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过谦他们回来不久,幻谷就出了事。先是肥遗、蛊雕两只机器神兽被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满地;后是凤凰、青鸟的脖子给人绞在一起还打了结。不用说也知道是小童干的。这一次受害的是机器动物,下次难保不是活人。祁必明吓得脸上一红一白,说:“这不是变态吗?”
绿萍、伏虚各带一支人马把幻谷翻了个底朝天,小童却踪迹杳然。
隔了一周,两个X横“尸”后山,那正是滕燕杀老夫的案发地。几个机器警察过去查看,二十来个作家在旁围观。但见一个X的头叠在另一个的头上,另一个X胸口破了个大洞,“哧哧哧”的冒烟,电线拖在体外,劈劈啪啪闪着火花,显然遭袭未久。莫渊神色凝重,祁必明遮住双眼,从手指里窥探:“这就是开膛破肚啊,电线就相当于人的肠子……”过谦骂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许有清看了会儿,一语不发,默默走开。祁必明还小声问莫渊:“他是特别镇定还是吓傻了?”许有清穿越了小半个幻谷,来到老夫家,一进门就说:“干妈,您还是搬出去吧!”
老妻大病初愈,说话有气没力:“魔童又出来兴风作浪了?”许有清说:“谁都说不好他下面会作什么怪。您一个人和几个没心没肺的机器人待在这儿,我没一天能把心放到肚子里。与其这样,不如回城。”老妻点头说:“我还有两门亲戚,有大事还能帮衬帮衬。再说六十几岁的人还不至于动弹不得。其实,照谷里的规矩,我已经不是职工家属,也没资格占着这幢房子不挪窝儿了。”她摆了摆手,示意许有清别插话:“我一走简单,你从此没个知疼着热的人。我想着临走前要帮你再铺一铺路。”许有清想哭,老妻却站起来说:“拣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去见伏虚。”
伏家与老家比邻而居,几步之遥。许有清随老妻前去拜访。伏虚迎进门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嫂子大晚上带许老师来,是临行托孤吧?”老妻心道:“你这老油条,脑子倒灵光。”笑了笑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老哥哥在日,对你不薄,他如今走了,统共就剩下一个傻孩子,我们两口子就把他托付给你了。”说着就要行礼。伏虚忙弯腰扶起说:“可别,折死我了,也有嫂子给自家兄弟行大礼的?许老师至纯至孝,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我也欣赏得很呢!”
老妻一笑,掏出一张支票推了过去:“我一个老太婆守着那么些遗产有什么用?我大胆代死了的做个主,将其中三分之一一次性赠送给你。你别推,推了就是不把我们当自家人了。我晚上收拾收拾,明儿就出谷,还有封推荐信给曾谷主,你的首席长老,包在我身上。”伏虚身上一热:“曾谷主会听你的?”老妻笑道:“我是前任首席的遗孀,说话总有点分量;再者,我自有我的说辞,包你称心满意就是。”伏虚竭力淡定,微笑道:“嫂子的心意我领了,嫂子的心事,”他瞥了许有清一眼:“也着落在我身上。”老妻起身说:“那就多谢了。有清只要在幻谷出人头地,就是镀了金的名作家,将来回了城,在全国文坛有了一定位置,他不会忘了你的。有清,你说是不是?”许有清连声称是。伏虚亲切地拍拍许有清的肩膀:“继续努力吧,我看好你。”
送走二人,关上院门,他坐到鱼池子边上深思。他老婆一直在房里探头探脑,这时忙跑过来问他:“你真要帮姓许的?”她是个胖胖的小矮子,与伏虚的高瘦恰成反比,单以身材而论,倒比老妻更像老夫的夫人。
伏虚朝池子里撒鱼食,头也不抬:“拿人的手软。她事情做得到位,我既然承诺,当然要兑现。做人嘛,什么仁,什么义,都是假的,只有一个‘信’字不能马虎。”伏妻蹲在伏虚膝盖边上,整个是一陀横向的肉山:“过谦那么得宠,曾谷主又有心帮他打破时空限制留下来,许有清能越过他的头去?”伏虚笑了两声说:“过谦跟曾谷主不是一路人,又都个性极强,他们的蜜月,长不了。”伏妻“哦”了一声说:“你估摸着,这个蜜月啥时候结束呢?”伏虚看着荡漾的池水说:“我要是没猜错,就是眼面前的事儿。到时我会再加一把,让曾谷主彻底对这小子断了念想,那么许有清的机会就来了。”伏妻嘻嘻笑着说:“其实你本来也怕过谦上了位,会过早地取代你吧?许有清那种软不啦唧的性子,就一点威胁也没有了。”伏虚一笑说:“你居然能悟到这一层,不枉了我多年熏陶。”伏妻笑啐了口,进屋去了。
第二天下午,许有清把老妻送到谷口。伏虚夫妻代曾衍长送行,老妻没想到魏晋也会来。两家素不投契,临了能来送上一送,也算对得起在长老位置上共事一场。
行李车把几个大箱子托运走了,伏虚的目光假作不在意地扫过那些箱子,心里猜测老夫留下了多少家当。老妻走近身来,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说:“上午我把那信发给曾谷主了;箱子里的东西,我死了都归有清,拜托你好好照顾他。”这是暗示许有清以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供奉。话是赤裸了点,其中含义仍让伏虚心花怒放。
没几天,两项人事任免接踵而至,一是升任伏虚为首席长老。许有清带头鼓掌,和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实至名归,当之无愧”的鬼话。另一项是由甘愿补缺,位列三长老之末。过谦很不平,无论魏晋、甘愿,其德其才,明明都在伏虚之上。魏晋生性淡泊,若无其事。甘愿对着怒形于色的过谦笑道:“我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
过谦一屁股坐下说:“就是为你不值!”甘愿笑了笑说:“从一个作家到一位长老,表面上是升了,其实是明升暗降,把我这精神领袖拉下马,纳入到他曾衍长管辖的长老序列当中。”过谦气得脸也黄了:“你不是有很多崇拜者吗?我去找他们联合请愿!”甘愿一笑说:“崇拜是崇拜,涉及到自身利益,人还是为自己打算。你难道没留意,《云彩镜象》发了一则大消息?说是曾衍长拉来巨资,举办一个大型征文,一二三等奖奖金合计高达五百万。”过谦一惊。甘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说:“我如果是作家之一,就要参赛,别人想跟我争一等奖,希望渺茫。我如今成了长老,担任评委,不能参加比赛,别的作家蟾宫折桂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你说我那些崇拜者们能不支持曾衍长的决定吗?我还能动用众作家的力量推翻他的任命吗?”
过谦感到一股寒意:“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他还真是手段非凡。”甘愿冷冷一笑说:“若非这样难缠的人物,我和绿萍何必要筹谋这么多年,头痛这么多年。”过谦“唉”了一声说:“那怎么办?你这个哑巴亏不是吃定了?”甘愿神情坚毅,眼蕴锋芒说:“我不是那种一打击就灰心溃败的庸人,有些事我已经调查得有些眉目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肯定鹿死谁手!”
出了甘愿的办公室,二人走了一截子路,到灵河那里分手,甘愿往南,过谦朝东。因为谈的时间长了些,不觉日已西沉。奇的是日落只持续了一刻钟左右,夜色就漫了上来,比平时的黄昏要短得多。过谦没心思多琢磨这个,闷头只顾想着甘愿和魏晋,觉着这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蓦的里鸟雀惊飞,树摇草动,平地起了一阵阴风。过谦连打了几个冷颤。朦胧月色下,一个小小的影子从暗处平移了过来,到身前两三米才停住。过谦自进幻谷以来,行事磊落,外加胆气豪壮,从没怕过什么,此刻却不由得生出惧意。他往后退开两步,那影子也随着朝前逼近两步;他试着朝左边跨了一步,影子也如法炮制。他牢牢盯着影子,头皮里渗出冷汗。那影子也一声不吭,幽灵般垂着头立在那里。僵持了约有五六分钟,过谦忍不住大声道:“是小童吗?”
影子发出一串狞厉的怪笑,缓缓抬头,现出一张青白的面孔。一般形容人的俊秀爱用“唇红齿白”,小童此时牙齿白得晃眼,尖尖地似要择人而噬;嘴唇却是乌紫色;再加眼窝深陷,从头到脚散发出非人非机器的尸气。他向前迈了一步,偏着头,打量着过谦说:“你也会怕吗?”他的声音不像从前,是本来的童声加上《罪与罚》男主角的成年男声,每说一句话,都像两个人同时发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过谦捏起拳头,勉力镇定,淡淡地说:“是人就会害怕。”小童诡笑着迈前一步说:“是怕鬼,还是怕死?”过谦双拳微颤,但声音渐渐稳定:“怕鬼不还是因为怕死吗?”小童磨着牙齿,发出“吱吱格格”啃白骨般的响声:“你不用怕,我身上有一部分就是你。你是个干净版的小童,我是黑化了的过谦。”过谦想起当初种种,惧意稍减,愧意暗生:“要不是为了帮我,你也不会变成这样。”小童的眼睛隐现绿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变成这样也挺好啊,至少我是个谁也不能忽视的角色了。曾衍长、甘愿想除掉我,你和魏晋对我又怕又怜,别的人对我又怕又恨。哈哈,好玩!”他身子一晃,到了过谦面前,几乎与过谦呼吸相接。过谦大吃一惊,本能地朝后闪避。小童一把揪住过谦后脑的头发,却因过谦理了发,剪了寸头,又滑脱了。过谦连退数步,顺手抄起一块石头,以备不测。
小童语音尖锐:“你为什么把辫子剪掉?你有辫子,我也有,我们才是同一个人的一体两面。你……你竟然理发!”他反手握住自己的辫子,一把拽了下来,塞到嘴里,咀嚼片刻,吞了下去,过谦不禁一阵反胃。小童抹抹嘴角,笑道:“现在我们又是一样的了,好玩!”
过谦知他魔性已深,不是自己所能挽回,当务之急,是逃出生天,一面观察地形,一面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我跟你不同。我就算一时失控,也懂得回头。我会暴怒,会失态,但事后总能反思。我从来不是一个正邪不分、伤害别人的人。”小童慢慢走到他附近,瞧着他说:“啧啧啧,好个知过能改的贤人。我问你,你舞文弄墨是为了什么?就一点儿不为钱,不为名,不为女人?”过谦一怔。小童右手一伸,快如闪电,夺过他手中石块,捏成了一团粉末,任它们从指缝间“簌簌”而落:“说呀,贤人。”
过谦不想承认,却又不想撒谎,一时犹豫难言。小童阴森森地说:“可见六根不净。别死撑了,让我帮你吧?”过谦直觉他不怀好意:“你帮我?”
小童声音里带着蛊惑:“我帮你打昏医生,救出滕燕,让你们团聚,好不好?”过谦脑中昏昏沉沉,被催眠了一般:“好。”小童踮着脚往跟前轻凑几步,阴恻恻地漫声说道:“我帮你名利双收,快意恩仇,好不好?”过谦眼皮发重,像要睡着了:“好。”小童又踮着脚,踩着奇异的步子上前两步:“来,让我帮你,好玩得很呢!”他一手触到了过谦的喉结,一手从后曲过来盖住了过谦的头顶:“文学,不过是手段,对吧?小说,不过是途径,对吗?”
过谦听到这两句话,陡然一个激灵,意识和思想全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说:“错!文学是我的毕生寄托,小说是我的终生爱好!名利要是能有我不会假道学地拒绝,如果没有,写作本身就足够给我快乐!”
之前他逐渐被小童引上歧思,每答一声“好”,身上的阳气就减弱几分,小童遂能步步推进,险些儿就要得手。幸亏他内心深处的一念清明,令他生死攸关的时刻找回自己,这几句回答,发自肺腑,掷地有声,浩然正气猛增,猝不及防地冲击了小童的妖异阴邪之气。小童连退了十几步,兀自全身火辣辣的刺痛,恼羞成怒,厉叫一声,身子不动,双臂暴涨,如同弹簧,从两边遥击过谦太阳穴。
“啪啪”两声,有人代接了两拳,力道雄浑。小童双臂收回,身子前倾,化作“不死邪刀”,以身侧为刀锋,蓝印印地直劈过来。来人左掌一扬,“轰隆”一声,如同闷雷,把刀身荡了开去。小童“嗖嗖”两声,身软如绵,忽的一甩,如同长鞭。那人看得分明,右手伸出,把小童齐腰握在手里。小童四脚一缩,变为铜锤,撞向那人胸口。那人双手一合,堪堪要将铜锤抱住。小童忽的化为一蓬丧门钉,漫天花雨般射了过来。那人一拉过谦衣领,疾速后退,竟比暗器还快。“叮叮叮”一阵细雨般的急响,铁钉都射在脚前地上。铁钉拼成人形,跃上半空,头部、双手、双脚、胸腹分成六块,同时扑了过来,头部当先,犹自“格格格格”笑个不歇。那人双掌犹如开山大斧,连砍四砍,带起一股极强的气流,“砰砰”连声,把六块躯干横扫到三丈开外。小童瞬间回复原状,跺脚尖叫:“不好玩!”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过谦惊魂甫定,忙说:“曾谷主,您没受伤吧?”曾衍长说:“我擒不住他,他也伤不了我。怎么你晚上还一个人四处乱跑?我不是早就颁布宵禁了么?”过谦抚平心绪说:“我走到这儿太阳还没下山,不知怎么,一刻钟不到就入夜了。是不是控制系统出了什么问题?”曾衍长稍一思索,了然于胸,却不置可否:“明天我去查查。你回去吧。”过谦走了几步,回头问道:“要不是您今天救我性命,我也不会直接问您:当初我和滕燕、莫渊在电影宫遇险,差点陷身于《泰坦尼克号》中出不来,我曾以为是老长老和许有清干的,但后来发现另有其人,那个人,是不是您?”
曾衍长扑扑衣服上打斗沾染的灰尘,洒然一笑:“不错,是我叫伏虚收买了小张。”过谦说:“你为什么要针对我?”曾衍长笑道:“那时你是敌非友,伏长老又对你多有不满。经我批准,他便动手了。你一定奇怪,小张为什么不惜冒那么大的风险依计行事?”过谦最想不通的正是这件事,脱口而出:“为什么?”曾衍长说:“他身患绝症,当世唯有我能使他重获新生。”过谦奇道:“你精通医理?”曾衍长笑道:“这一节以后再说。既然你直言相询,我也不妨开诚布公:你是个难得的人才,且人品心地,在现今浊世中罕有,这样的人我用着才放心。我很想知道,假如我也能让你新生,留在这个时空,财富地位,应有尽有;文学艺术,享之不尽,你愿不愿加入我的阵营?”
他终于说出来了。过谦颇感如释重负。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坦然与他沟通。曾衍长不等他开口又道:“曾有人说,要想成功,需要聚齐四大要素,缺一不可。首先你自己得行,第二得有人说你行,第三说你行的那个人他得行,第四你的身体得行。第一条和第四条你有,第二条和第三条我能给你。只要你一点头,成功就在反掌之间。”
过谦向曾衍长深深鞠了一躬。曾衍长大喜,这是仅次于跪拜的大礼,比握手之类要谦卑郑重得多。他想过谦到底不是榆木疙瘩。过谦说:“我向您鞠躬,是谢您往日的器重和今晚的搭救。但我生来随随便便,也没多少宏图壮志,脾气又暴,嘴巴又毒,又认死理,九头牛拉不回来。坦白地说,您做事的手法和追求的目标跟我冰炭不相融。过不多久我就回我的时空去了,与其违心地做人做事,不如回家当个平平凡凡、逍遥自在的普通文人。”曾衍长大失所望,冷冷地说:“这就是你的答复?”
过谦说:“小张怕死,刚才面对小童时我发现我也怕,但是要我违背本性地活着,就算叱咤风云、威震文坛,活到二百岁,也跟死了差不多吧?”曾衍长说:“你不后悔?”过谦笑道:“我今天向您表明心迹,也是不想给您假希望,让您为我提供种种便利,种种资源。明知志趣不同,拖着不说,倒像有意欺骗您,要从您这儿多占便宜似的。”他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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