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殊途
对于母亲,我一直保存着一份美好的臆想。她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童年的某一时段,我曾经千百万次地设计我们母子重逢的场面,无一不是痛哭流涕,泪雨滂沱。我迷蒙地觉得那是种幸福。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类假想渐而形踪隐灭。时光明白无误地告诫我,事实上我们相遇的几率几乎为零。睿智的贾亮很早便意识到,他那句反诘:“你妈妈为什么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就把你丢进垃圾堆?”成为最好的击灭幻想的武器。
大学里空闲时候略略多了,我学着当家教,也能挣些钱,存贮起来当作来年的学费。五一长假,宿舍里的兄弟们或是回家,或是在爱情沼泽里忙得不亦乐乎,我则背起画板,走上街头,替人肖像。在我与这个诺大的城市相处近两年里,每一条公交线路,我都记得无比熟稔。公园,广场,影院门口……人潮人海中,我寻觅着自己的位置,用画笔记录下在我生命之中交臂一瞬的人与事。有时候我会莫名地想起柳镇,想起夏老头,以及以往生活的断章残句。生命像张蜘蛛网,纵横交织,每个人都在倾力吐着自己的丝去构建它。积淀下来厚厚一层,有用没用的故事,全粘结在一块。
夏老头偶尔给我挂个几个电话。话筒里的他气势磅礴,保证自己身体无恙一切健康。我说未来由我自己分配和掌控,你不要过于操心。他马上跳起来说:
“老子操个屁心!老子是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
我每每会不自觉地笑。他的口气虽然强硬,听习惯的我却觉得这种关切尤其顺耳。
宿舍楼由一位周大妈负责兼管。她面慈目善,嗓门洪亮,正适合坐阵传达室。这天我刚走到楼梯口,她便声若洪钟地对着话筒喊到:
“四零三,夏雨电话——”
我小跑去接听。是夏老头。
“龟儿子,有没有空回来一趟?”
“我在打工呢。”
“打个屁工,快回来,你老娘在这里等你。”
“我?妈妈?”我疑心听错。
“嗯。你快来,她着急见你。”
还想再问。那端“啪”一声,挂断了。
我匆忙收拾行李,跳上末班车,赶往柳镇。我的心情简直难以表述,半是欣喜半是置疑。母亲,这个二十多年来空泛的词,今天要得到最具体的诠释了。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它们齐刷刷地向后倒退:狮子头,芳姨,还有宁可的妈妈,贾亮的妈妈,所有这些曾让我对母亲产生联想的女人,都随着风景一路后退。离柳镇越近,我却越来越感觉迷茫和不安宁:我要去见一个陌生人。她和我流着同一种血,并且,在我的虚幻世界中存在了许久。
房间里弥漫着非常浓烈的酒气。夏老头胡子拉茬,他高抬着一只脚,架在板凳上来回晃悠。床沿坐着一个女人,盘着高高的发髻,瓜子脸杏核眼,穿一套烟灰色职业裙装,看上去非常温婉。
我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遇到她。简直匪夷所思,就在前一个月,我还在街头,为她们一家画过肖像。英俊的父亲,美丽的母亲,再加上一个天使一般的孩子。——经典幸福之家。画像一式两份,其中一份我珍藏着。她居然是我的母亲?
她也明显地吃了一惊。然后她走到我面前,反复打量。我从她的瞳仁里读到反馈出的信息:犹豫,吃惊,狐疑,同情。我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垂下头,喃喃地说了句:
“怎么会是你?真是天意。”
我也呆怔片刻,等了那么久,如今母亲就站在跟前。我反而犹疑了,怯懦了。我注视着她,企图在她的面庞上搜寻与我关联的珠丝马迹,却徒劳无获。我说:
“你怎么想到来找我?”
女人嚅动一下嘴唇,没出声。
我又问:
“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
周围死一样地沉寂。
我平静地提出第三个问题,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掉落在空旷的山谷,没有半丝回音。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现在,准备带我走吗?”
“孩子,妈妈是有苦衷的。”
我忽然没来由地愤怒起来。之前为母亲抛弃我准备的所有原谅理由,贫苦,饥寒,她身上一样也没觑见。相反地,她是那么容光焕发,那么明艳动人。她孤单地站在我的面前,但我的思海里,反复翻腾的,却是她们一家的甜蜜,和我与夏老头数十载的辛酸。我觉得很恶心,胃在缓缓抽搐和蠕动,我蹲下身子呕吐,结果吐出来一滩苦水。——晚饭没有吃,长途颠簸,再加上眼前的女人,无一不令我作呕。
她伸出双臂想来搀扶我,被我一抡搁掉了。接着,我瓮声瓮气地说:
“你一定认错人。我不会是你的孩子。”
“你的屁股上有块榆钱大的黑斑,是胎记。还有,”她扬一扬手里的布裹,“这是当年我用来包你的包袱,里面还有封信。是我写的。夏雨,你是我的孩子!”
“你胡说!”我尖叫,“我不是你的孩子。”
夏老头慢悠悠地帮腔:
“龟儿子,你真是她儿子。”
我抓过她手中的包袱,抛到地上。我的心里一片混乱,大脑空白。我想到贾亮对待他母亲的态度,今天,我彻底知晓那是如何的一种情感。交织着所有强烈的爱,与剧烈地仇恨。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小姑娘就应该穿得如同公主,而我从来都没有新衣裳?凭什么她幸福地生活却让我从小挣扎在垃圾堆上?凭什么她要扔下我就扔下我,现在要相认就得相认?我不要这样的母亲!
“小雨,当初妈妈实在迫于无奈才会丢下你不管。你原谅我吧。”
我冷哼一声:
“这样的故事听多了。你要认我也可以,你是不是带我回去?”
“小雨,”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现在的情形,不可以。不过妈妈可以做补偿的,妈妈可以提供你要的一切东西。只要你说,我就去做。”
我冷眼瞅着她。原来这个女人,是这样地怯懦,不堪一击。她来寻找我,不是因为思念,而是受良心谴责驱使才做出的举止。她对我没有母爱,只有内疚不安。
我说:
“你回去,我没有你这种母亲。我宁可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也不必内疚,就当从来没有生过我。没有你,我一样生活得很好。”
“小雨,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女人的眼泪悬然欲坠,“只是情形不允许,你懂吗?”
“你少惺惺作态。不就怕我破坏了你现在完美的家庭?你放心吧,我不会。”
空气凝滞住了。女人背过身去揩眼睛。我看她颤动的脊背,倏然感觉扬眉吐气,肠胃舒通。我的心里装满稀奇古怪的报复快感,它们正像一个渐渐涨大的汽球。现在回想,思念到极限,也许会产生可畏的反作用力。
女人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厚厚一沓钞票。
“既然你不肯原谅妈妈,那请你收下妈妈的一点心意。不用再那么辛苦在街头卖画了。”
“你走!”我勃然大怒,“我卖画怎么了?至少我安安心心,干干净净!有什么好自卑的?起码我不用半夜发噩梦。”
我的思绪停阻片刻。这之间,似乎是夏老头的训斥和女人倾盆泪雨。果然是预想中的相见,但不是幸福的。——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岚岚暮色,难以言明的悲怆像劈头盖脸的暗器一般将全身射满了窟窿。我抱着头塌坐在地上,回忆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它们像被捕捉的麻雀那样四处乱窜,又毫无头绪,作垂死挣扎。我紧咬嘴唇,直到夏老头返回。
夏老头拍桌子教训我:
“龟儿子,你倒是骨气了?你妈大老远地赶来,就为了听你小子的臭骂?你读那么多年书,倒是越读越糊涂了?”
夏老头又说:
“你以为你妈她扔你是她愿意啊?用你的破脑瓜子好好想想。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怎么会丢下你?”
夏老头接着说:
“你倒好,牛脾气一上来,啥难听的都骂了。钱你妈叫我留着,还是给你。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呐。”
夏老头发言完毕。把钱放在桌上,拎着酒瓶去沽酒。
我环视着这间小屋,在这里,我曾做了多少个关于母亲的美梦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总以为他的母亲,寻找到他之后,会领他走出这间屋子,融入到另一个家庭之中。他也总以为他见到母亲的霎那,该是激动无比,哭着投进她的怀抱的。然而一切都本末倒置。他对她咆哮,认为她自私狭隘,活该受惩罚。
我把钱捏在手里,手心里全是沁湿的汗。
第二天中饭时夏老头告诉我:
“她今天回城。下午两点的船,你快去送送。别跟个倔驴子似的。”
我马不停蹄地赶到码头。她果然提着旅行袋,伫在角落,向人群里张望。我看见她脸庞的失落茫然,混杂着欲言又止的愁绪,然后她一步一步地,踏上船舷。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跑到她的跟前,只看着船鸣笛离开港口。而那个女人,仍倚在栏杆上,眼神空空地,落在柳镇这一方的天空里。
船在视线里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我坐在河旁的堤岸上,拿出祖母的相片,她微笑地望着我,仿佛在问:
小雨,你有勇气接受苦难。为什么没勇气接受最想念人的诚挚歉意。
我呆坐到天色昏暗,晃晃悠悠回到家。夏老头少见地正襟危坐。
“龟儿子,过来,给你说一个故事。”
故事是有关一个不幸的女人的。她在外务工时与男人相识相爱,正要回家禀告父母,男人意外地被车辗送到天堂,这时候女人发现自己即将临产了。家里催促着她回去相亲。——那样一个年代,她似乎别无选择。
“龟儿子,你要清楚。”夏老头陈词总结道,“不是所有坏的结果,都因为事先的坏念头在作祟。像老子一样,捡一辈子垃圾,难道是我喜欢?不过捡也捡出个宝,他妈的值。”
这是我所听过的,夏老头最精辟也最令我动容的一句话。他的言语粗俗,道理蛮浅显。但让我感动不已,不只为他的话,还为他看我的态度。我毕恭毕敬地对夏老头鞠躬,说:
“谢谢你。老爹。”
我写信告诉贾亮,我喊出了许久都不曾再称唤的“老爹”。“夏老头手舞足蹈,快乐得像个孩子。”我写道,“或许,早就应该叫出这一声。但自负的心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自己有这样一个拾荒的父亲。细想来,倘若不是他,我哪里来的今天?可能早被饿狗叼食了。贾亮,和我们作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心魔啊。”
贾亮的回信写道:
“夏雨,生活是需要宽恕的。我现在与妈妈叔叔和爸爸,都相处得很好。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懂得宽恕别人,其实也是让自己快乐的一种办法。另外,我现在的生意正慢慢走上轨道,希望你也万事如意。原谅你妈妈吧,原谅她犯的无心之失。”
我向夏老头索要了母亲的住址。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敲响了她家的门。她对我的到来又惊又喜,我对她眨了眨眼,说:
“阿姨,我听说你家要请一个家教,是吗?”
后来的所有事情,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成功地当上了我同母异父的小妹的老师,为她补习功课,拿我应得的酬劳。尽管有时候,我听着小妹甜甜地叫唤“爸爸妈妈”时,会泛起一丝微酸。然而一抬眼,看见外面湛蓝的天穹,灿烂阳光,想起遥远的柳镇,那里有养育我的拾荒爸爸,——就不再难过。
有一天我被小妹的父亲拉到一旁,他说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夏雨,你是倩容的亲生儿子吧?”
“啊?”
“不要害怕。我只是证实一下。昨天,倩容把全部的经过都告诉我了。她是小妹的妈妈,也同样是你的妈妈,不要再委曲自己叫她阿姨了。”
和我一样,母亲,也终于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克服自己的心魔。从而获得了真正的安宁和幸福。我凝视着她,她同样凝视着我。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说:
“妈妈,原谅我的粗鲁。”
而她说:
“小雨,请你原谅妈妈的懦弱。”
同样,这件事,我完整地告诉贾亮。他比较好奇我最后的决定,——我换了辅导对象。贾亮说夏雨我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我相信我们都长大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不愿意过多影响到母亲现今的生活。我作为她那个阶段爱情的产物,代表的只是过去。小妹的功课很棒,已经用不着再请家教。而我从此,在这繁杂的都市里,又多出一个周末去处。母亲的家,我的家。
我和夏老头通电话的频率明显增多。周大妈响亮的嗓门在走廊里回旋:夏雨电话!而我兴高采烈地接听着。有一回我听周大妈与人闲聊说:
“现在的孩子,出了门都不着家。成日里都是男女朋友的电话。夏雨那孩子最孝道,总还惦记着家里的老人。当爸的还特别奇怪,老大声叫夏雨龟儿子。”
我心里甜滋滋的。周大妈又怎么会知道,我和夏老头悬妙的关系呢。有时我沉默,听夏老头在电话那端唠唠叨叨,说着琐碎的拾荒事情,我的心里荡漾着暖暖的温情。他依旧叫我龟儿子,依旧说最粗俗的语言,骂难听的话,然而,我完全都不介意了。
贾亮总是有先见之明的。宽恕,的确令人更快乐。
李志也和我取得联系,他大倒苦水,说在医专遇见的女孩子都是极品,脸蛋共阴天一色,笑容和拳脚齐飞。如今正是苦不堪言。又问我是否见过贾婷,极其怀念她的长腿与单凤眼——我想起他说当医生只因为护士漂亮的话,笑到岔气。我说李志你不是说大学里不再追求女孩子要好好读书的?他沉寂一会,又信誓旦旦了一回。这次他非常认真,打那之后我们的聊天内容变成围绕奖学金开展话题。
大二结束的暑期,李志躲在家里翻阅各色医学书籍,我和贾亮去找他,他极为严肃地申明:
“我真正对这行产生兴趣了。医生是高尚的职业。”
期期艾艾又轻声跟一句:
“只有这样,贾婷才可能喜欢我。”
然而贾亮对我说:
“夏雨,那妮子其实喜欢的是你。”
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假。大三开学迎接新生,居然有贾婷的踪影。我替她拎着大包小袋,穿过校园。贾婷在身后笑嘻嘻地问:
“知道我为什么考这所学校不?”
又自顾自地回答:
“那是因为你在。”
我啼笑皆非,这妮子,越大越不像话。她这一来,无形为我增加了不少负担,打开水打饭,甚至去澡堂,她都非得拽上我。有一次遇到系花,她朝我们会心一笑,笑容让我不战而栗。陈二追问我是否和新生恋爱,我一口否决。然而不几天,贾婷公然在众人面前挽住我的胳膊,一本正经地拒绝掉一位男生的追求:
“我就是为夏雨才来这所学校的。我从小就仰慕他,喜欢跟着他。”
李志闻听后,长叹一声,他说夏雨你小子真幸运我死心了要努力攻读医学情场失意学场得意。至此,他一心一意投入到学业当中。若干年后,李志成为柳镇非常著名的医生,办公室里的锦旗铺展掉整整一面墙。我在他身上,读到最古老的一句话:哪里有辛勤耕耘,哪里就有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