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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楼主: 大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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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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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6 20:38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禅达青天白日,收容站一片忙乱。蛇屁股拿着菜刀在砧板上可劲地剁。然后放下刀,回身揭起了一口大锅的盖子,让蒸汽和香气弥漫了满屋。这间屋现在像厨房又像仓库,它最像红白喜事流水席时临时搭就的棚子。而蛇屁股对了锅子那头的满汉说:“告你做好菜的两条,一生受用不尽。第一条,要有把好菜刀。”满汉早被那香味薰傻了。“嗯哪。”“要饿着肚子做。我啥也没吃。”满汉已经在盛汤喝了,“嗯哪。”“老子的骨头汤怎样?”蛇屁股问。
  满汉没口子赞好。蛇屁股又问:“咱们团怎样?”满汉哪还有分辨黑白的能力,“好。”“还回你那个吃猪食的地方吗?”满汉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蛇屁股在门口放了张大桌子,边上还站了两持枪的家伙,以防饭还没做好就有人暴动。成盆的菜、成桶的饭从桌子那头递出来,再拎到院子里。院子里现在就完全像某个败家子在办不要礼不认人头的便宜流水席了,所差只是没桌子没椅子,大家席地。满目皆是稀里哗啦在吃的兵,一片低着头猛造的身影里若偶有一个抬起头来的。那便是在盛饭添菜。打从每月军饷只够买个鸡蛋,当兵的就只为一件事活着了:吃。吃饱是理想,吃好是梦想。吃好成为梦想。有些饿疯了的上午挂卯一个连队,下午再跳槽一家,这样赶场只为多顿干饭。
  泥蛋在囫囵大嚼中抬起头来。他现在也是这个团的死忠了。我团一天两顿干的,有菜,在一干一稀都朝不保夕的大军眼中,就是天堂。饥饿大军闻风而来,拆零碎了他们好容易凑整的编制。我不知道有多少连营团长因此想捅死啦死啦的刀子?可死啦死啦照旧带着烟酒丝袜香皂等种种迷龙搞来的黑市货,去找军需跑他的关系——我们只好要求他枪不离身。
  迷龙从他那屋里出来。门开门关。看得见屋里堆积的货物又见丰盈,门口还特意派了哨看着。迷龙从吃饭的家伙们中间走过。绝不掩饰一脸的优越和鄙薄,“吃吧吃吧。有你们好果子吃。”他穿过院子进另一处门。
  两头吃货,吃完了,擦了擦嘴,稍为紧了下刚松开的裤带,互相捅咕了一下——他们打算换个地方赶下一顿,便趋向墙根。
  有人问:“赶下顿呢?”声音是从墙上传来的,不辣和几个兵坐在墙头,抱着枪。
  “用得着赶场吗?就赶到了,肚里食也消光了吧?你要去的地方吃得有这么好吗?告诉你,我们明天还是这么吃。”不辣说。
  于是那两位便坐回了人群,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于是再盛一碗。现在这地方的大门又像当初我们刚来一样,扩张到了巷口,因为区区一个院子已经绝对放不下了。搭着沙袋的工事,甚至还有拒马,这样的剑拔弩张配合着一挺马克沁机枪和一挺轻机枪,丧门星带队的剑拔弩张的兵,还有工事后边藏着的大头树棍——虞啸卿发的那些破烂算是一点儿不拉地全用上了。这样的阵势是为了对付在我们驻地外同样剑拔弩张的外团兵,他们也有准备,只是跟我们比就不算有准备,他们只带了肉拳头和打算绑逃兵的绳子,以及几张现在只好骂阵的嘴。“……缺德也不能缺德到自家兄弟头上啊!老子妈巴羔子的一连人,一点卯就剩两个妈巴羔子的排啦!”“老子晚上睡觉都拿绳子串上啦!还跑!”“老子连枪都被抄跑啦!人我不要啦,你个渣子团倒是把枪吐出来啊!”丧门星只管闷着头背对了骂的,坐在沙袋上,无论如何他还是有某种困惑的。罗金生执掌着重机枪,不过也知道重机枪不大用得上,这回正指挥着几个兵在码青砖,“丧门星,你再劈一个呗。”丧门星苦着脸,“师父说过,人学点东西,不是拿来现世的。”“再劈一个呗。”丧门星给他看红肿的掌沿,“都劈好几个啦。”罗金生晓以大义,“耳根清净,耳根清净。”丧门星抱怨道:“我去卖大力丸好啦。”于是他劈砖,而那边消声。丧门星郁闷地坐回沙袋上,他也知道那种安静只是暂时。大架数场,小架不断,所幸没有驳火。所为不外乎想让进来的出去和进来了还想要出去。想占死啦死啦便宜的都没有好下场。我很想写这么一副对联贴在收容站——现川军团驻地外边——进来有路,出去没门。横批:你也来啦。”
  老家伙们都簇拥在一间屋里,屋很大,曾经是这院子的正房。我们知道我们和外边那票比好不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都有类似迷龙的那种鄙薄。我们往我们煎的一锅粉条里放了些白菜,我们吃这个。迷龙进来,给自己盛了热气腾腾的一碗,扒拉块砖头坐下便开始吸溜。我便期待地盯着他,“老板你咋上这小字号来吃?”迷龙不屑地说:“我才不要吃那种断头饭呢。克虏伯你咋不出去吃?克虏伯?”克虏伯在瞌睡中悲苦地说:“他们说我浪费粮食。”迷龙赞同地说:“说得对。接着睡。”
  “饭熟了?不睡了。”吃对克虏伯来说是第一重要的。
  我们开始给自己盛饭,并不热情,跟外边的吃喝比起来,对这种食物,你无法热情。
  “明天再这么吃就得张罗卖机枪了。”迷龙有点儿牢骚,“我这么好的机枪手张罗卖机枪。咱们现在多少人啦?”郝兽医回答:“不知道。反正比收容站人最多那会儿还多。”阿译给了个具体数字:“今天又来了三十个。一个营多了。”迷龙回身看阿译——阿译最怪,谁都坐砖头他坐着个小板凳——“他咋就有坐呢?他痣疮生得像板凳啊?”我就笑。郝兽医抱怨道:“你他妈的说得人都不要吃啦。”阿译把矛头指向我,“烦啦非要我坐。坐这跟个牌位似的。让给你坐。”我跟大家解释:“他是副团座和督导。”正要坐的迷龙便也不坐了,“督导大爷坐。神头鬼样子。”阿译憋得不行,好在他也习惯了,站着也不是个,那便坐。
  “老板,除了恶心人你真没带点儿啥来啊?”我带着期望问。迷龙稀里哗啦已经把一碗粉条干完,“跟郝大妈要吧。指着我?你是我老婆?”“爸爸,我是你儿子。你看你心情着实不错,话多,口袋里罐头准有几个。好意思让儿子连油花也吃不着一个?拿出来。”我自甘做儿子。迷龙便把衣服脱了,轻飘飘地扔给我,一边脱着鞋,“我进锅里,肉就有啦。”他真是没有。我悻悻地把衣服扔了。迷龙捡起来,哈哈地乐,一边穿回身上。迷龙这老板做得和往常不一样,概不赊欠不写板上,挂在心里。对东北佬儿一向管用的义气论和面子说现在他完全免疫,急了就四个字:不是我的。
  抠门的迷龙比被老婆整哭的迷龙更让我们无法适应,连我们主打的蛇屁股骨头汤都是迷龙用极低廉的价钱整回来的,因为禅达人一向不擅对付骨头。郝兽医问:“迷龙,你老婆孩子找着住的地方没有?”
  我们现在知道迷龙为什么心情不错啦,他被问得咧了嘴笑,“找啦,明天就搬。还有点儿小麻烦,得众弟兄帮忙。买了点儿家具,众弟兄帮忙。我琢磨货得搬那头去,众弟兄帮忙。”我有些悻悻,“都他妈不是你的。都他妈是你的。”迷龙不解,“什么是我的不是我的?”“要什么就都不是你的,麻烦就都是你的。”迷龙故意气我,“你不去最好啦。小麻杆腿脚,我买家具就爱大号的,这么大个,一不小心撇折了你。”我愤怒地开始大叫:“看看这个人哪!他还买家具!还要大号的!”郝兽医嘿嘿地乐,迷龙哈哈地乐,克虏伯嘻嘻地乐,阿译咝咝地乐——不辣冲进来,鼻孔下边又是鲜血长流了,对着我们哇哇的大叫。
  “不得了!湖南兵来抢人啦!”
  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就是在等着打架的。轰的一下全起来,放了碗筷,抄了棍子就往外扑,我的棍子被不辣枪去报仇了,只好捞了阿译的板凳。我瞄了一眼,郝兽医落了最后,正未雨绸缪地挎上药箱。
  我跟他说:“你找个趁手的好不好?”
  老头儿拒绝我提议,“让我跟儿子辈的打架?你们积点儿德好不好?”
  我本就是嘴欠,抓着板凳往外跑,“叫老天爷积点儿德好不好。”
  郝兽医喘着气跟着我,“我就是在给老天爷积德。”
  当真打起来,你就发现吓死人的重机枪是绝用不上的,甚至都没人理它——罗金生被几个湖南佬儿摁在墙上揍。丧门星拉出个如岳临渊的架子,他是把几个湖南兵吓着了——于是拿石头对他猛扔。蛇屁股早已冲出来助阵,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风,却一个没有砍着——总打架的人反而知道留后手。
  那个被抢走的湖南兵被绑了绳子,一路大呼小叫地远离:“莫绑啦!都是乡里乡亲的。喊一声就走嘞。”
  我们一帮生力棍子军冲将出来,人心齐,泰山移,顿时改写了战局,那个引发了战局的湖南兵立刻被我们裹胁回来。拳头、棍子、石头,把一向安分的禅达搅作鸡飞狗跳。
  我虎虎生风地挥舞着阿译的板凳。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二十年,面对现实已四年。今天的现实却是在南陲的街头,为敲破别人的脑袋狠巴巴挥舞一个板凳。命运这狗东西总跟我做鬼脸。
  阿译连人带棍。被人一拳砸了回来。我扶住了。他对上的是一个人高马大得不像湖南人的家伙,阿译对付不来,我也一样。
  我唬那人:“呔!没看他的衔吗?你打了我们的林督导!——立正!”
  大个子像不辣一样,对长官——即使是哄出来打群架的长官还有一点儿惧意,他木木然地立正。于是我一板凳砸了过去,偏那家伙把头歪了一下。我打到的是他肩膀。
  然后板凳就被那家伙夺过去了。
  我连忙叫:“我也是一个长官。你那是什么意思?……阿译……”
  阿译应该是在我身后哪个安全的位置,然后板凳拍过来,我眼前就黑了。
  我们回来了,继续我们刚才未完的饭。
  我绷紧着一张面皮,由得郝兽医用绷带修补我的脑袋。旁边的家伙吃着,啧啧有声地看我脑袋的热闹,似乎我的脑袋倒成了多趣致的景观。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寒窗苦读。品学皆优十六年,如今却被自带的板凳开了瓢儿,由着一个兽医缝补自己的脑袋。命运好像在每一个拐口猫着,它跟我说,逗你玩儿。
  我尽量严肃。是不想他们太顺利地把我当作笑柄,“还有受伤的弟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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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6 20:39 |只看该作者
“没啦。被开瓢的就你一个啦。”不辣说,他只流了鼻血,于是可以五十步笑百步了,那家伙低下头,身子猛颤。他笑到了这副德行。堵鼻血的棉花都冲天炮似地飞出来一个。
  我只好继续绷着脸,“你们真是无聊。”
  迷龙明知故问:“咋就能被自个的家伙砸了脑袋呢?脖子拐弯啦还是胳膊打结啦?”
  连郝兽医也开始阴。“烦啦这事没做错。自己带个木头家伙,总比挨了铁器好,现在要弄出破伤风来可就没地治。”老头儿笑得唾沫星子喷在刚给我裹的绷带上。
  气得我只好大声抗议,“会感染的啦!你也不带个口罩!”
  阿译也蔫蔫地坏,“不会感染。伤烂成那样才瘸了半条腿,孟烦了他是打不死的白骨精。”
  我抄起屁股下坐地板凳——亏得阿译还把它捡回来了——拉个架子,我只是吓唬他,但门外探进颗脑袋,让我真想把板凳砸过去。
  迷龙也说:“你该砸他,烦啦。”
  死啦死啦从门外探颗头,和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然后又缩了回去。
  如果我想听到掌声,就该砸过去。打他回来,仅仅二十来天,我们便出息成禅达最声名狼藉的一群。
  但是我讨厌喧哗。我们都快逃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喧哗。
  我们听着死啦死啦在外边跟谁“在这等着,叫你就进来”这样的交代,那边瓮声瓮气应了,我们不知道是谁,我们也不感兴趣。
  然后那家伙进来了,若无其事,好像他今天还是第一眼看见我们一样——实际上他根本没看。他没穿新军装,尽管那军装会让我们看起来简直像虞啸卿的人一样有出息——他穿的衣服一定从哪个只剩虱子的壮丁兵身上扒的。“只伤了一个?”他说,那形同“你好”一类的招呼,他问这话时已经在看锅里的内容,然后他给自己盛了碗白菜饨粉条,然后终于看了我们一眼。
  “给我的?谢谢啦。”死啦死啦说,然后就把板凳打我手上拿过去,垫在屁股下坐了,稀里哗啦地开吃。
  不辣恍然大悟。“有个新兵被扒光啦,我以为老兵欺负他。原来是你干的。”
  “我去师部啦。我跟虞师座说,新衣服扒给个打摆子的新兵啦。”那家伙的表情就是答案。于是蛇屁股呸了一口,“他又骗到啦。”
  死啦死啦宣布了自己的战利品,“五十套军装。一千个半开。”
  阿译吃了一惊,“虞啸卿……虞师座相信吗?”
  “信就有鬼啦。他装作相信,他不好意思不信。他什么都不信,可这三瓜俩枣的事,不值得他被人看出他不信……拿着拿着,它咬死我啦。”死啦死啦把碗塞到了阿译手里。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后来他赤裸着向我们展示一只臭虫。我们便一哄而散,继续吃饭。
  “传令兵,把我那套干净衣服拿来。在门背后。”那厮叫我。
  我提示他我的军衔:“是传令官。”并且把他那堆破布踢到屋角,“你该把来吃白食的家伙拿杀虫药泡泡,否则不开饭。”
  “说得对。”说完后,那家伙就不理我了。他从阿译手上拿回了碗,继续算他的账,“还给了一挺刘易斯机枪。传令官,那什么玩意儿?我以前没见过。”
  “跟我一个年纪的老枪。”我说。
  死啦死啦看起来不像安慰我,“你不老。”
  我提醒他:“还是英制口径,你上哪儿找子弹?虞啸卿拿你当叫化子,打发破烂。”
  死啦死啦便热情洋滥地向了迷龙,“迷龙迷龙,能不能卖掉?”
  迷龙摇头不迭,“没子弹的枪。山大王买去压寨子啊?”
  死啦死啦连哄带骗。“就是压寨啦。你见过扛机枪劫道的吗?要有我先去劫了他。那玩意儿又大又唬人,好脱手,我不骗你。”
  然后他就饭也不吃了,招了迷龙过去,一脸谄媚地抱了迷龙的肩开始嘀咕。我只能没好气地瞪着那对唧唧咕咕的家伙嚷嚷:“你要还的。虞啸卿现在不管你,是心里欠了你两百国币的小债,有天他要你还,就是要你命的大还!”
  他只是向我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便继续他和迷龙的勾当,并且他和迷龙已经达成了某种妥议。
  迷龙说:“这屋里的。我要谁就是谁。明天都给我使唤。”
  “这么多人,你要抢菜市场吗?”我问他。
  迷龙向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小喽罗闭嘴。”
  “行。”死啦死啦没口子答应,然后又说,“不过我能不能告个缺?”
  迷龙首肯,“没你不少,行。”
  我抗议道:“凭什么他就告缺?使唤他才好呢,你不想吗?”
  死啦死啦向我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杂碎闭嘴。”
  迷龙转向死啦死啦,“对呀。凭什么你就告缺?”
  “我有大事。我兴许能弄到一门战防炮。”那家伙说。
  克虏伯便从饭碗上便猛抬了头,“战防炮?”
  我做了个稍安勿躁地手势,“五花肉闭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迷龙做了稍安勿躁的手势,“白骨精闭嘴。嗳,我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简单地说:“日本人有坦克呀。”
  迷龙便被说服了,“对,日本人是有坦克。”
  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死马熊闭嘴。这里有日本人吗?你杠上门大炮要打禅达的牛车吗?”
  克虏伯嗫嚅着说:“……那是小炮。”
  我呛回去,“跟你比起来什么都是小炮!——打什么?攒讨吃本钱是一回事,要门炮做什么?团座?我们有够没够?还有什么没做?”
  死啦死啦一直看着我,像在祭旗坡上看我们的尸体一样,他没什么表情。吃饭的家伙们也意识到不对,碗箸几乎在一个停滞的状态,呆呆地看着我们。
  我明白了,实际上他也从没隐瞒。只是我们太喜欢这样的从不担当。
  我说:“知道啦。我们还没有在南天门上垒一千座墓?”
  他不再理我了,而是又一次搂过来迷龙,“我要女人家用的东西。丝袜香皂什么的。”
  迷龙没有吭气,我们都没有吭气,他并不怕被晾在那,但就连这样的晾也没有成功——一个穿着过肥军装的家伙推开门,委屈地看着我们。
  “我是豆饼。你要我在外边等着。怎么一直就不叫我?”
  死啦死啦便猛拍了一下脑袋,“忘啦!去师部,顺便把他从医院领回来啦!”
  郝兽医并不热烈地欢迎着,“豆饼回来啦。”
  蛇屁股说:“回来啦。”
  丧门星也没多大的热情,“回来了好。”
  豆饼便只好在那干晾着,幸好迷龙还算想起塞了副碗筷给他。
  豆饼回来啦,回来了并继续被人遗忘,这是他的命。
  我们也想被忘,逃出世界之外,便是世外桃源。但看起来死啦死啦一定会把我们拽回原来的世界。
  他们在睡觉,暴增的人口把我们这帮老家伙挤得都只好在这一间大屋睡。我站着。看着墙上半边残镜里的自己,我脱着衣服,想让自己睡觉。
  死啦死啦在外边和狗肉玩儿,边玩儿边叫:“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从窗里看着他。那家伙在逗狗,做出一条狗的样子在逗一条人一样的狗。他拱在地上,冲着狗肉露着他并不存在的獠牙,那真是太没个正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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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发表于 2013-4-16 20:40 |只看该作者
他轻松就接受了狗肉这个名字,以至我问他狗肉原来叫作什么。他说叫狗,你还要叫它作什么?狗就是狗。
  那么我们本就该死,因为我们叫自己作炮灰。
  我离开了窗口打算入睡,而那家伙在外边忽然开始吹口哨,凄凉悠长得很,以至你一定要想吹口哨的那家伙有什么样的心境。
  于是我去看。他又开始做出那副狗形样子在逗狗,我离开窗户,他又开始吹他的曲,我再看,他又在逗狗。
  最后我在他的口哨声中放弃了。我躺下睡觉。
  临睡前我明白一件事,他逗的不是狗肉,是孟烦了。
  第二天早上又开始刮锅了,刮锅人换成了迷龙,“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死啦死啦正把一些要拿去行贿的东西挂在脚踏车的车把上。那车破到绝户。连车座也欠奉,只是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但死啦死啦今天穿得很光鲜,看起来他站在虞啸卿身边也不会丢人。
  死啦死啦给迷龙出馊主意,“下回找半片锅,用锥子划,能死人。”
  我们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屋里冲出来,迷龙推搪着我们的推搪和拳脚,快乐地大叫,“开工啦!小工们要听使唤啦!”
  “这是命令!”死啦死啦在我们的瞪视下,把一顶钢盔放在光杆上,然后把屁股放在那顶钢盔上,摇摇晃晃地踏着那辆车出去了。
  我们走在街上,声势很大,路人皆侧目,因为从南天门上爬下来的家伙们几乎一个不拉。如果虞啸卿地人看见我们就又会很生气,因为我们看起来不像军人,而像老鼠娶亲。豆饼拖着一挂空车子,倒走在队首,我们在后边拖拖拉拉推推擞擞,走在最后的阿译倒算是准备最周全的,他预备了一副对联,因为墨汁未干而只好拎在手上,联上的内容可就瘪得很。
  迷龙是快乐的,我们今天的东家一直在被我们推擞和敲打。
  跟死啦死啦要人,只是迷龙气我们。实际上从迷龙被许诺一个家,我们就一直在等着,没被叫上的人倒要痛不欲生。我们只担心迷龙不叫上阿译,可事实上迷龙第一个就叫阿译,阿译为这份友谊立刻奋笔一副对联。而半小时后,他发现这与友谊没什么关系。
  迷龙吆喝着我们站住了,用一种做贼一样压低了的声音说:“这儿了。第一家。”
  我们看着拐过那家巷口的家什店,它门脸很小,东西很杂,水桶马桶脚盆板凳竹椅什么的只好从狭窄的店面直堆到外边。
  店老板看见我们一票人过来——尤其是走最前的迷龙,便立刻迎了过来,带着小生意碰上大买卖的那份诚惶诚恐。
  我和阿译都不在其中。
  老板招呼道:“军爷来啦。军爷说了今天来拿货就今天来,军爷真是君子人。”
  “那是。哼哼。”迷龙一副大爷派头。
  “还是上次看那件货?”
  “那是。哼哼。”
  “价钱?”
  迷龙就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作响,“上次你开口价就是今天的价。军爷不爱讨价还价。”
  老板奉承:“军爷还是个豪爽人。”
  “那是。哼哼。”
  老板又问:“军爷住哪儿?等午饭过了,我找几挂车子,七八个小工,拆开了,给军爷上门装好。”
  迷龙决绝了老板的好意,“不用啦。我现在就拆,搬出来再装。”
  “那不成的。装上了不好搬走。”老板摇头。
  迷龙坚持说:“要装上才好看。装上才叫搬家,不装像逃难。”
  “装上了连门都进不去的。”
  迷龙便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
  那老板便下了多大的决心似地说,“那我去找小工。”
  迷龙照旧地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连装带搬,连你小工钱都省啦。”
  老板便乐得没口子笑,“军爷有人缘有福缘,财缘也广进。”
  “我们出生入死保国卫家的,财缘用不着,有多少花多少。”迷龙豪气地说。
  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迷龙便挥了一下手,一群王八蛋呼呼地往店里进。
  我仍然停留在巷口的拐角,在那家店门外。家伙们已经把从店里扛出来的各个部件安装了一半,那看来是一张巨大的床。
  我在原地小跑着,以便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阿译在巷道的另一边,正襟危立而极不自在。豆饼停着他的那挂空车子,帮阿译拿着他的对联。
  阿译问我:“咱们做这个像话吗?”
  “做什么?”
  阿译不再说话了。我们在这种相对无趣的沉默中忽然一起被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他比我或阿译都年青,所以无疑是一个学生,从我们中间蹒跚而过。我们无法不注意到他背上背着的几十公斤用木头钉制的一个携行书架,对他的身体来说那完全是一道书墙,也无法不注意到他裹在脚上的破布。布和鞋都早走烂了,于是在污迹斑斑中我们也看到他的血迹斑斑。
  他看起来像是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了我们的视野。
  到哪都能看见这样的人,没一根汗毛不是难民,却一再声称自己不是难民,而是某所学校的学生,某座工厂的工人。蚂蚁搬走大象,他们则把整座工厂、整个图书馆搬运过整个中国。
  我和阿译好像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有人喜欢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我就希望从来没有过影子。
  阿译还在看着那个已经消逝的人影发梦。
  我则用这样一句表明我的态度,“妈拉巴子。”
  阿译看了我一眼,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回到了现实,“嗯,妈拉巴子。”
  现在那张大床已经快被迷龙他们装完,它装开来几乎要挡了多半个街面。那帮混蛋们还在把拆散的部件往外运时,街上已经快被堵得过不去人了。手推车干瞪眼,军车狂摁着喇叭,拉牛车的牛叼吃了菜农的大葱。老板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擦着汗,“现在装起来就不好搬了。”迷龙给他吃定心丸儿,“我弟兄多,装好了就走。”“那是,那是。可是得快啊。这战乱年头把主街堵啦。搞不好就治个妨碍军务。”“你叫我军爷不是吗?我家事这就是军务。”“那是,那是。哦,军爷,这会有空,咱们抓紧的会一下账目?”老板一直惦记着最关键的事情。迷龙便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当当响,“嗯。就你昨天说的那个数。”豪爽的同时他把半开掉地上了。弯了腰去捡。
  看见那个信号阿译便推了我一把。我跑出去,像是发动一场突袭。
  于是在迷龙刚把地上几个半开捡起来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像是一副着急跑了多远的样子。
  “你们还在这啊?这哪个白痴挑的床?猪睡的圈啊?不能要啊!”跑到跟前儿我就骂迷龙。
  迷龙因我生添的骂词而瞪着我,一边还要与我配合,“怎么不能要?我跟老板说死啦要地!”“太大啦!找那间遭瘟房子也就刚够塞这张遭瘟床!”迷龙只好又狠瞪我,而那边一帮玩意儿在可劲把床的各个接缝给砸实砸死。
  “真不能要啊?弟兄们,走啦!”迷龙一挥手。
  于是一窝蜂做出猢狲散的架势,把个老板急得直跳脚:“嗳嗳!怎么又拆开啦又搬出来又装好啦倒不要啦?”迷龙跟他说:“没听见啊?房子太小啊!”阿译便也神头鬼脸地从军车后走出来,“这谁开的店?发国难财吗?妨碍交通啦,交通即禅达防务之血脉,妨碍交通可视为通敌!”他演得很差,可人有一身校官服撑着,被堵那儿的军车早不耐烦了,就算虞师对百姓一向还是不扰地,但现在有个校官撑腰,喇叭摁得连我们都嫌吵。迷龙现在终于开始坏笑啦,“老板,那有个军爷找你呢,嘿,还是个官爷。”除了个郝兽医有点儿赧然,其他的混蛋全他妈坏笑,现在老板总算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军爷,我求您好歹给买走吧。”于是迷龙终于露出我们熟悉的奸商嘴脸,“现在咱们来就地还钱吧。这打仗呢,这么大张床,准就是哪个逃难的照劈柴价卖给你的。你说是不是?你要说不是我们绝不扰民,掉头就走。”老板瞪着迷龙。磕着巴,擦着汗。身后的阿译一脸不善地敲打着那巨大的床,阿译身后的车喇叭摁得震天响。那张遭老瘟的床又一次被我们拆啦,分了部件落在每个人肩上,除床之外还杂了很多家私:小孩坐的马凳、婆娘用的马桶、坛坛罐罐散碎家私,幸好迷龙在除床之外的家务事上倒并不图大,我们还能喘得过气来。马桶被分派给阿译拿着,尽管从没使过,也叫那家伙苦着脸。迷龙本该是拿了很多的,但他老实不客气全堆在豆饼拉的车上。而他自己几乎是空着两手。虞师严禁扰民,秋毫无犯。可那天被迷龙光顾过的店铺恐怕绝不会做此想。我们跑遍了禅达,因为炮灰团式的秋毫无犯是绝不能让虞师宪兵抓到把柄,而迷龙式的公平买卖是要把损失分摊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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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
发表于 2013-4-16 20:40 |只看该作者
 我们又一次与那些搬运整座学校甚至城市的蚂蚁擦肩而过,这次是整整的一个小队,但我和阿译已经可以成功地混迹一群大字不识的白丁之中了。
  尽管搬了那么多家什,我们仍然惊讶地张望着周围。我们现在已经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这里美得很,青瓦白墙,花了大功本的石路环着上山,空气都透着绿意,我们量着路的时候田野和山峦已经尽收眼底。我们从不知道禅达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
  “迷龙,你在这找的房子?”郝兽医问。
  迷龙没答,只是踢着我,因为我看景致看得发傻,已经把手上家具的一端拖在地上。
  迷龙吆喝着:“别拖啊。那我家东西,拖坏啦。”
  “拆啦装装啦拆。拿我们劳力当柴檗,换了劈柴价买的家当……不过迷龙,我看住这挺合你的身份。”我说。
  迷龙就很得意,“嗯嗯,就是。”
  “你都把我们当奴隶使啦。你就快成财主啦。这地方,本来就是禅达的财主住的嘛。”
  迷龙也明白,“就是说不合我住呗。”
  郝兽医被他背的小桌子累得连呼带喘,“这是富贵人住的嘛,很贵的。”迷龙抗议道:“我咋就不能富贵啦?”不辣和蛇屁股合抬一个床头,不露脸地骂。“因为你跟我们一样。长得一脸炮灰样呗!”
  “我是每一条褶子里都是福相。”迷龙涎着脸说。
  不辣大叫:“弟兄们,一二三。大家齐撒手啊!”“爷爷歪!”迷龙赶紧求。我们就哄堂大笑了,“看你那贱样,还不老实地认命。”
  我们环着青瓦白墙的石道上坡,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早已在一家宗祠边候着我们,迷龙老婆摁着雷宝儿一个个给我们鞠躬。
  一准是哪个逃难的财主被迷龙捡了便宜。迷龙应该过好,但现在好得太不像话,好得迷龙已经不像我们的同类。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们心里也渐渐酸了起来。”
  大家都渐渐有点儿沉默了。只有郝兽医在那心痛雷宝儿,摸脑袋外加直掏自己口袋,掏出几把孩子绝没兴趣的东西。——“嗳呀好孩子,爷爷穷得就剩药片子,就这也不能给你。”蛇屁股接话茬儿说:“那太好了。兽医我这几天有些痢疾。”
  老头子就当了真,急得真挠头,“唉呀,那个药不好弄,要慢慢找。”
  蛇屁股笑,“逗你玩的。那你就不要夸富嘛。”
  老头子气得直瞪眼,“我这是夸富吗?”
  我没看他们的喧哗,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把我扛的椅子放在路边,我坐下来看景——我也注意到迷龙和他老婆在一边的小动作:迷龙一直偷偷揉着他老婆的肩,你可以把那叫作久别重逢或是体贴,但我直接的观感是,他想他老婆的肉体已经想疯了。
  而迷龙老婆表达着和我们一样的迷惑,“要我来这儿等……咱们住得起吗?”
  “反正我就能让你和宝儿住进去。”
  我们在人家的院门外,并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洁净安静得很,住户至少算得殷实,连椅凳也都是现成地,我们把家具往地上一放,风景也好。可以吸着禅达最清爽的空气看戏。
  迷龙从我们中拉走了豆饼,在那院子外边,正试图把一件复杂事用最简单的方式讲述清楚,“你靠在门上,我敲门,里边一开门,你就直挺挺地倒。倒下就啥都别说了,装死就成。”豆饼没口子答应:“这我会。”“猪都会!”对豆饼的能力迷龙还是有数的,“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啊。”我们笑呵呵地看着。
  很快迷龙又做回我们自己人了。因为我们发现迷龙并没找好他的房子,至少他没能力跟人钱货两讫。像禅达人爱喝的甘蔗汁一样,得现榨的。
  郝兽医还在那儿犯纳闷,“他咋房子都没找好就先去买家具啦?”
  “他从来搞不清鸡是蛋他娘还是他儿子的关系。”我说。
  “啥意思?”
  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这就他干的事!——我看看去。”我起身去看,郝兽医深以为然地点着他的头。
  迷龙还在人门外和豆饼夹缠不清——也许是豆饼和他夹缠不清。
  豆饼问:“往哪儿倒?”
  迷龙气得直挥手,“往里倒才好栽祸嘛!你要往我身上倒——”他让豆饼看他的拳头。——“认不认得这个东西?”“……会磕傻的。”“你很聪明吗?”“会更傻的。”迷龙让豆饼看两个拳头,“傻到连这个也不认了吗?”豆饼便沉吟。我在旁边看得没法不乐。我提醒迷龙:“迷龙啊,你赌咒发誓过要对他好的。”
  “我跟我老婆都没赌过这种咒。”迷龙否认。
  “豆饼爬回来那天你说地,你光着屁股说的。你说豆饼要死啦,你不想挤在旁边装着对他多好,可以后你要对他好。”
  “这么肉麻的话我哪儿会说呀。”迷龙坚决不承认。
  “肉麻都早被你肉麻死啦,你还有什么不要脸的事没干啊?”我说。
  但是豆饼就在旁边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迷龙哥,你真说啦?”
  “没说!”
  豆饼说:“我就倒。迷龙哥,其实我早听明白啦。我就是怕惹事。”
  “慢着……”但迷龙话说得了晚点儿,豆饼是说倒就真倒,还没等迷龙敲门就往下一倒,倒得还真结实,后脑勺磕到了门。跟踢门无异。门那边一个脚步声近来,迷龙气得直挥拳头,要拉豆饼再来一次也不及拉得起来。幸好我跟迷龙还算得两个奸诈的货色,迷龙再扣了一次门环,我忙着把一味装死的豆饼架在即将开启的门上。往下我们一切心思全白费了,吱呀一声。开的不是门。而是门上的一个小窗,里边露一张寡淡的冷黄脸。冷冷地瞅着正对了门的迷龙,“怎么又来了?说过这房子不租的。”我忙就着那个小窗的死角把自己挪开,迷龙跟那儿张口结舌,然后猛抽风似地对人嚷了回去:“完啦你啊!死看房的也不好好打扫,门口的青苔这么老厚!把我弟兄滑栽了啦!完啦,都蹿红啦,完啦,还特地留个尖石头谋财害命,都流白汤子啦。豆饼,别断气啊,你吭个声啊!”豆饼险些就吭声,被我一把将嘴捂住,然后我从小窗的死角退出一个与我无关的距离,看着豆饼把自己架在门上,瞪着眼不知所措,看着迷龙连蹦带跳,间隙时还要对豆饼挤眉弄眼——豆饼总算安详地闭上了眼。冷黄脸依旧是那么死样活气的,“在哪?看不着人。”
  迷龙说:“开了门就看着啦!”但那位就是不开门,倒是从小窗里探出个小镜子,看了看折射,“没事的。”迷龙还在跳踉,“咋会没事呢!完啦,没进气啦!”冷黄脸冷口气地说:“你把他架起来,走两步,气顺过来啦,就好啦。”“出气都没啦!”“你听我的啦。要还好不了,我开了门来救。”反正迷龙要的也是把门赚开了再说,而且豆饼的扮相坚强到我们都能以为他死球了,于是迷龙就哼哼唧唧把豆饼架了起来,“你说的啊。你说的。”连拖带架走两步,豆饼挺听话,连活气也没半个。
  迷龙叫唤门里的人,“你看看!开门来救啊!”冷黄脸说,“这拐角空气不好啦。你往那边再走走,那边清爽。”于是迷龙傻呵呵地把豆饼又架离了院门几步。冷黄脸说:“好啦。”
  迷龙噼噼啪啪打着豆饼的脸颊,“好啦?半点儿气没有啊!”“好啦,那不是我家地啦,也就不关我家事啦。真死好假死也好,人离了原地就做不得数了,敲竹杠的连这个也不懂吗?”冷黄脸笑起来不像笑,阴恻恻地叫人生气,“北方佬儿,打秋风要先盘出身的。我老爷在禅达治死个人救活个人跟玩似的,那是从前刑房大太爷似的人物。来这玩儿?你连我这条看门狗都玩不过。”
  豆饼被迷龙撒手扔在地上,也真坚强,愣还装着死。迷龙哇哇地跳脚,“开门!老子要打狗!”冷黄脸冷笑,“军爷,当兵的,要不看你那身皮,早给你们虞师座递张片子办啦。是我们老爷一向说,危城积卵,戎马不易。”“叫你们老爷出来!”迷龙说。冷黄脸说:“老爷不希罕住这,老爷有九处宅子,这是最老最破的一处。”迷龙哇哇大叫着就往上冲,我相信他能把门冲开,那也就绝对违禁了。我发了个手势,我们一拥而上把他往回拖。冷黄脸便哼哼:“不少军爷嘛。我家连片日本花布也没得,就不劳烦各位进来清剿了。”
  迷龙大叫:“我整死你!整死你!”
  我们可劲地把他拖离那道门。
  我劝迷龙:“再闹就送人把柄啦!”
  丧门星连连说:“海阔天空,海阔天空。”
  不辣这会儿显出聪明来,“早栽了啦。一开头就栽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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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发表于 2013-4-16 20:41 |只看该作者
迷龙挣着,冲着那张冷黄脸跳脚,“老子就是要住这儿!”冷黄脸,一个脏字没有,但就能把你气死:“我相出你是个马路牙子命。住马牙子去,军爷。”
  “你说的!”
  那边也绝对是个老硬茬儿,我猜他混的时候迷龙还穿开裆裤:“我说的。你吃喝拉撒睡全跟外边路上,一年,宅子给你住。”迷龙就跟我们嚷嚷:“给老子拼床!”我劝他:“浑什么呀?他坑你呢!一个丘八,点卯操练,行军打仗。一年?一星期就把你砍在这了。”
  “你们不砍,我也烂在这啦!”迷龙自己叮叮当当地拼床。
  我就只好擦汗,“兽医,他这病有得救吗?”
  郝兽医也擦着汗,“绝症。”
  迷龙就在马路牙子上叮叮当当地拼那张床,我们一窝蜂的。有的帮忙,有的捣乱,多少个三心二意地架不住一个一意孤行的。我想起豆饼来,轻轻踹了脚,“起来啦。”豆饼就睁了眼,“迷龙哥?”“死着吧!”迷龙说。于是豆饼就继续地死着。豆饼还搁那儿死着。我们早已经懒得再劝了。我们坐着站着靠着,看着那荒唐一景:迷龙早已经把床拼好了,于是路上架了一张偌大无比的光板床,床上躺一个世界上最固执的傻瓜,大马金刀架了些破烂儿,似足雨果笔下的愚人王。我们七嘴八舌地疏导迷龙这条早已淤死的河道。迷龙老婆问他:“你要怎么才下来呢?”迷龙说:“看门狗把门开了,请老子进去,老子就下来。”
  郝兽医劝说:“人家不在啊。人家进去了,你跟门洞子较劲。”
  于是门里的冷黄脸就吆喝了一嗓子,“在啊。正泡茶喝呢。老爷赏的普洱。床上的军爷要不要口?”
  迷龙一点儿不客气,“要啊!来口!”
  于是小窗里递出杯茶来,“明人不做暗事,老家伙痰多,刚往杯子里清了清。我出来混的要把话说得清楚。”
  迷龙就对他老婆吆喝:“去给我拿过来。缩头乌龟都把话说得清楚了,你就要跟人说个谢字。”
  我们看着迷龙老婆去门洞里把那杯茶接了,我也真服了她,平静得很。
  迷龙老婆没有忘了说谢。
  冷黄脸说:“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我还谢他给我祝寿呢。话说好了,我的东西由他砸。可这里一瓦一石。连我这臭皮囊都是老爷的。两汉子放对不能祸及旁人,他喝完了不兴摔杯子。”
  迷龙躺着说:“废话啦!我又不是娘们。摔什么杯子?”
  冷黄脸说:“爽快。那今天晚饭我请啦,青龙过海汤,火腿炒饵块,你爱吃不?”
  “我不挑食啦!”
  “那我就升火做饭去啦。相好的别走,咱们慢慢耗。”
  “天塌下来我也就死在你家门外。”迷龙说。
  我们看着冷黄脸打窗洞里消失,而迷龙的老婆给迷龙端回那杯茶,迷龙直脖子一口喝干把杯子好好地给人放在旁边。
  郝老头一副开了眼的表情,“小泼皮碰上了老无赖,真是绝症。”
  我判定:“老无赖赢定啦。”
  “几句话就给迷龙钉在这,还一砖一瓦都碰不得。他不过就晚饭多加点份量。”不辣说。
  丧门星:“唉,江湖中人。”
  郝兽医结论:“绝症。”
  迷龙老婆说:“各位叔叔伯伯,迷龙的弟兄,谁能带宝儿到周围走走。每天这时候他都要到处走走的。”
  郝兽医便猛拍脑门,“唉呀是啊!小孩子小孩子,怎么让小孩子看这景啊?”
  没轮到他,一直很默默的阿译默默站了出来,“我去。”
  迷龙老婆牵着雷宝儿的手交给了他,阿译对雷宝儿挤一个心事重重的笑脸,“叫叔叔。”
  “嘟嘟。”
  阿译也不知道那算是什么,牵了雷宝儿就走,走之前看了看大马金刀把自己架在床上的迷龙,“迷龙,人活一口气,不是喘气的气,是志气之气。以残躯立大业……”
  迷龙瞪着眼。“我叫你来干吗的?”
  阿译便噎在那里。
  “去。”迷龙说。
  阿译便牵着雷宝儿,郁郁地去,他往我们没走过的前路走,一直消失于我们的视野。
  我们坐着,看着,没刚才那么连吆喝带损的火爆,因为现在只迷龙老婆一个在说迷龙。
  “我要是说宝儿和我,从跟你过在一起,就觉得很好,比以前好多了。也没用?是不是?”
  “没用。
  你们觉得好也罢。坏也罢,我一直就这熊样。啥也没做过。还把你们赶大街上去啦。我现在做啦。我们那旮的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熊样。”
  “就这么做啊?”迷龙老婆问他。
  “这会我就这点能为,就这么做。以后我能为大点了,就那么地做。那是以后。我是粗人,只说这会。”
  “你很厉害的。我第一眼就知道。”
  “你这么说我心里特宽。”
  我们抓耳挠腮地看着,我们没人过去,因为那两位简直是情致缱绻。而且我们心里又开始泛酸,而且我们觉得迷龙他老婆泛起的笑容让我们心里发酸。
  “你就非觉得这是咱们家啦?我要说找个小屋子就好,总比现在客栈那通铺好,也没用。是不是?”
  “默唧啥呀?我就问你喜欢不喜欢。”
  “当然喜欢。你可真会找地方。”
  迷龙就乐了,“我知道你家境好,我还就不能让你和宝儿住得比原来差。”
  “这可比原来那好多啦。缅甸哪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啊——你让让。”迷龙老婆说。
  迷龙诧异:“干啥玩意儿?”
  “禅达最大一张床怕是都让你买来了,有的是地方,你就让一让。”
  迷龙就莫名其妙地让,我们就瞠目结舌地看着迷龙老婆脱了鞋,以一种仪态万方地姿态上了床。躺在迷龙身边。我们哑着,迷龙也哑着,而迷龙老婆只是鼻观口口观心,把自己躺平整也躺端庄了。
  迷龙结结巴巴地说:“……我削你啊!”
  迷龙老婆说:“打老婆不光彩,你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好喊这么大声的。”
  “你你你你干啥玩意儿啊?你带宝儿回客栈待着就好嘛!我哪天来跟你们说搬啦。住过来就好嘛!你这么干我也不带走的啊!你没见人有多缺德,给我挤在这了吗?你知道啥叫挤着?挤着……就是挤着嘛!都挤着了,还跑,那就不是大老爷们了嘛!”
  “没人要你走啊。我就是陪着。”
  “就不要啊!”迷龙大叫。
  “你不要大喊大叫好不好?就算人给你住,你和宝儿两个都能把院子掀翻的。”
  “就不要啊!”迷龙还在叫。
  我们哄堂大笑,迷龙梗脖子赖床上那劲实在让我们没法不哄堂大笑。
  迷龙老婆温和地说:“我跟你说雷宝儿改跟你姓好不好。你说不要。宝儿叫你做爸爸。你就要他叫龙爸爸。你跟我说龙爸爸会做得比他亲爸爸还亲。”
  “就不要啊……你你你说这干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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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发表于 2013-4-16 20:41 |只看该作者
“你说咱们还要再生三个的,一个叫龙宝儿。一个叫虎宝儿,一个叫慈宝儿。我说太吵,你说跟弟兄们混太久啦,就喜欢吵吵。”
  我们哄堂大笑,尽管我们已经觉得并不可笑。
  迷龙催他老婆:“不能说啦不能说啦。你快走啦,挖我祖坟去好啦,奶奶。”
  “那很长的,迷龙。”迷龙老婆温柔而坚定地说。
  “再不走我真削啦……什么?”迷龙一怔。
  他老婆说:“四个宝儿呀,生出来还带大啦,很长的,咱们就都老啦,咱俩这辈子就一块儿过去啦。”
  “……有那么长吗?”
  “你都不想的啊。我只好想啦。孩子要两个人生的,两个人带的,很长很久。我信你能让咱家六口人住进这房子,你让我陪着你,好吗?”
  “就不……要啊。”迷龙倒是安静多了,也是低眉顺眼,鼻观口口观心,一会儿又仰头望着床头之上地天空。我们还在笑,笑得下巴都快酸了。
  不辣吆喝道:“真想抬着这床去游街啊!”
  蛇屁股相应:“抬啊抬啊。”
  虽然没抬,可蛇屁股和不辣把阿译那副对联给贴在床柱上。
  “真像一对……”我没有说完,郝兽医给了我后脑勺一下,于是我亡羊补牢,“那什么什么啊。”
  迷龙老婆接口说:“奸夫淫妇。”
  我们再度地哄堂大笑,而我笑不出来,那个女人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她的幸福,而迷龙在他的幸福中骄傲又赧然,一朵生机旺盛到不要脸的狗尾巴花。
  我退出了人群,一边活动着笑酸的下巴。
  蛇屁股问我:“这么好戏不看,你干吗去?”
  “小泼皮,老无赖,再加一个女光棍,死局。”我说。
  我看着周围,迷龙给我们带来的景致,走开。
  郝兽医关切地说:“烦啦,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脸色糟到什么地步,以致他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只是摇了摇头,走开。
  我仍然会碰到那些背着书的,半死不活地蹒跚过整个中国的人们,他们真是累得快死了,连周围这样的好景致都没心去看,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年青。
  我像瞎子一样穿越他们。
  我,孟烦了,野心勃勃,诸战皆北,一事无成,孤星入命,孑然一身。曾于这战乱之秋誊抄了十几份遗书发给所有亲友,从此就冒充活死人。
  我回头看着他们,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我像阿译一样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死啦死啦说,杂碎,看见你们的孱样,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幸福的人,坚强的人,自由的人,宽广的人,活着的活人,为了不看见你们,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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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发表于 2013-4-17 19:50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章
  雷宝儿是躲避着阿译的追捕撞过来的,斜刺里冲出来,他比狗肉高不了多少,一头又正好撞在我的要害部位。我在失魂落魄中吃了这一痛击,立刻蹲了,好在手长脚长,还能一把手给他抓住。那小子拿拨浪鼓砸我,那玩意儿原来没有,准是阿译给他买的,但现在被当瓮金锤使。
  我开始咆哮:“你们是一门死战防炮啊?!”阿译不怒反喜,“抓牢啦!抓牢!”小崽子在我手上连踢打带撕巴,兼之以“麻雀、泥鳅、大鸭子”这类恐怕只有他才会当咒骂的咒骂,好在我对付一个小屁孩儿的肉搏能力还有,我抓着他,看着阿译手忙脚乱在掏着钱,去一个杂货摊上买糖果。我们的督导大人狼狈得可以,帽子也打歪了,领子也扯开了,大汗淋漓,一边接着糖果一边还要去地上捡掉落的零钱。我问他:“你跟日本坦克座战过吗?”阿译愤怒地抱屈:“跟他打!不听话!”听不听话都长了屁股!揍啊!”我说。
  阿译:“揍?”他挠了挠头,如对一个不得其解的真理,然后拿糖对我放开的雷宝儿哄着,“乖宝,吃糖。”雷宝儿老实了,被阿译哄着吃糖,后者心细如发似娘们儿,还要专心剥了棒糖的纸,还要一脸阿谀相地把刚买的一把棒糖全塞到雷宝儿手里,而且雷宝儿手欠,阿译刚扶正的军帽又被他扯歪了,他觉得歪着好,阿译就歪着。有人也许觉得很温馨,但我觉得很没希望。阿译姓林,名里有个译字,却一个外国字不识,做了督导,却连个小孩子都督不来。永远想介入,他的介入却永远隔着七八百层窗户纸。能活到今天,全仗他两条细腿从不能及时把他带到战场。我几乎疑心唐基给他做督导是陷害他,但细想来,他身上真没有一根汗毛值得费心陷害。
  阿译终于搞定雷宝儿,欢快地站起身来,“好啦。这家伙要拿甜的哄。刚才那段路上没个卖糖的,说话就反水。”身为军官,挟威领军,这点儿事都要拿糖哄。你像话吗?”我责问他。
  “能怎么办。你也是军官。”
  “迷龙没当你是朋友,叫上你就为你肩上那两块牌子。他就是个上等兵,让你做什么还就做什么,偷蒙拐骗,像话吗?”
  “我问过你的。你不说。”阿译说。
  “这种事问我做什么?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乐意。你不乐意。”
  阿译没吭气,只是趁着雷宝儿吃糖时偷偷摸着那孩子的头,并企图岔开话题,“前边好像又打败了,败下来那么多学生。”
  “就算他们把房子背出来啦,做蜗牛能救国吗?”
  “我们好像也没能救国……你怎么做?我们以前也是学生。”
  我有股邪火,我没理他,我冲着雷宝儿说:“叫爸爸。”
  阿译提醒我:“门儿都没有。你瞧他叫迷龙爸爸时,迷龙都快哭啦。”
  果然雷宝儿也只是舔着糖,给我一个白眼。于是我就手抢了,放到一个雷宝儿绝够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宝儿居然真叫了。
  阿译差点儿没仰在那,我把糖还给雷宝儿,也不想多说,我走开。阿译愣了一会儿,牵着雷宝儿,跟着我——我想那仅仅是出于述说的需要,或者寂寞。
  “好像是挺解气的……可什么用也没有。”阿译说。
  “闭嘴。”
  阿译就闭了嘴,但只闭了一会儿,“迷龙给自己找的家,真好。”
  他说得甜到发腻。
  “闭嘴。”我说。
  于是阿译只叹息了一声。叹息到颤栗。
  我们三个人迂回在这里的巷道,这里我们从未来过,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宝儿就像阿译说的一样,在糖没吃完之前还算老实。
  我走在前头,阿译牵着雷宝儿默默地随在其后。
  遇见谁都好,不要让我遇见阿译,因为整天里,我俩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他在奚落中活下来的绝招是对着子须乌有说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它有没有。一概说没有,这样下去。他终将在我的恶语中忍无可忍地成为一只刺猬,最后我们成了扎成一团的两只刺猬。”
  阿译赶上来两步,“心里放宽点儿好不好?我们今天不争那些。”
  “好。”我说。
  说这种话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们心里的刺就又抖擞一分。
  但是阿译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实我们就是心里绕了太多弯。绕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嗯,绕得就像肠结石。我还好点儿,总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说,说完就后悔了。
  阿译色变,我也懊悔,我们互相看着,像在调查谁先打的第一枪。
  “……你放过我好吗?”阿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阿译在懊悔的同时已经开始喷薄了,“我是没有尊严,我知道的。从来没有你那样骂街的勇气和尊严。我没朋友,你永远有成群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当不当你朋友。我奴颜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养你的人屈服。我很讨厌,你像我一样可爱。我的磨难是你的取笑对象,你的也是我的。我很阴郁,你很恶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过镜子看你,你透过镜子看我。”
  我讶然地看着他,其实我不那么讶然。
  他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龙的作为,还是那些蜗牛蚂蚁一样的学生给他更大刺激,但印证了一条真理。诗歌,要有感而发。
  感叹完了的人向我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也道歉。
  我希望天崩,地裂,禅达的火山爆发,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因为再过十秒,我们就会掐个你死我活。
  我会掐死他之后再跪在他的尸体边哭泣。我转开头,找一个别的可以掐死的人,我看见救星。
  我转开头,我看见小醉,她拎着一个菜蓝子,里边有一些新鲜的青菜,因为我的转头,我们互相瞪着,我们每次见到都这样,连不意外都成了意外。
  我说:“你……”
  小醉说:“你……”
  “……怎么在这儿?”
  “这边有菜园子,小菜便宜。”
  我没话找话,“还新鲜。”
  雷宝儿舔着糖,晃着他的拨浪鼓,扑通扑通,阿译的脑袋转得像拨浪鼓一样,看我,看小醉,扑通扑通。
  小醉重复我的话,“还新鲜。”
  我点头,“蛮好的。”
  小醉也说:“嗯,蛮好的……后来你……”
  我赶紧说:“军务繁忙。后来我……嗳呀!”
  小醉连忙问:“怎么?”
  “你家的烟囱。”我说。
  那天我卸下了她家装错风向的烟囱,却发现没能为装上去。后来就放在那,我想第二天就去给她装上,但第二天我们审了死啦死啦。
  小醉安抚地说:“没事的。我现在做一个菜就出来,放一放烟。蛮好的。”
  “蛮好的?”我问
  “蛮好的。”她肯定地说。
  我呆呆看着她,她很美丽,而且我肯定是除了我,别人看不出来的美丽。
  说到烟囱,就想到为什么要卸烟囱,和那个我不想再去的地方。我现在像条被等着拍拍头的哈叭狗,可连阿译都知道她只是一个土娼。刚缩回头的毒刺又开始抖擞,禅达的火山爆发吧,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我宁可掉回头掐死阿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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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发表于 2013-4-17 19:50 |只看该作者
于是我看着阿译,而阿译很警惕。“干什么?”
  小醉则把这误会为我要向她介绍我的朋友,“你的朋友?”
  “我的上司。他管好多个我。”我隐隐有些快乐地看着阿译受伤的神情,“这我儿子。”
  阿译说:“你……”
  小醉说:“我……”
  我发现我的手搭在雷宝儿头上,而那小子若无其事地舔着他的糖,但我心里的毒巢还在喷云吐雾。我伸手抢了雷宝儿的糖,“叫爸爸。”
  雷宝儿就叫:“爸爸。”
  我把糖还了给他,同时看到小醉曾经焕然了的神情变得很黯然。
  禅达的火山爆发吧,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我居然玩得很高兴。
  小醉艰难地说:“他好像你……漂亮。”
  我便把雷宝儿地脸转过来,捏得他的嘴里几乎要流了糖汁。“像我吗?漂亮?”
  小醉把雷宝儿从我手里抢走了,她蹲着。她不看我了,只是对雷宝儿没来由地爱怜着。
  “叫阿姨。”小醉跟雷宝儿说。
  “是小阿姨。”我纠正道。
  郝兽医说小孩闻味认人的,大概是真的,雷宝儿立刻亲热地对准了小醉,或者我该说他和他龙爸爸一样好色的。
  他乖乖叫道:“阿姨。”
  “好乖好乖的。”小醉从手上捋着一个玉镯子,那玩意儿戴得很紧。所以她大概捋得自己很痛,而且才褪出一半,“这个送给你。”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
  小醉捋得自己都快哭了,“戴好久了。要费力气。”
  “你妈给的嫁妆吧?给小王八蛋干什么?!”
  我都听见她捋得自己骨头响了,咔地一声,终于捋了下来,小醉连忙擦掉也不知痛出来的还是怎么出来的眼泪,然后把那玩意套在雷宝儿手上,“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我便去雷宝儿手上夺。而雷宝儿七拧八拧地绝不就范,还加上一个小醉竭力阻止。
  “还回来!干什么玩儿真的?”我一边夺手镯一边对小醉说。
  小醉一再说:“送给他啦,真的送给他啦。”
  “阿译!”我在纠缠中抬了头向阿译求助,“这小王八蛋是我什么人?”
  阿译脸上悻悻的表情立刻让我后悔了,我想起来我们刚还在互相扎刺的。
  “他是你儿子没错。可她是你什么人?”果然。阿译如是说。
  我大吼:“你是我什么人?一个为了不尿裤子只好对我放黑枪的人!”
  小醉呆了,雷宝儿也被我吼呆了,没呆的是阿译,他声嘶力竭地抡了回来,“我是被你们当日本人一样待的异端!就算对日军你们也没有对我这样的仇恨!”
  然后我们听见一声炸雷,在禅达某个遥远的地方绽开。
  小醉发着呆,并且本能地拉着架。“你们……要下雨啦。”
  我和阿译发着呆,听着那声炸雷后的连接几声炸雷,以及一种怪异的呼啸。
  禅达的火山不会爆发,泥石流也不会席卷这样平缓的地形,但是——
  “趴下!”我大叫。
  我把小醉和雷宝儿全扑倒在身下,阿译无措地跑向一个地方,在险些撞墙的时候终于学样卧倒,呼啸声飞越我们头顶时快要刺穿了耳膜,而后巷头炸得天崩地裂,幸好那里并无人烟。
  我一下明白了,“日本人!打过江啦!”
  阿译现在没有怒气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蔫头搭脑地,“怎么办?”
  “回团里!在这里就是散兵游勇!”
  何止散兵游勇,我们根本也武器也没有,阿译立刻也觉得这种决策是何等英明,他已经开始拔足狂奔,我盯着他的屁股拔步,几乎被绊了一跤——雷宝儿抓着我的裤腿,说:“我要回去!”
  我茫然地想起小醉还在旁边,就说:“你跟阿姨待着!”
  “我不认得她!”
  “你就当她是你妈!”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小醉茫然地跪在那里,我这话让她清醒了些又茫然了些,于是她茫茫然把雷宝儿抱在怀里。
  我把雷宝儿抢出来,往旁边一坐——这么皮实的小子先一边待着吧。我扶着小醉,觉得她轻飘得不行,而小醉让我觉得弱得不行。
  “你不要死。”她说。
  我瞪了她一会儿,狠狠亲了她一口,然后我开始狂奔,我知道我奔的时候会瘸得越发难看,所以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又把雷宝儿拉回来,在怀里抱着。
  “王八蛋才是他爸爸呢!他不是我儿子!”我大叫。
  我不知道在越来越密集的炮弹中她是否听到,只知道我拐过巷弯时她还抱着雷宝儿跪在那里,我只庆幸当日军找准了试射点后,就不再往她所在的地方开炮。
  我在近处地烟尘和远处的爆炸中奔跑,阿译的屁股有点儿遥远,幸好他跑得很跌撞,并且常做不必要的掩蔽动作,以至我这瘸子都追得越来越近。
  一只蜗牛——我是说学生追在我身边,跟我说:“老总,给支枪吧!一块儿抗击倭寇!”
  我哇哇地吼回去:“妈巴羔子老子自己还现找枪呢!”
  他很失望地站住,我没管他,烟尘把他遮没了。
  这个晴天已经不再像晴天了,但是我终于追上了阿译。
  阿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回团里……再怎么办?”
  我理直气壮地答:“问死啦死啦!”
  这答案很无赖,但很有效。是啊,管他对错呢,有个人会帮我们拿出主意。
  然后我就被一家院门外倒着的一辆脚踏车绊到了,摔得如此惨重,以至阿译要回身扶我。
  我踢了一脚那脚踏车大声地骂:“简直是日本鬼子的地雷!这破车——”
  我没往下骂的原因是因为这破车实在破得非常熟悉,它没有车座。然后我们看着狗肉像——发狗炮弹一样从烟尘中飙了过去。
  “团座他——”阿译说。
  话音未落,一个爬墙又踩中了浮砖的家伙扑通一声从我们前边的墙头摔了下来,声都没吭半个,推起我们身前的脚踏车就开始助跑,那家伙上装扣子没扣,裤子倒是扣啦,但皮带迎风招展地挂在裆头。
  我叫道:“……死啦死啦……”
  那家伙飞身上车,然后在一声惨叫中又摔在地上——你尽可以找一截光杆用他那种姿势飞身上去试试。
  死啦死啦便爬起来冲我们大叫:“我钢盔呢?!钢盔呢?!”
  看他那架势,倒好像我们是跟他一块来的,并且他在进这不知道做什么的院子之前把钢盔交给了我们保管似的。院门子开了,一个女人——她不去做土娼太浪费了,烟视媚行的,而且是在这种时候,一手拿着钢盔,一手拿着死啦死啦的外带,她拿外带的头敲了一下钢盔。
  死啦死啦便冲过去拿了,百忙之中还要挤一个男女之间的媚笑,“走啦走啦!”
  那女人叮嘱:“过来玩哦。”
  死啦死啦眼观六路地媚笑着点了点头,把车座——就是他的钢盔,扣在光杆上,外带都没空系,搭在肩上,这回成功地上车了——我和阿译晕乎乎地追在旁边,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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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7 19:51 |只看该作者
我边追边问:“那个?谁呀?”
  死啦死啦说:“巾帼不让须眉吧。炮打成这样还知道卖弄风骚,要招了她扛枪怕是比你们都好使。”
  阿译追问:“谁呀?”
  死啦死啦说:“战防炮。”
  “谁呀?!”我有点儿急。
  死啦死啦到底回答了,“咱师军需官在禅达养的小老婆。”
  我和阿译都噎得立定了,那家伙脚下如风,一辆破车都冲出一小段,我们咽下这股怪兮兮的玩意儿后再度追上。
  “怎么办?团座?怎么办?”阿译一叠声地问。
  “要完!有麻烦!小日本爱死了中国的三十六计,现在看他们筑防就是让咱们安逸,中国人又就爱安逸——是传染病!我都被你们传染得以为小日本还会给咱们多少时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大吼:“现在傻子都知道!问你怎么办?”
  “回团!回团!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于是我和阿译面面相觑,一边跟着他的破车玩儿命地跑。
  回团,是想回到这家伙身边,在他身边让我们觉得安全。可回到他身边,立刻就想起来了,在他身边绝无安全可言。
  今天帮迷龙搬家的家伙们还在路边,了不起的是迷龙还赖在床上,更了不起的是他老婆仍然陪着。这地方视野可以直看到山边,一帮混蛋在那片景致中分辨着炮声的方向。
  冷黄脸还就着窗洞在跟迷龙置气,“打炮啦,军爷。”
  迷龙神闲气定地说:“天没塌呢。塌了也就死你家门外。”
  冷黄脸也不是善茬儿,“那我那生枢就留给你用啦。”
  “那不用。我这人活着要住个好房子,死啦草席卷巴卷巴一埋就行。”
  “那就接着。”
  “王八接不着。”
  而这时死啦死啦蹬着破车,我和阿译跑得半死不活,从坡上一路叫嚷下来
  “怎么都死这?还在搬家吗?搬你个乌龟壳!迷龙你弄这么大口床,是要全伙人都上你床吗?”
  不辣宣布:“师部被炮击啦!”
  死啦死啦简直是幸灾乐祸,“让他们疏于防范,找个那么扎眼的地方!——走啊。跟老子去打仗!迷龙滚下床!放下鸡巴拿债本子,讨债的时候到啦!”
  我们乌匝匝呼啸而过,那乱劲儿比冲南天门还过。于是迷龙被晾在床上,他望炮火望我们望他想住的房子望被我们扔了一地的家具,最后望他老婆。
  “相好的!老子没叫日本人打死再来接着跟你玩!”跟冷黄脸说完,迷龙对自己老婆说,“你也是。”
  冷黄脸接口道:“王八接不着。”(`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迷龙噎了半天。“……千年王八万年龟!谢你给老子祝寿啊!”他喊完了就冲他老婆说,“我做本份事去啦。”
  迷龙老婆叮嘱他:“别冲得太前,那不是对得起你弟兄。”
  “嗯哪嗯哪。”
  他有口无心地应,全神贯注地跑。大有后来者居上之意。
  豆饼一一直还在那里死着,只是因为迷龙跑啦。已经没那么坚强。
  “迷龙哥?迷龙哥?!”
  “打鬼子啦!打鬼子!”迷龙招呼着。
  于是豆饼就翻起来跟着跑。他跑了,门也开了,冷黄脸站在门洞里,在门洞里支了张小桌子,他真做了两个菜。
  迷龙老婆就只好远望那个背影合入直通往怒江东岸,城郊没边的青空绿野。
  我们乱哄哄从禅达街头跑过。我们不算最乱的一群,还有很多的兵也在跑,他们有枪,我们没枪,可我们总还有死啦死啦这个苍蝇头,他们是无头苍蝇。
  阿译认出来了,“那是守东岸防线的兵!”
  不辣便冲一个最近的嚷嚷:“日军打过江啦?”
  那兵叫唤着:“打过来啦!往东跑吧!”
  我倒是看清了他的番号,“瞎问什么?他是守师部的!”我找准了另一个兵,“你是守东岸的?”
  那兵答道:“是啊,打惨啦。”
  我问:“日军打过江啦?”
  “师部被占了啊!往北跑吧!”
  “虞师座呢?”
  “死啦!”
  死啦死啦叫唤着:“别再问啦!回团里!”
  他那破车轱辘蹬得都要飞出去了。我们也就再腾不出任何力气来哪怕他妈的骂一句。
  收容站门口机枪架着,如临大敌,但枪口对的倒像是从收容站外哄逃的别团兵。罗金生没去给迷龙搬家,坐镇着机枪,倒是杀气十足。狗肉则早到了。蹲在门口气定神闲。
  死啦死啦一车当先地到达,我们半死不活地追在后边。他把车停了,把车座——也就是钢盔扣在脑袋上,车就扔原地不要了。
  然后他边系着皮带边问:“有跑的没有?”
  罗金生报告:“有!被我们弹压啦!”
  死啦死啦便整着他那因不可告人之事而凌乱的衣服,一边往院里进,“像样儿!全团集结!”
  罗金生说:“团座。虞师座死啦!”
  他的表情和陆续跑到的我们的表情都表明一件事。我们也想加入那群哄跑的兵丁。
  死啦死啦挥手:“再查。”
  罗金生便把机枪一拉栓,对了离他最近一群从收容站外哄跑过去的兵。“呔!虞师座呢?!”
  “日本人第一轮炮就把他炸死啦!”
  我们便看着死啦死啦,等他一个结论。那家伙的表情很怪,绝不是悲伤,倒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强忍欢爽,还是强作悲伤,这让他的表情有点儿很难堪的扭曲,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做了,“走啦走啦!全团集结!当兵的哪儿能被打死在自己窝里?”
  我们面面相觑。
  “还要集结?”我问。
  “我刚收到的消息,虞师座已经干过怒江啦,歼敌双万,正率精兵直扑密支那!”
  我们再一次面面相觑,看他像看神经病。
  “……这个,不可能吧。”阿译很怀疑。
  “最好的都不信,干吗要信最坏的?”死啦死啦看起来要抽自己耳光,“居然连我都信啦日本人会让我安安生生拉出一个团再打过来!”
  “咱们也就一个多营,过半的人没枪,过半的人都没摸过枪。”我说。
  死啦死啦也有点儿没辄。看看我们,又看了眼一直在我们收容站外哄逃的溃兵,说:“下他们的枪!”
  于是我们那位重机枪手又一次猛拉开马克沁的枪栓,“呔!要逃命的就地扔下八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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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7 19:52 |只看该作者
我和阿译等等一帮老兵油子在试图把我们的五百来人整成一个队形,那几乎是徒劳。
  溃兵被我们拦截着把枪扔下,它渐渐地成了一个小堆。
  死啦死啦一边忙着把自己绑扎得像个枪库一样,一边对着我们嚷嚷:“整好一队就去捡枪!每人四十发子弹!”
  迷龙冲着他吼回来:“咱们就三种子弹!缴下来的枪倒有七八种!”
  “那就路上再抢!”
  狗肉看起来和他一样好战,很欢势地对着这个那个猛扑,我们不止一个人被它扑得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鬼扯虞啸卿已经打过怒江,可我确定他是一听到虞啸卿死啦,便立刻比狗肉还要欢畅。我便一边吆喝着那帮刚吃几天饱饭就要拉去挨枪的炮灰兵,一边想着他和虞啸卿到底是怎么个见鬼的交情。
  我们破破烂烂拼拼凑凑的队伍行进在禅达的街道上。百姓早藏没了,目中所见尽是跑都跑得没个方向的溃兵。我们拉杂的队形在街道上排挤着迎面而来的溃兵前进。
  迷龙又拿回了他的机枪,这回是七点九二的捷克造,豆饼又背着大堆零件弹药在他身后连呼带喘。郝兽医背了足三个医药箱。丧门星又背了砍刀。不辣像在南天门上时一样,连绳子带装具在自己身上绑满了长柄手榴弹——不管愿与不愿,我们关于战争的记忆多少复苏。
  死啦死啦一定很高兴虞啸卿死了。这样他就不用等命令了,我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拉扯着几百个没打过仗的,抬着挺推不动的马克沁,拿着驴唇不对马嘴的枪和子弹。向东岸江防前进——这是死啦死啦地命令。
  我小声地和打了鸡血似的死啦死啦嘀咕:“你又要来次南天门吗?虞啸卿死了呀,你独个儿靠这堆破烂把日军打回西岸?”
  “别老惦记虞啸卿,他跟你们一路货。死了你们没什么大不了,死了虞啸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还是你们。”死啦死啦说。
  阿译说:“跑的人太多了呀。现在怕是半个师都跑掉了。这样到了江防,我们怕也成撞石头的鸡蛋了。”
  这倒是提醒了死啦死啦,“散开,把街堵了。谁要还顶着我们逃,开枪。”
  我们立刻都沉默了,也没一个人去发他的号令。
  死啦死啦喝道:“一个跑的能卷走十个,十个卷走一百个!你们知道为什么总打败仗!最后日军还要指着尸体说,这是沙子堆出来的军队!”
  我们没动静。
  我们太知道了。因为通常我们就跑在他要我们以枪相向的对面。
  死啦死啦大叫:“给我堵街!排头兵上弹!”
  我们散开了,我们上弹。但我们拿着上了弹的枪就像拿着烧火棍子。溃兵仍在向我们涌来,想从我们中间挤出一生路。
  我们没有人开枪,死啦死啦砰砰地往他们头上开了两枪。
  “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虞啸卿死啦!你们掉过头!川军团担任反攻!”
  那边立刻就回过来了,“日你妈的川军团!”砰砰的两枪从我们头上飞过,投桃报李,也是两枪。我们轰的一下,把枪都抬了起来,但只有一个开枪的——死啦死啦一枪洞穿了对面开枪兵的头颅。
  我们看着对面那个濒死的兵,枪摔掉了,他被几个同僚扶着,脑门上带着一个弹孔,瞪着我们。
  迷龙便把机枪对空了,轰轰地搂了一个火,弹壳烫得他周围人连闪带退。
  “都他妈掉头啊!这疯子真杀人的!”迷龙嚷嚷着。
  溃兵惊得往后退了一退,那个挨枪的兵没了凭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迷龙不愿意去看他,因为那是曾被他打断条腿而没去成缅甸的羊蛋子。
  死啦死啦对溃兵说:“虞啸卿指挥不当,死不足惜。可你们这么乱哄哄跑散了编制,是要再来回野人山吗?掉头回去。川军团死顶,你们看我们打得怎样再决定上与不上。”
  那边没吭气,不知道是被他打动还是慑于我们成街阵列的枪口,这个不得而知了,因为从斜刺里射出来的成排重机枪子弹打碎了顶上的屋檐,我们两厢都往后退着,这样的速射根本不长眼睛。
  一辆威利斯从斜刺的巷里挤了出来,我不知道它是抄什么近道才想起挤那么条仅容一车的道儿。虞啸卿站在车上,架着车载的勃朗宁M1919机枪,他家张立宪、何书光们四面八方地卫护。四个亲信全身倒有七八个随时可以喷出子弹的枪口。
  “他说了八个字,我现在补上。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这没有道理好讲。”虞啸卿说。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虞师的嫡系眼中,虞啸卿在他们眼中的威望远高过死啦死啦在我们眼中的威望,对我们死啦死啦要费唇舌,对虞啸卿,从他现身。嗡的一个声音在溃兵中间传开了,刚才还逃得人模鬼样的家伙们脸上便绽现了光华。
  虞啸卿也就再不废话,“张立宪,何书光,去带他们组织反击。”
  那两位利索得很,下了车挥手便走,满街溃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的羊蛋子没一个拉下。然后虞啸卿便在车上看着我们,他扶着机枪,所以枪口也好像有意无意对着我们。我们还好点儿,反正虞啸卿也不屑于看,可怜的是死啦死啦,被他看得一脸难堪。
  虞啸卿问:“你刚才嚷什么来着?”
  “川军团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做人做到如此晦气。何不赚个爽快?”
  “虞师座殉国,”死啦死啦涎不知耻地说,“幸好是个谣言。”
  “我本来就死不足惜。说我的指挥失当。”
  死啦死啦就一脸暧昧地笑笑,“师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样的事吧?”
  “你忙的什么?东拼西凑?偷蒙拐骗?强丐恶化?挖人墙脚?”虞啸卿有一种“你当我不知道吗?”的表情,“我没有这份天才。”
  死啦死啦说:“都是养家糊口的琐事,师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啸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于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见日军在对岸筑防。就高兴了,安心了,真以为会给我个整年来练得兵精马壮。结果呢,哄得我们埋锅造饭,他们再呼的一下杀过来!这贱招从东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贱的还是我,居然就上当!”
  虞啸卿冷眼瞧着,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轻不重地打着自己,虞啸卿就一脸阴晴难辩地看着他打。
  “最贱的还是我,不光上了当,还被指着和尚当贼秃骂。”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便不要脸地笑,“国人太爱安逸啊,没了安逸就怨天尤人。连师座这样的人杰都没逃得过去。”
  “谢你苦药。好像还有?”
  “还有就是师座实在太人杰啦。”
  “我现在心情很糟,什么马屁都会拍错地方。”虞啸卿面无表情地说。
  死啦死啦说:“岳爷爷,人杰也,可他死了,岳家军就散啦。师座的兵龙精虎猛,可一听师座成仁的谣言就溃了。师座露一脸就力挽狂澜,师座要露不了这个脸就一江春水了。这样的虞师是纸搭的房子。禅达的雨水很多。师座,这样仰着跟你说话,两个人都很累。”
  他那种说话的语气实在让我们捏了把汗,因为像和我们说话一样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虞啸卿在沉吟,然后下了车,放弃了那个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车的高度。
  当他和我们同一个高度时,我们发现虞啸卿很黯然,很疲惫,甚至有一种压抑着的疯狂。我们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但此时此地倒并不值得稀罕。
  虞啸卿对死啦死啦说:“川军团别管啦,来做我的主力团团长吧。”
  失惊的是我们所有人,而虞啸卿只盯着死啦死啦一个人,他张开手,让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团团长,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紧内松,自己又阵前失惊,我刚去弹压,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啸卿的那种表情让炮声都似乎离我们很远。虞啸卿忽然摇头,发着怔,忽然对自己摇头,“不是的。我砍人不会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时候沾上的。”
  那家伙现在又脆弱,又疯狂,我们默然着,并不是被他的伤恸打动,他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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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发表于 2013-4-17 19:52 |只看该作者
“是的,照你说法,慎卿没大错,只是太信他只练兵不育人的老哥。主力团给你,你是我听到在大叫反攻的第一个人。”
  死啦死啦声音很低,“……还是川军团我信得过。”
  现在我们不为虞啸卿讶然了,我们为死啦死啦讶然,虞啸卿也同样在讶然,兼并之以愤怒。
  “主力团用不着你再去做那些下九流的事情,你可以全心全意做你该做的事情。”这样的劝诫让虞啸卿恼火,因为他从不劝诫,他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扫了我们一眼,“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这种本事不是用来跟痞子和官僚婆婆妈妈。”
  死啦死啦也看我们,而我们绝不敢抬头看他俩位。
  “没脑袋的刑天,已经给了我啦。我欠了债,要赖债就要有人没脑袋啦。”死啦死啦说。我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瞄见,便冲我挤一个让虞啸卿看了加倍生气的笑容,“有个讨债的跟我说,我欠南天门上一千座墓。”
  虞啸卿不再说了,他那人能说到这种地步已经让自己都惊讶了,“好吧。与你的川军团共存亡。知道我为什么没调你们上战场?因为怕江对面的竹内连山,一见这样一堆破烂儿,呼的一下便打将过来。”
  一师之长,当面辱绝自己的部队,我们知道虞啸卿已经出离愤怒。虞师为嫡系。主力团是虞师嫡系,背景比袜底子还臭的死啦死啦刚对着嫡系的热脸蛋送上了冷屁股。
  而死啦死啦还要回嘴:“那可倒好。竹内呼的一下打过来。我们这堆破烂儿呼的一下把他们盖到江里。然后那么多不破烂的一看,呼的一下就打过江去啦。”
  “好吧。”虞啸卿这两字说得比上一回还冷淡,“川军团,祭旗坡,本来那里不打算设江防的,现在看是宁滥勿缺了。”
  死啦死啦说:“我没物资。”
  快气成烧夷弹了的虞啸卿讶然之极地看着死啦死啦那张绝不知耻的脸。看了看死啦死啦对他摊开的手。
  “原来你真是个补袜子的。”他说。
  日本人的炮火在横澜山的江防阵地上远远地炸,我和死啦死啦,还有狗肉,坐在虞啸卿的吉普上,连同老虞的司机和车上的机枪,这是我们仅有的一辆车,带着笼络来的垃圾兵向祭旗坡推进,死啦死啦一直在研究车载机枪。
  死啦死啦显示了他的气节,有气节完啦就开始要饭,要了装备要兵员。要了主阵地要侧翼防护,要了侧翼防护要炮火掩护,最后连虞啸卿的座车也被他要了,连同司机和车上的机枪,最后虞啸卿只好现征了运输营的卡车做临时座驾。”
  死啦死啦问我:“传令官。这个勃朗宁怎么使?”
  我帮他解决卡住的工序,边说:“咱们是固防,老掉牙的马克沁其实比勃朗宁好使,不用换枪管,只要有水有子弹就能打到死。”
  那家伙聪明得很,立刻就会学会了。“有才。烦啦。跟着我,你会不会觉得……”
  我看他用啮牙咧嘴和痛不欲生的表情来表现我可能觉到的东西。“活见鬼?”
  死啦死啦说:“委屈。”
  我多少吓了一跳,“委屈?!”
  “装了满肚子用得上的学问,还从不乱掉书袋子,还满嘴粗话。一个打了四年还没死的读书人,宝贝儿。”死啦死啦坏笑着说。
  “一个恶嘴恶舌的死瘸子。”说完我不看他,装着忙活把被他捣腾过的机枪复位。
  这是他头回说了句让我觉得温暖的话,不是因为褒奖,我当那是挖苦,是因为他问我委屈,我每分每秒都在为我和周围的混蛋觉得委屈,也不光因为这个,也因为他刚选择了和我们同命。
  “……我说你呀。”我说。
  死啦死啦问:“怎么?”
  “为个炮灰团,干吗开罪翻脸就能把自己亲弟弟一刀两段的人呢?”
  “……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再利的刀也不能拿来砍死树疙瘩。”
  “谁管姓虞的。说你呀。为个炮灰团。”
  “也不为你们。”死啦死啦说。
  “为什么?”我问。
  死啦死啦似乎并不想说这个话题,草草地用“本该如此”结束了这个话题。而这时我们已经抵近了祭旗坡下,他转向车后跟着奔死的人渣们,立刻找到了自己有兴趣的话题,“我说弟兄们哪!临战在即,可我旁边这个家伙叫我们炮灰团!”
  他可太他妈缺德啦,立刻就骂声一片,尤其是迷龙不辣那伙人,本就跑得气不顺啦,捡了泥巴石头照我砸。
  可那家伙绝对不是要损我一德就拉倒地,他更可劲地嚷嚷:“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死瘸子实在是太会起名字啦!我叫死啦死啦!你们是死啦死啦的炮灰团!一帮天杀地!一炮灰跟我冲啊!”
  然后他又一次发出在缅甸、在南天门都发出过的那种鬼叫,但他不是冲在第一个的,狗肉一狗当先,我们呜哇喊叫地飞扬着手上拼凑的器械,似乎要踏平那座我们曾爬过一次的山丘。
  我们在山路上连滚带爬,手足并用。
  火车不是推地,泰山不是堆的。不吹牛皮,哪怕现在山头已被日军占领,我们也能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把他们撞下去。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同命。
  阿译这回本来又要滑下去的,但居然抓住了一棵小树,亡羊补牢。
  山脊线在我们摇晃的视线和呼哧大喘中接近。
  当我们追随着狗肉的身影冲上山脊,原来还远的枪炮声一下就近在耳边了,火线在两岸和江面上穿梭织网,烟尘、爆炸、呛人却让我们觉得久别了的硝烟味,东岸发射的炮弹在西岸炸开,西岸发射的炮弹在东岸迸射。日本人的飞机从江谷里呼啸而过,在我们头上压低。然后机枪弹在我们邻接地横澜山阵地上迸射。
  死啦死啦大叫:“掘壕!找掩蔽!”
  我扑倒在地上,开始像别人一样给自己狂刨一个散兵坑。我们都在忙这样的事情,就像一群士拔鼠。迷龙端着机枪冲到一棵树后找好了隐蔽,豆饼惯性地往他身前一趴充作枪架,被迷龙一拳砸开——他的捷克造是好的,用不着人肉架。
  迷龙冲豆饼喝道:“帮老子挖坑去!”
  我的小铲头上下翻飞。连呼带喘,这种由低至高的冲刺真是每次都要人半条命。郝兽医也在我身边忙活,喘得你还得担心他死过去。
  郝兽医劝我:“歇歇歇会儿……歇会儿……”
  我不敢歇,铲子倒挥得更猛了,“他妈的我得挖两个!”
  郝兽医呼哧带喘地说:“……帮你……帮你……我挖了也用不上,待会儿就满地爬……伤员……到处都是伤员。”
  我在百忙中抬望眼,死啦死啦在树后使用着他的望远镜,转过头来看了我们莫名其妙的一眼,那种莫明其妙不是对我们而发,是他从望远镜里带过来的。
  “停!”他说。
  我们这些靠前边的算是停啦。后边还在不要命地挖,我们停了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而支着机枪拉了半天架子的迷龙也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冲着死啦死啦抱怨,“也不打我们呀?”
  死啦死啦也不说话。又开始使用他的望远镜,炮火连天的倒是很热闹,可根本不落在我们这,他干脆是连隐蔽姿势也放弃了,我们一帮老油子也凑上去看。
  南天门上袭来的火力几乎完全着落在横澜山上,即使偶有落在我们祭旗坡上的。恐怕也是那个打晕头了的瞎眼炮手。即使这样,战局仍是一边倒的局势——完全倒向东岸江防的局势。横澜山主力团的筑防本来就做得十足十,日军的炮火和平射火力根本不妨碍横澜山那些隐蔽良好的阵地里射出火线,把在江面上乱成一团的强渡者逐个射杀。
  而虞啸卿显然也已经把他的后院整理好了,榴弹和烧夷弹飞越横澜山,在西岸江滩进退两难的日军之中开花。
  我们只能带一种闪了腰似的表情,呆呆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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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发表于 2013-4-17 19:53 |只看该作者
如果祭旗坡上有日军,我们一准儿把他们摁回怒江吃水,如果有的话。可现在是怒江的漩流太过热情,把日军留住了吃水。聪明人做出蠢事来能把傻子气死,竹内连山把固防的文章做了十足,却在一条暗流赛似鬼打墙的江里吃了瘪,他们的强渡兵力根本无法在东岸做有效集结。
  不辣喃喃地说:“……根本不鸟我们呀。”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眼,忽然开始鬼叫:“支上重机枪!”
  于是开始打架子筑掩体支我们仅有的一挺马克沁和一挺M1919,重机枪组现在舒服啦,他们一挺机枪足有十多个无所事事的人在伺候。
  那是泄愤。照我团刚翻了一倍的重火力来看,南天门上的日军也许会鸟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向横澜山的十几门平射炮和上百挺重机枪发射愤怒的子弹。
  罗金生坐在他的马克沁后边,连枪声响得都是有气无力的,空空空,空空空。
  那挺勃朗宁也在响着,当当当,当当当。
  两道火线钻进庞大无比的南天门,根本没动静,照旧没人理我们,倒是横澜山的集火打得惊天动地,西岸还想强渡的日军早已经被炸收摊了,现在是直瞄和曲射火力都在集歼仍困在江心和少部侥幸过到了东岸的日军,而南天门上的火力集中于横澜山,力图抢回那么一小部分的攻击部队。
  我们早已经不再掩蔽,也无需掩蔽,我们像路人一样站在祭旗坡上,看着横澜山与南天门的交火。
  迷龙拿肩膀拱着罗金生,“我打会。我打会。”
  罗金生怀疑地说:“你会吗?会吗?这是马克沁!”
  迷龙吩咐道:“……豆饼,把咱们家伙架上!”
  死啦死啦说:“轻机枪打不着。浪费子弹。”
  迷龙便求援地看我。
  我赞同死啦死啦,说:“绝对浪费子弹。”
  迷龙坐下来的动静就像臭炮弹落了地。而我们继续观望。
  喊完了天杀的炮灰,却连一颗枪子儿也不曾光顾。我们闪了腰,我们也丢失了一个被人看得起的机会。
  日军打过来时主力团就跑剩了一个营,就这一营人也把冲得七零八落的攻击给顶住了,到跑掉的人被虞啸卿堵回阵地时,结果也已经定下来了——主力团大功独揽,我辈则如臭炮子的青烟。
  我看死啦死啦,那家伙脸色不好看,瞪着江心打着旋已剩不下几个的日军。
  逆流而上的勇气,漏船载酒的运气——虞啸卿一语中的。他为了这么个虚无的结果开罪了最不该开罪的人,我打赌他本是想在祭旗坡上扳回一本,现在,他与我们同殇了。
  死啦死啦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定了,是偏向于阴,并转了雷阵雨,他转头看了看我们的神情,我们大部分乐着,小部分茫然着,无论如何,这是件快乐的事情。
  死啦死啦连连说:“丢人!丢死个人!丢个死人!”
  我说:“嗯,怒江今天煎饺子啦。日本饺子。”
  “我说的是我们!我们所有人!可耻!无能!孬种!杂碎!熊人!孱蛋头!哈卵!蔫孙!瘪三!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七七八八的夹缠不清!”
  我们都呆了,你很难听到谁把这样五湖四海的骂人话混一句里骂将出来,更重要的,我们没见过他这样无节制地骂人——他从来出格,但很有节制。
  不辣个不知死活地还要嘀咕:“这个是好嘛……”
  他被死啦死啦由上而下的一记扣得一声怪叫,死啦死啦此时虽未跳脚,那动势胜似跳脚。
  “没怒江你们一帮孙子大概都跑得离禅达五十公里远啦!兔子他爹得管你们叫小妈!你们要不要拜拜这条江啊?上柱香什么的?日本人管吹垮了元朝舰队的风叫神风,你们要不要管怒江叫圣江?”
  我们就使坏了,我们侧了身子,让他看见我们后边有几个家伙确实已经撮土为香地在那拜上了,那一小撮以满汉泥蛋为首。
  死啦死啦冲过去,连接两个大飞脚,于是满汉和泥蛋做了滚地葫芦。
  “别爬起来!跪着,就是方便别人踢屁股!”他像个疯子一样在我们中间到处蹿着,“仗了点儿天时地利沾沾自喜,还说什么老天开眼,终有正义——全民族的虚弱!我本来有十成十的把握把冲上来的再给他摁回怒江里去!”
  蛇屁股在我身后嘀咕:“还不都是在怒江里扑腾吗?”
  死啦死啦便瞪我,我便忙闪身,指牢了蛇屁股,“广东腔都听不出来?!”
  死啦死啦说:“不一样!他是我们亲手摁下去的!”
  不辣辩解:“……不还是摁到怒江里扑腾……”
  “不是!你们就再也不是残兵败将!不是还魂尸!”死啦死啦怒不可遏地站在祭旗坡临江的悬崖边,指着悬崖叫骂,“你们就是打了一场胜仗的……”
  当的一声,那声子弹的呼啸与远在横澜山和南天门之间的枪炮声迥异,它很近——我们看着那个指着怒江一副投鞭断流架势的家伙,他的钢盔打脑袋上冲天飞起,而他站在再多走一步就直滚进江里的悬崖边,背着我们全无动静。
  我们呆呆看着,钢盔飞起,钢盔落下,他还是戳在那里的一个背影,我们还是呆呆看着。
  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怒发冲冠,第二个词是脑浆迸裂。再后来我忘掉了任何词汇而只有一个想法,他死了,像要麻一样。
  我冲了上去,像我一样冲上去的还有迷龙、丧门星和郝兽医,我们想做的是抢回那具摇摇欲坠的尸体,免得它掉下去成了个一去不返的路程。
  尸体摇摇晃晃,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猛扑在地上才省得自己摔了下去,然后尸体翻了个身,向我们爬来,我们全伙子——至少是看见他的,也跟着木木楞楞地卧倒,尸体爬到一群趴在地上的我们中间。
  尸体给了我们一个诡秘之极的表情,以及做贼一般的小声说:“下面有日军。”然后他开始劫后余生地轻声大笑,“我钢盔呢?”
  满汉和泥蛋这样的菜鸟干瞪着我们,看我们这帮老兵痞子像蠕虫一样在悬崖边的地上爬行,一点儿也不紧张,只要你别站在死啦死啦站的那个鬼地方,日军所藏身的江滩于我们是垂直的甚至内凹的,我们打不着他们,他们也打不着我们。我们在这爬来爬去只是因为觉得好玩。
  不辣对着菜鸟们轻声地吓唬着:“砰。砰砰。”他一边做出千奇百怪的死相,让那帮傻子看得直瞪眼。
  死啦死啦拿棍子绑了面镜子探出去,下边砰的一枪给他打碎了,他把棍子探出去,下边又砰一枪,他就把树棍子一直探在那,让下边的日军砰砰着玩儿,直到有个枪法准得不得了的家伙把他的树棍一枪给打得飞掉。
  横澜山那边无论江面或者江滩上都已经没有活着的日军了,两岸在对射,但这种对射意义并不大。没有我们这边的尾声,按说今天已经收场了。
  两个残破的日军小队。几十个幸存者,被江水冲刷到祭旗坡的悬崖之下,连强渡工具都破碎了,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剩一个选择。
  死啦死啦扔了树棍,甩了甩震麻的手。翻个身躺在地上嘿嘿地乐。我们也心怀叵测地笑着,可以这样欺侮你的敌人,真是快乐。
  死啦死啦开心地说:“老鼠掉在水井里啦。”
  丧门星也高高兴兴地说:“困兽,困兽。”
  “游啊游啊游啊,游到死。”不辣给我们表演了一个死老鼠的样子。
  “你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每人带几个没打过仗的。”死啦死啦做了个下山包抄的手势,“下去,摸螃蟹。”
  这回我们有点儿愣了。我们看了眼他让我们带的那帮半兵半农的家伙,他们站得离我们很远,并且是刻意地远一点儿。从上了这祭旗坡。他们就在那发抖——仅仅是因为横澜山那边的枪炮响得比较猛烈,现在已经稀疏下来了,但他们还在抖,他们拿枪像拿着锄头,他们也知道那不是锄头。所以看起来他们恨不得把枪给扔了——就实在是一副我们这种老兵油子都觉得惨不忍睹的德行。
  迷龙不满地说:“带他们干啥?我家又不要脱砖坯子。”
  不辣也说:“农忙还早。我家也不用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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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7 19:54 |只看该作者
我问死啦死啦:“下去干什么?小日本枪打得多准你也看见啦,干什么要下去?”
  “那怎么办?现在冒头就挨枪。”死啦死啦反过来问我。
  我瞪了他一会儿,我不相信他是这么笨蛋的,但也说不准,偏脑筋的人有时候就能偏死。
  我建议说:“手榴弹啊。我们把手榴弹扔下去就行啦。”
  那家伙的赞扬总让我觉得像个圈套似的,“对对。你扔。你扔。”
  不辣踊跃向前,“我扔我扔。我背上来的我扔。”
  如此积极是因为他是我们中间带手榴弹最多的家伙。我们管他呢,在他的抗议声七手八脚把他的手榴弹给抢走了一多半,不辣死死护住了剩下的几个,并且抢在迷龙之后往悬崖下扔了第二个。落差很大,我们几乎不敢让手榴弹在手上有过长的延时时间,直直地让它落下。我们听着下边传来的爆炸和惨叫声。
  然后南天门上的步兵重火力开始向我们射击了,还未经修正的九二步炮炮弹在几十米外炸开。
  我们回望了一眼,那帮壮丁命的兵渣子现在自觉得很,现在全趴下了,惊恐地瞪着我们。
  死啦死啦冲着他们叫:“找隐蔽啊!掘单兵坑!再连点成线!挖成交通壕!”
  这个他们拿手,我们身后瞬间就快成开荒地了,锄头锹头铲子头再次飞扬,泥土和草叶子满天飞溅。
  我们这帮老家伙并没隐蔽,在耗了整整一天后,日军的火力现在有点儿后劲不足,跟我们曾经遭遇的那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我们尽可以趁着夜色继续趴在崖边干我们的活儿。
  死啦死啦催我:“扔啊。怎么不扔啦?”
  我怀疑地瞧他一眼,又扔了一个,并且在那个手榴弹爆炸的同时扒着崖边下望了江滩,这回下边的日军残部不射击了,枪法再好也不可能顶着不断扔下来的手榴弹射击。
  我懊恼地缩了回来,“下边有个死凹角!不要脸地都缩到八杆子打不着的死角里去啦。”
  阿译说:“他们也都是日军的精锐。”
  “什么叫也都是?我们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吗?”我问他。
  死啦死啦就在旁边嘿嘿地乐,他悠哉游哉地说:“要是我呀,就一开始连个石头子都不往下扔,先去弄个油桶来,填上几十斤炸药、几捆手榴弹、几十斤的碎玻璃锈铁钉什么的,往下一扔。轰隆一声,至少是死一半蒙一半,天下太平。”
  我们瞪着他,这么损地招也就他想得出来,问题是他放在现在说。
  我不满意地说:“不早说?!看着我们乱炸,现在下边都做缩头乌龟啦,汽油桶也炸不着!”
  死啦死啦没听见似地,对着那帮运锹如飞的家伙下命令:“先挖深了,上边盖上木头,然后再挖通啦!”
  “……你存心的。”我说。
  死啦死啦不理会我。接着命令那些人,“散开一点儿!”
  阿译在那转着脑子。终于转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来,“得派人去江滩上堵住,要不他们省过神就跑林子里去啦,不好找的。”
  死啦死啦当即予以否定,“不行。江滩上光秃秃,会被西岸当靶子打的。”
  我提醒他。“现在是晚上,对面看得清吗?”
  “反正不行。”
  我疑惑地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又不理我们了,像个看农忙的闲人一样看着那帮掘壕的土豆——他们现在倒成了阵地上最忙的人。
  校正过的日军步炮开始第二轮射击,已经对我们的祭旗坡阵地形成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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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7 19:55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已经入夜,炮弹零星地在两岸爆炸,那更近袭扰而非压制。我们的两挺重机枪在夜色中盲射还击,空空空,通通通。
  也不知道谁在嚷嚷:“兽医,你有生意!”
  老头子便背着他的三个医药箱。沿着刚挖出来的简易壕猫腰过去。
  新丁们还像土拔鼠一样,在把壕沟挖得再深更深,炮弹虽然是零星的,却让他们有一种想钻入地底的欲望。我们老家伙则一定躲懒,我们窝作一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点儿郁闷。迷龙不知从哪弄到的烟丝,包了枝喇叭筒,我们轮换着抽。
  我们有了伤亡,因为我们有几百个你不喊趴下就不会趴下的笨蛋。并且总觉得再跑多两步就能跑赢炮弹。
  我们脚下的日军仍然活着。我们主要的成就是把散兵坑连成了简易战壕,我的大部分同袍擅长的是掘土而非打仗。
  不辣说:“老子拿绳子吊一箱炸药下去怎样?”
  我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算炸得着,他也一早给你打爆啦。”
  蛇屁股提议饿死他们。
  迷龙说:“如果老子的机枪现在在江滩上,堵着不让他们进林子,那是饿得死他们。可是老子在这儿。”
  丧门星问:“团长他想啥呢?”
  克虏伯说完“不知道”继续睡觉。
  烟递到我的手上,我拿着犹豫了一会儿,想是否要由一个不吸烟的瘸子变作吸烟的瘸子,我被人猛踢了一脚,烟掉在地上,我恼火地转身骂道:“你脸上生的是鸡眼吗?”
  那边比我更火爆,猛推了一把,让我还没站稳就又摔在地上,我看清那家伙是谁也就明白了他这样粗暴的理由——他是对我们从没好气的何书光。
  “如果不是在前沿我会拿鞭子抽你。你们团长呢?”
  我看清他身后是谁也就彻底放弃了再犟一下的想法,是虞啸卿、唐基和他的亲卫。
  “在检查交通壕。”
  何书光简短地说:“带路。”
  我的狗友们闪在一边,恨不得把自己在壕壁上贴成画儿,好让那几个一脸乌云的家伙通过。
  唐基招呼阿译,“林督导,一起过来。”
  于是阿译也只好跟着。我老实地带路,听着何书光在身后轻声咒骂:“这打的是什么鬼仗?”
  虞啸卿和天老爷合作,粉碎了日军攻势后便来视察我们。原来答应我们的补给有点儿缩水,几个掷弹筒,几挺轻机枪,又一个半死不活的壮丁连,对一个整天没派上任何用场的炮灰团来说,他可算一言九鼎地遵守了诺言,可虞啸卿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表现他的信诺,瞎子都看得出,他来找麻烦。
  交通壕位于前沿的半身壕之后,我团对付泥土地本事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晚上已经把其中一小段挖到了人头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挥人砌上护木。
  他看见我们时的表情,并不比我看见虞啸卿时好上多少。说白了,虞啸卿现在的表情恐怕要让弥勒佛也改作哭脸,并且离了老远便是他那种水泥钉似的切入。
  虞啸卿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禀师座,正在筑防。”死啦死啦报告。
  虞啸卿冷淡地说:“我不关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了天,那是纸飞机,承不住人的,现在你摔了个底掉。横澜山阵地已经全歼敌军,你们是全师唯一被敌军突近的防线,并且,至今仍未歼灭。你的阵地下面有多少日军?一个师团?”
  “大概四五十个。”
  “为什么吃不下?”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就沉默。我这会儿宁可看唐基,我知道那家伙很滑头,可那一脸那怕是做出来的和蔼可亲也比虞啸卿那张铁面皮好看。
  唐基试图缓解气氛,“师座告诉我龙团长是主动出击的。”
  虞啸卿毫不领请,“有个屁用!没头苍蝇也会主动出击!”
  “我这一团兵,就这几百人,真打过仗的怕还不到一个连。说句得罪的话,如果现在叫个兵,让他对师座开一枪,可保那兵没开枪会先尿了裤子。”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板着脸,“太高看你的兵了。我可保你下这命令的时候那家伙就能尿了裤子——你是说你占尽地利的一团人吃不下区区几十个残兵?我让张立宪带特务连过来,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就打过仗的这点人也够吃掉他们了。我是说,等江那边的鬼子再像今天这样盖过来,我们派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团死光。现在,几十个回不去的日军不足为患,我让全团轮番上,估计的损失不到一个连,可新兵就学会了打仗。”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慢慢来?”
  死啦死啦说:“慢慢来。”
  那绝不是商议,因为虞啸卿的脸青得快成铁色了,而唐基的笑脸也越来越和蔼了,我不知道哪个威胁更大,而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有点儿执拗,他根本不想。
  唐基打了个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督导,陪我看看你们的阵地。”
  我在眼角里扫着,唐基相当亲切地搭着阿译的肩膀,两个人沿着交通壕行了开去。
  言之有理连说两遍,便是言之无理,加上虞师座的脸色和唐副师座的笑容,便成了言之有理,我整死你。拿耳朵眼都想得出来,唐基叫了阿译去是为了知己知彼,我们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阿译一直在一丝不芶地向汇报着死啦死啦的业绩或者劣迹。
  当唐基走开后,虞啸卿的脸色反倒生动些了,他终于用一种看人的眼色看了会儿死啦死啦,那种绷紧的愤怒终于开始活跃起来了。
  他问道:“你觉得我欠着你的?”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莫名其妙,“什么欠着?”
  “南天门之战与我无关,我也从没想居你的功劳。但上边要想捧王麻子,就是会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把张三李四做的好事全压王麻子头上……你不要因此就心怀不满屡生事端,那我对你的最后一分敬意也就没了。”
  死啦死啦坚决否认有不满之心。
  虞啸卿:“那你这么做死一样的搅些什么?!”
  死啦死啦:“这是为了我们。”
  他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而虞啸卿的眼瞪得比他还大,那是惊加了怒。
  虞啸卿:“谁们?——好吧,你和你的渣子都滚下祭旗坡,我让特务营来了这残局。你可以混吃混喝,一边求老天爷让我军务繁忙没空想起你来。”
  死啦死啦:“江这边的都叫我们。”
  虞啸卿:“我羞于与你称们。”
  死啦死啦:“我今天说连师座都没逃过爱安逸的毛病,师座不还说谢你苦药吗?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就这毛病。多少年来这是个被人钉死了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儿。远的不说,说卢沟桥吧,日本人打不动了就和谈,和谈三次就打三次,我们不信都骗着自己信,日本人和谈时公然拿着地图在宛平标好炮兵目标的,准备好了当然再攻,再攻没攻下又说撤兵,喘了气再攻,我们也就想和平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虞啸卿的性子耐到再耐不住的地步就终于开始咆哮:“卢沟桥算近的吗?那你说远的是不是要远到宋朝去啦?!”
  “那我们近点。”死啦死啦很诚恳,尽管他的诚恳都让我觉得怪兮兮的,“就这,此时此地。我在对面被打得全军尽墨,尸骨无还,这么个惨法,可一瞧日军开始修防线就想,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连师座这样枕戈待旦的人也是一样。禅达,日军扑过来时都要烧城了,一看,没过江,又过上日子了。今天为什么不战自溃?要不是赶上怒江发威,咱们只好骂骂鬼子的祖宗就去做仁人烈士了……”
  我听见响亮的一声,虞啸卿打人快得看不清。我寻思丧门星多半打不过我们这位师座,死啦死啦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就一头撞在刚挖好的壕壁上。
  而虞啸卿向他招着手。
  虞啸卿:“站直,站直。我生平最烦就是空谈阔论,因为你这样太有想法的家伙正在摆道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叫人一道道摆掉——哪怕在你想偷着卖掉点儿武器养你的渣子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你也许能做点儿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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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发表于 2013-4-17 19:56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拧了拧差点儿没被打歪掉的脸,并且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做了呀,师座。我们拒敌于西岸。可东岸有日本人,我们就不会再睡着。”
  虞啸卿不愤怒了。因为他总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了,他也彻底惊愕了。
  虞啸卿:“……你想让日军过我们的江防?”
  死啦死啦:“就这几十个。他们也不可能回去。”
  虞啸卿:“你想让这几十个活着过我们的防线,进后方?”
  死啦死啦:“对。他们也扛磨得很,会像蟑螂一样活下来。”
  虞啸卿:“为祸民间?”
  死啦死啦:“您清楚得很,一群丧家犬,光日军今天的炮击造成的伤害也几十倍于这群丧家犬。而东岸有日军。禅达再不敢睡觉了,我们也不敢睡觉。”
  虞啸卿:“你里通外国。”
  死啦死啦于是苦笑:“这话真叫我听着委屈。”
  虞啸卿:“你草菅人命。”
  死啦死啦:“日本人要打过江,对着晕晕欲睡的我们,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杀。这事我今天说过,您说谢你苦药,药就是苦地,比苦还苦,认错容易,其实不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要改,要吃药。”
  虞啸卿:“你死有余辜。——中尉。”
  我一直到虞啸卿和何书光一起瞪我,才反应过来虞啸卿说的是我。
  我:“在。”
  虞啸卿:“拿起枪。”
  我端起我的步枪。
  虞啸卿:“对住那颗想太多了的脑袋。”他同时向死啦死啦解释,“让你的人毙了你,也许你会想得再多一点儿。”
  我慢慢把枪口顶住死啦死啦的脑袋。我很庆幸他没看我。他要看我,我也许就会撒手把枪丢掉。
  死啦死啦:“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虞啸卿:“我看你确实是弄丢了魂。上弹。”
  死啦死啦:“我说的是我们。”
  我把我麻木的手指放在枪上边,我以为它弯不过来,但在我的注视下。它弯过来了,我拉了枪栓。
  ——我躺在全军覆没的燃烧的阵地上,看着在火海中依次燃点的火柴头的小小火光;
  ——被我们打了的李乌拉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对我们升出他的碗;
  ——没魂的迷龙狂暴地在收容站里和我们每一个人厮打;
  ——没魂的阿译对我开了黑枪;
  ——郝兽医在坟山上对着我叹息:“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
  ——我在坟山上对着郝兽医叫嚣:“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
  ——死啦死啦在南天门上招呼着我:“喂,喂,魂呢?”
  ——康丫在刺刀面上看着他模糊的脸:“还是看不清。”
  我抬起头,虞啸卿正在对我吼叫:“开枪!还要我说几遍?开枪开枪!”
  我:“……永世不得安宁。”
  虞啸卿因我的噫语讶然了一下,但我不是一个值得他讶然的人:“开枪。”
  于是我开枪,但我开枪时抖得不成话,子弹贴着死啦死啦的头皮飞过。
  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着刚掠过子弹的耳朵痛苦地笑了笑:“妈的,一天两次,尽拿子弹给我剃头。”
  于是虞啸卿看了我一眼,我的枪口已经放低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向死啦死啦开枪的勇气,哪怕是十个虞啸卿一起向我下令。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比我利索多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枪顶在死啦死啦刚被顶过的脑门上。
  虞啸卿:“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
  那枪口便立刻杵在我脑门上了。
  死啦死啦苦笑,把我从枪口边拉开。
  “我不会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而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冷淡地看着我们,不表示任何意见。
  军人信奉一成不变的规则,用最顽固的方式维护顽固,虞啸卿是军人中的军人,也就是说他将最为顽固。死啦死啦也许会把我们的小命断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现在知道了,是全然无望。
  夜露打湿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我们中经常就有人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坡下的黑暗里,过一会又灰头土脸。身上披挂着草叶荆棘加入我们——一声不吭是我们此行是去给祭旗坡下残留的日军一个全歼,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惊动日军之间宁可选择前者。
  当死啦死啦把这团能打的人全码在一起也就这些人了,郝兽医在阵地上给人治伤,阿译督导大人在阵地上充充泥菩萨,其他全在。连泥蛋满汉也给拉来了充数——狗肉忽前忽后地逡巡在我们周围,从今天禅达被炮击时它便一副亢奋状态,一条好战的狗。
  我就偷瞧领队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一脸的郁闷,一直不怎么吭声。
  我:“肿啦。”
  死啦死啦便悻悻活动一下肯定还没知觉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老虎也给他打死啦。我现在觉得一嘴牙全假的,待会儿摘下来给你瞧。”
  我:“活该。”
  死啦死啦:“你也肿啦。”
  我便摸摸被何书光拿枪管子杵过的脑门,“枪筒子当手指头杵脑门,走火打死人也就跟杀只鸡似的。这种人惹不起的。不要惹啦。”
  迷龙就很高兴地扎进个脑袋:“谁肿啦谁肿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把那只脑袋推了开去,异口同声地说:“关你屁事。”
  死啦死啦:“我对吗?”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不等于错啦。我对吗?”
  我:“对错还没个虱子要紧呢。虞啸卿想要什么你真不知道?他就要两个字,‘全歼’。粉碎敌军必得之攻势,全歼来犯之敌于东岸,‘全歼’这两个字在他的上峰那里是很香的。他的虞家军就又可以壮大了。”
  死啦死啦讶然了一会,从他的反应我可以看出他压根就没想过。
  死啦死啦:“你怎么就会想到这些呢?”
  我:“垃圾堆里拱四年啦我!要想不到这些倒奇怪啦!”我瞅了眼他的表情,“好吧,我有颗小人之心,怎么着吧?”
  死啦死啦倒笑逐颜开,“让你做我的副官真找对人啦。你想到的我都没想到。以后就跟我同命吧。”
  我:“我不是你的传令官吗?”
  死啦死啦:“又升啦。传令官兼副官啦。”
  我便悻悻地骂:“宁可跟虱子同命。”
  迷龙的脑袋又扎了进来。“谁挨揍啦谁挨揍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揍了那脑袋。异口同声:“你挨揍啦。”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已经快下到祭旗坡临江的山脚。死啦死啦忙乎着把行军队形调整成战斗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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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
发表于 2013-4-17 19:56 |只看该作者
 莫名其妙我又成了他的副官,这不叫升官,而是说,你的生命里又要多了许多麻烦。譬如最大的麻烦来自眼前,虞啸卿只给了四个小时,在黎明来临前他不想虞师防区里再有一个日军。
  祭旗坡几乎就是悬崖,所以一度被虞啸卿放弃设防,下边的江滩也窄得要命,实际上我们是在涉着湍急的浅水摸向那片日军窝藏的乱石。我们没有用任何照明工具,以免成为南天门上重火器的靶子。
  但这瞒不过我们要摸的日军,乱石后边轻响了一声,黑七麻乌中你也根本看不清什么向我们飞来,然后水花炸开,一个最晦气的新丁倒在水里,三八枪子弹的尖啸从我们中间划过,我们卧倒在浅水里,迷龙用机枪扫射半淹在江水里的礁石。
  我看着死啦死啦伸手在狗肉头上拍了一下,“狗肉,上。”
  然后狗肉溅着水花,几乎与迷龙射出的弹道平行,悄没声便消失在乱石后。
  我:“……开什么玩笑?!”
  死啦死啦没空搭理我,反手把不辣刚拔在手里的长柄手榴弹给抢了,“上刺刀,上。”
  这时候他说了算,我们都爬起了身,一边跟没了腿的水流较劲一边上着刺刀,本以为会是惨烈的肉搏,但没跑两步我们便叫乱石后传出的声音惊着了。惨叫、撕咬和一头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低哮——我们很难相信那来自我们早已熟悉,天天拍着打着玩儿的狗肉。
  死啦死啦第一个纵身上了乱石,对石头下的什么用毛瑟枪打了一个点射,惨叫声停了。丧门星也抡着大刀片爬了过去。我也玩命地爬那块滑溜石头,抬头时狗肉正好从那边纵身上来,我几乎把脑袋顶到它的嘴上,那张嘴喷吐着热气,带着血肉和日本军装的碎片。
  我手脚发软,又掉回了水里。
  我们死一个,杀一个,死啦死啦不开枪,那个日军也只能再多叫几秒钟——他的刺刀都被狗肉咬弯了。想到天天和这么个家伙形影不离,同屋而寝,我觉得身上的毛孔都在哗啪地炸开。
  我们在看已经被我们攻下的凹崖,这里有三具日军的尸体。最新鲜那具身边有三枝步枪和一堆手榴弹,腿上的一处伤口已经包扎过。有两个是我们从上边扔手榴弹炸死的。这个大概是炸伤了,拖不动,留在这咬我们一口。
  我们的面色都很难看。
  虞啸卿下死命令时我就在担心这个——日军并没窝在我们脚下等着玉碎,他们想活,谁都想活,于是已经没入东岸的茫茫山野。做蟑螂或者做野狗都得活下来,于是虞啸卿再也无法说虞师防区无一日寇。死啦死啦现在跳到怒江里也洗不清,甚至他在我眼里也不那么清白——至少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杀死日军,而忙于打破我们安逸的异想天开。
  死啦死啦抄了点儿江水,冰自己的脸,大概想到还候在上边的虞啸卿,他已经又脸颊生痛了。
  我小声地说:“追击吧。”
  死啦死啦:“嗯。追击。分四队。我一队,你一队,迷龙和丧门星带一队。”
  迷龙:“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追到了不急打,先咬死。等援兵。”
  他们开始张罗和分队,我看着这茫茫黑夜里的活人和死人,忽然有些茫然。
  我:“那两个死人的左手都被砍掉了。”
  死啦死啦:“怎么啦?”
  我:“被没死的带走啦。他们好像觉得这样子魂就能回家。”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在我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带走了他那队人。
  人影在晃动,射击,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惨叫,但这一切都被枝丛割得支离破碎。一个中国兵和一个日本兵纠缠着从枝丛中滚出来,两人的刀嵌在对方身上,我们在黑暗难辨中也把子弹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我用火把照着被我们分开的两个人,那个倒霉蛋中国兵是从南天门上挣回一条命的二十三个人中的一个。我看着我们这队人,安静而惶然的脸,现在安静了,在火把的闪烁下,树林里几乎再无人声一尽管我面前站着整队人。
  打仗还是活下去,被我们追逐的日军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选择了后者,化整为零。我们肯定能全歼整队顽抗的日军,但在滇边的茫茫山野里要找齐几十个人的机率为零。
  天亮时我们只杀死了五个,四个小时早已过去,四个小时是虞啸卿给的时间。
  我们疲惫不堪地从山林里进入我们的壕沟,新丁们还在挖,表情里带着真正的恐惧,我们比他们稍好,因为在这个晚上,我带的这队人已经经历过真正的死亡,但我们无法不注意到壕沟时停放的一具尸体:我们的,某个新丁,一块破布盖在他的身上,但不能盖掉他胸口的一个刀孔——血已经浸透。
  我们沉默地从那具尸体边经过。
  一个逃晕头的日军跑上了我们的阵地,给一个晕晕欲睡的新兵来了一刀,然后逃之夭夭。他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但这形同给虞啸卿扇了一耳光,因为此时虞啸卿正在阵地上,等着我们的回音。
  交通壕边挤着一众人,迷龙和丧门星他们都已经回来,我挤进去——虞啸卿正在对垂头恭立的死啦死啦大发雷霆,他手上挥舞着一柄带血的三八枪刺,那种怒发冲冠,我不怀疑他会给死啦死啦来上一刀。
  虞啸卿吼道:“现在,这把刀被你插在我的心口了!”
  死啦死啦低着头,那不表示他同意,“谈不上刀,顶多算根刺。日本兵极注重保全武器的,杀完人连刺刀也扔下了,他们已经全无斗志了。”
  虞啸卿:“头抬起来。”
  死啦死啦抬起了头,丫可真不像个军人,一只手护着被抽过一记的那边脸,至少不要两次全打一个地方吧?
  虞啸卿:“手放下去。”
  死啦死啦很无奈地放下了手,看来就是同一个地方啦。
  虞啸卿瞪着他看了很久,已经不是生气啦,冷漠、鄙视、奇怪、甚至还有某种已经过去了的友谊——虞啸卿对死啦死啦并不像对别人那样的,如果像对别人一样,我想三两个死啦死啦也早已毙啦。
  “你自生自灭吧。你和你的虱子们。”说完,他走了。他已经不再愤怒了,因为早已出离。何书光几个以同样的冷漠跟在他后边,但那种冷漠并不太持久——因为何书光半截子想起他的另一个主人。
  何书光:“副师座,走啦!”
  我看见唐基,搭着阿译的肩,从交通壕后边漫步过来,这边有多紧张,他们那边就有多融洽,阿译的脸通红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我想他就算撞见他死了的老爹,怕也就是这种表情了——不,我觉得他和他老爹并没这么亲密。
  我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要说那么久,我们在江边和林里奔命多久,他们就说了多久,我只知道我们最近做的那些见光死的事又被卖了,大概还包括我亲了小醉一口,我愤怒的不是阿译,而是死啦死啦,他就当没事一样。
  他们一边还在说着什么,最后唐基轻轻拍了他的肩,连告别话都没有的,唐基总是深谙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让一个人成为自己的朋友。然后阿译站在那目送加心送,那贱样简直像一个三百年没碰女人的男人大战三百合之后的表情。唐基走过我们中间,和蔼的目光并不回避我们,也不像虞啸卿那样视而不见,他甚至还在死啦死啦身边停下,轻轻拍了他三下肩,说:“好自为之啊。”然后他们便从我们的阵地上消失了。
  阿译还戳在那,幸福已经换算成同等份量的失落和茫然;死啦死啦又低了头想着事;我们全都一样的不知所措。
  枪声零碎地响着,我们在山林里狼奔豕突地追逐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都快累死了,泥蛋扒着一个同僚站稳了。胃里没什么内容,他只好吐清水。
  泥蛋:“湖……湖北……没这么多鬼山……”
  枪声一响,他扒着的人躺在地上,泥蛋一起摔在地上。
  我们回师,终于找到了树丛里一个比狐狸洞大不了多少的洞穴,我们往里一个个地扔手榴弹。
  我们从此不得安宁。
  一声枪响便得在连山羊都能跑死的肠子路上颠扑。强身健体,还得提防哪个被追疯了的日本兵来上一发准得要命的子弹。
  跑得半死的我们。坐在林边,看着那支怪异的队伍过路:由禅达百姓用老枪、火枪、大刀梭镖武装起来的队伍,我甚至看见有家伙扛着一柄青龙偃月刀。他们走着,时不常就拿下肩上的大火枪,对着林子里喷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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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
发表于 2013-4-17 19:57 |只看该作者
一周后禅达城外的一家百姓被杀绝了,所有的衣服和食物也都宣告失踪,虞啸卿于是组织了一场大会猎,杀了六个,抓住一个,那一个在押解回途死于耙头和拳头的风暴。从此后禅达组织了民防,经常大半夜我们还要听他们制造出的怪动静,禅达也不得安宁了,禅达从此再也不敢睡觉。
  我们在祭旗坡的壕沟已经全挖得了,那帮酷爱土活的新兵们却总还要精益求精地再做修整。我在他们挖出的防炮洞里,从枪眼里用望远镜张望对岸。
  那边也在筑防,这回像是真的,也是精益求益地往地下发展。我在地表几乎搜索不到日军。
  日军再也没有进攻,实际上他们上次的进攻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条贪婪的蛇发现自己吞下了一头象,这头象很可能撕破它的肚皮冲出来,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们隔着一条江看着渐息的波澜。
  南天门的日军联队现在开始学习我们,像土拔鼠一样往地下发展。死啦死啦说对面的山已经快被挖空了,并且他很荣幸地通知我们,竹内连山从军前就学的木土工程。我们无所谓,就算真有反攻之日也轮不到我们,虱子命不操这份心。”
  我把望远镜调到最大倍率,仍然看不清南天门之顶永远在雾霭里的那棵巨树,那里一直在传来隆隆的爆炸声。
  我:“他们好像要把那棵树炸倒。”
  我是在跟死啦死啦说话,他坐在那,在这个临时的战地住处里,就着一张小桌子捣着饭盒里的杂粮饭,他的菜是盐水泡芭蕉根。
  死啦死啦:“哪棵树?”
  我:“那棵树。南天门顶的那棵神树。迷龙要死在下边的那棵鬼树。”
  死啦死啦:“不是炸倒。飞机侦察说他们正把那棵树改成南天门最大的碉堡。”
  我:“开飞机的瞎了眼啦。那棵树都半石化啦,炮弹上去也就啃个小坑。”
  死啦死啦:“所以是碉堡嘛。碉堡碉堡,不是凉亭子。跟你说过竹内是学木土工程的。博士。”
  我不再说话了,并且终于在望远镜里找到了设在那棵巨树上的一个炸点,在那样的爆炸下树只被炸下了一根旁枝,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碉堡。
  然后我在半山腰上看见一条大狗,蹲在那,倨傲地看着我这个方向。它理应看不到我,但我觉得被它看到——这是比那棵巨树的改造更让我吃惊的事情。
  我:“狗、狗肉?!”
  死啦死啦:“嚷嚷嚷什么呀?你当我吃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吗?”
  我:“狗肉叛国啦?!”
  死啦死啦:“扯蛋。”
  我也正好看见狗肉跑到我们这防炮洞的门口,瞧了我们一眼,没发现什么它能有兴趣的事情,于是把一个过路的新兵扑倒在地上——那是它的娱乐。
  我继续看南天门上那条和狗肉一模一样的狗。我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几天以后我才搞明白,竹内养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狗。不,我错了,死啦死啦从来不承认狗肉是他养的。处的。他贱兮兮地说。
  作为传令官兼副官,上哪儿我都得贱贱地跟在那家伙的后边,包括现在这样地视察阵地。我们的阵地已经扎下了模子,一向无人光顾的祭旗坡现在不复往日。它有了一种潦倒而穷苦的军事氛围,虽然什么都缝缝补补,啥都破破烂烂,但它是军事氛围没错。我们的衣服都和土一个色,稍用点儿劲就能把已经腐化的布质给撕烂了。人们在吃饭,吃的是和死啦死啦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都面有菜色。我们进入了堑壕时代,霉天雨地,这样打仗的兵第一个想的不是打仗,是耗日子。把对方沤霉沤烂沤死。
  蛇屁股在向死啦死啦抱怨:“附近芭蕉树都挖完啦。再下去连盐水泡芭蕉根都没得吃啦。”
  死啦死啦:“上横澜山挖。”
  蛇屁股:“他们打我们。”
  死啦死啦:“总不能次次打吧?要想吃光头杂粮饭你们就别去。”
  迷龙便对着那一帮干瞪眼的新丁乐:“吃。吃。早说了吧,有你们好果子吃。”
  死啦死啦便当那块跟他没关系了,在阵地上横瞄竖瞄着,他的着眼点在对面南天门。
  死啦死啦:“这地方该放门炮的。一个团连门炮都没有,实在不像话。”
  克虏伯:“是啊是啊。”
  我便警惕地瞅着死啦死啦:“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你那门战防炮啦?”
  死啦死啦便光天化日之下向着迷龙嚷嚷:“老板啊。再给我弄两副丝袜两块香皂来!要茉莉香的!”
  迷龙瞪他的眼神比我还警惕:“你已经欠很多债啦。”
  死啦死啦:“打欠条打欠条。”
  迷龙:“打欠条就没折扣啦。”
  死啦死啦:“打欠条。”
  这家伙身上连空白纸条都是自备的,那形同他只能在迷龙处购物的钞票,拿出一张来刷刷地就写,一边还要伴之以与迷龙的讨价还价。
  老天爱开玩笑,但他派来个从不玩笑的虞啸卿,虞啸卿说自生自灭。于是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别团享受的与我们无关。荒唐带了苦涩,苦涩夹着荒唐。横澜山吃白米饭,有美国罐头,我们吃杂粮饭,把芭蕉树根泡进盐水缸。迷龙的黑市蓬勃发展,死啦死啦缩减本来就不够的口粮,以便迷龙去黑市换烟酒香皂、女人丝袜,他再拿去股长军需什么的那里换回早该给我们的物资。
  我对着写完了欠条回来的死啦死啦冷不丁一句:“你睡了几个军需的老婆?”
  死啦死啦:“啊?”然后他便乐了:“有几个吧。”
  我:“你现在像个礼包,身上捆着丝袜,嘴里叼着香皂,把自己放在托盘里送上去。拍人小老婆马屁的人像个军人吗?”
  死啦死啦便哈哈地笑:“你嫉妒啦,你嫉妒。”
  我没嫉妒,而且说真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可能打击到脸皮如此之厚的人,我便换个方式:“你想没想过?”
  “想过!”那家伙斩钉截铁地说。只是下一句能把人气死,“想过什么?”
  我:“……禅达城现在传得过江了上千鬼子呢,唯虞啸卿马首是瞻了。优先分配的给养、打醒十二分精神的军队、一座拿他当中流砥柱的禅达,这是虞啸卿这回赚到的。你赚到什么啦?”
  死啦死啦:“我对啦,我对啦。”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但是对啦。对错很要紧。”
  我看着他屁颠地沿着交通壕一路行去,敲敲这个,打打那个,狗肉比他持重二十倍地一路跟着。我翻着白眼,从郝兽医手里拿过给我留的杂粮饭和盐水泡芭蕉根。
  我:“他真有这么蠢吗?”
  郝兽医:“真有这么蠢。”
  我便改瞪老头子那张永远沮丧的脸:“他拿小脑都能让我们这些人精吃瘪。”
  郝兽医:“可人家只在一件事情上用心。”
  迷龙把弹雨从林中的隐蔽地泼洒了出去。一边对着豆饼大叫:“弹夹子!弹夹子!”豆饼便一手一个弹匣送了过去,看得迷龙发愣:“一辈子都教不会吗?东北人就生三只手?”
  不辣摔了个手榴弹,我们已经默契得很了,丧门星提着刀摸了过去。我端着枪在警戒,现实地说一句,我肉搏可能还打不过豆饼,可枪法还行。
  那天晚上出了点小事。两个,后来发现是三个狗急跳墙的日军打算偷渡回西岸,他们到江边就崩溃了,这是能把上千人也冲得七零八落的江,对三个靠吃白蚁和野芭蕉活着的人与冥河无异。我们杀死了俩,剩下一个,死啦死啦要活的。
  满汉和泥蛋在斗嘴子,关于谁做排头兵的问题。
  泥蛋:“我昨晚帮你替岗啦。你排头兵。”
  满汉:“排头兵跟替岗有什么相干吗。”
  我:“满汉排头兵。”
  满汉:“我痢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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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
发表于 2013-4-17 19:58 |只看该作者
我:“那等痢疾好了让你做十回排头兵。”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官儿,满汉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看了眼死啦死啦,他也没有反对意见。泥蛋在打仗上比满汉稍强一点。于是满汉就成了可以比泥蛋先消耗的资源。每只土拔鼠都因此条不成文的法则而后悔来我们这个炮灰团,但我告诉他们,哪个团都不屑要我团出去的兵,而且所有军队都是这样的法则。
  满汉战战兢兢第一个摸出了树林,但他没有中枪。于是我们潜出我们隐藏的树林。这帮人和以前已经不大一样了,以前他们只知道轻声轻声,除了脚下轻声什么都关注不到,反倒弄出越来越大声。现在他们用不着去刻意让自己轻声了,而是关注手上的武器。
  我得说我们已经有那么点儿样了,那点儿样就是张立宪何书光们天天装出来的那样。可我们不是装的,是拿来保自己命的。死啦死啦也用不着去关注战斗队形,把哪个踢回队里或者揪出队里。他们现在知道自己的位置。死啦死啦只需要把他的毛瑟枪轻轻地摆上一摆,同时安抚着狗肉的头。
  死啦死啦:“活的。”
  谁都明白啦,只在他身边的我老人家给他添堵:“那你可不能放狗肉。”
  死啦死啦便瞪我一眼:“你怎么还不如个壮丁兵啊?”
  我便不再说话了。晚上最黑的不是林子,而是江滩,因为滩石就是黑的,被江水里的波光一晃,更什么也看不清,我们把自己压低在一个蹲踞的高度上呈扇面向那里潜近——日本人的枪法可准得要命。
  让我们找到那个日军的不是我们的眼睛而是耳朵,他跟一堆破布无异,坐在那里就几乎和礁石同化了。但是他摇摇晃晃地在哼歌,咿咿呀呀的,哼他娘的一首难听得要死的日本歌。
  我们把身子压得更低,这样他的背景就是江水和波光了,很明晰。十几个枪口的准星牢牢套着他,我们拉着绝不会被他一个手榴弹放倒俩的间距,而且保证可以在半秒之内把他变成漏勺。
  那家伙还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架势就像死了爹死了娘,并且在他刚开哭的时候全家又都死光了一样,而且我们这时候开始觉得那歌也有那么点儿好听劲儿了。
  死啦死啦终于失了耐心,“抓起来。小心他拉手榴弹。”
  丧门星打算过去执行这道命令,他刚站起来的时候那堆破布也就悄没声地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跟一堆布垮在地上一样。丧门星望了望我们,这才过去用刀背挑了挑那家伙。他没使多大劲,但那日本家伙已经轻得很,悄没声地便被他挑翻了过来。
  丧门星在做短暂的调查后便做出结论:“死啦。腕子割断啦。”然后他收刀,掉头闷声地便走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让人有点伤心。
  我过去就着月光看了看那具枯柴一般的尸骸,衣服早已在丛林中腐尽,他根本是用藤条和绳子把那些破布片绑在身上遮住最后的羞耻,他的动脉早在我们到达前就割断了,血流进江水里,洇红了一大片。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张交织了无数泪痕的脏污的脸。
  我抬头看了眼环在周围的兵们,主要是新兵,他们中很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他们的对头。
  江水的映光暴露了我们,南天门上的重机开始向我们扫射。我们开始撤离这处无掩无蔽的滩岸。我注意到满汉跑了两步,然后跑回去拖着那具尸骸——那几乎不会拖累他的速度,因为实在太轻。
  死啦死啦和我找了个舒服地方坐了,他在抽烟,并打算给我来上一口,我想了想还是拒绝。
  新丁们又在刨土,如果他们能像用锹那样熟练地用枪,这仗早已打赢了——但这回他们不是在刨老鼠洞,是在刨坟坑。迷龙什么的根本不管,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躺散坐着。一脸鄙视地看热闹。
  土拔鼠们做了件我意料之外的事,他们把三个日本死鬼埋了。据说日军会给打他们打得最狠的我方将士垒坟。而土拔鼠们却会在直觉上同情惨过他们的人。我瞧着他们很细致也很事儿地把坟头拍实打平,碑是绝没有的,大部分家伙不会写字,但还要压上几块石头,满汉还要撮堆土,插几根草。做完这一切他摘了几张大树叶子直奔树丛——他正患痢疾。
  我开始嘿嘿地乐,“不像个人样儿,可有时候还做点儿人事儿嘛。”
  死啦死啦:“什么人事儿?”
  我:“这都给埋啦,等我死啦也就会有人埋啦。”
  死啦死啦:“你嘴太毒,还乱派排头兵。我看他们宁埋日本鬼子也不会埋你。”
  我有点儿气结,只好对着土拔鼠们吆喝:“不准跪啊!那下边埋的不值得你们跪!”
  泥蛋:“甲鱼才跪呢。”
  死啦死啦就嘿嘿地乐。
  我:“你乐什么?”
  死啦死啦:“没什么。乌乍乍一帮自以为很能打的新兵。”
  我难得地点头不迭:“嗯哪嗯哪。”
  死啦死啦:“可真比刚来那会儿强。这是炼狱,经了炼狱的事,还能想到把日本的死人埋了,就是说胆没吓破,见了日本的活人他们也敢打。”
  我:“你就骗吧骗吧。他们以前没见过鬼子。你给他们见的全这样的,没了魂,被追死饿死打死,他们当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等见了真章他们就知道啦。你害了他们。”
  死啦死啦:“也许是你被吓破胆了呢?像你说的。咱们也见过,日本人爱放毒气,放完了再收拾,说成攻无不克。也许他能打也是唬出来的呢?都一样的,说到头,有人不想活。可没人不怕死。”
  我想了一会:“可能。”
  死啦死啦就很得意。真的很得意,嘿嘿地乐:“那就是说我做得对。”
  我闷闷地:“对球。”
  死啦死啦:“对就是对。别加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眼。”他瞧着我:“做得对,很重要。”
  我闷闷地:“你的对,可能在我这就叫错。我想吃北平的酱豆腐,想得要命,可你多半会说,把大便拿走。”
  死啦死啦:“那就对啦,你在这个对字上也没少费劲啦。”他又一次嘻皮笑脸地强调着:“做得对,很重要。”
  我:“放屁。”
  我不是在反驳,真的不是在反驳,而更多是在郁闷。而过了一会,死啦死啦又在嘿嘿地乐。我瞪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口并不想啐的唾沫。
  死啦死啦:“喂,说到放屁,打个赌吧,你说那家伙拉完屎,第一件事不会是擦屁股。”
  我看了眼他说的满汉,满汉蹲在树丛里,因为他的痢疾而一脸痛苦的表情,枪靠在旁边的树干上。
  我:“难道是擦你嘴不成?赌我从此单带一个连,不用做你的亲随就成。”
  死啦死啦:“离我远安全点?”
  我:“不全是。还有眼不见为净。”
  死啦死啦:“真的?”
  “真的。”
  还有我费好大的劲,终于面对了所谓现实。我无心纠正,我也懒得说,因为我知道他也知道。
  死啦死啦:“赌啦。”
  然后他开始大笑,因为满汉拉完之后第一件事情确实不是擦屁股,而是先拿起靠在旁边的枪挂在肩上,并且伴之以往身后狐疑地张望。
  我惊怒交集:“这不算!你搞得人都以为身后就有个鬼子来抹他们脖子,都神经病啦!”
  死啦死啦:“还不够!”他操起枪便对着林子里放了一个空枪,并且对着他射击的方向鬼叫:“什么人?!”
  我大声地抗议:“你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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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
发表于 2013-4-17 19:59 |只看该作者
这种抗议永远是无效的,死啦死啦认一个方向。带着一帮睁眼瞎子乌乍乍便冲了过去。我瘸着,满汉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蹦着,我们跟着林里的猴子又要睡不着觉了,这样地冲刺注定要持续到天光大亮,强身健体,兼之锻炼警惕,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直到他觉得满意。
  死啦死啦在我耳边大叫:“赌不赌。我赌他下回拉屎都带着枪。”
  我气往上撞,我大叫着:“赌啦!”
  我们东倒西歪筋疲力尽地晃回了阵地,连死啦死啦都是一样。
  满汉飞快地跑向树丛。
  死啦死啦便捅着我:“嗳,嗳,你要自由啦。”
  这回满汉是抱着枪在树丛里蹲下去的,我对天骂了句娘,摔着手跳进我们的战壕,死啦死啦又一回小人得志地怪笑,“我又赢啦。”
  他又赢啦。他有了一团紧张到神经质的兵。虞啸卿拿走了整个世界,而他得到了只有他才觉得有价值的灰尘。
  我们在拆房子,确切说,我们在把被日军炮火炸成了废墟的民房拆成零碎。再用这些零碎来搭成我们能住的房子——但现在我们主要在忙前一部分的工序。我们尽可能爱惜那些少去一半的床、缺腿的凳子、多个角的桌子、烧糊的被子,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这都将是我们今后的家当。
  青山绿水,祭旗坡和横澜山大得天荒地老,远处小小的禅达小得如烟似幻,这一切都让我们这帮子外地佬心里猛生了苍凉,哪怕是新丁,哪怕是大字不识的老粗,也有三生九世的沧桑。
  豆饼爬在高处大叫:“要麻哥啊!炮灰团,它真是后娘养的啊!”
  鬼知道他发什么晕要忽然这么喊。喊完后还要忙擦一擦眼睛,惊慌地看我们一眼,看样子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在神经。我们热烈地鼓掌。豆饼便受宠若惊笑,“莫事,莫事。”
  迷龙就也开始发人来疯嚷嚷:“虞啸卿,他也是后娘养的啊!”
  我们不搭理他,我们干活。
  迷龙的期待落空,只好讪讪地大叫:“干活!苦力快干活!”
  嚷得最凶的人通常都是干得最少的,迷龙一边嚷一边退,直退到断墟之后去了,我们也装没看见,那家伙钻进去就再没出来。
  选三个最不该得罪的人。炮灰团的家伙一定会说虞啸卿,虞啸卿,还是他妈的虞啸卿。我相信自生自灭是他的气话。但整个虞师就像是同时收到一道命令,矢志同心地忘掉祭旗坡上那帮后娘养的。
  我远远地看着死啦死啦,他在远远的草丛里出没,背着我的枪,偶尔便会解下来,对着草丛里“砰”一下子,然后再悠悠闲闲地把枪上肩,而狗肉则猛冲向他刚用枪打过的地方——通常都是扑空。几辆车驰过,从路上驰过死啦死啦正捣弄的草丛,但那与我们无关,绝对无关,它们只是过路去横澜山,顺便把劣质燃汽和灰尘喷得死啦死啦一脸,让他看上去更像禅达城里一个潦倒穷汉。死啦死啦只好挠挠头,呆呆地看着。
  再也没人来我们的阵地,谁也不会来。你很期待地看着越变越大的车头,但往下一定会看见对你放屁的车屁股。我们像是上古洪荒就窝在祭旗坡的野人,趴在湿乎乎的泥土里,与朽木头一同糟烂。
  死啦死啦已经不望呆了,屁股拱得半天高,在草丛里扒拉着他也许打到也许没有打到地猎物,一会他两手空空外加一脸失落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并且被草结绊了一跤。
  死啦死啦说不行,得盖房,至少壕沟里外得有个替换。师里理所当然地说没有材料,死啦死啦便扒城外被日军炮兵炸出来的废墟。
  我和不辣蹑手蹑脚地绕过断墙根,看迷龙到底在忙活些什么。那家伙蜷在谁都瞧不见的地方,锤子、锉刀什么的,丫在忙活一个五零手炮弹的弹壳,把那玩意做成一个小人偶,做得笑眼眯眯的很漂亮,又有点万圣节南瓜头式的狰狞。
  迷龙想家啦。尽管他是我们中离家最近的一个。
  我和不辣发一声喊,把一筐土隔着墙倒了过去,把躺得正舒服的迷龙给活埋了一半。我们狂喜地尖叫和大笑着,倒像天底下的好运全落我们俩头上了,几秒钟后迷龙冲杀出来,我们开始奔逃——不辣出卖了我,他跑得比我快,他当然跑得比一个瘸子快。
  我:“你不能跑得比一个瘸子快!欺负瘸子……”
  叫管个屁用。迷龙轻轻松松就把我放倒了,然后一只脚踏在我身上。不辣也不跑了,回过头来尖声大笑,天底下的好运又全落他头上了。
  我:“迷龙哥!迷龙爷!我二十五啦!”
  迷龙居高临下地运着气:“二十五了不得啊?小屁孩儿。”
  我继续告饶:“小太爷今天二十五啦。”
  迷龙:“哦,那得送个大礼。”
  然后他开始踢我的屁股,还“一、二、三、四”地数着,看来是打算踢足二十五脚。
  要命的是不辣也在帮数,他的数法是这样的:“……十七、十八、十二、十一……”
  乱了套的迷龙开始鬼叫:“到底是几啊?”
  不辣:“一!一!”
  于是迷龙又开始“一、二、三、四”地重踢一遍。那家伙踢得于他叫轻,于我叫重,我笑和惨叫,后来我捂着脸哭嚎。
  迷龙有些不齿:“说这家伙咋从来动嘴不动手呢,原来打痛了要哭的。”
  于是便把我扔那,悻悻地走两步,不辣忘了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嘻嘻哈哈地跟,惜乎迷龙欲擒故纵的一下回扑起手过早,于是那两货开始又一轮的追逐。
  我放开了捂着脸的手,我在怪笑,只不过是在模仿着哭声怪笑。
  无人喝彩,只有我自己惊讶地听着,原来我还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谁能说清自己出生时的发声是哭声还是笑声?
  支着锅,架着火,蛇屁股把能找到的野菜、杂粮米什么的都加进了锅里,豆饼拿枝打通的竹筒玩命地吹火。我们四仰八叉地等吃。
  死啦死啦过来时拿着一只野兔,蛇屁股很挑剔地看了看才拿去开剥。
  不辣:“才这么点?打狗肉好啦,狗肉还够饨一锅呢。”
  死啦死啦:“炖你好啦。就这点还是狗肉叼到的。”
  我:“它干吗不叼一头牛呢?这耗子还不够我一人吃的。”
  郝兽医连忙到蛇屁股刀下去看,他有最差劲的眼力劲儿,“是兔子吧?”
  蛇屁股:“是耗子,大耗子。就这眼神还救死扶伤呢。”
  迷龙:“我要回家。”
  我们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他如果这样直楞楞地说出来,那一定是最想要的,而且是要得不打折扣的。我们眼里炽热燃烧的叫作妒嫉,而死啦死啦拍了拍狗肉一屁股坐下,一脸冷漠。
  丧门星:“你又要去呀?”
  蛇屁股:“你回去很多次了嗳。”
  迷龙:“老子要进货。”
  克虏伯猛省:“能吃不?”
  不辣:“吃屁吧。他进个鬼的货。”
  豆饼:“嗯!嗯!”
  我:“哼哼。”
  迷龙便把眼瞪得亚赛牛眼:“哼哼什么?!你以为我回去跟老婆同床呢?老子几个月没办事了呢!”
  我:“我四年啦。”
  郝兽医:“我二十多年啦。”
  死啦死啦:“去吧去吧。”
  那家伙蜷在草里,头架在狗肉身上,要死不活地挥着手。
  迷龙:“团座发话啦!”
  他也知道要犯众怒,蹦起来就跑,身后追着我们连根拔起扔过去的草根泥土。
  我:“我也要去!”
  死啦死啦:“去吧去吧。”
  我瘸着,追在迷龙屁股后边,我身后追着人渣们连根拔起拔过来的草根泥土。跑了很远,我回头看了眼死啦死啦,他还跟那躺着,偎在狗肉身上。他期待清新,我们也期待清新,像把我们从收容站里扒拉出来,泡进杀虫粉里一样。可命是磨的,连他心里也渐渐长出了虱子。看着这样一个团长,你便明白运交华盖,天意冥冥。
  豆饼:“啥叫办事?”
  我们只好抓耳挠腮地看着他。丧门星鹦鹉学舌地叹着气:“小孩子啊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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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8 21:09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我和迷龙,一个挺着,一个佝偻着,一个大步流星着,一个瘸着死挣死赶着,走在禅达的郊外。驶往横澜山的车一路把泥浆和烟尘连喷带溅地弄到我们身上。
  迷龙一直也斜着我:“你来干啥?”
  我:“你去干啥?”
  迷龙:“再给你二十五脚。”
  我:“省省吧。你少说踢了五十脚。”
  迷龙就嘿嘿笑着,搂了我的肩。我狠狠给了丫肚子一拳,丫仍是嘿嘿地乐。
  我:“为一个被你踢过五十脚的瘸子着想,能走慢吗?”
  迷龙:“我挟着你。挟着你。”
  迷龙几乎每星期回家一趟,然后第二天用同样风风火火的速度赶回来。他用劈柴价买了全套的家具,却仍然没有房子。我们知道他回去也只能看着他家大床和他的老婆干瞪眼,但是我们仍然嫉妒。
  我把一张靠椅倒放过来,跨坐在路边。迷龙的家具还堆在那,只是给盖上了油布。迷龙正撩开那张巨床上的油布,大马金刀地躺坐上去。嘴里说回家。其实也没家,我们都知道,连我们身上的虱子都知道,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他看中的小院之上,路牙子旁边,继续他已经持续了几月之久的战争。
  稍顷工夫,他对峙的那院门开了,冷黄脸端了托盘,两碗茶,迎着我们出来。
  冷黄脸:“来啦。”
  迷龙:“来啦。烦劳你照顾我家东西啊。”
  冷黄脸:“好说好说,混也混个君子人嘛。军爷喝口水。”
  冷黄脸这回和上回浑然不同。上回如对贼,这回如待客。
  迷龙一口喝干了,这小子会喝屁的茶,嘴里还嚼茶叶:“呀,你大哥忘加唾沫了。”
  冷黄脸便冷冷黄黄地讪笑一下:“说笑啦。”
  我:“好茶。”
  迷龙:“啊?好茶吗?这小子每回都给我泡草帽圈子!”
  冷黄脸便又冷冷黄黄地讪笑一下:“说笑啦。”
  迷龙:“嗳呀,大叔。都上好茶了,是不是咱这事有得转了?”
  冷黄脸:“转什么转?没得转。”
  迷龙:“那您请回。蘑菇咱接着泡。”
  冷黄脸:“转是没得转的。可有人想请你的工。”
  迷龙:“老子吃官粮拿军饷,快活得流油。谁请得起我?”
  我瞪着冷黄脸那个竭力隐藏着什么的表情,老小子还是半死不活地惹人生气,可眼都快眯了。
  我:“请他干啥?请他拆房子吗?”
  院子里就又有个老家伙的声音:“六福啊,你跟人好好说了吗?”
  冷黄脸便立刻换了个暖到不得了的神情:“好好说!我正好好说呢!”
  迷龙便立刻占了多大理似地嚷起来:“好好说个屁呀!他拿老子们逗着玩呢!”
  拐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下,冷黄脸立刻把腰哈到一个我们以为他这年龄的人绝哈不到的程度,迷龙呵呵地乐,但院子里那尊佛出来的时候,我们立刻很想逃之夭夭。
  ——那是我们从南天门上逃下来时。敬死啦死啦三斤老酒反被泼了一脚酒的老耆宿,君子人。那家伙还是那样一千年不变的德行,让你不信他的真,也搞不清他的假。
  冷黄脸:“老爷。”
  老耆宿就没理他:“你们就不要理他,六福这老小子生得一张天怒人怨的烂嘴,搞到老来守鳏……两位,面善?”
  两位中的我把脑袋抵在椅背子上,以免不被人看到脸。迷龙正蹁了腿想下床,一边还要把对着人的正脸拧成一个侧脸——我们俩都是一副逃跑的姿态。
  我:“不善不善。”
  迷龙:“没见过。不认得。”
  老耆宿:“我想也是。一个老不死的臭皮囊,点把火就该着啦,何来认得诸位栋梁才俊的福气?六福跟我说啦……”
  迷龙:“说了好。走啦走啦。”
  我:“走啦走啦。”
  我们俩似被猫追的耗子。如果有一个拔腿开跑,另一个准也拔腿开跑。
  老耆宿:“六福说他老啦,想归根。”
  迷龙:“啥?”
  冷黄脸便冲着我们挤眉弄眼:“归根,归根。”
  老耆宿:“老东西也没个去处。说根就是我这,不想单在外边看宅子啦,想回来,我住哪儿他归哪儿。可这院子是我家祖宅,得有人看,不住了它也得有个人气。”
  我又看了眼那老家伙,老头子的狡黠是绝不外露的,他仍像上回见一样一脸厚道。我又看了眼迷龙,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好运气。
  但是老家伙就是这样说了:“军爷,劳烦?”
  我猜想迷龙准也不相信自己的好运:“啥?”
  老家伙:“劳烦军爷来帮我看个院子,省得那些宵小来动偷鸡摸狗的歪脑筋。其实歪脑筋就是糊涂脑筋,他们就不想想谁家宅子不是一块砖一片瓦打拼来的。”
  迷龙:“嗯嗯。哦哦。”
  我:“就是就是。”
  老家伙:“那就是成啦?”
  我:“成没成?迷龙?别挠啦,迷龙,说成不成?”
  迷龙挠完后脑挠脖子,挠完脖子挠胸口,挠完胸口挠屁股:“好说好说。”
  老家伙:“那就成啦。六福啊?六福!”
  六福:“来啦来啦!”
  另一个老家伙也不知啥时跑回院去了,这时候挟着个大酒坛子和个大碗跑出来。那碗大概是上回敬死啦死啦那坛子它大哥,而此碗则是彼碗的老祖宗。
  老家伙:“咱们君子人,君子话,君子约。就这碗酒了,你帮我看着,看到啥时候我说不用啦,你就跟我算工钱。”
  我没说话,我也斜着迷龙,迷龙瞪着冷黄脸把大碗放在大床上,拿大坛子咚咚地往里倒着。迷龙舔了舔嘴唇,一副发木的表情。
  我小声地:“迷龙。够你洗脸啦。”
  老家伙这回都不自己动手端啦,冷黄脸手上使把劲端了起来。两老家伙心怀叵测地看着迷龙,好意、狡黠与恶劣并存了。
  老家伙:“不是生意,胜似生意。君子酒,一饮而尽。”
  迷龙把那只足放得进两只整鸡的大碗端起来时,还在发呆。并且我觉得他已经有点儿打晃。
  我:“不行就别玩命啦,迷龙。”
  但是迷龙把那碗端了起来,我听着那咚咚咚咚烈酒下喉的声音不由头皮发炸,而两老家伙毫不放松地盯着,以免迷龙洒落了哪怕一滴。
  迷龙又被狠狠地整治啦,打了两个老江湖的山门,然后被人狠整了一把。老家伙拿到了他们想要的尊严,迷龙拿到了他想要的家。他把大碗放回了他的大床上,看起来清醒得很。
  迷龙:“好。不错。那啥,还行。”
  然后他掉头就往回途走。我一把揪住,“你东家在那边。”
  老家伙们便谦和地微笑着。
  迷龙:“我老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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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发表于 2013-4-18 21:10 |只看该作者
我:“跟我私奔啦!”
  迷龙便呵呵地乐,“跟老子过的人看得上你这半根葱?不扯啦,忙死啦忙死啦,老子去搬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几步。然后做一滩泥软倒地上,并且因为坡度和力不从心地挣扎,还在缓慢而生动地往下滚动。
  我回头看了眼那两老家伙,老家伙们兴致勃勃很有生命力地看着。
  老耆宿:“想起了年青那时候。”
  冷黄脸:“军爷,下去咯。”
  我回头看了眼迷龙,迷龙已经成功地滚到坡底。半截脸浸在田埂边的水沟里。
  迷龙:“……老子要搬家。”
  我们又一次乒乒乓乓拆开那张遭老瘟的床。往大开的院门里运进七零八落的部件。
  不辣嘬着一个烟屁股,嘬得两腮亚赛猴子。可他点上的炮刚响两个就哑屁了,不辣拿着烟屁又去凑,还是没动静。
  不辣:“不顺遂啊!不顺遂啊!”
  迷龙的鞋翻着跟斗从院门里飞出来,飞到了不辣地后脑上,然后迷龙光着一只脚蹦了出来,不辣蛇屁股合伙放对迷龙。
  鞭炮这时候炸得噼里啪啦,我们把那三个打得夹七缠八的家伙推到一边,以免妨碍我们干活。
  迷龙的鬼床大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拆成零碎,我们也只能喊着号子用绳子把它从窗口吊进去,然后在二楼再把它拼装好。
  我们大多数人不干活,没头苍蝇似地满院满屋乱蹿,不时有人在狭窄的拐口处撞了头,不时有人在院子里的青苔上滑倒,有时有人从陡得可以的楼梯上滚下来。说实话我们在野外呆太久了,我们已经不大习惯人为的建筑。
  这院不富贵,但是费了心思,我们里里外外出出进进的,推着挤着撞着,打开这个窗看看外边,推开这个门看看里边,到前院看看天井和屋檐,到后院远眺下院子之外的景色。而阿译从看见一个窗洞外的景色后,就像一只想从玻璃上寻条出路的苍蝇,他粘在上边了。
  郝兽医:“贼你妈的,太不成话。”
  丧门星:“不要脸,不成话。”
  我说:“比日本鬼子还不成话。”然后继续用一种游魂的步伐量过院子和迷龙的新家。我看着那张床在二楼被重新组装成整,我看着以这个很大的卧室为中心,迷龙的家像发豆芽一样生发出来。
  迷龙那天狠狠打击了我们,离家最远的家伙,连忽悠带诈唬,给自己弄来一个家。我们认为那是口水粘的,我们说就要完啦,可迷龙那天让我们看见,它比横澜山的永备阵地还要坚实。
  迷龙老婆,作为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女性,也作为我们中为数不多真在干活的人,一会儿出现在楼上,一会儿出现在楼下,这屋子是四通八达的,所以当我正眼看见她在身前时,过一会儿转身又发现她还在身前。
  克虏伯敲钉子的时候被个二两重的锤头轻碰了一下,便开始哭爹喊娘,那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往下他便可以贴着帮他上药的迷龙老婆挨着擦着。
  郝兽医:“原来他除了吃和睡还有别的想头。”
  我:“三秒钟。三秒之后他就问晚上吃什么。”
  克虏伯:“嫂子,晚上吃什么?”
  迷龙老婆:“想着,想着,吃起来就更香。”
  克虏伯就想着,丫望着这屋瓦片的天顶,已经开始擦口水。我简直就看不下去,身后被人轻拱了一下,那是再战又北的不辣和蛇屁股,两货估计在外边地面上打了十七八个滚,这回还要互相怨七怨八。
  不辣:“以后叫你上就不要拖拖拉拉。”
  蛇屁股:“谁知道你连眨巴眼都顶不住。放个屁都长过你啊。
  不辣:“……老子晚上吃穷了他啊吃穷了他。”
  蛇屁股便深表同意地:“吃他个冲家啊吃他个冲家。”
  我们一帮各自心怀鬼胎地人“轰”地就往后闪,因为我们全挤在楼梯口,而迷龙老婆要下楼。
  迷龙老婆:“孟连长,这是你的东西。”
  我看了眼塞在我手里的那个玉镯子,联想起镯子的主人,我便忧伤而又有些讷讷。
  我:“不是我的。”
  迷龙老婆:“小醉送宝儿回来,这东西她说已经送给宝儿了,死活也不拿回去。”
  我:“不是我的。”
  迷龙老婆:“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是男人干的。女人家没这么大方。”
  我:“……哦。”
  迷龙老婆:“孟连长太耽于军务顾不上别的吧?小醉大概是想谁能去把这东西还给她吧?”
  我便把那个镯子袖了,迷龙老婆下去了。
  后来我便一直立在窗口,看着这院子里的青瓦和人头发呆。
  迷龙的家已经一多半收拾得了,我还盯着窗外,手袖着镯子团弄,我第一回注意到原来玉石在各种不同的角度下会泛出不同的光泽,但其实我更加注意到的是迷龙在下边使劲蹭蹭他正在干活的老婆,直到他老婆在快被他挤到墙根时没好气地给了他几下。
  那帮傻子们呆呆地看着那张床,在这间占了小院足足一面的宽阔房间里,该床把这房间占掉了几乎一半,迷龙老婆现在不在这屋,但那帮傻子每一个说话都压着声,发涩。
  丧门星:“太会享福了……他也。”
  不辣:“迷龙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豆饼还在床上床下地爬着,敲紧最后几个楔子,毫无疑问,他是今天干活最多的一个人。
  豆饼:“嗯!”
  蛇屁股:“豆饼,你坐那我看看。”
  豆饼:“我不。我知道你们想啥球的。”
  在我的眼里,于是就有好几个人嘿嘿呵呵地笑,比奸更轩的轩笑,比傻更傻的傻笑,你只好叫它作浪笑。我看见他们眼里的所见,他们看见他们不知在哪儿的女人,他们把她安置在这张已经被我们拆装三次的床上,祭旗坡的烂泥以及去他妈的西岸,他们在东岸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不辣忽然开始大惊小怪地鬼叫:“看那个小眼晶晶的贼啊!我就知道他最色啦,你看他看着别人家的床口水都流出来啦!”
  我忽然发现所有人渣们都看着我在发笑,于是我明白了我确实像不辣所说的那样不堪,于是我连忙把我的小眼晶晶挪开,但那种挪开让他们更加哄堂大笑,于是我索性走向那张床,试图把他们的注意力挪到一些别的东西上。
  我:“这个花刻得不错,禅达的木工一向就不错。窗子位置也好,看这光照的,外边景色秀得很。”
  然后我就得迎接又一回哄堂大笑,连郝老头也在大笑。
  蛇屁股:“读书人就这么假模假式的。以为就他吃过猪肉,别人就没见过猪走路。”
  我窘得不行,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臆想的女人是谁,而我知道,我只好坚强地继续研究那张床的结构,幸好迷龙在楼下大叫。
  迷龙:“干活的呢?干活的人呢?”
  那家伙重重地踏得楼板直颤,但我们看见第一个从楼梯口现身的不是迷龙,而是顶着一张桌子的阿译,桌子被卡在陡峭的楼梯上,阿译像一只蜗牛的软体部分,痛苦地在其下挣扎。
  阿译:“我在下面叫,叫,你们也没个人下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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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8 21:15 |只看该作者
我:“跟我私奔啦!”
  迷龙便呵呵地乐,“跟老子过的人看得上你这半根葱?不扯啦,忙死啦忙死啦,老子去搬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几步。然后做一滩泥软倒地上,并且因为坡度和力不从心地挣扎,还在缓慢而生动地往下滚动。
  我回头看了眼那两老家伙,老家伙们兴致勃勃很有生命力地看着。
  老耆宿:“想起了年青那时候。”
  冷黄脸:“军爷,下去咯。”
  我回头看了眼迷龙,迷龙已经成功地滚到坡底。半截脸浸在田埂边的水沟里。
  迷龙:“……老子要搬家。”
  我们又一次乒乒乓乓拆开那张遭老瘟的床。往大开的院门里运进七零八落的部件。
  不辣嘬着一个烟屁股,嘬得两腮亚赛猴子。可他点上的炮刚响两个就哑屁了,不辣拿着烟屁又去凑,还是没动静。
  不辣:“不顺遂啊!不顺遂啊!”
  迷龙的鞋翻着跟斗从院门里飞出来,飞到了不辣地后脑上,然后迷龙光着一只脚蹦了出来,不辣蛇屁股合伙放对迷龙。
  鞭炮这时候炸得噼里啪啦,我们把那三个打得夹七缠八的家伙推到一边,以免妨碍我们干活。
  迷龙的鬼床大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拆成零碎,我们也只能喊着号子用绳子把它从窗口吊进去,然后在二楼再把它拼装好。
  我们大多数人不干活,没头苍蝇似地满院满屋乱蹿,不时有人在狭窄的拐口处撞了头,不时有人在院子里的青苔上滑倒,有时有人从陡得可以的楼梯上滚下来。说实话我们在野外呆太久了,我们已经不大习惯人为的建筑。
  这院不富贵,但是费了心思,我们里里外外出出进进的,推着挤着撞着,打开这个窗看看外边,推开这个门看看里边,到前院看看天井和屋檐,到后院远眺下院子之外的景色。而阿译从看见一个窗洞外的景色后,就像一只想从玻璃上寻条出路的苍蝇,他粘在上边了。
  郝兽医:“贼你妈的,太不成话。”
  丧门星:“不要脸,不成话。”
  我说:“比日本鬼子还不成话。”然后继续用一种游魂的步伐量过院子和迷龙的新家。我看着那张床在二楼被重新组装成整,我看着以这个很大的卧室为中心,迷龙的家像发豆芽一样生发出来。
  迷龙那天狠狠打击了我们,离家最远的家伙,连忽悠带诈唬,给自己弄来一个家。我们认为那是口水粘的,我们说就要完啦,可迷龙那天让我们看见,它比横澜山的永备阵地还要坚实。
  迷龙老婆,作为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女性,也作为我们中为数不多真在干活的人,一会儿出现在楼上,一会儿出现在楼下,这屋子是四通八达的,所以当我正眼看见她在身前时,过一会儿转身又发现她还在身前。
  克虏伯敲钉子的时候被个二两重的锤头轻碰了一下,便开始哭爹喊娘,那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往下他便可以贴着帮他上药的迷龙老婆挨着擦着。
  郝兽医:“原来他除了吃和睡还有别的想头。”
  我:“三秒钟。三秒之后他就问晚上吃什么。”
  克虏伯:“嫂子,晚上吃什么?”
  迷龙老婆:“想着,想着,吃起来就更香。”
  克虏伯就想着,丫望着这屋瓦片的天顶,已经开始擦口水。我简直就看不下去,身后被人轻拱了一下,那是再战又北的不辣和蛇屁股,两货估计在外边地面上打了十七八个滚,这回还要互相怨七怨八。
  不辣:“以后叫你上就不要拖拖拉拉。”
  蛇屁股:“谁知道你连眨巴眼都顶不住。放个屁都长过你啊。
  不辣:“……老子晚上吃穷了他啊吃穷了他。”
  蛇屁股便深表同意地:“吃他个冲家啊吃他个冲家。”
  我们一帮各自心怀鬼胎地人“轰”地就往后闪,因为我们全挤在楼梯口,而迷龙老婆要下楼。
  迷龙老婆:“孟连长,这是你的东西。”
  我看了眼塞在我手里的那个玉镯子,联想起镯子的主人,我便忧伤而又有些讷讷。
  我:“不是我的。”
  迷龙老婆:“小醉送宝儿回来,这东西她说已经送给宝儿了,死活也不拿回去。”
  我:“不是我的。”
  迷龙老婆:“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是男人干的。女人家没这么大方。”
  我:“……哦。”
  迷龙老婆:“孟连长太耽于军务顾不上别的吧?小醉大概是想谁能去把这东西还给她吧?”
  我便把那个镯子袖了,迷龙老婆下去了。
  后来我便一直立在窗口,看着这院子里的青瓦和人头发呆。
  迷龙的家已经一多半收拾得了,我还盯着窗外,手袖着镯子团弄,我第一回注意到原来玉石在各种不同的角度下会泛出不同的光泽,但其实我更加注意到的是迷龙在下边使劲蹭蹭他正在干活的老婆,直到他老婆在快被他挤到墙根时没好气地给了他几下。
  那帮傻子们呆呆地看着那张床,在这间占了小院足足一面的宽阔房间里,该床把这房间占掉了几乎一半,迷龙老婆现在不在这屋,但那帮傻子每一个说话都压着声,发涩。
  丧门星:“太会享福了……他也。”
  不辣:“迷龙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豆饼还在床上床下地爬着,敲紧最后几个楔子,毫无疑问,他是今天干活最多的一个人。
  豆饼:“嗯!”
  蛇屁股:“豆饼,你坐那我看看。”
  豆饼:“我不。我知道你们想啥球的。”
  在我的眼里,于是就有好几个人嘿嘿呵呵地笑,比奸更轩的轩笑,比傻更傻的傻笑,你只好叫它作浪笑。我看见他们眼里的所见,他们看见他们不知在哪儿的女人,他们把她安置在这张已经被我们拆装三次的床上,祭旗坡的烂泥以及去他妈的西岸,他们在东岸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不辣忽然开始大惊小怪地鬼叫:“看那个小眼晶晶的贼啊!我就知道他最色啦,你看他看着别人家的床口水都流出来啦!”
  我忽然发现所有人渣们都看着我在发笑,于是我明白了我确实像不辣所说的那样不堪,于是我连忙把我的小眼晶晶挪开,但那种挪开让他们更加哄堂大笑,于是我索性走向那张床,试图把他们的注意力挪到一些别的东西上。
  我:“这个花刻得不错,禅达的木工一向就不错。窗子位置也好,看这光照的,外边景色秀得很。”
  然后我就得迎接又一回哄堂大笑,连郝老头也在大笑。
  蛇屁股:“读书人就这么假模假式的。以为就他吃过猪肉,别人就没见过猪走路。”
  我窘得不行,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臆想的女人是谁,而我知道,我只好坚强地继续研究那张床的结构,幸好迷龙在楼下大叫。
  迷龙:“干活的呢?干活的人呢?”
  那家伙重重地踏得楼板直颤,但我们看见第一个从楼梯口现身的不是迷龙,而是顶着一张桌子的阿译,桌子被卡在陡峭的楼梯上,阿译像一只蜗牛的软体部分,痛苦地在其下挣扎。
  阿译:“我在下面叫,叫,你们也没个人下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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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发表于 2013-4-18 21:16 |只看该作者
迷龙等不耐烦。从他身后猛挤了一下,算是把阿译连他的桌子挤过了狭道,阿译便把桌子猛放在地上,再把自己放在桌子上呼呼地喘气。迷龙没空关心他,他找的是我们。
  迷龙:“咋都挤在这啦?干活呀干活呀!”
  丧门星:“干完了呀。
  克虏伯甜蜜地:“等吃饭呢,等吃饭。”
  迷龙:“真干完啦?”
  阿译趴在桌上呼哧地喘着气:“干,干完啦。连你的货都放,放进地下室啦。”
  迷龙:“那叫窖,地窖,还可以冻大白菜。”
  在做这种有口无心的纠正时。我们已经看见他贼眼溜溜地在算计,从真诚的算计,到算计过的真诚,丫一会功夫转了十七八个转,然后他扑通跪了下来,砸得我们觉得这楼要塌。
  迷龙:“各位叔叔大伯,乡里乡亲,亲兄亲弟嗳。亏了你们老子才有个窝嗳,这里磕头谢过啦。”
  郝兽医吓一跳,连忙去给他往起里扶。我们在后边冷一言热一语的。
  我:“还自称老子呢。”
  不辣:“也没见他磕呀?”
  迷龙:“我这个傻小子是明白的,这地方那是地主老财住的,能轮到我个傻小子住进来,那是弟兄们搏出来的。我得了便宜不能再卖乖,这个窝子,过了今天,那就是弟兄们大家的。”
  我们听得讶异得不行,又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位。
  丧门星感慨:“他总算说句人话啦。”
  蛇屁股疑惑:“他是傻小子吗?他是傻小子?”
  不辣解惑:“他就算说他是火宫殿的臭豆腐。那也不能吃。迷龙,啥时候开饭?这个要紧。吃完饭老子们要闹洞房。”
  克虏伯焦急着:“对呀,啥时候开饭?”
  豆饼憧憬着:“嗯,闹洞房。嘿嘿。”
  我就跟自己犯着纳闷:“什么叫过了今天?”
  但迷龙是一概当没听见,打就着势被郝兽医搀起来。他就很严肃地往我们往楼下领。
  迷龙:“我现在带弟兄们看看我这窝子。”
  丧门星抗议:“看过啦。”
  迷龙:“整好的没看。这我家楼梯,下了梯子是院子。”
  郝兽医:“我在这磕过脑袋,我还摔过。”
  不辣:“梯子上边是洞房。老子们要吃饭,吃完了闹洞房。”
  管他三七二十几的,迷龙带着我们一帮傻帽拖拖拉拉地下到了一楼。
  迷龙:“这里还有间小房子,没瞅见吧?谁知道我家有多少间房子?”
  阿译:“想数的。还没数。”
  我:“臭显个什么?”
  雷宝儿在研究院角的青苔,抬头冲我翻个白眼。吐舌头,我吐回去。而那帮家伙关心的是在伙房生火的迷龙老婆。
  克虏伯:“嗳呀。嫂子做饭了,嘿嘿。”
  迷龙老婆便彬彬有礼,又见外又不见外地向我们鞠了个躬:“刚生上火。”
  豆饼便一边积极地回着躬,边被我们踢着屁股:“嘿嘿,嫂子。”
  迷龙:“现在咱们打外边瞅瞅我这窝子。”
  我:“上外边看啥呀?在外边陪着你屁股都坐烂啦,再看院子都看塌啦。”
  迷龙管他七三二十几地把我们往外引:“瞅瞅,再瞅瞅。”
  郝兽医厚道地理解着:“他得意啊。自己家是瞧不够的。”
  于是迷龙就把我们带出了院子。
  现在我们又站在当时耍无赖静坐的鬼地方,在迷龙的引领下远眺。
  迷龙:“瞅那块,那是咱们祭旗坡,那是狗娘养的横澜山,那边要有啥动静,我这里第一眼就瞅得见,弟兄们要打那边来,我第一眼也瞅得见。”
  蛇屁股:“瞅什么?我们是你老子啊?你会等在这瞅我们来?”
  迷龙豪气干云地:“众弟兄就是我迷龙的老子。”
  郝兽医挠着头苦笑:“那你对你老子还真不赖。”
  我:“要被他瞅着,我鸡皮疙瘩能从祭旗坡一直掉到这。”
  不辣:“那你就真成白骨精啦。哈哈,烦啦就是鸡皮疙瘩加骨头架子。”
  我气得有点儿打结,还没找到回应的话,迷龙指着一个遥远的看似人形的小点开始大叫:“死啦死啦!”
  我们便簇一堆儿极目远眺,那根本是个人类目力难辩的小点,你甚至分不清那是人是动物。
  阿译:“团座不是在监着新兵盖营房吗?”
  我:“他也不乐意呗。那是苦差。想想你周围几百张豆饼。”
  豆饼就冤得很:“关我什么事呀?”
  然后我们听见身后一阵暴风暴雨般的脚步声。我们回头时正好瞧见迷龙已经跑回自己家门边,还在门口的青苔上滑了个狗吃屎,但那一点儿没打搅他的兴致,还冲我们挤出个涎笑的脸——他刚才的架势我们很不熟,这样的涎笑可熟得很。
  然后丫闪身进门,门关上,我们听见一个家伙在后边关门上板加闩子的声音。
  我们忽省过来就冲过去砸门打板,迷龙在那头嘿嘿地奸笑。
  我愤怒地嚷嚷:“我就觉得不对!”
  不辣:“迷龙你就这么对你老子啊?!”
  豆饼:“迷龙哥,我是豆饼。你开个门。”
  克虏伯悲愤得快要哭了:“我还没吃饭呢!”
  郝兽医:“这不成话,真不成话。”
  我们听着里边踢里踏啦的脚步声。丧门星把脑袋顶在门上看着,顶得眼珠子都快杵进门缝里去了。然后向我们宣布这样的消息。
  丧门星:“他扯了他老婆就上楼啦!不单是扯的,还用抱的!”
  阿译总是慢半拍地拱在门上:“看不见啊?没看见。”
  丧门星:“不光抱的!还亲了个嘴!”
  蛇屁股愤怒地大叫着:“天杀的天杀的!”
  不辣:“他就这么猴急啊?冲开门阉了他!”
  郝兽医又开始替人着想:“他憋好久啦。打死啦死啦回来就没跟老婆同过房。”
  我:“他每星期都回来,每次回都去他老婆住的客栈。”
  郝兽医:“他老婆孩子都住的大通铺。”
  不辣:“那也不行!那也不行!”
  克虏伯:“我饿啦。”
  郝兽医:“你以为他有几个子?收拾出这个窝都快叫他冲家了,咱们这帮人,这肚子,再一顿。日子不要过了。”
  蛇屁股:“那也不行。嫂子,开下门!我们知道你是好人!”
  我忽然有些意兴索然:“别叫啦。迷龙老婆也不喜欢我们。”
  那帮家伙便讶然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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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
发表于 2013-4-18 21:17 |只看该作者
豆饼:“为啥?我们又没做坏事。”
  我:“咱们是丘八,杀人的,就这样子。她上个家就是被我们这样人毁掉的。”
  丧门星吓一跳:“那那那那又不是我们干的。”
  我:“都是拿枪的。”
  不辣很忿忿:“那迷龙拿的是扫帚啊?老大个儿,机枪,捷克造。”
  郝兽医:“……她男人嘛。女人家。”
  我:“行行行!行啦!我也是瞎猜的。”
  我们从七嘴八舌转入了沉寂,不辣悻悻地作势,看那架子我倒不怀疑他能一脚把门踢开,我们也沉默地看着,他也终于没踢。
  我们落落地站在院墙外。那是因为几个最悻悻的,如不辣蛇屁股之流还要往迷龙家睡房的窗户里摔几个小石头。
  几个石头后,迷龙光着膀子从那个窗眼里现身,冲着我们就哈哈地涎乐。
  豆饼便见了日出似地:“迷龙哥!”
  蛇屁股猛的便一个爆栗:“别见了你亲妈似的!”
  克虏伯:“我还没吃饭呢!”
  迷龙连个屁也没吭,咣当一声就把窗户关上了。窗户还没合缝时我们已经瞧见他奔向我们瞧不见的床。
  我们便站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心里滔了天地觉得自己是个傻B。
  不辣:“走吧。等什么?”
  迷龙那边厢已经开始嚎上啦:“姐儿们巧打扮哪,去把那戏来观。”
  我:“等着了。走吧。”
  我们郁郁地回去祭旗坡,没走几步就碰见那个被迷龙指作死啦死啦的东西,那是一个禅达佬赶着一头驴,那驴冲我们高叫着。我们觉得我们蠢得像驴。
  我们发誓要把迷龙收拾个臭死。实际上他回来后立刻被我们收拾了个臭死。但还能怎么样呢?我后来想迷龙是仁慈的,他让我们愤怒地离开。好过在曲终人散时寥落地离开。那样的话,我们只会想起我们什么也没做,连替人高兴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们只会眼红、咒骂和嫉妒。
  这回那辆车终于是在我们祭旗坡下停的,死啦死啦和阿译在完成着几个大帆布袋子的交接,交接方地余治一脸地不耐烦劲,何书光甚至懒得下车,以他最爱好的姿势倒坐在车上捣腾着手风琴。
  车开走的时候手风琴也就响起来啦,欢快得很,师部来的货直奔他们最爱去的横澜山。
  阿译在我们已经搭出轮廓来了的营房旁边支了张三脚桌子。坐了个三脚小凳,翻着那本烂糟糟的名册。点着更烂糟糟的一堆国币,几个总算还识得数字的兵在帮他打点——他干这个可真是太合适了,我恨不得给他套个袖套。
  我们在领饷,新丁们眼光光地瞪着即将到手的饷,因为傻瓜们没领过几次饷。老家伙们爱搭不理地看着他们的饷,因为知道那几个子也绝不够干个什么。
  死啦死啦点头哈腰地领着他那份在我们中间肯定是最多的饷。
  虞啸卿的好处是在乎名声。包括在炮灰团这帮烂柴中的名声,但求无愧于心,他可能拖饷,但绝不吞饷扣饷。
  迷龙站在一个拆出来的砖堆上,脸上还带着被我们当树栽了之后存下的泥壳子,衣服也是泥泥水水的,丫快活得不行。
  迷龙:“老子成亲啦!发糖发糖!说一声万年好合给一块糖!”
  我们抓着我们那几个破饷,很有尊严地看着。
  我:“万年好合?你沤煤炭哪?”
  迷龙:“这个家伙没得糖吃。”
  我:“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十块!拿来!”
  迷龙掩着口袋便跳下来要跑,我们拥上去,嘴里没口子大叫着万年好合。有时喊成万年好合个王八蛋什么的,没一会丫就剩两个被撕巴开的口袋了。我们把硬糖块塞进了嘴里,眼光光地看着我们这片号称团营地的荒地,真甜。迷龙可得意了,连衣服都被我们撕开了。丫敞着个胸脯对我们嚷嚷,“我对弟兄们不错吧?着实不错!”
  豆饼甜得眯着眼:“嗯!”
  蛇屁股:“你是在拍马屁吧?”
  豆饼:“嗯!”
  迷龙才不管那个呢,他得意啦,他高兴啦,他终于过上了他从南天门上便开始向往的生活。“有奶就是娘!”他拍着胸脯:“我有奶,我就是你们众人的娘!——对不对呀?”
  “对不对”是对我们这个人圈子外说的。死啦死啦正低眉顺眼地过去。
  死啦死啦便没口子地点头:“对对对对对。”
  迷龙:“饷领了没有啊?”
  死啦死啦:“领啦。”
  迷龙便拿出一摞欠条来:“那就拿来呀。”
  死啦死啦便向了我们:“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有钱借我?”
  我们便哄的一声作鸟兽散。但是那没用,死啦死啦追在我们每一个人身后。那压根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
  迷龙便拍着手上的欠条等待着,狗肉眼光光地看着,看着它的主人从每一个人身上敲诈出来若干,再加上自己的饷交给迷龙,换回一摞欠条中的那么一张。
  我们现在都说狗肉比死啦死啦要阔气,它那身肉上东市怎说还能卖两子,而死啦死啦撩街上可保只能臭大街——于是一到发饷时,死啦死啦便水蛭似地盯着我们这帮光棍。
  我看着那家伙冲着我便过来了,忙闪身就走,可没辄,这种生物你甩不掉。我便站住了,“你是我爷爷,我没钱借你。”
  死啦死啦:“得给迷龙凑进货的钱啊,要不他那就断档啦。你们就只有杂粮米吃啦。”
  其实我已经在掏我的口袋了,“你找郝老头要啊。”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捏着两个手指:“人家为儿子攒家本的。你这样热血的大好青年,有觉有悟的,就不要讨价还价啦。”
  我听得气往上撞,进了他指尖的钱又夺了回来,“不给啦。”
  死啦死啦:“我有你把柄。”
  我:“屁的把柄。要钱也可以,我单带一个连,不做你近随。”
  死啦死啦:“又来又来。离我远了你就自由啦?我说啥做啥关你屁事呀?离我近你哪不自由啦?”
  我差点没噎着,“你是我团座嗳。要啥没啥,还胡下命令的团座。”
  死啦死啦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有你把柄。”
  我没骂回去,因为他掏出一摞又脏又旧的信晃着,那些信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地方,有的都开啦,所有的都卷角污边。
  我:“不会有我的。”
  那家伙便抽出一封来乱晃:“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你要自由还是烽火家信?”
  我拼命瞪着被他晃得什么也看不清的那封信,竭力想看清信封上写的什么,但根本不可能看清。
  我:“那我自由啦。”
  死啦死啦愣了:“……啊哈?”
  他不晃了,但我也刻意地没去看,我非常绅士地给他鞠了个躬,然后我瘸着,尽量以快乐的姿势跑开。
  死啦死啦:“孟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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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发表于 2013-4-18 21:18 |只看该作者
我回头,旁边有堆火,那家伙把那封鬼知道是谁的信晾在火上。他现在倒不是在跟我斗法了,是在研究我的心态——这是我最不愿意的。
  于是我打个哈哈,翻着白眼:“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然后我用一个瘸子的正步走开。
  迷龙:“你干啥飙乎乎的事啊?!”
  我回头,迷龙正在跟死啦死啦撕巴,郝兽医正从火里把那封刚扔进去的信抢出来,在自己怀里焐灭。
  他们现在都在看着我,因为我是一副再也掩饰不来的表情,那很严重——连死啦死啦都意识到了。
  我嘴上还在做这样的坚持:“不是我的。他们都以为我早死啦。”
  郝兽医只是看了看那封信,又狐疑地看着我。
  然后我一把从郝兽医手上抢过那封信,逃命般地跑开。
  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在我身后大叫,他又赢啦。“你没自由!你没自由!”
  我没理他,我没理任何一个人,我匆匆跑向一个无人的地方。
  我钻在一丛灌木里,我看着那封信,它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路,大概不比我少多少。我很奇怪区区几页纸张也能辗转到今天。信封脏透了,但我还能看见熟悉的端庄而拘泥的楷书。
  我拆信,不知道是那封信终于走到头了还是我抖得太厉害了,我伸手把信撕成了两半,然后往下我是把两个半张纸展开,拼凑在一起看的,即使在这里我仍把它窝在怀里,不想我的家事变成别人家的谈资。
  我自认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瓶中魔鬼,在三千年的沉寂之后,终于学会仇恨人类。但人总高估自己,我做不到。
  信没多长,我看完了便开始对自己低声咆哮:
  “孟烦了,你干嘛不早点弄死你自己?!”
  我在死啦死啦和我共用的防炮洞里,我用望远镜看着对岸。我有一种仇恨的眼神,尽管其实在对岸日军做完了掩蔽工作后,我什么也看不到,南天门看起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看不出里边隐藏着几千个枪口和几十个炮口。
  除了山顶那棵已经被改成永久工事的巨树现在看起来像个妖怪。
  郝兽医:“烦啦,你真不去啊?”
  我头也没回就给顶了:“我要一个人待着。”
  老头子走了。不辣几个又现身:“烦啦。你女人住哪儿?”
  我干脆话都不回了,忿忿地瞪着他们。不辣们终于顶不住了。
  蛇屁股:“不说就不说嘛,还想光顾下自家人生意。”
  我瞪着那帮家伙消失,迷龙和他们不一伙,但从防炮洞外跑过时冲我拍了拍屁股。死啦死啦身后跟着狗肉,丫探了个头进来瞄我一眼。
  死啦死啦:“不去拉倒。”
  似乎安静了,但最后一个进来的是阿译,而且进来的最正式,也穿得最光鲜,整一整自己,用一种同样光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光鲜,而羞涩。
  我:“人模狗样子,过得去。滚吧。”
  阿译便高兴甚至感激地冲我点点头,去了。终于安静了下来,我有点儿恍惚地看着这凌乱还渗着霉气的洞子。
  发了饷,就有很多人想进城,唯一能去的只有禅达。死啦死啦和迷龙是的一定要去的,出自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辣和郝兽医们是要去的,他们是绑作一堆的人捆子。阿译也是要去的,尽管一脸要和初恋情人约会的操行,但傻子都知道,他隔段时间就得去向唐基汇报炮灰团劣行。
  我在壕沟里晃荡着,在留守的兵眼里,我是这几个时辰的最高阵地长官,对我自己而言,我是一个魂不守舍的不知何去何从的瘸子。老炮灰都走了,对着一群新炮灰,我觉得我是一个人。我希望通往山下的路断成天堑,我所在的地方成了孤峰,我一个人在孤峰上老死。
  我指指这个,戳戳那个,让一帮好好坐那偷懒的瘪犊子玩意起来排队立正,把某个家伙的领扣系到一个勒死他的地步,踢几个屁股,拿棍子敲打某个人的钢盔,赶着人把枪位从甲处搬到乙处。
  没两小时就发现高估了自己,这要是孤峰,我准已经操了锄头,填一条通往外边的路。我受不了新来的炮灰。他们当对岸的杀手真是我们让他们看的受惊兔子,当子弹打在身上只带走一块肉而不是小命,以为只要带着枪拉屎就会永远不死。
  我只是一个人,我从没试过一个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现在已经不像个阵地最高长官了,我窝在交通壕里,我周围蜷了一帮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兵的兵,我在打击他们士气兼之散布谣言。
  我神气活现地敲打着满汉的盔,让他经常要提一下又遮往了视线的盔。
  “挨过枪吗?”我扔着一发七九二子弹玩儿,“当打在你身上还是这么大个?傻的。——通——”
  我把那发子弹杵在泥蛋的胸口。泥蛋震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躲不开。别想躲开,它比声快两倍多。进去,肉撕开,撕得很开,连血管带肉,带神经。呼,带走一大块,它走了,你的肉想合上,合不上,撕烂了。这是好的,没打在骨头上。打骨头上它就在你那一百多斤里打旋,转着圈,开出一条道,打胸口的子弹也许就在肚子里才找到。打脑袋上,进去,——通——,然后出不去,就在脑袋里打转。——柔柔柔柔——,好几圈,这里边的东西被搅成糊……”
  那帮乡下人的脸被我吓得煞白,无论如何,这带给我一种怪异的快乐。
  泥蛋:“怎么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啊?”
  我:“他们说假话,我说真的。这还是好的。这是步枪,轻的。重机枪,空空空空,那东西是泼子弹的。别指望就挨一发。通通通,它能推得你从这撞到那。你被打烂了,你也撞烂了。赶快看,哧,你拿枪的手轻啦,整条,撕走啦……”
  一片煞白的脸中一张最煞白的脸:“……真的吗?”
  我:“当然真的,知道为什么打仗总有那么多失踪的吗?烂糊啦……你怎么就回来啦?”
  我跳了起来,一群人中间被吓得最惨的一个是我们的督导阿译。
  阿译:“没人。”
  我:“唐基不在?”
  阿译:“嗯。”他反过味来:“我找副师座干嘛?”
  我:“得啦得啦。一个肚子里的蛔虫,谁身上的虱子是个公母都瞒不过。”
  阿译忽然表情怪异地看着我,而我也发现了我在相当亲切地拍打着他。
  阿译:“烦啦,你这两天怪兮兮的。”
  我:“小太爷从来就是天生异相的。”
  阿译:“我的意思是说……”
  泥蛋在那边可着劲大喊:“王八蛋!”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干什么?”
  满汉愤怒地:“鬼子那边骂我们!”
  我:“骂什么?”
  满汉:“八格牙路!”
  我:“没想法。请他们吃隔夜屎。”
  阿译:“对对!”
  我没心思参与这种永无休止的骂局,沿着交通壕走开。满汉乐颠颠地赶回去开骂阵。阿译犹豫了一下决定清高,他跟着我。我想离阿译远点儿,因为我忽然觉得那张小白脸让我看着亲切。
  阿译想离我近点,因为他忽然觉得我这张小白脸让他看着亲切。
  我想刚才的几个小时里,阵地上的我,去师部的阿译,都发现一件事,我们一直是一群人,从来没有试过一个人。”
  我都从交通壕钻回一线战壕了,阿译还锲而不舍地跟着,我拿着望远镜冲对岸看,他也假模假式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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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
发表于 2013-4-18 21:18 |只看该作者
泥蛋满汉那一伙在那边哇哇地跟对岸骂着,有时国骂,有时地方话,西岸那边有时日语,有时夹生得不得了的汉语,于是东岸也有时汉语,有时掺上夹生得不得了的日语。
  “罗圈腿!小矮子!”
  “该死的!”(日语)
  “田鸡腿!萝卜头!”
  “垃圾兵!”(日语)
  “小东洋!连茅坑都抢的叫花子!”
  “我们给你带来死的觉悟!”(日语)
  “竹内连山上了山,带个联队屎克螂!老子一炮干他个球,统统滚作驴粪蛋!”
  西岸沉寂了一小会,他们听得懂“竹内连山”四个字。
  再杀过来时便是夹生的中文,“无头的小鬼叫虞啸卿!冤死野鬼全是他的兵!竹内队长的狗是健太郎!噬完他的胆嚼他的肝!”
  我们这回静寂了,大概都被小日本居然用中文编骂词儿给吓住了。
  我呸了一口:“无聊。”
  阿译:“文理不通。”
  我:“东西两岸,统统的撑的。”
  阿译:“十三点。”他还要给我解释:“十三点就是捣浆糊的傻瓜嘛。”
  我:“两边都十三点。那你就是个十四点。”
  阿译便立刻警惕地看着我。
  我:“我至少是个十三点。”我连忙友好地看着他:“我是想起我犯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多傻,小日本刚往我们阵地上撩过白磷弹,啥都糊啦,我还划火柴。”
  阿译确定我并无恶意时便绽放笑脸:“我是十三点。我……我……”
  他居然还要想他什么时候做过傻事,我善意地提醒他:“不用想。多啦。”
  阿译便几乎有点雀跃地:“对,多啦!我最十三点的是对你开枪,你别介意。”
  我:“反正也没打着。跟你说我怎么个十三点,一致对外那会去游行,大棍子刚挥过来就吓尿啦,幸好立马水龙就浇过来啦。我就一边往上顶一边想。这回总没人看得出来啦。”
  阿译:“你听我这个。我从小就十三点,小时候爬电线杆子。手扎钉子上啦,我不敢拔,就挂在那等大人来等了半个钟。后来我爸问我你就那么能忍痛?我其实是怕痛,怕那一下痛。嗳呀,我现在说起来还打寒战。”
  我:“你是很十三点,你都二十六点三十九点啦。”
  阿译:“你七十八点。”
  我:“我一百五十六点。”
  我们就笑了,笑完沉默了一会。
  我:“十三点就是傻瓜的意思对吧?”
  阿译:“嗯。”
  我:“我真想做傻瓜,我真想活回去。”
  阿译:“我也是。”
  我们又沉默,我们这回的沉默被横澜山上的一声鬼叫打破了,那声音响亮到这种地步,它只能是用一个大扩音喇叭给嚷嚷出来的,“小鬼子,听好喽!兔子耳朵树起来,爷爷给你好听地!”
  我吓了一跳,我理解横澜山的家伙们会因任何辱及虞啸卿的话语抓狂,但他们整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我瞠目结舌了:两个步枪手从那边的战壕里蹦了出来。如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端个架子,然后蹦出来的是那个喜欢卖肉的小四眼儿何书光,丫什么武装也没有,又光了膀子,背着他的手风琴。丫开始拉手风琴的时候他的一个死党把一个大喇叭举到他的嘴边。
  何书光开始唱,我忽然发现我们中间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快板诗人。
  “竹内,竹内,忙得蛋累!连山,连山,年年受伤!挖洞,挖洞,老鼠勾当!过江,过江,死个透僵!”
  他还要拉出一个极长的旋律,拖个大尾调:“全窝耗子死光光,个个撂在王八滩!”
  我“噗哧”一声,连望远镜都滚落到地上了。阿译把另一副望远镜贴在眼眶上,张开的下巴要合不上来。
  我:“这个……”
  阿译:“……十三点……”
  我:“……一百三十点都够啦……”
  泥蛋腾腾地跑过来,一脸受了大惊的架势,“主力团!主力团打旗语,要,要联合!”
  我:“我们能跟他们联合什么?”
  泥蛋:“那个……”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清主力团居然打算与我们联合的内容:“那个!”
  我站在壕沟的尽头,我们阵地上的渣子兵从我这厢排了开去,排到我看不见的壕沟拐角。我瞪着阿译,阿译肩膀以上探在壕外,拿望远镜盯着横澜山上的旗语。
  我问:“好了没有?”
  阿译:“好了?……没有!他们也在做准备!”
  我差点就把个手挥下去了,气得直骂:“你个死十三点,要利落点!”
  这回再叫阿译十三点就没刚才那么融洽了,他多少有点受伤地看我一眼,但总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望远镜上。
  我确信此战源于祭旗坡和南天门穷极无聊的骂阵,但因辱及虞啸卿而迅速升级。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与虞啸卿再没半点儿关系,它只是一群背井离乡的家伙在这里做郁积已久的渲泄。
  阿译:“好啦好啦!”
  我便把手猛挥了三次:“一!二!三!”
  横澜山那边的旗语也在挥动,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的几千个声音“一二三”地一起计数,然后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猛炸出一个怕是禅达也听得见的声音——那是几千人一起喊出来的:
  “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
  这样洪亮到超现实的声音在怒江河谷和山峦里轰轰回荡,它过去之后你觉得这个世界成哑巴了,什么都再也没有声音,南天门的几千日军一片寂然。不知道谁先笑的,然后我们这个壕沟里的人笑得锤着砸着,笑得打跌。阿译仍坚强地在观察来自横澜山的旗语,“主力团弟兄向咱们表示感谢。”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稀罕!”
  对岸南天门里传来古怪的声音,听了像是拉锯子砸石头,但你没瞧见正主前怎么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虞啸卿的精锐们不是盖的,甫一出手便叫西岸鸦雀无声。但在这样长久的对峙中你很难保持每分每秒的仇恨,它只适用于战场上的短兵相接。”
  我用望远镜张望着,我身边的枪手警戒着,鬼知道日本人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报复。
  阿译忽然惊讶得咦了一声:“那是日本的越剧吗?”
  我:“是日本人的京剧。”
  阿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他意识到又被我取笑了,他瞄了我一眼。但是我们都全神贯注于对岸阵地上冒出的那个日本人身上了。
  那家伙在几种听起来有点乱糟糟的日本乐器伴奏中,光得只有一条缠腰布,露着他极难看的五短身材,肚皮上画着一张鬼脸,但他倒是大方得很,手上拿着一柄扇子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泥蛋:“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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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
发表于 2013-4-18 21:19 |只看该作者
  满汉:“是在骂人吧?”
  我身边的家伙过于紧张地拉开了枪栓,被我把枪拿了过来。
  我:“刚才他们也没开枪。你要懂点儿规矩。”
  “么子规矩?”我回头,不辣他们已经回来了,显然对这场奇怪的战争还没搞清端倪。
  我:“好。好极了。不辣你不是爱唱戏,上去唱去。”
  不辣:“坏透啦。要我死啊?”
  我:“死不了啦。小太爷输不得这口气。”
  不辣挣扎着,被我们一帮早就在这的往外杵。
  每个阵地为射界着想都会清空,那片空地现在成了天然的表演场地。谁一直窝在壕沟里过都并不那么快意,而至今还未有人开过枪则成为安全的保证。
  不辣不负众望,又拧又抛媚眼地骚得很,连对岸都是一片嗯哨和怪叫声。
  不辣:“胡大姐——呃~我的妻——啊?你把我比作什么人罗嗬嗬。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那我就比不上罗嗬嗬。你比他还有多咯呃……”
  这是一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是,那个舞蹈时似乎在炫耀罗圈腿和肚腩子的家伙很快败下去。而西岸响起这样一个调门。
  “……冲上高山,用我们的尸骸填满沟壑。走向大海,让我们的浮尸漂满洋面……”(日语)
  不知道什么词,但那样的调门还是合唱,不是不辣那一个荒腔走板压得住的,不辣很快被抡了下来。东岸下一个蹦出来的人并不在我们这边,横澜山上的何书光又蹦了出来,他的衣服还没穿上,以至我肯定他一定要感冒。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他挥着一把刀,那是虞啸卿的刀。何书光的刀花耍得着实好看,但他是在用刀做指挥棒,横澜山的人本来就比我们多得多,歌声响起来时比方才那声“妈巴羔子”几不逊色。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他那个狂劲儿也许幼稚,但要干这种傻事也许就需要幼稚。从调门到嗓门都彻底把西岸压倒。我们这边会唱的人也跟着唱。至少我旁边的阿译在哼哼,并且又伴之颤抖和眼眶发潮。
  我眼睛上杵着一个望远镜。爬在交通壕的梯子上东张西望,我像一具漠不关心的探照灯。我已经为类似这样的声音激动过了,我再也不会激动。
  《旗正飘飘》是在将近尾声时才被切断的,它显然也教西岸有点挠头,颇费了一趟心思才哼唱出歌词——毫无疑问,那是中文的。
  西岸:“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们哑了,这已经是西岸今天第二次冒出中文,而且和上次那个狗屁不通的顺口溜不一样,这样一首歌如果他们原来不会的话,几分钟内是不可能教会的。
  我:“美国调,中国词,被日本人凄凄切切地唱,很多东西夹七缠八地混在一起,今天确实不会有人开枪,今天以叫骂开始,但在很多事情上我们找不到区别。”
  但是有一个眼泪鼻涕一起飞的家伙从我身边冲过,冲上了阵地前的空地,他并不是要像不辣一样表演,他在叫骂——那是阿译,抓了狂的阿译。
  阿译:“不准你唱!不准你们唱这歌!不准你们唱我们的歌!”
  我没去拉那个涕泪滂沱的家伙,我抓着梯子以免自己掉下去,我几近悲悯地看着他,并且我想起死啦死啦为什么总用这种类似的眼神看我们。
  我:“你也可以唱他们的歌呀。要是你会的话。”
  阿译抓狂地跳跄着:“我不会说日语啊!”
  我:“那就没办法啦。这事上他们一向比我们上心。”
  但阿译忽然想起什么来了。猛敲着自己的脑袋,他那头头发一会被敲成三七,一会开成四六,一会中分。
  阿译:“我唱!我唱!”
  然后那家伙掏出个铅笔头,翻出张破纸,找了块石头片子垫着,就在双方的射界这内坐下来猛写着,我该庆幸今天一片和气,否则他早成漏勺。
  从我们的阵地里漂出来的歌声是这样的:
  “滑泪喇娃尾恩那鲁鸟独莫诺欲
  太达衣嘛妹萨妹对退扑鸟华司对欲……”
  西岸已哑然,显然我们唱得并不那么离谱。
  我拿一块油布遮在头上。遮阿译的口水,那家伙还在失控中。拿着他刚写的破纸片,用哭嚎的嗓子念一句,战壕里的傻瓜们便跟着嚎一句。
  阿译:“阿那他额!司对娃他喇!”
  我们:“阿那他额!司对娃他喇!”
  阿译:“滑他库司漠司对娃!”
  我们:“滑他库司漠司对娃!”
  阿译:“娃泪刺右库尾基塞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我们:“娃泪刺……?”
  蛇屁股:“太他妈长啦!”
  阿译便去找刚才被他过于一气呵成地一段:“右库尾基塞!”
  我们:“娃泪刺右库尾基塞!”
  我趁着阿译没那么口水横飞的时候连忙发问:“啥意思啊?”
  阿译:“不知道啊!……好像是叫他们投降的意思!”
  我:“你不是不会说日语吗?”
  阿译:“我不会啊!我知道点音,刚把音都默写下来啦!”他在他的纸片上找着发音:“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我们:“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我:“他们不会投降,就像我们绝不会投降。我们都早已腻烦了开枪,我们腻烦了开枪,但也绝不会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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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发表于 2013-4-18 21:23 |只看该作者
第18章
  1、祭旗坡-山下空地外/暮/晴
  那辆死啦死啦抢虞啸卿的吉普开了过来,在我们的上山道口停下。
  这会儿是日军的合唱,或者我更该说合咏在怒江两岸飘(日语):
  风雨交加夜,冷雨夹雪天。瑟瑟冬日晚,怎奈此夕寒。
  粗盐权佐酒,糟醅聊取暖。鼻寒频作响,俯首嗽连连……”
  山下空地里的家伙也在仰首望望不见的呆。
  死啦死啦对他后座上的某人在叫嚣:“我让你看看我军如何英勇作仗!”
  然后他愣了,他开始挠头,而他后座上有那么个我们并不认识。但外形上熟悉得很的人物——反正这些把整座学校、整座工厂搬过整个中国的蚂蚁们长得都一个样,破衣烂衫,奄奄待毙,却一脸该死的阳光和希望。
  死啦死啦的车后座上就载着这么一只蚂蚁。
  蚂蚁新奇之极地听着这两岸回缭的日语:“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死啦死啦:“打仗啊!还能干什么?”这家伙对他后座上的人一副火大的样子,但往下自己也犯着疑惑:“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喂,你们!没看见长官吗?帮忙拉炮啊!咱们团的大炮!”
  他的车还牵引着那么一门缺五少六的小炮,一门陈旧的三七战防炮。那门炮很难过目还忘,它一边是橡胶轮,一边是硬木轮,于是永远发出一种硌硌楞楞的声音。
  2、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几个被死啦死啦从山下就抓差的新丁,使劲地拖着挽着那门战防炮。硬轮子硌着战壕里的土。骨龙骨龙地给我们的还击里加着噪声。
  现在上去得瑟的是迷龙,丫那吵得我们曾整星期整星期没法睡的嗓子现在真是派上了用场。
  迷龙:“尊厅长休要怒气发。容我三娥把话答,说什么中华民国七八载,年年战乱把人杀,这本是国家的大事我不懂。我却知杀人偿命千古一厘是王法,我的姐姐安善良民弱女子,可怜她无辜的被人杀……”
  咿咿呀呀地唱腔中死啦死啦绷足了脸儿往前走,跟在他的炮后边,有时又得上去为他被堵住的炮开道,一边还得推开一尊尊向着他的脊背,其中若干个脊背还在跟着哼唱。
  而小蚂蚁好奇得不行,这里对他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有时他碰倒了弹药箱,让手榴弹滚了一地,有时惊讶于我们架在坑道里的炊锅,似乎我们就不需要吃饭一那德行真是让泥蛋这样不入流的兵都想揍他妈的。
  小蚂蚁:“真了不起!这就是你们的阵地吗?这个手榴弹是怎么扔出去的?你们真的就在这里做饭?煮些什么呢?炮弹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机,铁翼下死的种子徒生些抗力,应声起来了大时代的战士,高塔般竖立压踏着破裂的土地。”
  我们忙着搬开弹药箱,拿掉被他冒冒失失拿在手上的危险品,把炊炉搬开一而死啦死啦,对着身后那个有感而发的诗人猛转过身来。该诗人并不是那种掉文的吟哦,而是欢快地念诵一在死啦死啦瞪着他的同时欢快地念诵。
  他冒失地拍打着死啦死啦的肩膀,我认为他还不如去碰一个手榴弹:“啊,我看见你说的战场了,太了不起啦,我知道你说的战争了。不是我写的,可我忽然就想起它来了。
  什么力也瞬不了火炭般的眼睛,什么声也遮不着愤怒的吼声。烟火里萌育着复兴的幼芽,真的,生存要从死里来争取。热血培养起自由之花,我们要在暗夜竖立火炬。”
  死啦死啦呼出来的气冲击着鼻翼,迷龙在壕沟之外向对岸拧着身躯,南天门上至少一个伍的日军在与他琴瑟相和。
  迷龙:“……我头趟的状纸被摔下,二趟把我的哥哥押,三一趟拼一死赃官才把那传票发……”
  死啦死啦:“迷龙你个不要脑袋的玩意在干什么哪?!”
  迷龙:“四一趟他的父子全到案他逼我俩按来画押……打不起来!玩呐!”
  死啦死啦抄起刚被我们搬开的锅盖便砸了过去:“滚他妈的下来!”
  迷龙便连滚带爬地回了壕沟,顺便抄着那个刚拿来砸他的锅盖还给我们。
  迷龙:“吃饭家伙你都摔啊?咋啦?我又咋啦?”
  小蚂蚁:“到战场上驰骋高唱,我们要在暗夜竖立火炬。”
  迷龙:“……这是哪来的?”他看了眼死啦死啦,死啦死啦瞪着那位小诗人,然后开始喘着气望天:“你拉来的?什么玩意?”
  死啦死啦:“我拉来的是战防炮!”
  一直在瞌睡的克虏伯便清醒了:“啊!炮!”
  他这样呻吟了一声,便把庞大的身躯压向停在坑道的那门战防炮,往下我们再没见他起身了。
  迷龙:“那玩意不能吃,又不能睡。我说的是人。”
  死啦死啦:“他自己跟来的!”
  死啦死啦便继续望天喘气。
  3、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现在日本人那边在阵地上跳一种并不奇怪的舞蹈,连我们都看得懂他们在扮演插秧或丰收,在这上边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死啦死啦攀在我原来攀的梯子上,烦燥地看着,我保证现在让他烦躁的东西并不在西岸,而在我们这坑里。
  我:“在多少丝袜香皂及其它之后,死啦死啦终于弄到一门行将报废的三七战防炮,可在禅达的茶馆里等炮时,他碰上他的克星——搬运学校和工厂的无数蚂蚁中的一只,相见恨晚的密月期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他们狠狠地呛上,以至死啦死啦要带那只蚂蚁来祭旗坡上看看什么叫作打仗。偏巧,今天不打仗,今天我们和西岸心照不宣达成联欢。”
  那只小蚂蚁正以从上来便未衰减过的兴趣和新兵们扎一堆,因为新兵们对他多少还算客气点,他正在研究泥蛋手上的步枪,伴之以“军人兄弟,这东西怎样用的”这样的发问。
  泥蛋:“子弹从这儿装进去,从那儿飞出来。”他开始做一件我已经做过的事情:“躲不开,别想躲开,比声很快,呼,连血带肉带走一大块……嗳?有子弹!”
  他赶紧把枪挪开,因为小蚂蚁正想研究子弹飞出来的地方。
  我蜷在一个浅炮洞里和郝兽医偷乐:“死啦死啦快气疯啦。”
  郝兽医:“我就不知道他哪里好气。”
  我:“他老招不该招的家伙。要在暗夜里竖立火炬一除了那帮家伙还有谁这么说啊?”
  郝兽医:“哪帮家伙?”
  我:“那帮家伙。”
  我挤眉弄眼了半天,终于通过戳打阵地上的红色让老头子会意。
  我:“那帮家伙双十二之后可越来越不成话啦,简直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人自己是什么要做什么的劲头。”
  郝兽医:“不是吧。我觉得年青人就是这么说这么想的。”
  我:“我年青。我放这种大屁吗?”
  郝兽医就只好苦笑:“你不年青呵。你好些时候比我老头子还老。”
  我愣了一下,恨得只好挥了挥手。
  郝兽医:“……烦啦,你身体要有啥不好可得告诉我。”
  我:“……怎么啦?”
  郝兽医:“照常,你一定是十倍的狠话回了过来。”
  我只好又挥了挥手,象驱赶蝇蚊,但我很茫然。郝老头子也损德,把半面镜子递了过来,于是我看见我苍老而忧郁的眼睛,那是郝兽医看得见的,我自己看到更多,我看到最里边的败绩与失落。
  于是我抢了那镜子扔了,于是我看着小蚂蚁现在和克虏伯凑在一起,因为克虏伯总算从被他把玩刚一个遍地那门战防炮上抬起头,欣喜未褪,但多了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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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8 21:23 |只看该作者
克虏伯:“这不是德国炮!它是苏联造的!”
  小蚂蚁于是又被人提到了他高兴的地方。天晓得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地方。
  小蚂蚁:“苏维埃是个伟大的国度,他的人民放弃过很多。但从没放弃过热情。他让我们看见,房檐总是很低矮,但低矮的房檐下总有高傲的头颅。”
  克虏伯:“……啊?是吧?哈?”
  死啦死啦在梯子上又狠狠向对岸张了两望,他狠狠下来时把梯子都给弄翻了,连人带梯子翻在战壕里。如果不是我也觉得那小家伙很烦人,真会很高兴看他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样子。
  我:“我们一直很想把他气成这样。我们处心积虑,但从来没能做到。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犯着和郝老头同样的纳闷,他用不着这么生气,在幼稚的程度和方向上,他和那只小蚂蚁一模一样。”
  死啦死啦从梯子下拱出来便下逐客令:“你就不是要看阵地吗?你看啦看啦都看遍啦,你可以走啦走啦走啦!”
  小蚂蚁便微笑:“我看到阵地啦,可我没看见打仗。”
  “我……”我们看着死啦死啦两指头一抡,像是要口惹悬河的样子,但那两指头就没抡下来。最后僵在那里冲着天——江那边日军在对我们深情地咏唱,丫无论如何有点张口结舌。
  死啦死啦:“我们现在不打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知道吗?……现在……现在在养兵……天天年年月月地打仗?打仗!你当是……斗蛐蛐呢?”
  小蚂蚁:“可您刚才在路上说,您说国人其实从来不缺勇气和创见,就是太爱安逸。死都不怕,就要个安逸。几万万人打破了头只要一个能搬回自己家的东西。很多别的东西就被我们忘掉了。一个国军兄弟说了句能让我记一辈子的话。”
  死啦死啦:“二十郎当岁,说什么一辈子?”
  于是小蚂蚁就是那么天真无邪地把死啦死啦噎了个半死:“可人一辈子都是要向前走的呵,不是吗?”
  死啦死啦只好紧绷着脸儿挥着手:“……空谈误国。走啦走啦。”
  小蚂蚁:“不可以空谈,但是要有向往。你们是国人中真正的精锐,你们出境打仗时我们全校人嚎啕大哭。我老师说,同学们不要哭了。用每分每秒来读书!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我们不要荒废了时日,让他们成了最后地的雄……”
  我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知道我很像一个使坏的师爷:“要不要叉他下去?”
  死啦死啦喘着大气:“怎么叉?”
  我惊讶于他的愚蠢:“军防重地,闲人莫入啦。”
  迷龙和不辣便已经开始付诸实施,一人一个上去叉:“走啦走啦!军防重地,闲人莫入!”
  死啦死啦:“放屁!你们自己又有哪天当这是军防重地啦?”迷龙和不辣便愣着神,看着他:“老子叫他上来的!谁敢叉?!”
  于是死啦死啦在壕沟里困兽一样地转着,小蚂蚁刚才被迷龙和不辣一人一拳,打得现在还蹲在地上说不出话,但这不能稍缓死啦死啦的窘境。
  他终于又把指头戳向小蚂蚁时已经想出了最烂的辄:“老子发你一杆枪一套军装,你这一百多斤摞这跟我打仗!我刚说的我就全吃回去!”
  我:“……你找事做?”
  已经晚啦,那只小蚂蚁虽然还痛得蹲着,但已经高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扶着壕沟往起站:“谢谢。谢谢。从北往南一路逃,好多次都想死了算啦。能走到这里和国军兄弟共御外侮。一是还背着书,二是那时就想,这微贱之躯总还是民族之城的一块砖,当此危难,不该由我自己作主。”
  我便对死啦死啦打着冷哈哈:“致谢词都出来啦。我说团座啊,你不觉得他色不太正吗?你觉得咱们还不够后娘养的吗?”
  死啦死啦:“什么色?他啥色?”
  你看着一个聪明人犯糊涂就会很无奈,我带着这种无奈的神情戳打阵地上的一块红色。
  死啦死啦:“不是吧?”
  我:“……我是你的副官。你的副官告诉你,枪口向外没错,可在虞师公然拉进一个那色的就是大错特错。
  他当然知道那是大错特错,所以他现在快进绝路啦。他甚至都不在壕沟里转啦,刚摔了他的梯子又被新丁扶起来了。
  死啦死啦拿着望远镜爬到梯子上去向着对岸装犊子一日本人现在告一断落了,横澜山上的何书光又带着主力团在发飙。
  小蚂蚁则向他和我们所有人烦着:“团长,我的枪呢?”
  我们便推着他,擞着他:“走啦走啦。”
  “他逗你玩的。”
  “再不走大嘴巴子抽你,看见没,这么大嘴巴子。”
  小蚂蚁:“可以没有衣服。我看见很多兄弟也没有衣服,可一定得给我枪。我知道来这里是来对啦。对啦真好。我老师说,对或错,很重要……”
  我们就听见一声“你奶奶个熊”的暴喝,那个刚才还在梯子上装犊子的家伙从梯子上卷了下来,狠狠一拳砸在小蚂蚁的脸上,然后是下边紧跟着地一脚。
  我们欣喜若狂,十七八个拳头一起举了起来:“揍他妈的!”
  “我早想啦!”
  死啦死啦:“都滚一边去!老子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然后在壕沟里便是一片人头涌动,狗肉狂吠大叫。死啦死啦殴打着一个被我们推来擞去的小家伙,还要不时抽出拳头来,给某个忍不住对小家伙放了黑拳的家伙予以痛击。
  我:“作为一根杀人无算的沙场油子,半个他也能把那只激动起来就要背过气去的小蚂蚁收拾成末。我们唯一奇怪的是,他到此时才祭出拳头。”
  4、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小蚂蚁站在我们的阵地口儿。眼窝青着,嘴肿着,鼻血流着,一边抹着,还一边对我们深深地鞠下一躬。
  小蚂蚁:“谢谢。”
  我们涌在阵地口儿,一团人,对一个人。凶手死啦死啦站了小蚂蚁鞠下躬的对面,不说话,只喘气。
  我:“走啦走啦,你别没够。”
  小蚂蚁:“我错啦。幸亏你们提醒。其实我来滇边,本来是想去沦陷区打游击的,但是我又怕,因为那边特别难。现在我明白啦,难的地方也是中国地方,得有中国人在。”
  不辣:“吹牛皮哪?你做了鬼就过得去。”
  小蚂蚁:“只要真想去,总是过得去的。”
  迷龙便抢了新丁的枪,拉了枪栓:“你个枪崩猴。”
  小蚂蚁便又鞠一躬:“谢谢。”
  那家伙一路蹒跚着下山,还在山路边摘了片树叶,擦他流不完的鼻血,我们在后边笑得轰轰的,不辣捶着我打跌。
  死啦死啦绷着脸咬着牙在那里站着,呼气和吸气,呼气和吸气,我都有点担心他抢了迷龙的枪来一下子,还好,他一直站到那只小蚂蚁的背影都在山路上消失了也没动作。
  死啦死啦:“……妈的小王八蛋,忘了我正事。”
  迷龙便乐着:“有屁的正事。你要上去嚎两嗓子?”
  死啦死啦便茫然了一会,听着横澜山的鬼叫,这一整段子功夫,战壕外的事情都快被我们忘掉了。
  死啦死啦:“我是要嚎两嗓子……我东西呢?”
  我:“啥东西?”
  死啦死啦也不说,推挤着我们好回去阵地:“我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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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
发表于 2013-4-18 21:24 |只看该作者
5、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克虏伯还跪在那门战防炮旁边,连刚才死啦死啦的大打出手都没让丫离开这门炮。死啦死啦站在他身边,没说话,但总算让克虏伯抬起一张哭丧的脸。
  克虏伯:“缺这少那的。”
  死啦死啦:“能使不?”
  克虏伯:“光瞄都没啦。”
  死啦死啦:“打得出去吗?”
  克虏伯:“炮又不是打得出去就算的。”
  我们便在旁边七嘴八舌地:“你管这破玩意干嘛呀?”
  “连丝袜带香皂带陪睡就换这堆破铁啊?”
  “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啦死啦:“七嘴八舌的鸟。兵要有个兵样子,炮也就得在炮位上。搁这不碍事?人都过不去啦。”
  阿译:“那倒也是。”
  我:“往哪搁吧?”
  死啦死啦话也不说,蹭蹭地就往前进。克虏伯可找着自己啦,连新丁帮忙推炮都不要,推开了新丁便把挽带套在自己肩上,新丁只好在后边帮推。
  我们也没热闹看,哗哗地跟着。
  6、横澜山-阵地外/日/晴
  何书光坐在壕外,挎着手风琴,鞋都踢掉啦,光着脚在地上蹭。
  谁激愤也激愤不了这么长时间,激愤劲过去啦悠闲劲也就来啦,现在又轮到了西岸表演,何书光拉着手风琴给对岸伴奏。
  7、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死啦死啦终于站在一个防炮洞外不动了,就是他刚才架梯子的地方,这个防炮洞挖得比较讲究,有支撑点还有窥视孔,它有时也做我们的观察哨。
  死啦死啦:“就这个吧。”
  我们就七手八脚地把炮拉到他说地定点上,射击孔是现成的,我们由克虏伯的意思把炮管子从那里支出去,然后似乎就一切大吉啦。
  克虏伯呻吟着:“有炮啦。”
  我们便哼哼着:“嗯嗯,炮都有啦。”
  “了不得啦。炮灰团有炮啦。”
  “走吧走吧。干点啥?”
  克虏伯摸着他娘的炮,也舍不得走。死啦死啦盯着那炮,也没要走的意思。
  死啦死啦:“没光瞄,你怎么瞄?教教我。”
  克虏伯这会是沉默是金的行动派,二话不说,打开炮膛的身手以他那躯体来说也堪称利落,他从炮管里瞄着,一边摇着射界。
  死啦死啦就看着:“能准吗?”
  克虏伯:“好在也不远。打不动的东西还行。”
  死啦死啦:“你给我瞄住那个看看。十一点半那块,嗯,瞄那丛草枝子。”
  克虏伯不含糊,摇几下就瞄住了。死啦死啦看了看。
  死啦死啦:“瞄好啦?准啦?”
  克虏伯:“好啦。我瞄的没跑。”
  死啦死啦看了看也就不看了,不知道在琢磨啥,我们就很新鲜地拥上去看,毕竟我们没几个人从炮管里看过外边的世界。
  迷龙:“嗬嗬,小鬼子扭大秧歌呢,老子屁股也痒痒。”
  蛇屁股:“去啊去啊。没人挡着你。”
  死啦死啦似乎刚想起什么似的:“我说克虏伯,一装炮弹炮管子就堵住啦,你怎么拿炮管子瞄啊?”
  克虏伯:“瞄好了就定住了呀。打一炮瞄一发。”
  死啦死啦:“没搞懂。”
  我:“傻呀。这都搞不懂。豆饼懂不懂?”
  豆饼忙骄傲地点着头:“懂啊我懂。”
  死啦死啦:“我没摸过炮啊。你装个我看看。”
  他是这样的谦虚而好学,以至我们任何一人都没去想过丫到底想干什么。
  我:“豆饼摸过炮呀?你丢了魂啦,团座。”
  炮弹是现成的,随着炮拉过来的一箱,刚才也被新兵蛋子一并搬在旁边。克虏伯手脚快得很,拿一发,往炮膛里一送,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拉上了闩子。
  克虏伯:“这就好啦。现在一拉就打刚瞄的那点啦。”
  死啦死啦:“拉就打呀?”
  克虏伯:“嗯哪。”
  不辣:“退出来退出来。这破炮,老子不想看炸膛。”
  克虏伯深受其辱地,尽管有诸多不满意,但他已经爱上了这家务事:“那是绝不会的!”
  我:“退弹退弹。人多手杂。”
  然后我就看见一只手抓住了炮栓上那绳子,死啦死啦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一、二、三。”
  迷龙:“干啥呀?”
  死啦死啦:“干这个。”
  然后他猛拉了炮栓。
  8、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我们的那处窥视孔——现在的炮眼猛震了一下,把盖着做掩蔽的枝草都给冲得跳了起来,一发三七战防炮弹,经过死啦死啦的嘴和克虏伯的手,从炮眼里猛吐了出来,飞向对岸。
  西岸——和平了许久的日军同样放松,没有人开枪,至今也没有人开枪,只有死啦死啦开了一炮——而死啦死啦开炮的时候半个小队的日军正在自己的阵地之外。在何书光的手风琴伴奏和来自工事里自家人的乐器伴奏下拉着手圆舞。
  于是那发用来打坦克的炮弹径直钻进了死啦死啦指点的那丛枝草,克虏伯形容得没错,像钻豆腐一样,枝草下的小土丘立刻开始爆炸,那就不是一发小口径炮弹能做到的啦——那一炮似乎引爆了一个小型的弹药库。
  一片哑然。即使在我们数千人齐骂了一声“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之后,我们这边还要传出哄堂大笑,但这回是真正的两岸一片哑然。
  然后日军阵地上的那半个小队哄的一声,顾头不顾腚地往工事里钻。
  9、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我们在防炮洞里,连克虏伯地下巴都快要掉啦——我们正看着对岸日军的最后一尊屁股拱进工事里。
  我们面面相觑。
  然后死啦死啦大叫起来:“防炮啊!快钻洞啊!”
  我们顿时就炸了窝啦。
  10、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我们在战壕里推着擞着。钻着哄着,钻进这个掩体觉得不够踏实又跑进那个防炮洞。跑进一个防炮洞发现人太多啦又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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