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
  从他眼里看,想说的也许更多,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不去了,我妈没事的。郝老头子是久病成医,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治老年病。”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炙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兴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我:“真没想到什么?”
  死啦死啦:“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刚被人抽了一耳光,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铜钹的伪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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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发表于 2013-4-23 19:31 |只看该作者
  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死啦死啦:“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啄了?”
  我绷着脸,我们割花叶子割得不亦乐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赞叹着:“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战。”
  死啦死啦:“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作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话是你自己说地。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家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的,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地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发呆,现在真是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死啦死啦就给枪上着膛走开:“汉奸可耻啊。其心可诛,罪无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两枪,两个。”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个鬼。你才不会开枪。不过你会把我妈吓得再背过气。”
  死啦死啦就不把枪放回去,挥得我只担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妈再吓背过去。
  死啦死啦:“这么好到手的正义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动个手指头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一——哦,它是动动嘴啦。咱们仗打不好。国治不来,至少还有本事逼全国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经成瓦啦,那至少还有本事逼家里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义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阴得很,行吗?我就想在我父母坟头流点猫尿,全了孝名再了无挂碍地一路忠将回去,好不好?现在打个折扣,好不好?”
  那家伙终于把枪还回套,阴谋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这么想我请天老爷把你劈啦。”他现在总算是认真了:“孟烦了啊,认识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见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掺水啦。我们来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尽孝的,孝是天经地道的东西,不是你这人渣子死要面子装出来的一脸正义。”
  “嗯哪。”我闷闷地说,又闷了一会:“谢啦。”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不是我妈。”
  我家老子瞪着窗花子,木讷多年的表情挤出了一个表情,做诗的激情和能为他是早就没有啦,但至少还有背诗的能为。所以他转了身,对了我们,吐了口气开始咏哦。他永远给自己做成这样一种错觉,他是世界的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等待一个表演。
  我父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我的父亲站在书堆中间,书用油纸包着,大部分连包都没开,从墙根一直堆往天顶,他旁边的几个书架子也是这样堆着。
  我的人渣子朋友们挠着头,干瞪着眼,不知道这老头子又发的哪门神经。
  我吁了口气,脚真是连走带站地快要断了。我找个书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亲:“咄!休坐!”
  我只好又连着我十几公斤从未敢解下的装备站起来,以便我父亲继续表演。
  我父亲:“……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我父亲:“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然后他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迷龙:“我……!”他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于是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在做一种尝试,他试图背上了一堆书包后还能站起来,结果是他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
  豆饼:“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死啦死啦也在挠头,我倒是开心啦,我终于可以把我的灾难加到他们头上啦。
  我:“团座别着急,团座慢慢想。我瞧三十个迷龙也就能把远香斋搬到东岸啦。防水工作要好好做,泡烂一本家父要跟你玩命,都是孤本。”
  死啦死啦:“什么玩意?”
  我:“远香书斋啊。中的西的,古的今的,家父学贯东西嗳,虽说他也不怎么看,而且还不到孟家老书斋的十分之一,可把这票货连灰尘带蠹虫。从北平搬到南边。我家倾家荡产了,再搬到这。老底子都蚀尽啦,现在烦你们搬回去啦。”
  死啦死啦:“……能不能不搬啊?”
  我:“那他就绝不能走啦。你以为他为什么到铜钹就去不了禅达呢?我猜他也就是为了书斋做了保长。”
  死啦死啦:“……这可是你家的事。不要那么幸灾乐祸的。”
  我:“吾宁死。我一开始想做逃兵过来,就是陪死的。”
  迷龙就过来,抱了我们俩肩子,不是为了亲密,而是要耳语。
  迷龙:“我有个法,我把老王八犊子……哦,烦啦他爹绑上啦,背走,我背,我觉着要省事很多很多倍。”
  死啦死啦和迷龙就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我:“迷龙我跟你赌,十赔一的档口,到了禅达,你把他放下,他能掉头跳进怒江,扑腾回他的书边——如果不死的话。”
  迷龙:“……这么有种?”
  我:“就这事有种。你想想,他骂了半世汉奸卖国贼,连我们打了败仗都被他骂汉奸卖国贼,最后为这个他自己做了汉奸卖国贼。”
  迷龙挠着头,并且看着他的挠头兄弟死啦死啦:“别听他说啦。你看他高兴得两眼放贼光的。”
  我:“不笑我还哭啊?!”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
  我:“爹,妈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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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发表于 2013-4-23 19:32 |只看该作者
我父亲:“在里屋啊,里屋呢。”
  他指的是与那哭声来源的完全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我也没功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他们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的进来,他们一脸惊惶,那当然不会是因为那两挂车子。
  蛇屁股:“日本鬼子!”
  我们中间便有那么几个人狐疑地看我的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
  我父亲:“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
  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
  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从看见那队从菜地里过身,并将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了:枪担在肩上,头盔也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倒是一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他们牵着一头牛,一个在前边牵着,一个在后边赶着,一个在牛背上骑着,颇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之打劫。
  于是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
  丧门星还在看着:日军人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嘻笑着,照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留下的痕迹。
  丧门星扒在墙头上,向我们警告着那边的动势:“过来啦,往这边来啦。”
  死啦死啦:“你下来,总不会就进这个院子。”他向我们挥手:“赶快藏好。”
  我们呼呼地已经藏了一大半,就我们几个还在院子里呆着。丧门星跳下来,他疑惑得很。
  丧门星:“……好像就来这个院子。”
  我父亲,刚搬进去最后一摞书,现在跑出来,连呼带喘地把我们往主房里推,“快藏起来。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便和丧门星一起进了主房,“烦啦,你和迷龙不辣进厢房。告他们,非要打起来也不要开枪。”
  我嗯了声便往迷龙、不辣早已进去的厢房去,父亲拉住我的袖子,“那里不能去啊。”
  我不知道他在默唧什么,我也不知道他那一脸惶恐为的什么,我只听见日本人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外了,我挣开了他,“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把老头子也拖进了主房,我跑进了厢房,现在院子空了,我看见郝兽医在对面把门关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门关上。
  我看着外边空落落的院子,日本人的声音很远,在哼曲子。
  我小声地告诫不辣和迷龙——他们一左一右地窝在门的两边:“不要开枪。”
  迷龙不怎么在乎,“没那么巧的。哪能就来这啊。”
  我也觉得没那么巧的,但还是说:“以防万一嘛。”
  然后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军已经进了父亲的院子,他们去了主屋打门和叫唤,他们倒是很有礼貌,每一声唤后边都带了个桑字,那是日本人称呼的先生。
  然后我听见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它这样传过来真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边的迷龙和不辣也一样毛骨悚然。我们一直只关注我们占据的玄关,现在我们后退了,看了看里屋。
  于是我们看见一间空得像牲口棚一样的房间,地上铺着凌乱脏污的被褥,放了些发馊的食物和水,这屋里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叫我们窒息,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一直在哭的是她,现在她瞪着我们,她看我们的一眼让我们觉得被鬼看了,她很丑,即使没那么脏,即使没有一双快瞎的眼睛她也长得很丑,粗手大脚和粗糙的皮肤,她属于我们在禅达的田地间经常看到的那种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欢快的,她们甚至会主动调笑很需要被调笑的何书光,而这个,却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表情。
  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烂的被子紧紧裹着,她在剧烈的发抖,她想挣起来,但她显然挣不起来。
  我、迷龙、不辣,我们呆呆看着,有那么一会我们的脑袋里全是真空。
  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那帮热爱田园风光的日军大概觉得营里的军妓不够配给,于是在外边也制造了一个,他们打残了她,然后扔在这里,胁迫我的父亲为他们喂养。
  我亲爱的父亲。
  门响了,门打开,我、迷龙、不辣,我们仨瞪着那三个日军窃笑私语地钻了进来,他们如此投入,进来后还要立刻把门关上,以免让同僚发现,我们也开过小差,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差开得就像捉迷藏一样快乐。
  然后我们相互瞪着,现在说不清是他们还是我们被封在门里头了,开门是举手之劳,但没人敢转这个身——三个对三个,公平得很。
  迷龙冲了过去,掐住了一个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个日军身上的,他们立刻就滚在地上了。我反应没他俩那么快,所以我看着被他们漏掉的第三个正举起他的步枪。
  我一边拔着刺刀一边冲过去,过长的刺刀没及拔出来,过长的三八步枪也打歪了,我脑子里轰轰的,已经不再去想这一声枪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扭在一起,在屋里互相殴打和跌撞着,我们俩一直撞进囚禁那个女人的屋里,那家伙比我壮实得多,肉搏我不是个,他把我丢开,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扑了回去,这回我及时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墙上,一次一次地撞击,我意识不到我在捅他,因为我根本没意识到我手上拿着刀,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撞击都让刀身扎穿了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
  我发疯似地使用着自己的力气,最后一下把那块木板壁给撞开了棒子,我和那名已经只知抽搐的日军撞进了另一间屋子,我们俩滚在地上。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父亲坐在他的书堆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瞪着我,已经把发抖都忘掉了,而我身下的日军还在做无力的挣扎,他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我。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父亲,我觉得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了。
  那个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我挥开它,然后摁住他的头。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安静了——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父亲。
  然后我起身,抓着我的刀,从刚撞破的板壁里钻回去,血在我身上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走过那个被囚禁的女人,那女人用那种地狱般的表情看着我,我走出这里,去往玄关。迷龙正把他那名日军顶在墙上掐。
  不辣坐在他对手的手上,一拳接一拳,一个双风贯耳,又一个双风贯耳——他们在对付两个死人。
  “迷龙,他死啦。”我提醒迷龙。
  但是迷龙把死人又掐了一次。然后松手,让那具尸体瘫软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给了死人最后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尸体上。
  三个因仇恨而疲惫的人,三张因冷漠而麻木的脸。
  如果不是门被死啦死啦一脚踢开了,我们也许就会一直这样发呆下去。
  “兜回来了,准备迎击。”他简短地说。
  他看了眼玄关里的一团狼藉。没责问我们为什么响枪,也没问怎么回事。我们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
  那小队日军翻下田埂。瞬间便在田地里消失了,只留下田埂上的一头牛和扔在地上的蔬菜粮食,累赘之物尽去,他们从日本农夫迅速变成了杀人老手。
  丧门星又扒在墙头窥看外边的动静,一发子弹射碎了他身边的瓦片,丧门星带着被划破的脸跳了下来。
  丧门星:“竹内联队的!老熟人啦!枪准得要命!”
  我:“别跑出镇子。咱们枪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的就是着死!”
  死啦死啦在挠着头苦笑,那并不表示我们会就此饶过他。
  我:“被封在这啦。土包子暴发户,居然清一色的冲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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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
发表于 2013-4-23 19:32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讪笑一下便钻进了我们原待的厢房,出来时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发木的父亲,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他是去拿那几个日军的步枪和弹带,扔给我一支,他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给了只有毛瑟二十响的豆饼——现在我们总算是有了些长程武器。
  蛇屁股已经在门口和一个躲在斜对面院里射击的日军接火,不辣一个手榴弹摔进那门洞里。
  蛇屁股:“来封门啦!不要被堵住啊!”
  死啦死啦大叫着他的权宜之计:“在巷子里打!别出镇子!清光了鬼子我们再走!”
  不辣将一个手榴弹摔在街中央,形成掩护我们的烟雾,流弹立刻开始横飞,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弹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人数并不比我们少,所以我们从甫出院门便各自为战。
  手榴弹的烟雾散去,我发现我的同僚们已经冲向另一个方向了,汤姆逊的声音响得震耳,看来我们在火力上倒是绝对占优。郝兽医窝窝囊囊在我身后,他的存在真是让我心安,我腾出手拍了拍他。
  一发子弹打在我身后的墙上,砖屑弹迸着我的头盔,我举起步枪和那个在镇外菜地里放冷枪的家伙对射,那家伙完全把自己窝在菜丛里,我打光一个弹仓也看不出打没打中,换弹的间隙我忙瞟了眼郝兽医,他蹲在地上,捂着脑袋。
  “没事吧?”我问他。
  老头子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猛摇。
  我也没空瞧他伤势,放冷枪的家伙已经从菜地里站了起来,看来是被我打伤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开。我追着想上去给他一枪,一发子弹从我脑后飞了过来,我扎进了墙根看着子弹飞来的方向——一条空落落的斜巷。
  我对着还蹲在那的郝老头大叫:“跟我来!”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换上了冲锋枪照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就跑,狗肉后来者居上冲在我之前,亏得了它,我发现了那个钻在草堆里放冷枪的家伙,我边跑边对那堆草扫了半匣子,那家伙抓着大把草摔了出来。
  我终于有空张望了一下,铜钹的巷道像禅达一样四通八达。现在我听着枪声到处轰响,却只有我一个。狗肉帮了我个忙后就跑没影了,郝老头生死未卜,反正没跟上来。
  幸好我及时看见从一个土砖砌的鸡窝里伸出一支枪口。
  我扑在地上,让那发子弹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冲锋枪发射的手枪子弹倒是让他不敢探头。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砖头屏障。这时我听见我身后有一支枪也在射击,我以为郝兽医终于来了,但那枪声相当怪异——可我无暇回望。
  我不抱希望地用冲锋枪向鸡窝点射,现在又多了一个日军从斜刺里向我射击,显然我窝的地方让他不太好瞄,但他也是同样不冒头的打法。
  输定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清光这帮打死不露头的日军,我们被牵制住了。他们的援军很快会循声而来,我们没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战死在这里。
  我身后的家伙射击。现在我没在开枪,所以我听得清楚——“咚”,这样古怪的声音,像是用大锤子砸本来就有裂缝地门板,如果枪声可以加个标点。我要给它加个大大的惊叹号,我连头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后,拉栓,我等着又一次古怪的枪响,但是,哑屁,然后我听见一个人在猛拉卡住的枪栓,伴之以“活见鬼、救命啊、以民族复兴的名义”诸如此类这样的屁话。
  我知道战场上这样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实在没办法忍住我的好奇,我转头,我身后一个家伙正站着——全无遮掩地站着,把一支老套筒子往墙上砸,他是倒提着枪的,他试图用这种方式退出那发还没响就卡在枪里的子弹。
  我非常地愕然,他的穿着和铜钹这边那些破衣烂衫的居民并无什么区别,但他的精神头几可与虞啸卿这样的怪物比划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啸卿不会这样欢快地在敌人枪口下修理一支破枪。我吃惊得表情都有些狰狞,因为我觉得他似曾相识。
  鸡窝里那个狗日的又向我射击,我掉头还击,他奶奶的,汤姆逊喷了两发子弹就没了,我被身后这家伙扰得忘了换弹匣,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摸着弹匣,一边诅咒这支枪设计者他的祖宗,这种枪的弹匣上有个卡槽,不对上卡槽你的弹匣就永远装不上去——而天知道,因为心慌,在战场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对方枪口下,把这个对上那个的卡槽。
  鸡窝里的日军瞧出了这个好,这边现在有两支打不出子弹的枪他哇哇大叫着从鸡窝里蹦出来,手上抓着一个手榴弹。我放弃换弹匣而去抓背上那支三八大盖,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当我把步枪射击就位,一定是手榴弹炸开之后的事了。
  身后那家伙——我想他也不知道枪有没有修好,他举起了枪,那个绝对没有任何瞄准装置的破枪管子就悬在我的头上,他射击——反正无外乎两个结果:被手榴弹炸死或者炸膛。“咣”,这回的枪响是这样的,你绝对不会相信它和上一声枪响居然会来自同一支枪。(手工作坊的自制子弹,没有标规,便有此结果)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发子弹自我头顶上翻飞过去,我没形容,绝对是翻飞。
  你是否见过出膛的子弹?我是说凭肉眼看着子弹飞行。我看着那发见鬼的子弹翻着筋斗,从挣出枪膛后便呈明显的抛物线飞行。“吧嗒”,我想自作主张给它配上这个声,因为它不是穿透,而是结结实实平摔在目标的胸口。
  那名日军正掀手榴弹的盖,被这发子弹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后那位枪手“乌啦”地大叫一声,从我脑袋上跳了过去。
  他抡着他的老破枪冲了过去。
  我对着这种几乎是超自然的现象恼火大叫:“找死啊?!”
  然后我麻木地为我的汤姆逊更换弹匣,我一边看着那家伙,斜刺里那名日军还在射击,那家伙全无意识地辗转于弹道中间,又一次开始修理他的步支——这回又是把枪倒过来,然后抡在被那发筋斗弹砸倒不到几秒就往起里爬的那名日军头上。
  我呆呆地看着,我已经换好了我的弹匣,但我忘了射击。
  我现在确定这位伟大的射手刚才根本没有瞄准,人类不可能就一条那么有个性的弹道进行射击。
  现在那家伙冲向鸡窝旁边,已经死在他枪托下的家伙把手榴弹甩在那里了。他捡起来,顾头不顾腚地扔过去。我清晰地看着他衣衫下摆被穿出一个弹孔。
  爆炸。我想一直在射他的那名日军也已经发毛,虽没被炸中,已经钻出了自己的窝点想要跑路。我用了一梭子把他撩在地上。
  然后我瞪着那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我仍然愤怒着,“找死啊?!”
  那家伙向我笑了一下,一边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枪换了死人的枪。“啊!你好啊!”
  然后他钻进另一条巷子,我木然地面对着方才的战场,我呆呆地面对着荒唐。
  我看过《爱丽思漫游奇境》,我们都成了爱丽思,我们十三个人,一条狗,我们漫游奇境。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他们对付着镇口一棵树下的一挺日军机枪,跟我一样是无可奈何地胶着。
  一发手榴弹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
  死啦死啦回头看着,一个黑胖子,戴眼镜,光头,看身上穿的,无疑是个和尚,他操一杆火枪,和善地微笑着。
  死啦死啦只好瞪着。
  和尚念道:“阿弥陀佛,统一战线万岁。”
  那个手榴弹在树上溜溜地打转,转得树后的日军都不耐烦了,它还不炸。只好猫着头的日军又听见“阿弥陀佛”这样的大吼,他们抬了头,那个胖和尚端着他的火枪,施施然跨空地而来。
  死啦死啦在后边发出和我一样地呐喊:“找死啊?!”
  可这时那个遭老瘟的手榴弹炸了。它不是炸成碎片,而是炸成两半,一半打日军机枪组的脑袋上飞过。让他们只好又一次趴下,另一半飞过和尚,翻过死啦死啦的脑壳,把巷角的一个大水缸干得粉碎。
  于是和尚开火了,跟放烟雾弹也似,喷出几百颗铁砂,树后的日军一个没跑全沾上了,可被打死的绝没有一个。还好那边的是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我们中间反应最快的几个家伙,他们已经跳出自己的掩蔽点,在奔跑中开火,把那个久攻不下的机枪组扫倒。
  然后他和丧门星站住了,看着那个和尚把他的大屁股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一个牛角往火枪里灌火药,装铁砂。
  死啦死啦从地上捡起那手榴弹的另一半,那根本就是个铁壳子,这样旷世难逢的兵刃原来就由铁壳子灌上劣质炸药,再加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树把子构成。死啦死啦难得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好向丧门星求证一遍:“和尚?”
  丧门星虔诚地向那尊大屁股鞠着躬:“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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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
发表于 2013-4-23 19:33 |只看该作者
迷龙在对付一道断墙后的日军,那名日军忽然从墙后歪了出来,背上插着一枝弩箭。然后他看见个年青家伙从其后钻了出来,那家伙友好地冲他点了点头,坐在那给他那柄打猎用的窝弓上着弦。
  迷龙有点茫然地问着豆饼,“臭死了。你放屁啦?”
  豆饼举着他的三八大盖,也不知道要瞄什么,忙不迭地摇着头。
  不用再问了,年青家伙拔出一枝弩箭,在自己背着的一个竹筒里蘸了,装上他的窝弓——那是本地猎户用的招,加工过的野兽粪便,带毒。
  郝兽医被这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扶靠在墙上,老可怜只好自己给自己包扎额头上被跳弹造成的伤口,他晕头转向地看着那位程咬金拿着一个铁桶在忙活。
  程咬金问:“你没事吧?”
  郝兽医:“没事没事。你做甚?”
  程咬金没吭气,在那铁桶里把什么点着了,捂着耳朵蹿到老头子身边。大号的爆竹开始炸响,折磨老头子本来就很痛的脑瓤。
  几个本来冲向这边的日军开始转向,然后被巷道另一头已经集结的死啦死啦们追射。
  老头子茫然地看着身边那张年青黝黑的脸,那位百忙中还抽个脸出来冲他乐,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郝兽医:“……我这是在哪呀?”
  那位就连忙告诉他:“铜钹,铜钹。”
  现在铜钹安静下来了,那帮怪人们雁过拔毛地打扫着战场。我们聚在街心里,茫然、鄙夷、震惊、佩服、疑惑、愤怒,诸多说不清的情绪充斥了我们,我们只好莫名其妙加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的打扫战场根本是连一颗子弹也不要放过,放爆竹的家伙背着四条三八枪,六条子弹带和一嘟噜子手榴弹,压得驼子一般,还要蹒跚着走过我们身边,走向另一具尸体。扛火枪的大和尚在研究日本机枪。拿窝弓的在扒尸体的鞋子。他们都很破烂,仅仅看外观的话,与我们路遇的那些住民没什么两样。
  我和死啦死啦注意的是那只小书虫,他在试一双鞋,那双鞋显然是不合适他。
  “好吧,我们……全歼了日军,就算是我们——我们和我们的支援者,实际上该说是我们的救星,分边而立,虽然我们自称人渣,却仍因被这样的破烂搭救了而觉羞愧。
  死啦死啦终于在沉闷中向郝兽医发话,郝老头不知道是因为伤势还是吃惊过度,闷闷的。
  死啦死啦:“去看一下……他们的伤员。”
  郝兽医便看对方坐在墙根边发愣的一位,那位面似锅底倚墙呆坐,一脸茫然。
  郝兽医:“……炸膛啦?”
  不辣:“不炸就有鬼了……还好子弹潮了,要不治血葫芦吧你就……”
  我拉了下死啦死啦,让他看对方不多的几支正经步枪,锈迹斑斑的国军用枪,我们都能看到那支七九式上的“国军”刻印,而且狗肉向他们做出一副狺狺的姿势,幸好它不是一条爱乱咬人的狗。
  而拿窝弓的正把刚扒到的一双鞋扔在小书虫子旁边,伴之一句轻响:“妈的,连自己脚大脚小都不晓得。”
  书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嘛。”他迅速高兴起来,“嗳,合脚啦。”
  死啦死啦咳嗽了几声,以便引起对方的注意,实际上他并无必要,对方一直很注意我们,就像关在一个屋的两班陌生人,一定会注意另一班陌生人。
  死啦死啦:“嗳,我说。”他迅速从那班人的眼神里找到了他们的头领,就是那个拿窝弓的家伙:“干嘛砍掉我们过江的绳索?”
  拿窝弓的开始涎着脸挠头。我猜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大,但他挠头的时候让人觉得是十五六岁。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们是一直跟我们到这地?在林子里我们追的就是列位吧?死人的枪也是你们拿走的。可别说绳子不是你们砍断的。”
  小书虫子跺着刚上脚的鞋。“我错啦。我刚刚才认出你们俩。”
  拿窝弓的便把他打住,年青可并不妨碍他有担当,“是我们错啦。我们一直跟着,可一直搞不清,我们不晓得国军兄弟现在穿这个样子。对不起,错啦。”
  他深深地鞠下一个躬去。让我们只好看看彼此的穿着,再面面相觑,也许他真不知道国军现在穿什么样子,但我们现在穿的是死啦死啦这暴发户凑出来的一身:中的美的英的德的加上民间的——恐怕国军现在也不会穿作这个样子。
  死啦死啦干咳嗽,他今天好像痰堵了喉咙一般,“这个切切不要搞错,国军现在也不穿这个样子……嗯,什么?”
  我气得想踢他,因为我刚才捅他来着,现在他等于把我的小动作公诸于众了。幸好拿窝弓的弯下腰给书虫子系鞋带了,他是把鞋带子在脚脖子后绕一圈再系住,那样对头,因为在林子里过长的鞋带容易被挂住。
  我便小声地:“色不对。”
  死啦死啦:“……什么色?”
  我:“红的。”
  他在这方面愚钝至此,再一次惊讶地看着那群武装的叫花子,带一种我很难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声强调:“别靠太近啦。大红。”
  是的,小书虫子还只是有赤色倾向,我们眼前的家伙则是真正的红色武装,虞师避如瘟疫的大红。私下闲聊时我们提到过这些在沦陷区与世隔绝永不言退的疯子,现在看来,至少在比我们还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
  死啦死啦现在在做锯嘴葫芦。他和我们都傻子似地看着那个小头目给书虫子系鞋带。书虫子也一直笑咪咪地由得他系,小头目系好了就猛踹书虫子一脚。
  小头目:“自己该学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剐了。别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普普通通的小动作看得我们想把脑袋掉开,于是我们就掉开,我们实在不想再看他们的褴褛如丝和满身疮痍,他们真的应该在禅达街头要饭的,而不是在铜钹打仗。
  然后小头目就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们有得路回去的。我们也有条路,就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楞没找着。”
  他高兴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应很生硬,他仅仅说了声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团由不得他任性子,而且我还在捅着他。
  我:“撤啦撤啦。打成这样怕是东京也拉警报啦。”
  偏我碰到的是个如此较真的家伙:“东京可听不到。”
  和尚就加一嘴:“阿弥陀佛,不过他们有个中队驻在慈凉寺,离铜钹可只九里半山路。”
  我只好翻着眼睛看和尚。
  小头目:“世航大师,他的路最熟啦。”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惊喜着:“啊,同志,东京是你开玩笑的,原来国军兄弟也这么风趣。”
  我只好装没听见,去他妈和尚风趣的掉过了头,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枪,背着它长途要不堪重负,放爆竹的立刻就捡了过去——我只好再装作没看见地掉过了头,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我的同僚们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们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屁股后边,跟那帮欢天喜地的家伙比我们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还要在那个小书虫子面前站住,小书虫子正忙乎着把另一只脚的鞋带也系成刚学的那样。
  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扔他身边。
  死啦死啦:“真就过来啦?还是那么喜欢和别人斗嘴?……这边没人揍你?”
  那家伙仰了头,给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是因为死啦死啦打的伤还没好。
  书虫子:“不斗嘴啦,成把的事要做,太忙啦,忙死啦,哪还有空斗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他看起来更茫然,甚至有些苍老。他走过书虫子身边,要回我父亲住的院子。连书虫子打开那个油纸包后惊喜的怪叫也没让他回头。
  书虫子:“它又回来啦!我就知道丢不了!”
  小头目咒骂,爱惜兼为之欣喜:“新兵蛋子,屁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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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发表于 2013-4-23 19:33 |只看该作者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们在江边捡到的那本禁书,它几乎是我们的路标,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带到了这里。
  我们忙活着。把刚才卸在这里的装备上肩,从这里到江边不是一个短途,我们忙活着整理自己。
  死啦死啦用一种很高效的方式整理着我们,把这个的背带收紧,把那个的绳子套牢。我从背包里往弹袋补充着刚打空的弹匣,然后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我回头,看着我的父亲,他已经不那么神气了,甚至有些萎靡。
  我父亲:“带上书。”
  我瞪着他。
  我父亲:“把我的书带上。”
  我掉头补充我的弹匣。
  我父亲又在我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带上我的书吧。”
  我没理他。
  于是我父亲对所有人咆哮:“把我的书带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他喊得停滞了,一时间很安静。安静得我们听到厢房里传来的空通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来对我们点了点头:“那女的。”他用手从自己脖子下划过:“抹脖子啦。”
  我们什么也没说,又能说什么,你不可能带上一个下半身残疾的女人。
  那个女的。她一直怒气冲天地活着,还好,她比这场战争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国人幸运,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复仇。
  我们沉闷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始收拾自己。
  我的父亲因此略有收敛,但他仍在我身后嘀咕:“书啊,把书带上。”
  我:“——我书你个鬼的书!!!”
  我掉回了头。冲向我父亲那张惊惶而又震怒的脸,郝兽医、丧门星几个玩命地把我往后拖。我在狂怒中看见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几秒钟后我知道我为什么引起这样的轩然——我把我那支上了膛的冲锋枪杵在我父亲的胸口上。
  郝兽医把我父亲拖开,实际上根本不用拖,我父亲根本没有抗拒,郝兽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表情,那样的没有表情让我痛心。我在发抖,丧门星下掉了我的枪,我仍然在发抖,我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气地,我觉得我被一双目光看着,我往侧看了一下,我母亲在侧门边看着我,她也在发抖,那样的发抖让我痛心。
  死啦死啦拿过我的枪,检查了一下,因为随时临战,那是填满了子弹的,然后他走到我身边。
  死啦死啦:“这不叫带种。”然后他附在我耳边:“你就算把自己气炸掉也不叫带种。”
  我愣了一会,开始揉我的脸,死啦死啦看着我在揉脸的同时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别人也看着,但他们不阻拦。
  死啦死啦:“我知道你讨厌你自己,我们都知道。”但是他把我的脑袋扳了过来,好对着院子里那帮正看着我们莫名其妙的武装叫花子:“不过别瞧你爹,瞧他们,他娘的海阔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边拧的问题。”
  于是我看着那帮人,褴褛的破败的衰弱的濒临绝境的,背着破烂,穿着破烂。
  小书虫子冲我们笑了笑:“什么事?”
  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拧了回来:“现在好些了?”
  我小声地:“好些了。”
  于是死啦死啦把枪还回到我手上。
  我父亲:“带上我的书。”
  我转身,去帮郝兽医打理行装:“别管他的书。”
  死啦死啦:“没法管。背这些书,乌龟都追上我们了。”
  于是我父亲起身,他现在倒很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用来折磨我母亲和我的。他对着我母亲。
  我父亲:“你和那个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亲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样,没发表什么意见。然后我父亲坐下来,他的书堆不让坐,但他现在在书堆上坐了下来,我相信他现在不是耍赖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经确定我们不会带上这些累赘。
  死啦死啦轻轻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征询我的意见。
  我:“不带。我们走吧。”
  死啦死啦:“你会后悔。”
  我:“等回去了我会后悔直到咽气,但是现在,走吧。”
  然后我们俩中间拱出一张年青的脸。年青但是鼻青脸肿,鼻青脸肿但是义愤填膺——那条该死的小书虫子。
  小书虫子:“那都是书吗?书要扔在这吗?”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关你屁事。”
  小书虫子:“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书呀,都是书。”
  我:“……滚一边去。”
  小书虫子:“是书,不是别的,它们是书。本来就不看书啦,还要烧,还要禁。是书啊,做人要想的。想了才有书。这是书啊,都是书,这么多书,从黄河北背到黄河南,从黄河南背到长江南,从长江南背过湘江南,要多少人才能背到云南?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啊,这是书。”
  迷龙轻轻地捅我:“卡住啦?脑袋瓜子烧掉啦?”
  我:“关你屁事。”
  我轻轻地摸索着我的枪,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用点四五的子弹止住这样叫我脑袋快要炸掉的念叨。
  这是书。小疯子说。没错,这是书。他这样的人。面黄肌瘦形如活鬼,背着沉重的书捆,被饥荒和战乱追逐。
  我和阿译,我们俩看着那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那个背着一道书墙,已经跋涉过不知道多远路程的家伙。
  他看起来像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我:“妈拉巴子。”
  阿译:“……嗯,妈拉巴子。”
  我和我目不识丁的人渣朋友们一起无情地嘲笑着他们——他们自以为他们在抢救什么?我恶毒地笑着,心里一边淡淡地泛着酸楚。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小书虫子,他仍然在那里激烈地说着他的车轱辘话,他已经愤怒若此。他找不到更多的词汇来表达他的愤怒。和这些书的重要。
  书虫子:“都是书全是书。中国人有想过的,中国人不能不想。我们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变成白痴。我们还要走下去的呀,带着书,想着走着,我们不想我们就完啦,我们不走我们就完啦,书怎么能扔在这,会被日本人烧了的……”
  我父亲,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他用咳嗽和浓重的喉音来为书虫子帮腔,尽管他和书虫子完全不是一个逻辑。
  我父亲:“都是孤本!”
  书虫子倒卡壳了,他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亲便再次强调:“是孤本!”
  我:“……见鬼的孤本。”
  书虫子立刻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来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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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
发表于 2013-4-23 19:33 |只看该作者
我小声地向他嘀咕:“……你懂个屁。孤本可以给他见鬼的该死的狭隘的占有的快乐……”
  书虫子挠了挠头:“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着自己殉葬品的快乐。”
  死啦死啦放弃了听我们争论,他掉头走开。
  死啦死啦:“带上书。”
  我们在山野里跋涉,我们——我们和那队红色武装,每个人都被我父亲的书捆打扮得像是苦大力,日本人扔下的那头牛帮了我们大忙,它简直背着一座书山,那两挂推车也帮了我们大忙。
  世航和尚在前边带着路,他身边的克虏伯在做排头兵。
  克虏伯摸着自己的肚子,瞟着世航和尚的肚子。
  克虏伯:“你怎就那么胖?”
  世航和尚摸着自己的肚子,瞟着克虏伯的肚子。
  世航:“因为和尚吃素。”
  死啦死啦从枝叶里探出望远镜,看着山巅之下,丛林之外。
  日军的卡车在远远的路上冒着劣质燃油的烟——那是来追我们的,他们现在物资也紧张。
  我:“追上来啦。”
  死啦死啦没吭气,但面色并不好看,他回归队列时顺手纠正了小书虫子子弹带的背法,那家伙把三八大盖的背具背错了。
  死啦死啦:“这样背要勒死人的。”
  书虫子:“啊哈?是吗?”
  我:“近朱者赤啊。”
  被我提醒着,死啦死啦便从那帮红色家伙身边错开。他有些郁闷,但我们都宁可沉闷,也刻意地与红色家伙们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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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发表于 2013-4-25 20:43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日军的卡车行驶到这山弯处,然后就是“咚”的一声,那是又一发筋斗弹在发言,然后千奇百怪的枪声在夜色中响起,连火枪的轰鸣夹在其中也不显突兀了。
  日军发着口令下车,显然这样乱哄哄的袭击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几个那种憋脚手榴弹飞了过去,身首异处地炸开,它倒是炸翻了一个,但也没更多的效果了。
  然后那帮藏在路边山林里的袭击者便乱哄哄逃进森林。日军大呼小叫地追去。
  入夜后死啦死啦杀了个回马枪,我们不准参与,他要求那帮红色家伙拿着最老旧的武器,去对越来越近的日军轰他妈几下。我真是很奇怪,对这明显能害死他们的建议,死共党也是掉头就去。
  显然日军对这帮反抗者的老旧装备也知之甚详,哇里哇啦地追得全无顾忌。
  我蜷伏在树丛里,回头看着郝兽医在照顾我的父母,喂给他们一些行军散一类的玩意,这样的远行实在够要了我足不出户的父母半条命。我担心地看着他们,直到死啦死啦敲打我的头盔。
  我转过头。林子那边的喧嚣正越来越近,我甚至已经看得见日军毫无顾忌打亮的电筒和燃起的火光,小头目、世航和书虫子他们已在我们地视线里出现。
  他们跃入我们的半环形伏击圈时,我们把更好一点的武器——从日军尸骸上收缴的武器扔给他们,我清晰地看见世航看见我们时有如释重负的神情——我们彼此并不是那么无条件信任。
  世航:“阿弥陀佛,施主信人。”
  我们一直把追击的日军放到眼前才开枪。
  从火枪到冲锋枪。火力陡然提升了一个世纪,那小批日本冒失鬼在我们的火力圈里血本无归——死啦死啦又给自己挠了挠痒。
  我们又在林子里奔命,我们仍然是苦大力,仍然没能摆脱我父亲的远香斋。
  小头目在那惋惜着:“可惜了那些枪啦,拿不动啦。”
  书虫子立刻便凶狠地嚷过去:“书更重要!”
  小头目:“哦啦,嗯啦,啊啦,书重要,书最重要。”
  克虏伯又在问世航这样的猪头问题:“野和尚,你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和尚是好和尚。不是野和尚。”
  克虏伯:“好和尚跟着这帮人乱跑?还杀人?”
  世航:“和尚乱跑,是庙被烧啦。和尚在这里,因为投缘。和尚杀人,是有人杀和尚。”
  克虏伯:“和尚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和尚戴眼镜,因为总趴在地上念经。”
  红和白到底有多远距离?一起打了一仗。不,两战,所有的距离再也无法保持,所有装出来的犊子全部完蛋。
  不辣在我身后怪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你吵死啦。”
  不辣:“他骂人。”
  放爆竹的便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说……”
  不辣:“你不要说啦。”
  但放爆竹的家伙就要说,他们这帮家伙有个共性,认死理:“我说啦我就要说完吧。我就是说。国军兄弟,你们很厉害。真的,突突突的成片的鬼子就滚下去啦。你们什么时候打过来呀?”
  我也瞪着他,迷龙也瞪着他,丧门星也瞪着他,蛇屁股也瞪着他。
  放爆竹的:“我说真的,你们有那么多机关枪。”
  不辣:“我呸!”
  蛇屁股:“这是机关枪吗?”
  丧门星:“这可不是机关枪。”
  迷龙:“嗯,我这个才是机关枪,他们那些个是他妈生,他妈生的废物鸡。”
  丧门星:“什么什么?这是手提机关枪。”
  书虫子也赶来插嘴:“那不还是机关枪?”
  其实谁也不关心机关枪与手提机关枪的区别,傻子们只是在疯狂地岔开话题,岔开那个什么时候打过来的话题。
  放爆竹的开始抱怨:“我问的是什么时候打过来。”
  我(英语):“冲锋枪。”
  放爆竹的:“啥?”
  我:“这个不是机关枪也不是什么点四五手提式机关枪,这个是(英语)汤姆逊冲锋枪。”
  放爆竹的继续抱怨:“我是问哪天打过来?!”
  迷龙:“我呸!”
  豆饼:“对,我呸!”
  郝兽医:“打过来……嗯,很麻烦的。弟兄们说是不是?”
  “嗯,不是随便的事。”不辣理直气壮地说,“烦啦你给他们长长见识。”
  我只好清了清嗓子:“打过来……要有计划,那个叫全局。嗯,全局。知道吗?打过来,要大炮要坦克要飞机,还要有会用的兵,打过来……嗯,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这样放着枪满山跑就叫打仗,这种土包子打法……”
  死啦死啦:“用屁股想想再说话。或者我缝上你们的鸟嘴。”
  于是我们都不吭气了。
  确实,用屁股想都知道,土包子们拿着他们马戏团一样的武器,从日军来临便未退一步,而洋包子试图告诉他们。要有飞机坦克大炮我们才能向数量上居弱势的日军发动攻击。
  不辣凑过去死啦死啦身边:“团座,你别老玩火啦。要不他们一直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来?”
  不辣惨叫着退开,死啦死啦绷着脸继续前行。
  他怎么可能不玩火?心里在发痛,手上在发痒。五倍的日军追在我们身后,十倍的日军在山下公路上要把我们包抄,就这样他还让我们用手榴弹在草丛里设了绊雷。
  我们听到身后远处的爆炸。
  死啦死啦绷着脸:“他们会学得追慢一点啦。”
  滇边森林里的清晨是赏心悦耳并且沁肺的,鸟鸣和露珠混在一起。但我们轻松不起来,沉重的背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后来再未见踪影的日军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
  由夜至晨,日军再未出现。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由缅甸溃军的路上。谁都见不着对方,而见着时必是血战。
  我回头望着,我母亲早累得脸色煞白,我父亲却是柱着杖子神清气爽。我曾担心过他身子吃不消,现在看来全是白扯,没心没肺有益身体健康。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轻松的一个。
  死啦死啦的声音传了过来:“三米以内。过来。”
  我便抄出我们气喘吁吁的队列,那家伙已经在路边和世航和尚、小头目、丧门星研究着一张地图,他用笔在地图上打着标志。
  世航:“轮子一转,肉腿子跑不过的。和尚只好带施主们走猎道,前边有个山涧。涧上有索桥,过了索桥,就轮子也追不上啦。”
  死啦死啦忙着把这一切都标在地图上,“猎道没日军?”
  世航便嘟着嘴叹了口气:“那就要随缘啦。我们是用那条道打过鬼子伏击地。”
  我:“那就是知道啦!还去?和尚,你不是在念经,别打瞌睡。”
  我们都皱着眉。死啦死啦也在挠着头。
  丧门星:“法师。这种缘还是不随的好吧。没有别的道?”
  世航和尚也皱着眉,你永远瞧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随不随它都在那啦。说成撞上去还是随过去也就是一个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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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发表于 2013-4-25 20:44 |只看该作者
 小头目只好干咳嗽,这种缘法什么的恐怕说服不了任何人。
  小头目:“道是我找的。走大路早被鬼子追上,走这里都被咬住不放,被咬住就不得过江。想啊,你们怎么过江的,只要看见了,那地方人人都会过。不想鬼子在禅达后方冒头吧?走这条道好,走这条道,过完人就把桥炸了,鬼子再咬不住,大家太太平平回去。”
  他还是土头土脑的,像个禅达那边也常见的猎户,可我们现在哑口无言,他几乎堵死了我们每一条反驳的路。死啦死啦一直没说话在听我们争,这回就又低下头去标他的地图,大部分人哄的一声作鸟兽散,只扔下来的一两句话说明他们并没把小头目描绘的当作通途。
  迷龙:“和尚和尚,碰见和尚就没好运气。”
  不辣:“绝路啊,比他的秃脑壳还绝。”
  我还站在那里,死啦死啦还在画他的图,那地图精细到除了军队没人用得上,题头还标着“机密”两字,但已经被他毫不客气地标满了诸如日军驻防、兵力、据点、炮楼之类的符号,而世航气得嘟着嘴翻白眼,小头目笑得像是没有听见。
  死啦死啦:“桥叫什么名字?”
  世航和尚:“山里人自己搭的桥,哪里有得名字。”
  死啦死啦便在地图上打了个记号:“好了。”
  小头目:“那就是这条道?”
  死啦死啦:“听法师的,随缘。”
  小头目:“我们会把国军兄弟送到地方的。”
  死啦死啦:“那不是最要紧的。”
  小头目:“远来是客。”
  他拍了拍世航和尚,和尚好了些,向我们稽个首,跟着他的头儿去赶队伍。我还站在那,等着他们走远,也看着我们这支芜杂不堪还负担沉重的队伍,整天整夜地从一个地方挣扎到另一个地方。
  我:“猴哥,这好像是去西天的路嗳。”
  死啦死啦:“八戒,说不出有用的话就做点有用的事。”
  我:“你见过那种桥的,郝老头拿支老套筒都守得住,费点心瞄准,一枪能穿几个。你当然会记得被人打过伏击的地方,能在那打还人是个想起来就痛快的事——日本人也会这么想的话,咱们要去的就是鬼门关。”
  死啦死啦:“你觉得可能会死,我觉得可能会活。虞师座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我:“那帮红脑袋做什么了让你信呢?因为小疯子过了怒江?我们也过了呀,不稀奇,我不信共产共妻的鬼话,可红就是靠不住,火烧烧就完,血流光就死,都红的。红的又怎么看我们?老冤家了。你看他们那队长像是忘事的人?还有,你没看出他们眼馋我们手上家伙?他们也许就想我们跟鬼子拼个清光。”
  死啦死啦停止了迭他的地图,把他的冲锋枪往上抬了抬:“这个?”
  我:“你没见他们穷得连虱子都喂不起……”
  死啦死啦一脸关心地把住了我肩膀,然后一膝盖顶在我肚子上,他放开我,一边瞄了眼队尾以确定没人看见,然后继续迭他的地图。
  我佝偻着,恼羞成怒地嚷嚷:“好,小太爷就是看他们不顺眼!拿着树棍子冲锋,他们叫这希望?你也快被他们逼疯啦,扛得住你就打个哈哈,动什么手啊?虞啸卿说仗打成这样,全中国军人都该死。你觉得你例外,你拿门小炮敢跟整个炮群对轰啊。现在你也成该死的货啦,连帮叫花子都比你强啊——还是红色的!味道不好受是不是?哈哈,难兄难弟啊,我天天都觉得我该死!”
  死啦死啦看起来快爆炸,但他压制着,最后他成功了,用地图敲我的头盔。
  我:“别碰我!”
  死啦死啦:“得啦。知道为什么让你做我的副官?因为你觉得自个该死而不是别人,这就叫还有得救……话说回来,有空觉得自个该死不如多做事。”
  我:“这种屁话不要总说,没人想做你副官。”
  我非常清楚我的愤怒已经成了悻悻,他也很清楚,干笑两声,把地图郑重地用油纸包了才收回口袋。
  我:“那地图哪来的?那东西不比战防炮好弄。”
  死啦死啦:“虞大师座亲自监绘。和战防炮一起来的。”
  我:“连这种东西也预备得有,你到底过江来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帮你老爹搬书——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然后他开步,我只好咧了咧嘴,跟在他的后边。
  他过江,为了侦察,为我军一直在说却从未有做的反攻做点准备,但他真的搬走了我父亲当命看的藏书,这才是最疯狂的部分。我们也真的成了他的死忠,因为他真在做事,于是我们明知故犯跟着他去做些更疯狂的事情。
  我在山巅上边拿着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看见山腰上人影晃动又没入林里——那是我们后边受过挫却仍紧追不舍的日军。我把望远镜递给世航和尚,想让他看。
  和尚却不看,摇了摇头,“一个多时辰,就赶上啦。”但他却露出宽慰的神情,“还有半个时辰,就过索桥啦。阿弥陀佛。”
  我笑了笑,“你们就甩掉我们这些包袱了。”
  世航就更加摇头不迭,“说不得的话,谁也不是包袱。”
  丧门星从我们旁边跑过,敲打我们,“要你们不要看后边,快点走,赶快走!”
  于是我回过头,前边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死啦死啦正在把一直的行进队形调整成一个更适于丛林的战斗队形,把诸如我父母、牛、小车这样不适于战斗的部分排在后边。我们这些荷枪实弹的从他们中间越过,我看见我父亲惊惶成了空白的表情,和郝兽医在递给我母亲一壶水。
  我们不再说那些和尚与西天的丧气话了,因为前路越来越险恶,我们像是回到了缅甸的丛林里,那不是愉快的记忆。
  死啦死啦在分派着人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脚步,我们在抢速度,尽管每个人都累得半死了,但我们在抢速度。
  死啦死啦:“我要排头兵!不辣、丧门星,你们排头兵。”
  那两个露出倒霉的表情,但书虫子开始力争,“我做排头兵。”
  不辣嘲笑他,“小孩子,知道排头兵是做什么的吗?”
  书虫子:“就是先锋,不是吗?”
  不辣:“拿脑壳撞枪子的先锋,嘿嘿。”
  不辣恐吓无效。因为显然那小子是知道排头兵做什么的,他安静但是很难动摇:“我做排头兵。”
  我看了眼我们队伍的后边,看不见我的父母,这最好,他们最好也看不见我。
  我:“我做排头兵。”
  不辣便惊喜地嚷起来:“烦啦转性子啦!”
  迷龙便愤怒地指出来:“小损人从来不做排头兵。”
  我没理他们,我也平静地坚持着:“我做排头兵。”
  不辣:“你替我好啦,我会记得你的。”
  我:“我替他。”
  我指着小书虫子,于是那家伙平静而愤怒地反驳:“我不用人替。”
  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我和书虫子都争先恐后在行进中做着准备,绑紧鞋子撸好袖子整理武器什么的——他要笑不笑地说:“何苦来哉?”
  我:“你们不用护着我。”
  死啦死啦挑着眉毛看我,不说话。被他那样看,人会觉得不踏实,觉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时会记忆复苏,我们酸溜溜地称为悟性。感谢虞师,我被绑在桩子上时想起我造的孽,长达五年内我没被人派过排头,乡巴佬们自动排在我的前边,为了我脑袋里自知用不上的学问。
  我:“别说没人护着我。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别人的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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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
发表于 2013-4-25 20:44 |只看该作者
他是明白我意思,于是他对书虫子挥了挥手,“他替你。烦啦,丧门星,排头兵。”
  书虫子更加平静也更加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书,不要往后放。”
  他求援地往后看,让他的头也出来帮他解围,他的头没让他失望。站出来了,并且把一个日军的钢盔扣在他头上,那算是保护兼之认同。
  小头目:“你劝不动他的,谁让他是我们这读书最多的人呢。”
  “我们这个也动不得的,祭旗坡的状元。”死啦死啦只好苦笑,“一边一个,国共合作。”
  那就是定局。
  迷龙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局,只好抱怨细节:“日本盔也敢戴,林子里冒头就打,要被当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嗳?”
  小头目:“咦?”
  然后他们俩一起看着我和小书虫子——于是我也想到了,并且愤怒地还回去。
  我:“门儿都没有。”
  但死啦死啦就是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明摆的,在他面前,门有的是。
  我和书虫子,我们俩穿着日军的全套活,拿着三八枪——亏得这支游击队的叫花子作风,只要可能用得上,他们连鞋带子都扒下来了书虫子很新奇,而我觉得很丧气,我们俩以两种步态在肠子路上走,我回头望了望,死啦死啦赶鸭子似地冲我们挥着手,于是我们加快步速,很快把他们甩在视野之外了。
  书虫子端着枪,绷着弦,在这上边他和我们的新兵真没多大区别,配上这身行头就像鬼子进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如此可笑。
  我:“哪里人?”
  书虫子:“老家北平。”
  我:“烂地方。”
  书虫子因为这三个字皱了皱眉,“你去过?”
  “从来没有。”我看着前端无边无际的林子,“谢天谢地。”
  书虫子:“您……哪人?”
  我:“东京。”
  我说了几句杜撰的日语,撒右那那和八格牙路全混在一起,书虫子开始笑,让他笑真的是很容易。("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书虫子:“我真羡慕你。你们家那么多的书,你读书肯定比我多,你还打了五年仗,是老战士。我真羡慕你。”
  我:“……手别老抠在扳机上。”
  书虫子:“这种事你们要多教我。”
  我只好不说话,又绷回了脸。
  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秋蝉瞪着树林,自己天天衰老,树林还在长青。我不想穿这身衣服,再走下去,这路上就要多两个正在厮打的日军。
  幸好我们又拐过一道弯,看见一些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人,十几个,他们并非无备,一个机枪组对着我们所来的路面。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树上吊,显然,刚才如果没派排头兵,我们会遭遇像在缅甸丛林里一样的痛击。
  他们出现得又突然又不突然,这种突然又不突然让我脑袋炸了,那挺机枪本来就朝着我们,连调枪口都不用,只拉开了枪栓。感谢不辣、迷龙和何书光,他们曾和西岸对了长时间的歌,我把枪担在肩上,当着一个第一个时间挤进脑子里的日本调门。
  对着我们的机枪没有悬念,我现在担心的是身后的书虫子。他有一点刚才那种过激举动,我们就只好用死亡来完成排头兵的职责了。
  还好他只是低眉顺眼地跟着我。
  他们的一个军曹向我们嚷嚷,我注意到那边的家伙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疾——我们的造就。
  我只好坚持哼着曲子,这根救命稻草总算有些用处,瞄向我们的又多了几支步枪,嚷嚷声也来得更猛烈了。但没有人开枪。我估计他们是问我们从哪里来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没有估计错,但我们却答错了,书虫子指着另一个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头盔上。
  我笑着:“八格!”
  我像对迷龙他们一样嘻嘻哈哈不轻不重地揍着他,我知道我们不会向这样两个嘻皮笑脸还穿同样衣服的人开枪,我希望他们也不会,我蒙对了,他们甚至有了笑容,有几支步枪枪口放下了。机枪虽没调开,但枪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机上。我并不能轻松下来,我的头皮在发炸,因为我看见他们身后的山坡,更多更多的日军正在攀登。
  我们终于还是迟到了。日本人记性好得很,而且抄了弓弦。如果他们还有战争初期的兵源,现在是他们在打扫我们的尸体。
  从自己身上掏手榴弹太明显了,对方开枪的速度一定快过我们,我从书虫子身上拽出一个手榴弹,就着一个殴打动作平甩了过去。反正也不用扔多远。我看着那个手榴弹飞过路面落在他们中间,日军在狂叫中卧倒。书虫子甩过去了另一个,然后被我一脚踹进了另一侧的沟壑,我跳进去的时候手榴弹在我身后爆炸——延时太短,被他们扔回来了,但是书虫子扔过去的那个在机枪掩体外炸开。
  然后机枪调了头,弹雨啃着我们上方的路面,我低埋着头躲避跳弹。
  书虫子在大叫:“下边做什么?”
  我喊回去:“什么也不做!”
  书虫子:“什么也不做?”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一个甩进我们这厢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我抄起来摔回去,一个正想横穿路面摸到我们这边的日军被炸躺了。
  我:“你自己动手!”
  我听见迷龙的机枪在轰鸣,汤姆逊冲锋枪的连发盖了过来,死啦死啦还是很占便宜的,日军扎足未稳,他们正好把冲锋枪的弹雨劈头盖脸乱浇。我听见日军的机枪又一次掉了头,虽然日军还只来得及放置一挺机枪,但对我们威胁最大,那帮全无章法从林子里冲出来的红色游击队被削草一样地打倒,但他们真是不怕死的,用各种粗劣的武器冲击和对射,以抢在大队日军攀上来之前占领这个高点。
  书虫子在“他妈的,他妈的”大骂,露着半截在沟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机枪摔手榴弹,我一枪一枪向掩体里露在外边的日军射击,小家伙倒不客气得很,手榴弹摔完一个就来我腰上抽掉一个。现在我们对那个掩体威胁最大了,它只好再一次掉头想收拾了我们。
  小书虫在他那种过于暴露的投弹姿势痉挛了一下,他投出了那个手榴弹后又到我腰上来拔,这实在很妨碍我的射击,我只好破口大骂。
  我:“你大爷能不能一次多拿几个?数三个数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大爷……?”
  但是他扔出的上一个手榴弹在掩体里炸开了,机枪哑了,叫化子和人渣们冲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来,对着那掩体里爬起来想够机枪的军曹轰了一火枪,然后他们开始压制已经快攀爬到眼前的日军主力。
  我呆呆地端着我的枪卧在那,书虫子一只手抓着我腰上的最后一个手榴弹,趴在我的身上。
  “他听出来我是他的同乡,因为我骂出句纯北平的骂人话,没死的话他会烦死人的和我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的记忆。凡事要往好处想,他现在烦不着我啦。
  我拨开了他,他抓得很紧,连我腰上的手榴弹一起拔了出来。我把他放在一边,和我们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还击的日军射击,他们的攻击意志还是很健旺。
  小头目在我们中间跑动着,把卧射跪射的我们扒拉起来:“走!国军兄弟赶快走!这里我们守得住!”
  我便冲他嚷嚷回去:“你们的人死啦!”
  小头目就过去,抱了抱那个死得很平静的家伙,放开时他从书虫子手上掰出那个手榴弹,拿在手上。
  小头目:“他连鞋带都不会系……走吧,世航给他们带路。”
  死啦死啦:“把枪留下。”
  我们就把那些救了我们几次的冲锋枪塞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塞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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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发表于 2013-4-25 20:44 |只看该作者
小头目:“好东西给我们太可惜啦,你们要拿它们打回来地。手榴弹吧,给些手榴弹就好啦。”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我们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弹,我们装备精良,拖着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书。他们像叫花子,我们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们将离开这里。
  世航和尚向我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军重整了旗鼓,掷弹筒已经开始在修正弹着点,我转头时看见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转头不看,搀住了我的母亲——和尚说得对,不等人的。他们守不了多久。
  我们离开这里。
  索桥在望,绳索和粗藤纠接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和机枪扫射。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是目不识丁的,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什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还怕挡了后来人的道路。
  我们已经过了桥。我们一直瞪着他,但和尚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
  谁都知道,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共产党已经被咬成了胶着,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迷龙就小声唏嘘着:“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将可到江边,因为我们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很跌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恹恹地爬起来:“……走啦。”
  克虏伯:“桥没啦。”
  丧门星:“他们……还有办法的,嗯,他们……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虏伯:“和尚说,这样的人马他们还有好几百队。”
  迷龙:“吹吧就,这样打法,几千队也死光了。”
  豆饼:“嗯哪!”
  蛇屁股:“我看见有个家伙枪管都是弯的,你们信不信?真是弯的。”
  不辣:“他们拿了我们的手榴弹,不要真扔出去就冲啊。要死人的,不是他们玩的那种土炮仗。”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兽医:“少说两句吧,积点德,少说两句。”
  迷龙:“他们死得,我们说不得?”
  不辣:“手榴弹蹦起来扔,你们见过吗?干嘛蹦起来扔?”他拍着自己已经光秃的弹袋,“我背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着摔一个,炸花了炸雾了,我再……再蹦起来扔!”
  这事我深有同感:“没错。”
  蛇屁股:“笨蛋,该死的。团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兽医:“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我们并没少说两句,我们扯着皮,拖着我惊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狗肉在那棵大榕树下扒拉,这离我们上岸的地方真的不远。
  迷龙跳下水,从树下的水中拽出一条绳子,它很长,松松垮垮地沉在水里,但把它绷直了,就是又一条索桥。
  我们开始忙这个工作,并且我们仍然在大放厥词。
  克虏伯:“他们不会真死的。和尚高兴得很,不像要死的。”
  丧门星:“山里头还是有退路的。”
  豆饼:“嗯,嗯嗯!”
  我:“枪口都顶脑门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们把脑门子顶枪口上的。”
  不辣:“对。”
  死啦死啦:“闭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们绷直了的绳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那样倒进江水里,我们看着他从江水里再露头,在激流中东进。他很反常,从过了江之后就反常。
  于是我们也那样子扑进江水,迷龙背着我的母亲。克虏伯拽着我的父亲。
  后来我们闭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们再没听见其他声音。
  我们在东岸栖息,放下那些书,由我父亲清点——我们几乎觉得那些书是沾着血债的——同时还要把露出水面的绳索弄松,让它再沉入江底。
  我父亲又高兴起来,我真希望他看到这一路上的血肉横飞,可他就没怎么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进不了他心里。
  他高兴了,所以他玩着手杖,咏着诗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领山林景,赋咏山林句。”
  一直照顾他的郝兽医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爷子还做得一手好诗句啊。”
  我:“做诗要力气的。他只有背书的力气。”
  我觉得饥肠雷鸣,我掏着口袋,掏出一点已经被水泡了的饼干,我看看我疲惫而苍老的母亲,把饼干递给她,我想她一样饿了。
  我:“妈妈……你怎么不拦着他?”
  我母亲:“拦着什么?”
  我:“每件事,每一件。”
  我母亲就答非所问:“你爹过得越来越难了。你怎么还这样子对他?”
  我没话,郝老头在后边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种黑乎乎的糍粑,我接过来。
  郝兽医:“那些人给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名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点食物也给了我母亲,我走开,下意识地走向死啦死啦身边,那是为了方便我父亲吃饭,一路上他都在用连目光都远离我这样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绝无可恕。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看着我父母吃那点可怜的食物,父亲忙于整理刚才泡湿的书籍,我母亲像喂孩子一样掰开了喂他。
  我的父母老了,他们一生中从未有过感情,在老年时终于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无关心外界的心力。
  其实我一直发疯地想见他们,见了,再转身打仗去,像从前臆想的那样,不那么茫然地战死,FOR THE LOVEING。但根本轮不到我。他们先转身给了我脊背。”
  死啦死啦在旁边轻声嘲笑着:“不拿枪顶你爹了?你学会了什么?”
  我向着怒江而不是向他说:“什么也没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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