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锦瑟 于 2015-1-20 10:49 编辑
三十一
兄弟,喝一杯吧。我虽不赞成你,也得为你庆死里逃生。庆余生,惹了大祸,把人家媳妇祸害的不轻,自己也差点交代了。
记得读过一个故事,说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偶遇一个和尚,这和尚给他相面,说他这次考试能得中状元。
书生当然很高兴,赶路到天黑,找了一个旅馆住下。旅馆是一家年轻夫妻开的,老板娘有几分姿色。书生也长得一表人材,胳膊长袖子短得见过面,眉来眼去彼此有好感。老板娘奈不住寂寞,夜深人静时轻敲书生的门口,书生也正想好事呢。两个人你情我愿,就把那事办了。
后来到了京城,书生又遇到那个和尚,和尚一看他就摇头,转身想走。书生拦住他问为什么。和尚说你做了轻薄人妻的事,老天怒了,革了你的功名,这次和以后哪次都是名落孙山。书生承认了,这是她主动送上门来的。和尚说,你知她知天知地知,你品性不端,半夜私授。可知她丈夫查觉了?一纸休书写就,她想不开上吊死了,怨气冲天,惹怒了老天。你是罪责难逃,损了阴德,革除功名还是轻的,忏悔去吧。书生不信,考完了张榜公布,没他的名。后来悔恨交加,为赎罪出家当了和尚。
所以说啊,兄弟,你也大损阴德。你有今天的一切,大概是杨梅没被打死也对你没怨气,长田一家人也放过了你。我也说不好,反正你没当了和尚,有了老婆孩子,有了现在的生活。也可能这些年来一直自责,不敢再做什么寻花问柳的为非作歹事,做了一个本份老实的好人,宅心有了仁厚。女人可不是随便碰的,要担负责任,尤其是良家女子,负了人家会遭天譴。
故事到讲完了?哦,还不能完。他们提什么条件了?杨梅到底又怎么了?这些个疑团还等你解开。
嗯,峰哥。怎么说呢?半死不活我活下来了,不仅要谢杨梅,更该谢杨长田一家人。他们不饶我,我囫囵不了。从那之后夹尾巴做人,不敢有非分之想,即使有也停留在念头上。抬头三尺有神灵,都得自省自警。
第二个白天,爹喊来工匠,换了新玻璃。第二天没阳光,玻璃也刺眼得白亮。我在炕上躺着像死狗,浑身皱巴巴的。我整个一个白天胡胡迷迷,脑子也不想那些鱼跃水欢的事了,愁苦压着我,精神萎靡。非常担心,怕大林撞进来几拳送我归西,又怕提的条件过大,爹娘承受不起。更怕警车拉着笛停到我家门口,把我铐了去。还行,一天院子里安静,只有爹的咳嗽和娘的叹气在耳边回想。
晚上桂爷爷来了。先把我数落了一通,说我想着不正经,你爹和我打小光着腚长大,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不说,就说哪像你这样,祸害人家良家妇女?多亏没闹出人命,要那样,这在老时候是斩头,现在也得吃枪子,两家子人家不就玩了嘛。
小祥,你喝得墨水比我多,你桂爷爷我大字不识一个,都懂这理,你怎么就犯傻?要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我才不管呢,长田爷们怎么着你是你自找的,活该。以后可不许再这么着。
娘问他,桂叔,也就你管这事。在两头跑,你受累了。俺给你磕头了。娘又一次跪下了。
桂爷爷站起来说,小水,快把你家里扶起来,咱好说事。小水家,你别这么着,你起来,我嘛也不图,为的是把事撂下,一天云彩散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你们呢,也别恼长田一家,换成咱咱也抄家伙,还不玩命啊?!这是吗事?谁受得了?小祥能活着,是捡了一条命。
小水家,你找了我,我一宿没合眼,琢磨来琢磨去想怎么说进话去,长田是倔牛脾气,沾火就着,一般不听人劝。一早我就找他去了,还在火头上,还数落我管这事。你说我能说啥?先让他发发火,等火气消了再说话。
等他火气小了,我说我管这事是觉得和你两家子行,你们两家都是好良民,处得也不错,犯不着为这闹出人命。谁也不白打死谁,有公安有法院呢,还管不了咱们,可不能两败俱伤。
小祥这孩子也是咱们着着长大的,根里不坏,就是一时糊迷了心眼,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是年轻啊,做事欠考虑。也多亏发现的早,没酿成大祸。看在爷们的份上,抬抬手放他一条生路。把他也揍了,揍得不轻,叫他长了记性。你看行不?
长田说,桂爷,这个事不能简单拉倒,那是他爹揍得他,揍死他没我的关系。要不是他娘求我,我那一枪非轰他头上不行。
是啊,多亏你打窗户,要一枪干头上,你得抵偿去!你是大梁,这家没你哪成?
嗨,我活到这也够本了。
又说气话,好死还不如赖活着。顺水家给你说啥了?
这时金凤说话了,桂爷爷,你别听顺水家的,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她家有吗?穷底子。我不要,我告他去,让他去做牢。念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念他娘的吗劲?
别介啊,你听我劝,咱各人的肠子各人捣绕,村里谁不知道啊?咱关起门说掏心窝子话,大林家怎么来的?是咱花钱买的,我说话难听了啊,别怪意。闷都闷不住,这是派出所睁一眼闭一眼,人家大林家娘家娘闺女没了还不找?还不报案?这是不知在咱这,咱这也是犯法。换成咱闺女这样,你们也想想。
虽你们不让大林家受委屈,我听说待她如亲生闺女,可也是强拧的瓜啊。咱闷都闷不住,你还敢告去?这不是明摆着把大林家往外送走吗?我看你也是气糊涂了,又白花钱又让大林没了媳妇,不是鸡飞蛋打啊?你说是不?
那不能弄死他又不能告他,就这么放过他?咽不下这口气!
人家顺水家找我就是认了,等你们提条件。破财免灾。你们看看,给我个实底,有什么条件?有几条?想要什么?咱好撂下,都不陪伴着了。眼看前地里的庄稼要收了,功夫就是钱。
我不要。长田说。
我也急了,好话歹话说了三千六,你就不认一缸勺?你还叫我管不?我图啥?图喝你这口水?费了这么多吐沫,心累得不行。大老爷们,说个利索话。让我管我就管,不让我管我立马走人。你们两家谁死谁活,我当没看见!
还是金凤活泛,说,桂爷爷,你说得在理,你也是一片好心。听你的,你管吧。先请桂爷爷家去等着,我和他爹掂对掂对,想好了让小林请你去。你看行不?
我只好答应了。到了天快擦黑,小林来喊我。我没下地,一直在等着。到了后,我看见杨长海也在,心想不太好。这家伙心眼多难对付,保不准歪歪心眼出了什么馊主意。
桂爷爷给他儿盖房子,在自己地块上,不周正要扩一些,正好扩到杨长海的那点地。那时闲地按人头分,他分得少,也就盖一间房的大小。桂爷爷找人说和,一开始死活不答应。说和人逼着他才应许了,都得买了,要二仟,少一分都不行。最后拿了一仟六,省了四百多了两家子不滑快。庄户人家就这样,有恩记着有怨想着,你好我更好,你不行我更不行。鸡皮蒜毛的事最当真。这也是淳朴,眼里揉不进沙子。
我到了后,看到大林也在一边,蹲在门后,也不是个模样。不是啦闲呱,有吗说吗。我说没下地等半天了,你们掂对好了,让我听听。
他们彼此对视了几眼,金凤说,我说吧。桂爷爷,有这么几条,你听听行不?
第一,让杨瑞赔礼道歉。向大林磕头求饶,求得大林原谅他。大林骂他打他都得忍着。大林,你听到没?
大林说,娘,我知道了,不是说好了吗?
金凤白了他一眼。
大林吗样我还不知道?一准又教他法了,可这孩子闷不住。
第二,从今往后,不许再动杨梅一根手指头,走个对面不许说话要绕开,不许从我家门前经过,见到砸断他腿。要是再和杨梅不三不四,豁上抵偿,先一枪崩了他。
第三,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家得破财,我不管是偷是抢还是借,拿五仟。听说他念的是公费中专,一年一仟多,四年四五仟,就拿这个数,就当他念了八年。八年别再念狗肚子里去,念明白了,知道以后怎么做人。
第四,把他家那头牛牵来,另给大林做补偿。
就这四条,答应了怎么都好说。不答应的话,小林在一边说,我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晚没逮住他,活到这是便宜了他。
大人说话有你吗事?一边听着,金凤凶小林。
我知道这是做的局,让我看。
爹没说话,平时就沉默寡言,只一个劲抽烟。
我娘说,唉哟,太苛刻了,家里本来就紧巴巴的,小祥还得上学。再把牛牵走了,地里使活可咋办?我这一家子没法过了!
你说还能怎么办?孩子惹事了大人当,不这么着不放过咱。你说呢?
娘一筹莫展。
小水家,我也是吃盐长大的。能被这阵势糊弄住?还是咱们更近。所以更体谅你们的难处。我商量着来。
我问,长海,这不是你也在坐嘛,就这四条,没别的了?
杨长海笑,显得更阴分。他说,桂爷,我只是来看看来听听,我哥和我嫂子说了算,他俩提什么条件是他俩的事,办成办不成还得再让桂爷跑腿说话。哥,要不咱再想想?还有什么另外的要求?
杨长田说,就这四条吧,让桂爷办办。
看到这样,我就有数了。
没别的条件了吧?那好,既然两家都托我管,我得一碗水端平,不坑这个也不害那个,得往公平里办。我呢文化水平也不高,咱们大字不识一个,就是多吃了几年咸盐。
小祥是的确对不住咱,想搅得家破人散,换成谁也不能轻饶他。不过杀人不过头点地,咱也不能真那么办。咱商量着来,你们看我说得是不是这个理?小祥做错了,就该打该罚,我见过他,劈头盖脸数落了他一通,他也真心认错了,真心悔改。还叫我替他向你们赔不是,谢你们没把他弄残也没告他。认错悔改就很好了,犯不上再来咱家给大林磕头认错。
头怎么磕有讲究,小祥磕一百个头也不能遮免他的过错,咱也不缺。年下跪影子,都是给老祖宗磕头,给长辈磕,没给晚辈磕的。再说了两孩子都年轻,现在给仇人样,最好别他俩见面。小祥来了是不会怎么着,可谁能保证大林不怎么着?正在火头上,可别再出其它想不到的事情。万一下手重了,治病养伤,医院可是光认钱,打人可不白打。不打躺着的,不打跪着的。再有个好歹,一失手打死咋办?就他那身板,昨天没死也多半死了,还能经得住再挨打?真要死了就没法收场了,咱就缺理了。你别看杨顺水那么说,下手那么狠,人家是亲爷俩,打死也埋一个坟地里。那么做也是替你们出气,否则无法交代。他打死了公安逮他,咱打死了公安逮咱。咱真要万一失手打死了小祥,杨顺水也得给咱玩命,他也不是好脾气。所以叫我说,第一条咱免了,免得再出别的事,把有理变成没理。你们说是不?
长田没言语,金凤说,桂爷爷你说得是在理,可这口气怎么撒啊?
就为这我才说免了第一条,不见撒不了气,见了没好气可撒。你们的心情我理解,见了保险忍不住,打人没好手。这么着吧。谁让小祥惹事了?叫杨顺水跟着我来赔礼道歉行不?孩子惹事大人当。都是多少年的老伙计了,把下边的事办了,一天云彩就散了,来不来往也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行,桂爷听你的。长田答应了。
咱再说第二条。刚才我也说过了,小祥是真心悔改,有这一回事,还能不长记性?他也给我打了保证,不敢再胡来来了。这个你们放心,有我在中间呢,他要说话不算数,再想惹事生非,我第一个饶不了他,给他闹下天爷爷来。你们把他腿卸了,把他大卸八块,那是他罪有应得,杨顺水也说不出个豆豆来。这个我敢保证,没藕断丝连的可能。再说他一上学,心扑到念书上,三月俩月回不来一趟,慢慢也就放下了。对咱来说也就安心了。
至于见面不说话,小祥也不敢,我知道他那胆子,没多大,一打二吓唬,他就浑身哆嗦。借他个胆他也不敢了。从不从咱家门口过是小事,谁不在大街上走?大街是大家伙的只要别出乱子。我给他说,叫他少从这过,不行去绕远,多走不了半里地。头二条咱先这么着行不?
他们同意了。杨长海又说,空口无凭,得让杨瑞立个字据,写个保证书。老老实实得写,痛改前非得写,发毒誓着写,摁红手印。这关我替我哥一家子严把,通不过我,改了再写,直到我满意为止。桂爷,这个要求不过分。
前二条听你的,这第三第四说下天爷爷下也不行。
长田跟上,桂爷,这后两条就这样定下了,你也别叫我们作难,不过分。换成是我,不打驳回。桂爷,这两天不肃静,气得我头昏眼花,脑仁子疼,我得躺下歇歇去。
这是要关门啊,逼着我走,没商量的余地了。我说行,天不早了,你们歇着,我去找杨顺水去,今不过来了,最迟到明这时候。好坏都有个答复,不行咱再掂对。我既然管了,就管到底,你们歇着吧。
小水,你俩看看怎么办?下跪磕头免了,小水跟我过去一趟,说个软话少不了啥。一个队的,一块挖过河,一碗喝过酒,虽然面子上不好,可是为了小祥。你没法,哪个大人不为孩子操碎了心?叫小祥正儿八经写个保证书。
再就是五仟块钱加上牛。事到紧十八盘了,跑不了也躲不过,好坏来这一锤子的。按说是多点,咱一亩地一年到头才来多少?钱上我是没法争取减少了,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说吗也不鲜了。咱有这双手,不怕挣不来,就当让贼偷走了。贼偷走了咱两手空空,花钱能捞出小祥咱值得去做。
至于那头牛,牵走就牵走吧。我知道它是你们的命根子,指望它使活。但它是畜类,哪能比得上人更重要?大牛没了咱再买头小的喂,一年半载又是一头大牛。咱别心眼太直,拐个弯,趁热打铁,把这些都做到,让他们再也没法反悔,没法倒打一耙。我是这个意思,你俩看呢?
我爹叹气,看了我一眼,又骂我败家子。
桂爷爷说,行了,再骂他也这样了。
唉,我娘说,五仟一时拿不出来,牛牵走吧。容易这么大小了,都依着。桂叔你还得一手托两家,俺这边应了都办了,他那边别再反悔,以后找小祥的事。
这点你放宽心,有我呢,大老爷们撒手定砣,九头牛拉不回来,反反复复翻小肠还叫人?这事好说好不听,坏大林家的名声,再在村里胡囔囔,非把大林家逼死不可。金凤才不办傻事呢。
行,桂叔,我去借钱。赶明晌午给你送去。
不用送。你看,我这也钱紧,家里只有五百块钱了,先给你垫上,多咱有了多咱还。桂爷爷是热心肠的人,在村里有口碑。
唉,可不行,怎还能让你垫钱?!
傻了吧,我是看小祥。小祥这是一时糊迷,遭这一回难,会更好得做人,国家用得上他,将来能成气候。说不准就留大城市了,到时我找他别不认得就行。
唉,但愿他这样,娘不无怨气得说我。小,你看你桂爷爷,为了你不惜跑腿不惜说话,帮着求情往好里撂事。多咱也不能忘了,你可得好好念,做个有出息的人,才对得起你桂爷爷的好心。
嗯,我知道,一定做到。要不是躺着,我得跪下磕三头,这是大恩大德。
好了,天可不早了,我还是那句话,凑着锅子热,再加一把火就熟透了。夜长梦多,越时间长对咱越不利。小水家,你去办吧。我明等着。哪也不去,也当歇歇,地里的活没个完。
等桂爷爷走了。爹问娘,咱家还有多钱?
有多少你还不知道啊?!小祥快上学了,我把那三仟支出来了,到期了。我再去找大哥哥借两仟去。我这就去。
娘走了,爹又说我是惹祸精败家子,日子叫我搅和穷了。不过爹又说,准你这一回,以后身正影直,咱们有手有力气,好好干,争口气,谁也不能小瞧咱。
我说是,身上一股暖流滚过,胆气又豪壮起来。老子一定要闯出一番事业,就要比他们强。
爹又问我,我打你比他打你强,他打你得断骨头。还疼吗?
不疼,我说。
娘回来了,说我大舅明上午就去支。钱凑齐了,就只那头牛了。
娘说,小祥,你都看到了,大人为了你豁得出一切。家一时穷了穷过,得长志气,你好好念,大人把地拾掇得再好一些,收得多一些,供你俩念书,都供出去,跳出庄稼地。你可得别当耳边风。
嗯。我深深自责,看到娘额头上的伤,眼泪在打转。
我去给牛筛筛子草。爹走了出去,我似乎听到他在牛棚里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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