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小懒 于 2021-5-31 11:21 编辑
2018年农历十一月初二,四十九岁生日,哥发了一条朋友圈:抗癌挺进第五个年头,加油!省肿瘤医院病房楼大厅里的科普栏说,肺癌晚期病人生存期一般三年,少数人五年,极少数人七年。看到这条朋友圈,我多少有些欣慰,哥也为自己感到庆幸吧。几天后我接到电话,说哥同意住院了,已经送到县医院。我急匆匆赶过去,依然是正对护士站的重症室,近门口的床上,哥闭着眼睛静静躺着。我径直绕过床尾,走到两张床中间,俯身问:“感觉咋样?”哥闻声侧过脸,迎着窗户的亮光,大大地睁开了眼睛。一瞬间,我周身中了电一般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哥竟然拥有一双黄灿灿的眼睛,就像孙悟空刚从炼丹炉里出来!无形的光芒刺得我心肝欲裂愧疚难当,哥的眼睛都已经黄成这样,我竟然毫无所知,甚至都没有听人说起过。大家也都不知道吧,房间里那么暗,他又天天面朝里躺着,即便爹日夜陪在床边喂饭喂药,也是很难发现吧。
“谁啊?”哥大睁着黄黄的眼睛竟然没认出我来。“你看看,”我蹲下身,把脸往前伸了伸,“不认识我了?”“咋不认识你,你不是李月琴嘛!”哥终于看清楚是我,声音里带了笑意,黄黄的眼睛空洞无神,不一会儿又昏沉沉睡去。我去找医生,医生表示已经无能为力,建议购买白蛋白注射,很贵,自费,且并不能改变什么。我回头问嫂子,嫂子叫跟爹商量,爹显得理性又冷静,他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又去找医生,医生这次推荐了蛋白粉,并且推荐了具体药店,强调一大一小两桶配合吃。我赶到指定药店,一说蛋白粉,肿瘤科医生推荐,店员立即明白,拿出一大一小两桶摆上柜台,也不是什么知名品牌,六百多块。我不敢耽搁,抱着一大一小两桶,像是抱着一个希望,匆匆赶回医院。爹立即打开,严格按照配比说明,冲了一碗。哥被叫醒,慢慢扶起靠在爹怀里,听说叫吃东西,就张开了嘴。爹把碗递到他嘴边,他似乎找不准方向,一口一口吞过去。娘在一边看着,早已泪流满面,我悄悄握了握娘的手,娘低声说:“你姥姥姥爷,最后走的时候都是这样吃饭。”我觉得娘是想多了,好好的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一个月前哥还骑着电动车在街上溜达呢,他只是有些虚弱而已。
给哥喂完蛋白粉,我带爹娘离开医院,一直在病房眼睁睁看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孩子,我怕他们会受不了,弄垮了身体。但爹不放心,晚饭后定要去陪护,娘也执意要跟去,我劝阻得急了,娘就哭:“他是我的孩儿,叫我去陪他吧,再陪能陪几夜啊!”我们回到医院时,毛丹刚给哥收拾完——喂完蛋白粉不到半小时,哥就拉了一裤子。去问医生,医生说可能是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承受不了高蛋白的食物,不行就别喂了。但爹不愿放弃,他把蛋白粉放进从家带来的粥里,一勺一勺喂给哥哥。哥睁不开眼睛,只是机械性的一口一口吞咽着,听见爹说“来吃药”时,他立即张大了嘴巴。当我看见爹捏着一粒原料药放进哥大张的嘴巴里时,不自觉扬起手臂想要阻拦,但看到哥努力配合的样子,我什么也没有说。饭后不到半个小时,哥果然又腹泻,但这次他大概知道只有爹和娘在,便强撑着挣扎起来,在爹的帮助下上了厕所。所幸回到床上后没有再闹肚子,一夜安稳。
第二天早上,哥又吃了些掺了蛋白粉的米粥,没有再腹泻,爹很高兴,但医生查完房给出的建议却是转入ICU或者出院回家。作为一个退休教师,爹是很理性的,他知道以哥的情况,转入ICU除了增加痛苦外没有别的意义。而出院回家的建议大家都不愿接受,不就是一直昏睡吗,在医院输着液肯定好些吧,且能吃些粥呢。正犹豫不决,嫂子打来电话,说准备进城来,又被叫回村里帮忙了,因为东院的大娘去世了。东院的大娘就是去年秋天刚去世的小喜哥的老娘,小喜哥出棺那天她嘴里含着一颗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跟人说话,虽然傻傻的,但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小喜哥走后大娘也离开了家,辗转在几个闺女家,没听说她有怎么病,怎么仅仅时隔一年就突然去世了呢。我们顾不上为东院的大娘叹息,只是觉得此时更不能出院回家了。
第二天夜里爹娘继续陪床,哥除了被扶起来喝水或上厕所,一直都沉沉睡着,却在即将天明的时候突然大声喊:“大,大,你别走,我先走!”这一声喊,口齿清晰,中气十足。正在对面床上扯着鼾声的父亲猛然坐起,母亲也忙从地铺上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哥的床边,连声叫哥的小名,哥哼了两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来,喝点水。”爹起身倒一杯水,柔声叫着哥的小名,慢慢把他扶起来。哥虽然闭着眼睛,但立即温顺地张开了嘴巴。喂完水扶病人睡下,两个老人呆呆坐着,大概他们的心头正共同回荡着哥刚才的那声朗声叫喊,也可能他们忆起了曾经多少次这样双双坐着,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孩儿。温暖的襁褓,香甜的乳臭,软糯的小手,粉嫩的面颊,那个时候爹娘很年轻吧,他们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竟不及一个初生的婴孩。他们不舍得挪开目光,又怕自己的眼“硬”而变得神神叨叨;从此他们巴肝巴肺,只希望这个小人儿能没病没灾健康成长。他牙牙学语,他蹒跚学步,他如风奔跑,他青春俊朗,他娶妻抱子,他含饴弄孙……而现在,他只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回到最初,只不过,他们垂垂老矣,他却要先行一步,无奈这一道生死命题,他们全都无能为力。
2018年阴历11月初八,入院第三天,早上查房后医生再次建议出院回家。哥早上又喝了掺有蛋白粉的粥,床头各种监测仪器正常发出滴滴声,外面天寒地冻,为什么又让出院回家呢,我们不知道医生怎么想的。再说家里东院的大娘尚未入土,哭天喊地的,岂不令人烦恼。“哪有人哭啊,恁些闺女也没见咋哭,死个小鸡小狗一样,去年埋小喜哥就没人哭,姊妹几个不知道咋回事。”午饭后,嫂子终于赶来,说起东院的大娘,不禁感叹。清官难断家务事,听说小喜哥的葬礼上,因为跟几个小姑意见不合,嫂子竟破口辱骂。几个姊妹都不敢吭声,只有三妮气性大,竟晕倒在坟地里。后来听说她罹患乳腺癌已经三年,我不禁唏嘘,想我们小时候一起割草,一起上学,她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高挑的身材,甚至眉眼间矜持的傲气,都让我心生羡慕,哪曾想半生未见,各自沧桑。“准备埋哪地里呀,”娘说,“恁大娘跟我说过,她想去东地里找恁大爷,不想偎小喜。”“埋东地里,下地打井去了,”嫂子说着,向床上努了努嘴,“咱咋弄啊,他也说他不想去庄南边,怕踩人家的庄稼人家有意见。”“他凭啥有意见,那是人家的祖坟,他有啥权利不让人家进,他种菜把恁爷坟上的树都挖死了我还没找他理论哩……”
下午五点多,主治医生下班前又叫家属去办公室,依然是建议出院。“俺想等明天,俺那庄上——”嫂子话没说完,被医生打断,“那你们决定吧,你们要想让病人把一口气落在医院或路上,那就再等等!”在场的几个人目瞪口呆,谁都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病房里,爹正把哥扶起来喂稀饭。“咱回家吧,”哥努力吞了几口,突然睁开眼睛说,“我想回家了。”“好,咱马上回家,”爹扶哥躺下,转身出门,“收拾东西回家吧,咱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