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娟子的叙述有些迟滞。对她而言回忆是一件苦痛的事情。她不时会停顿下来深吸口气,微微扬起脸,从口腔里拖出一声吁叹,然后沿着零乱的思路继续讲述下去。我安静地听,听到惊愕的时候紧捏拳头,我听见自己齿间磨擦发出的声响,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她离开我的时候不过五六岁,转眼竟已是眼前这么秀颀的女子了。拾荒者的身份注定了她的漂泊,在城市和城市之间赶场似地辗转,路过许多和柳镇雷同的小镇,娟子没有家,在她眼里,所有曾暂时栖息过的屋檐,代表的不过是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垃圾仓库。她像一只永远在迁徙的小鸟,不知道下一站会落脚何方。
她的监护人,那个门神一样精壮的男人,从物质上保证了娟子的基本需求。她始终处于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状态,这种状态成为他控制她的最佳手段。娟子的俯首贴耳,是他苦心栽培的结果,在这个世界上,他收留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是积下的厚德,她必须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这种特殊的关系束缚着娟子的思考。在她完全成长发育起来之前,她一度认为他是她的亲叔叔,唯一的亲人。娟子忽略掉他们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男人也不曾意识到这个黄毛丫头会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他们都低估了时间的魔力,当某一天,男人看到娟子奋力地洗刷染血的内裤时,她蹲着的身形突然之间成为一种诱惑。他站在她的背后,居高临下地偷窥她,目光从前倾的衣领一路滑落到她的胸脯——娟子浑然不觉,她的上半身随动作的幅度有节奏地抖动着。男人的血液朝头顶直冲,他没想过身形单薄的娟子竟在不知不觉中进步成为丰实的女人。他的小腹膨胀,他走到墙根,解开裤袢,狠狠地屙了一泡尿。夜里他一连点了七支烟,借以平息自己渐渐亢奋起来的神经。他开始有意注视娟子,她饱满的胸脯柔软的腰肢,还有走起路来一撅一撅的屁股,都变作致命的诱惑。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子,怎么忽然之间会像一块芳香扑鼻的蛋糕,从形体到面容都有了质的飞跃。他带她去理发,依照理发师的建议,将她的流海分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发梢向里卷曲,弧度衬托出她十分姣好的脸颊轮廓。他又带她去购置衣物,娟子穿着缀着粉红色小花的短裙,羞答答地站在跟前,简直就是一朵盛开的小喇叭花。男人面对她修长的双腿,惊诧不已,偷偷地咽了好几口唾沫。
男人的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并未给单纯善良的娟子敲响警钟。她固执地认为那是出自他叔伯的本能关爱。在芳菲初绽的季节,娟子和一切少女一样希冀能够装点自己的美丽,她期待像一只花蝴蝶那样破茧而出,羽化成蝶。过度的信任使娟子丧失了必要的防范,甚至有时候男人有意无意的抚摸,她都解释为是一种关怀的表达方式。她感觉天一下子明媚了,生活也美好了。
娟子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当然,这期间男人也是做了一番思想挣扎的。他当初收养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老来相依,并没打算在娟子身上找寻到情欲的出口。他们同处一室,每个深夜他都在受无穷无尽的煎熬。娟子匀称的呼吸声,像传说中神秘的笙箫,吸引他不停地思想。隐隐打在她身上的月光,又像一层朦胧的纱,覆盖着她的玲珑曲线。男人翻来覆去,当香烟也不能帮助解决问题时,他试图以双手去寻找解决之道。一阵抽搐间,男人心满意足地搁下双腿,他的头缩在被子里,这时才又大汗淋漓地冒出,男人咂咂嘴,转一个身,沉沉睡去。
娟子说,我的悲哀,从某种立场来说,是自找的。
假设那一夜,娟子不曾起身,或许噩梦也不会那么快地降临到她的身上。那天夜里一直下着倾盆大雨。木头房屋又闷又热。半夜突然刮起大风,强劲的西北风“呜呜”呼啸,夹杂了豆大的雨点甩在窗台上,噼啪作响。娟子醒来了,她起身去查看窗栓是否扣紧。黑暗里,娟子听到男人压低了嗓门,发出“嗬嗬”的呻吟声。她犹豫了片刻,摸索着走到男人床边,隔三四步的距离,男人的脸不见了,余下一团弓着的被子。娟子好奇地立在黑暗中,看那团被子微微蠕动。她甚至更靠近了危险一点。这时候从被子里骤然伸出一只手来,这只鬼爪几乎在一瞬息就完成了扯,拽,压,撕等一连串的动作。可怜的娟子,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男人沉重的躯体压在了身下。男人的目光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他呼吸急促,理智的防线在娟子的女人香飘在床沿的霎那土崩瓦解。几十年的鳏夫生活要结束了。娟子轻言细语的抗拒更激发了男人的欲望,她的推搡则绵软无力。男人迅速地剥落娟子的衣服,像剥一只竹笋那样轻巧,他伏在娟子身上,尖锐的牙齿紧咬住她的肩膀。娟子惊哭,她不断地问阿叔你怎么能这样俺可是你侄女是你亲手养大的你怎么能这样?她的哭泣毫无作用。男人饥渴如狼,以进一步猛烈的动作拒绝娟子的央求。
天蒙蒙地亮了。男人还在熟睡。昨夜像一场战役,他横刀入侵到娟子的领土,并取得最终胜利。床上凌乱地摊摆着他的衣物,香烟,还有几张斑渍点点的厕纸。娟子跳下床,开始清扫战场。撕裂的疼痛还未完全消逝,两条腿像没有了知觉,拖动行走。床单上一滩殷红,流成一张战地地图。娟子闭上眼,瘫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男人。光溜溜的他跳下床,搂紧了娟子。男人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于是声音也异常柔软。男人说:
“叔叔是忍不住。娟子,你就原谅了俺。你若是愿意,俺就娶你,若是不乐意,俺也保证不勉强你。”
十六岁的娟子,掀起核桃样红肿的眼眸,定定地望着男人。男人接着说:
“俺会负责的。俺一定会负责的。”
然而历经此事,男人就像一只偷了腥的猫,总想着鸳梦重温。如果说之前男人尚有良知,这刻的他,已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他的言语并不能束缚行动,反而将“负责”二字时时挂在嘴边当作侵扰娟子的借口。男人不仅在半夜大摇大摆地爬到娟子床上,就连白天也极尽可能地创造机会。男人说:
“俺会负责。你如果嫁不掉,也只有俺才肯要你。”
全一副无赖嘴脸。娟子是残花败柳了,他不愁她不乖乖听话。男人的思想发生翻天覆地的大逆转。娟子现在像拾捡来的垃圾一样,是属于他的私人物品了。他不允许她和其他男人多说话,不许她多瞅他们一眼。
娟子不吱声。她对男人还保存着美好天真的幻想,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虽然又老又丑,也都是命运的安排。她只有服从。只是有时候坐在门前的板凳,抬头望澄蓝的天空时,娟子的思绪中会飘过一个淡淡的身影,湿润了眼窝。
“夏雨,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看着娟子,她淡淡地朝我一笑。很快给出答案:
“柳镇是我唯一留存美好记忆的地方。你,则是我唯一想在死前见上一面的人。”
我说娟子你别瞎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现在你自由了,就应该好好地重新生活。娟子摇摇头,她恳请我给她烟,点亮了,她继续陷入到那段痛苦的回忆中去。
起初的日子虽然凄苦,也还算过得去。男人除了时刻监视娟子以外,其他方面倒还正常。娟子的乖巧和认命,无疑正中男人下怀。虽然老夫少妻会招致不少流言蜚语,好在拾荒出身,被人指点评论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坏就坏在某一天,男人的朋友送来一些白色粉末,这些微小的晶粒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男人一举捕获。男人的食指顶住一只鼻孔,另一只鼻孔从管子里轻轻地吸食它们。男人开始手舞足蹈,脱衣服,喃喃念叨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毒品带给男人的欢愉甚至超过了娟子。男人开始沉迷于吸毒,拾荒明显不能满足需要。他动用积蓄,当本来就少的存款被花到一文不剩时,他做出一个可怕的决定——借高利贷。后来的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利滚利的高利贷决不是悬壶济世的善举,男人东躲西藏,最终在一条小巷被截获。面对对方明晃晃的刀刃,男人紧张地蜷屈了身子,他在一通拳打脚踢中连喊带哭地叫道:
“我还有老婆。我让她来抵债!”
于是那一天,做好饭等男人归来的娟子,等到了一群男人。男人不敢看她,盯着脚尖交待:
“娟子,你照顾好郑爷。”
郑爷一脸麻斑,两只招风耳朵几乎可以拖到下巴。娟子直直站起,第一次很鄙夷地捎了一眼男人,掀开门帘进了屋子。郑爷赶紧腆着肥大的肚子跟进,反手一扬关上门。布帘子在门楣晃荡,然后静止。郑爷啧着嘴走出,舔舔下唇,他说:
“这次算还了利。你老小子艳福不错。”
男人毕恭毕敬地站着,猫着腰,不敢直起来。直至娟子系着扣子走出,娟子一巴掌挥去,男人捂着肿痛的左脸不敢发怒,只是嘿嘿地陪笑。娟子长久以来的压抑和苦楚,仿佛全被这一掌给击打出来,男人的表现叫她轻视之余,又附生出一些得意来。他欠了她的。她大可以对他招来挥去地使唤。更重要的是,以男人目前犯毒瘾的情形来看,他往后要求着她的时候还有的是。娟子更加讨厌男人的猥亵,半夜他再爬到她的床上,被她狠狠一脚踹了下去。他滚落在地,门牙磕出了血,也只是讪讪地离开,敢怒而不敢言。娟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泪水和笑容同时在脸上交织开来。
这以后郑爷来过几次,男人的毒瘾越来越重,干脆每天游荡,招募其他男人到家里“舒服舒服”。完了照例拿换得的钱去购买毒品。娟子早已麻痹,她尽力迎合他们,发出自己都弄不懂的轻笑,她的眼前飘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还有五颜六色的纸币。郑爷最后一回踏访,是在男人摔死之后。男人的死因至今都是个谜,或许是酒喝高或许是毒品吸食过量,他一脚跌到鬼门关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郑爷带了一些钱,塞在娟子掌心。他说:
“人都死了。你还年轻,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娟子把钱放进贴身的裤袋里,扯着郑爷的衣袖进了堂屋。她给他沏茶,一件件缓慢地褪掉身上的衣饰。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郑爷身边,闭上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某种奇特的召唤。娟子说:
“让俺好好服侍爷一次,那死鬼与郑爷的帐,从此与俺不相关了。”
郑爷轻轻叹息了一声。
“娟子,你这是何苦?你又没有真正嫁给他。”
她拉住郑爷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胸膛上:
“这都是命。都是造化。”
后来娟子就没有再见过郑爷。她从那个标志耻辱的小镇上迅速撤退,开始又一程的流离生活。男人在世时,她对衣食住行都无所要求。一混入到大千世界,眼前豁然开阔。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社会如同一只巨大的怪兽,将娟子卷介其中。她学会抽烟喝酒,学会卖笑,学会用青春的肉体去换取无边无涯的欲望。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惶惑不安,这是出自于灵魂深处的声音,另一个自己劝阻她继续堕落。娟子感到空虚,但她并没有意识到它的来源,很多时候,她环抱着双臂静静坐在地板上,熄灭灯光,盯着墨黑的浓夜,试图找寻到自己最初的影子。这种坚持一直到她回柳镇,在发廊被我发现的那一天才有结果:她在我身上看到那个童年的夏雨,同时在他的身上看见折射出来的童年的娟子。
“我想喊你的。”娟子说,“就是有自卑感。喊的两声全压在嗓子里了。”
我凝视着她,我说:“娟子,不管你曾做错什么。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那个美好干净的娟子。”
娟子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料想我会这么说。她的眼圈慢慢潮红了。我生怕她又触及往事,赶忙转换话题,我说娟子你怎么会遇到狗蛋的,这个我倒是非常有兴趣听听。
“说起来,我接近他还是有目的的。”
我大吃一惊。等我弄明白娟子所说的目的时,忍不住微笑了。
狗蛋回柳镇找我,用的是最古老的办法,发动群众。他凭借脑海中残留的影像,大致勾勒了我的体貌特征。狗蛋要找一个也拾过荒的,叫夏雨的人的消息很快传到娟子耳际。狗蛋大概认为娱乐城人多眼杂,消息渠道灵通,没想过我是不去那种地方的。——娟子与狗蛋套了会近乎,从他的叙述中得知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情。狗蛋说得洋洋得意,娟子听得津津有味。听到二毛死的时候,娟子落泪了。她一遍遍地在心里描绘着那幅场景,越发觉得狗蛋的自首行为是英雄壮举。当然,娟子并没有把和我的故事也对狗蛋全盘托出。她那时候已在发廊见过我,决心不与我相认。
狗蛋为我搬家,又是一个意外。他意气风发地告诉她这事,她也就静静地听他的形容。包括贾婷,还有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她听他的口吻,揣测我的事业家庭,忽然觉得远远地注视我也十分安心。
娟子和狗蛋恋爱了,他们相爱得十分辛苦,正如我所知。一方面,娟子极希望脱离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另一方面,他们现有的收入却不能确保让她享有一份安定闲适的生活。中年胖子出现后,娟子又一次进行了错误的估测和选择。
“夏雨哥哥。我现在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了。人不怕穷,就怕穷得太没骨气。”
我笑。她终于找到了应该走的方向。有相爱的人互相温暖,这对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孩子来说尤为重要。我说:
“娟子,你不知道吧。狗蛋对未来其实有美好的设计,你相信他,他会交给你一份圆满的答卷的。”
她重重地点头。天气寒凉,晚风吹得人眼睛都迷蒙起来。我说娟子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光杰要担心的。她噙着笑摆手,转身进楼。想一想,又跑到我的面前,严肃地恳求我说:
“夏雨哥哥。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话。所以,也请你不要告诉光杰。好吗?”
我看着她诚挚的眼神,捏紧右拳举起。我说:
“我愿意指天为誓,娟子的从前,我和谁都不会提起。”
她满意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再次走进楼道。我静立着,看他们小屋的灯熄灭,才调过身子,沿着河堤朝家而行。秋天的河水漫涌,水位线抬高了十几厘米。我朝茫茫的河流望去,娟子的音容在黑黝黝的浪尖沉浮。
“夏雨哥哥,这河里住着水妖。一有孩子不小心,就被它捋下去蒸了吃。”
我相信娟子已经被河妖捋走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娟子,活在我的心底。还有一个活生生陪伴着狗蛋的女子,叫做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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