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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长篇连载】越过那道山梁(全部更新完毕)
楼主: 般若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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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越过那道山梁(全部更新完毕) [复制链接]

121
发表于 2014-2-9 08:17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北原 发表于 2014-2-8 10:07
徐小梦这个信访办主任的身份有点可疑哦

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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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发表于 2014-2-9 08:1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北原 发表于 2014-2-8 10:16
乡村的女人真豪放啊

这只是小儿科,还有更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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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发表于 2014-2-9 08:1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北原 发表于 2014-2-8 10:30
真是跟踪的。这么全国大追踪,有点难哦。

都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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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发表于 2014-2-9 08:20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北原 发表于 2014-2-8 10:35
唐家岩能人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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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发表于 2014-5-10 11:47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情义东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本帖最后由 般若山人 于 2014-5-11 09:11 编辑

  第二章 情义东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01
  8月3日11时许,成都双流国际机场,国内入口处。
  李良开杵在门口,气呼呼的,一句话也不说,任凭三儿子李流怎么劝怎么推,就是不开口,也不迈腿,一站就是十来分钟。
  李流哭笑不得:“老汉,您啷个越老越犟了?再不进去,可就赶不上飞机了。我跟你说,赶不上飞机是小事,那机票也退不了,那可是两千多块钱啦,您就不心疼?”
  听说赶不上飞机,钱还退不了,李良开有些动摇,但他寻思着也不能就此在三儿子面前妥协,那样也太没面子了。再说,憋了一肚子怨气,哪能说消就消呢?
  见父亲有所松动,李流赶紧趁热打铁:“要不我们进去办登机牌?要不然真不赶趟了。”
  “不赶趟才好,反正我不也不想去哈尔滨。”李良开终于开了腔。
  “要不我们把哈尔滨的机票废了?重新订一张飞北京的?”李流小心翼翼地和父亲商量。
  “你个败家子!两千多块钱,说废就废了?个老子我看你是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你二哥在西藏当兵,氧气都吃不饱,辛辛苦苦挣点钱,好心好意给老子买张机票,你个龟儿子说废了就废了?”
  “您这个老汉,硬是麻烦。哈尔滨你不想去,北京的机票您又不让买,那您说啷个办?”
  “啷个办?凉拌!赶紧给老子办通行证,耽误上飞机,看我不收拾你!”
  “哈哈,啥子通行证哟?是登机牌!”眼看父亲终于转过弯来,李流开怀大笑,连忙走到前面带路。
  一个半小时后,四川航空3U8843次航班准时起飞。
  第一次坐飞机,李良开非常紧张。尤其是飞机腾空起飞那一刻,坐在靠窗位置的他甚至紧张到绝望,生怕从此再也见到家人。他双眼紧闭,两手紧紧抓着座椅两旁的扶手,全身紧绷着,双脚使劲贴在地板上,脑瓜子也飞快地转着,妻子、4个儿子、4个儿媳、6个孙儿孙女像快进的电影画面一样,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直到飞机穿越云层并平衡飞行,在旁边那位好心中年女子的提醒下,李良开才睁开眼睛,紧张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
  看了一会儿窗外的云海,李良开觉得有些犯困,索性闭上双眼,美美地睡了一觉。
  李良开做了一个梦:古月乡信访办主任徐小梦也在这架飞机上,并且就坐在自己后面的座位上。他问徐小梦是不是又在跟踪自己,徐小梦只是笑,死活不开腔。他气得直吹胡子,上前和徐小梦扭打在一起,结果双双被穿便衣的空警铐了起来……
  醒来后,李良开心里不托底,在过道里走了两个来回,还盯着厕所的位置看了一会儿。确认徐小梦没在飞机上之后,他松了一口气,心想那个保证书还真管用了。
  其实,李良开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行程之所以发生改变,真就跟徐小梦有关。
  就在前一天上午,徐小梦打听到李远给李良开订了去北京的机票,赶紧打电话向镇党委书记作了汇报。党委书记也不敢大意,第一时间找到主管信访工作的副县长,请他想办法阻止李良开进京。
  凑巧的是,这位副县长是个军队转业干部,曾在西藏服役,并且就在李良开二儿子李远所在团队,团长还是他当年当排长时带过的新兵。于是,副县长打电话找到团长,请他无论如何要做通李远的工作,让李远劝李良开不要进京上访。
  电话里,为了引起团长的足够重视,副县长把问题说得非常严重:“这可关系到你老排长的前程。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李良开真的进京上访,我们县拿不到信访工作先进单位的牌牌不说,还有可能影响你老排长。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嘛,重庆那边已经把我列入后备干部了,眼看就要有步了,不能出一点意外,你小子可得帮你排长一把啊。”
  副县长说得情真意切,团长那边也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排长你放心,李远就算是一个最难攻的山头,我也一定给你拿下来!”
  面对自己的直接领导,李远当然不敢做那个最难攻的山头。事实上,团长一开口,他就答应下来。自己当副团长已经四年,听说团长马上就要被提拔为旅长,作为团长的热门人选之一,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过不去。
  李远也没敢告诉父亲不让他去北京的真实原因,只是说预订的那个航班临时取消了,别的航班机票又订不到,而去哈尔滨的机票刚好又有富余,反正哈尔滨早晚也要去,不如调整一下行程,过段时间再去北京也不迟。
  说好的行程给打乱了,李良开自然不高兴,可他又别无它法,只好乖乖接受孩子们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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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发表于 2014-5-10 12:10 |只看该作者
山人终于又回来接着写这篇了{:soso_e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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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发表于 2014-5-11 09:12 |只看该作者
北原 发表于 2014-5-10 12:10
山人终于又回来接着写这篇了

{:soso_e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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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发表于 2014-5-12 07:48 |只看该作者
  02
  14时55分,3U8843次航班准时经停济南遥墙机场。
  去侯机楼休息时,李良开把周利波送他的拉杆行李箱取下来,用右手拎着,有些吃力地往机舱门走去。
  空姐提示李良开:“您好,这位乘客,如果拎着不方便,您的行李可以放在飞机上,我们保证它不会丢失。”
  李良开有些尴尬。因为在此之前,坐在旁边那位中年女子也提示过他,说是如果没有特别贵重的物品,经停时间不长,也就个把钟头,不必劳神费力地把行李搬来搬去。
  中年女子说这番话时,李良开没有答腔,只是笑了笑。他一直记着妻子徐小芳的叮嘱: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为上,做到包不离身,钱不离身,省得丢三落四,追悔莫及。
  徐小芳当然说不出这么连贯和有文采的话,她的话絮叨而零碎,每天通电话时都要颠三倒四地叮嘱这叮嘱那。李良开有时不耐烦,扯在嗓门对着手机吼:“你个死婆娘啷个这么多话?把我当三岁细娃了?”徐小芳不急也不恼,依然慢条斯理、慢声细语地唠叨着。
  可不是,进入候机楼,刚打开手机,凳子还没坐热乎,徐小芳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上来就是一连串问号:“老头子,到哪了?胃药喝没喝?啥时候到哈尔滨?哪个去接你?这两天喝没喝酒?路上丢没丢东西?”
  李良开耐着性子,一一作了回答。
  “我侄儿睿峰给你打没打电话?他说他出差了,不能去机场接你,你不会生他的气吧?”李良开准备挂电话时,徐小芳又来了一句。
  “你这个婆娘,我生哪门子气噻?他忙他的,我忙我忙的,互不相干嘛。再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桥宝儿会去接我,人家在哈尔滨混了十多年,还能把我整丢了?”
  “我跟你说,别再桥宝儿桥宝儿的叫了,人家现在可是部队领导,听说和县长的一个级别。你这个当叔叔的,好歹也当过村主任,官场上的那些规矩,你比我懂噻。”
  “扯那些没用的。和县长一个级别怎么了?他还不叫我一声三叔?再出息,还不是我们李家后人?我看你就是啰嗦!不跟你说了。”
  撂下电话,李良开双目微闭,陷入沉思。
  桥宝儿是小名,大名叫李梦桥,是唐家岩李家大院三房李有双的孙子,目前在黑龙江省军区机关工作。其父叫李良昊,是李有双的幺儿,上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
  李良昊比李良开大八岁,无论是入党还是当大队干部,时间都比李良开早,曾给过李良开不少实实在在的帮助。1971年7月,李良开入党,身为大队会计的李良昊是其介绍人。1974年,李良开升任大队团支书,李良昊在大队支书和公社干部面前帮忙说了不少好话。在李良开看来,李良昊是个能人,也是个好人,更是自己的贵人。
  李良昊没读过书,但才智过人,记性特别好。22岁那年,右手五指微微巻屈的他成为唐家岩生产队的首任会计。不到两年时间,这个从来不记账、全靠左手拔拉算盘、用脑瓜子硬记的生产队会计便名声大振。
  那是1961年农历三月初七,李良昊新婚后的第二天。
  此时,由于大跃进运动以及牺牲农业发展工业政策所导致的全国性粮食短缺和饥荒蔓延到全国各地,位于大巴山南坡铁峰山脉凤凰山缓坡带的四川省开县古月公社梓第大队唐家岩生产队也不例外。尽管生产队大食堂一再节省,还是在五天前陷入了无饭可煮、被迫断炊的境地,不得不让家家户户自想办法。
  好在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知道如何自救。生产队大食堂停了摆,每家每户中断多日的炊烟又飘了起来,不管是用偷摸存下来的余粮,还是到坡上采摘野菜,反正家家户户都努力让家人吃上了饭。
  在这种大背景下,李良昊和妻子孟英莲的婚礼就显得特别寒酸:女方娘家没办嫁妆,男方没办流水宴席,在一拔有气无力的吹鼓手的陪伴下,李良昊来回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就把隔了两个大队的新娘子娶回了家。
  新婚当晚,睡觉之前,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孟英莲和丈夫开玩笑:“你这个新郎也当得太容易了吧?一分钱没花,就把我这个高中生娶回来了。”
  李良昊当然不肯示弱:“什么叫一分钱没花?请那拔吹鼓手,工钱加上买烟,可花了我好几块钱啊。再说,我也不是什么新郎,我结过婚,这个你是知道的。还有,你高中都没毕业,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百的高中生。”
  “就你能说会道,不理你了。”孟英莲佯装生气,转过身,低下头,坐在床沿边上,把玩着自己的两条麻花大辫,嘴角虽然荡漾着一抹微笑,心思却无限地扩散开来。
  对于自己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不到21岁的孟英莲说不上喜欢,但也称上不讨厌,只能说可以平静地接受而已。要不是父亲被活活饿死,要不是娘家所在生产队队长逼着她从开县第一高级中学回乡“支持农业生产”,成绩优异的她会顺利高中毕业并考上大学,既不会这么早结婚,也决不会嫁给李良昊这个初婚丧偶、还带有一点残疾的男人。
  也许母亲说得对,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生活本来就容不得半点假设,它就实实在在、非常残酷地在那儿摆着,躲不掉,绕不过,只能顺着它一步一步往前走。更何况,这个即将成为自己男人的李良昊也不是一无是处,除了右手有点残疾,这个男人放在十里八村来看,甚至称得上是优秀的。
  你看啊,他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人还聪明诚实,是生产队男女老少公认的好会计。更为重要的,是他这个人性格特别随和,对人特别好,还乐于帮衬他人,家里家外,不管谁遇到麻烦事,他都会全力以赴去帮忙去调解,再大的困难在他眼里都是小事。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和事佬,人称“糯总理”,不管多难缠的问题,他都能凭着极大的耐心一一予以化解。嫁给如此善解人意的男人,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二婚?这个重要吗?不重要吧?二婚又不是他的错。没听大伙儿说嘛,他对第一个媳妇可好了,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让那个叫张柱芬的姐姐吃好喝好,还不像别的男人打骂自己的女人。要怪,只能怪张姐姐没那个福气,都怀上孩子了,怎么突然间就患上精神病了,还自个儿跳进堰塘淹死了。听说他很伤心,哭肿了双眼,两天两夜滴水不进。嫁给如此重情重义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到这里,孟英连笑出了声,回头招呼手脚无措的男人:“愣在那儿做啥子?都几点了,还不睡觉?”
  李良昊嘿嘿一笑,张开嘴,吐出一口长气,吹灭了煤油灯,屁颠颠地摸黑朝床的方向走去……
  次日一大早,天没亮,就有人咚咚地敲门,并大声喊着李良昊:“老幺,赶紧开门,有急事找你。”
  听出是唐家岩生产队队长、堂兄李良田的声音,刚中睡梦中醒过来的李良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大声回应道:“我说老大,你弟娃好不容易娶了个婆娘,新婚第一夜,你来凑啥子热闹?就不能让我们两口子好好亲热一下?”
  “哈哈哈…”李良田大笑起来,“老幺,老大这事错了。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本来昨晚就想告诉你的,怕耽误你的好事,就拖到今天早上了。是这么回事,昨天下午接到通知,明天上午,县委书记要来咱们唐家岩生产队检查工作,公社和大队都说了,让你把咱们队里的账整理好,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李良田正隔着门窗说话哩,门开了,孟英莲乐呵呵地探出头:“良田哥,外面凉,赶紧进屋说。”
  “兄弟媳妇,你看这事整的,不好意思哈。”李良田赶紧道歉,并顺势进了屋,和李良昊商量怎么把账做好。
  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好法子来。因为自打唐家岩生产队成立以来,只会识数、不会写字的李良昊就正儿八经地没记过账。他倒是有个小本本,但上面全是些符号、图像和数字,不是勾,就是叉,要么就是只有他认识的奇怪符号,或者是一些啥也不像的图形。这样的账整理起来,委实有些费事。
  “这样行不行?良昊说,我来记,指定能把账补全。”兄弟俩正愁眉不展哩,孟英莲突然插话。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啊?”李良田一拍大腿,“我们两兄弟不是骑着驴找驴吗?我兄弟媳妇是高中生,算得上是知识分子,记个账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就这么定了。”
  “良田哥,怎么说话呢?我可不是驴。”孟英莲娇嗔道。
  “哈哈,哥又错了,给你赔礼。”李良田双手一拱,算是道了歉。
  商量完补账的事,李良田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老幺,大食堂怎么办?县委书记来了,大食堂烧火煮饭,能行吗?弄不好要出政治影响。”
  李良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贴在李良田耳根边好一阵嘀咕。李良开越听越高兴,朝李良昊伸出了拇指:“真不愧是我们的糯总理,真有你的!就这么办!”
  当天,李良田给李良昊、孟英莲夫妇放了假,还说要给记双倍工分,让他们两个在家里把生产队的账给整理出来。
  三月初八这天午饭前,在公社领导和大队干部的前呼后拥下,县委书记抵达唐家岩生产队。
  按照之前的安排,县委书记先查看了生产队的账簿。他简单翻了翻,开口说话:“这账谁记的?这么秀气工整?我看我们县委机关的财务人员也达不到这个水平?哪个是会计?这账是你记的?”
  李良昊正要实话实说,被李良田从后面踢了一脚。李良田指了指李良昊:“报告书记,这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李良昊,账是他记的。”
  县委书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样吧,账我就不看了,李会计,你把最近半年的账给我说一说。”
  公社和大队领导顿时紧张起来,生怕李良昊掉链子。没想到李良昊一点也不慌,凭着过人的记忆,一笔一笔地汇报起来,不仅钱粮丝毫不差,他还把每家每户的工分都背了出来,甚至精确到每个成年劳动力。
  县委书记一边听,一边对着账本核实。确认无误后,他有些惊讶,又随意问了几笔两年前的账,李良昊全部准确无误地回答出来。
  随后,县委书记又现场说了几串很复杂的数字,让李良昊用算盘打出来。李良昊还是不慌不忙,用左手在算盘上一顿拔拉,还是准确无误。
  县委书记彻底折服了,回头对公社和大队领导讲:“这个会计不简单,放在生产队太委屈他了。我有个建议,让他到你们梓第大队当会计怎么样?对了,你入没入党?还没有?可惜了。这样的好苗子,不能白瞎了,你们公社和大队赶紧培养发展。”
  公社和大队领导赶紧点头,说我们一定坚决落实好首长的指示,决不辜负县委领导对我们贫下中农的关心爱护。
  查完账,县委书记大手一挥:“走,我们去看看大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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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发表于 2014-5-13 07:54 |只看该作者
  03
  听说县委书记要去现要查看大食堂,刚刚还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李良田顿时脸色发白,双脚也像踩上棉花上一般无力,但还是要强撑着走在前面带路。趁县委书记和公社领导唠别的话题,李良田回头瞅了瞅紧随领导身后的李良昊,使劲眨了眨眼,把用右手上下比划了下下,希望对方能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
  按照兄弟两人的事前商量和约定,县委书记来唐家岩生产队检查这天,李良田负责协调全面工作,重点是搞好汇报和安排午饭,尽量让上面来的领导满意;李良昊则负责把账做好,再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大食堂断炊这事遮掩过去。当时,李良昊向李良田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说是如果大食堂出了纰漏,他主动辞职,并自愿扣掉一个月的工分。
  尽管李良昊把胸脯拍得叮当直响,李良田还是有些不放心,但由于时间太过仓促,需要准备和协调的事情太多,一忙乎,他就把大食堂断炊这事忘了,甚至没来得及过问李良昊都采取了哪些具体的补救措施,直到县委书记说去大食堂看看,这个生产队队长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事不亲躬、必出差头的低级错误。
  看到李良田朝自己挤眉眨眼,李良昊给了他一个很灿烂的笑脸,还点了点头,意思是叫队长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李良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很快又悬了起来,他实在不敢保证刚刚涉险过关的李会计还能不能再次化凶为吉。眼看就要到食堂跟前,李良田心里七上八下,可还得强装镇静,再说,反正都躲不过去了,管它是福是祸哩。
  刚进食堂,县委书记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快到开饭的时间了,怎么冷冷清清的?做饭的师傅呢?这是怎么回事儿?”话音未落,前几秒还笑容可掬的县委书记顿时阴云密布,像是在场的每个人都欠了他八百吊大钱。
  李良田一看形势不妙,加上心里一紧张,头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就出来了,顺着脸颊往下嘀嗒,他嚅嚅着正要开口,李良昊两个大步,从人群后面挤到县委书记跟前:“报告首长,情况是这么样的…”
  见是刚刚对答如流的生产队会计,县委书记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李会计,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是这样的。”李良昊仍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昨天煮夜饭时,我们食堂负责烧火的袁老二中午偷摸喝了半斤烧酒,头晕脑胀的,手也不听使,用火钩钩火时,一股劲没用好,啪的一声,把我们食堂那口唯一的大锅干出一个窟窿眼,一锅蛋花青菜汤当时就报销了,大米饭也没蒸成。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保证食堂尽快恢复运转,我们李队长采取了三条措施:一是让袁老二连夜把锅背到月溪场上去修补,今天下午两点前必须背回来,不能耽误食堂煮夜饭;二是赶紧向大队干部报告,请示了应急处理办法;三是按照大队干部的答复,紧急把昨晚、今天早上和中午的口粮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让大家自己想办法解决三顿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让社员饿肚子啊。”
  李良昊说得头头是道,比真事还要真,听得县委书记频频点头,还回头埋怨大队支书:“这个情况,怎么没听你们汇报?是不是怕我批评你们?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煮饭的锅要坏,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嘛。我看他们就处理得很好,活人总不能尿憋死,对不对?”
  “对对对,首长批评得对。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没有及时向您汇报。”大队支书赶紧答话认错,“昨晚良田队长就向我们大队干部汇报了,我们考虑这是个意外情况,也是个小事情,唐家岩生产队自己能处理好,就没有向您作专题汇报,也没跟公社领导报告。作为大队支书,是我失职,我向您检讨。”
  大队支书叫李良泉,也是月溪场“塝上李”的后人,与唐家岩李氏后人是近房族人。原本,他对唐家岩生产队大食堂断炊一事并不知情,李良田也没向任何大队干部报告。但类似的情况,他确实早已听说过,不过没敢去现地核实,也没敢向公社报告。破坏人民公社、抵制大食堂可是很严重的事情啊,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因此挨个处分甚至招来牢狱之灾呢?胳膊拧不过大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睁只眼闭只眼,违心地和上级保持高度一致吧。
  当然,既然李良昊称李良田向大队干部请示报告过,李良泉也只能顺水推舟,顺着李良昊的话头往下接。头上虱子明摆着,如果实话实说,承认李良田没向大队干部报告,说不准县委书记还会怪罪自己对下面的情况不掌握、对群众的疾苦不关心,那样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
  公社书记也赶紧出来表态:“首长,是我们工作疏忽,这么重要的情况都没有掌握,请您批评指正,今后我们一定引以为戒,坚决不再犯类似错误。”
  大队支书和公社书记这一表态,把原本已经出现缓和迹象的形势搞得再次紧张起来。尤其是李良田,双腿开始打颤,脸色也愈发苍白,生怕县委书记继续深究下去。
  没想到,县委书记却乐了:“你们检讨个锤子?凑什么热闹?这跟你们大队和公社有一毛钱关系?我告诉你们,别跟我扯那些虚头巴脑没用的东西!走,李会计,带我去看看你们的仓库,看看你们唐家岩生产队都有些什么存货。”
  闻听此言,李良田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在地。已经断粮六天了,仓库里还有一颗粮食?看来这事想不露馅都不行了。
  李良昊回头,使劲朝李良田眨了眨双眼,神情轻松、步履轻快地领着一帮人出了食堂,大步流星地朝仓库方向走去。
  到了仓库跟前,仓库保管员、李良田的二弟李良地拎着一串钥匙站在那里,像是等候了多时。李良昊右手一挥:“老二,赶紧开门,县里来的首长要检查我们的存粮。”
  打开库门,李良田彻底傻了眼:前几天还空空如也的库房里,竟然整齐地码着一摞麻袋装着的粮食,超过30袋!
  这边李良田还在发蒙,那边李良昊已经在向县委书记汇报了:“首长,这里有20袋谷子,11袋包谷,全是我们生产队去年交完公粮后剩下的,隔壁还有2袋打好的大米。”回过头,他又招呼李良地:“赶紧打开几袋,让首长检查一下。”
  五分钟后,县委书记走出仓库,微笑着和仓库保管员李良地握手,叮嘱他要照看好社员的粮食,千万不能跑冒漏滴。
  抬起右手腕了看手表,县委书记微笑着问李良田:“李队长,食堂关门了,中午怎么安排我们?总不能让我们饿肚子吧?”
  此时,李良田一点也不紧张了:“报告首长,早就安排好了。我让我幼客在家里做了点家常便饭,只怕您吃不惯。”
  “有啥吃不惯的?”县委书记摆了摆手,“不存在。我也是农村娃儿出身,什么苦没吃过?有吃的就很好。走,到李队长家打牙祭去。”
  至此,一次原本漏洞百出的检查,就这样圆满收场了。
  事后,李良田才知道,为了凑齐那三十多袋粮食,李良昊在县委书记来的头天晚上,带着几个壮劳力,跑遍了附近的几个生产队,硬是凭着自己良好的人缘,借来了那些用来蒙混过关的粮食。
  那一年,李良开不到16岁,但对这次检查印象深刻。尤其是李良昊的机智,即使过去了三十多年,依然记忆犹新。
  可不是,32年后2013年8月3日晚6时20分许,当李良开下了飞机,在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出口处看到与李良昊长得极为神似的李梦桥时,他再次想起那次检查要,想起李良昊精彩而暂短的人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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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发表于 2014-5-13 17:52 |只看该作者
{:soso_e176:}{: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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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发表于 2014-5-14 05:4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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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发表于 2014-5-14 07:32 |只看该作者
  04
  见到身着便装的李梦桥,李良开装着很吃惊的样子,顺势开起了玩笑:“桥宝儿,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看你这个男娃儿变化也不小嘛。六年前你回唐家岩探亲,我记得你还没这么壮实。瞧瞧,小肚子也挺起来了,是不是真奔将军去了?对了,怎么不穿军装?我还是喜欢看你穿军装的样子,帅气,年轻,怎么看怎么巴实。”
  “哈哈,开三叔,您就把拿侄儿开涮吧。要说我胖,就直接说噻,拐弯抹角做啥子?再说了,就我这肚子,跟将军肚不是一个级别;您想让我当将军,更是无一个法完成的任务,您也别给我那么大压力哈。”李梦桥一边调侃自己,一边用右手接过行李,左手一扬,紧紧搂住李良开的左肩膀,“咱们两叔侄六七年没见面了,走,我带你去个大馆子,我陪你好好喝几杯。”
  “喝酒就免了。”李良开连连摆手,“我胃不好,天天吃药,你徐三婶一天好几个电话,不是叫我吃药,就是喊我别喝酒。听婆娘的话不吃亏,我得听你三婶的话不是?大馆子嘛,我去,反正是你娃儿请客,三叔我不心疼。哈哈哈。”
  “嘿嘿,我也不心疼。”李梦桥接过话茬,“今天不用我花钱,咱们俩叔侄斗地主打土豪,吃大户去罗。”
  李良开停住脚步:“什么情况?怎么还让别人请客?你娃儿不会是假公济私、私事公办吧?这可不行!桥宝儿,我告诉你,农村娃儿混出来不容易,你可不能乱整。拿锄头把把的滋味你又不是没尝过,可不要犯迷糊啊。”
  “哈哈,三叔您想多了。”李梦桥把搭在李良开左肩上的手拿下来,象征性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不花公家的钱请三叔吃饭!实话告诉你吧,是我一个退伍的战友主动安排的,人家生意做得很好,不差钱,听说您来了,他非要表达一下心意,我也不好拒绝不是?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说话间,叔侄走出机场大楼,到了道路边上。李梦桥掏出手机正要拨打,一辆陆虎陆地巡洋舰开了过来,“嘎”的一声停在李良开身边,从正驾驶位置下来一个留着平头、四十左右的男子,也不理李梦桥,下来就抓住李良开的双手一顿猛晃:“您就是梦桥的三叔吧?欢迎您到东北,欢迎您来哈尔滨这疙瘩!我和梦桥是过命的兄弟,他的三叔就是我的三叔,您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别看他小子是个正团职干部,可在我眼里啥也不是。您在哈尔滨这几天,不管吃喝玩乐,我全包了!我说李团,你磨叽个鸡巴毛?赶紧把行李放在后备箱!”
  面对这个热情似火的平头男子,李良开彻底蒙圈,只能不停地说“好,好,好”。
  在去往哈尔滨市区的路上,李良开才搞清平头男子名叫杨晓伟,地地道道的哈尔滨人,1994年底和李梦桥异地同批入伍到某军械仓库,两人曾多次配合执行弹药装卸和押运任务,李梦桥还救过他的命。
  那是1996年8月13日,一个阳光毒辣、热浪阵阵的下午,仓库按计划组织装运一批报废弹药,李梦桥和杨晓伟分在一组,负责往火车皮里码放成箱的过期手榴弹。14时许,因天气炎热,出汗过多,加上没有午休,在一节车皮即将装满的关键时刻,杨晓伟觉得有些犯困,往上码放一箱手榴弹时,一走神,手一松,一个装满手榴弹的木箱跌落在车厢底板上,木箱摔裂一个角,一枚手榴弹蹦了出来,蹦开了保险盖,引信被摩擦点燃,哧哧地冒着白烟。
  杨晓伟吓傻了眼,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千钧一发之际,在一旁作业的李梦桥猛地弯腰,用右手抓起冒着白烟的手榴弹,猛地跳下车厢,按照训练时练就的投弹动作,狠狠地把即将爆炸的手榴弹扔了出去……
  一场严重的爆炸事故就此化解,李梦桥荣立二等功,次年报考军校时还享受了加分待遇。而险些酿成大祸的杨晓伟则挨了个行政记大过的军纪处分,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冤枉,还对李梦桥感激不尽,认为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对杨晓伟的说法,李梦桥一直不承认。在他看来,自己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反应;何况这也是救自己,要不然自己和杨晓伟还有其他战友都得命丧黄泉。
  尽管如此,杨晓伟还是把李梦桥当成了救命恩人,一再表示要和李梦桥做一辈子的兄弟,还说一定要和李梦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决不食言。
  1997年8月,李梦桥如愿被军校录取;同年底,立志要做老板的杨晓伟复员回到哈尔滨,从摆地摊卖服装做起,生意越做越大,现在是哈尔滨玛克威商厦有名的服装批发商,资产数千万,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老板。
  对当年那个关于要和救命恩人李梦桥有难同当、有福共享的承诺,杨晓伟说到做到。李梦桥上军校期间,尽管自己挣钱不多,李梦桥也再三拒绝,但他还是不时寄点零花钱过去;后来生意走上正道,他再三对李梦桥讲:“需要用钱的地方,你尽管吱声”,我要说半个不字,天打五雷轰”;李梦桥毕业后分到漠河边防,他放下生意,坐火车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送到北陲边关;李梦桥后来在边防结婚、生子,他全都到场;李梦桥调到省军区工作后,他鼓动李梦桥两口子贷款买了房子,还慷慨地提供了首付和装修的全部借款,说还不还、什么时候还都行。
  原本,杨晓伟打算送给李梦桥一套房子,可李梦桥死活不干,只能作罢。
  这一次,听说李梦桥的近房三叔要来,杨晓伟说啥也要尽一下地主之谊。
  一路上,杨晓伟和李梦桥有一搭无一搭地唠着闲嗑,偶尔问一问李良开在路上的见闻和感受。不过四十来分钟,陆虎巡洋舰停在号称哈尔滨最新潮、最豪华、五星级的万达索菲大酒店门前。
  三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上前,一个帮忙打开车门,引导李良开和李梦桥进入酒店大堂;一个打开后备箱,拿出行李放在装饰精美的手推车上,紧紧跟在李良开和李梦桥身后;另一个打开左侧车门,把杨晓伟从正驾驶位置迎出来,自己钻进去并关上车门,把车开到停车场停放妥当。
  这一切,让李良开极不适应,拘束得迈不开腿、张不开嘴,手和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进了客厅、卧室、书房、卫生间和各类高档电器一应俱全的高级套房,李良开更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梦桥也有些意外:“我说晓伟,你这场子是不是摆得也太大了?这房间,得多少钱一晚上啊?”
  “这不是钱的事儿,只要三叔开心就好。”杨晓伟大大咧咧伸出三个指头,“不多,每天三千多。”
  李良开吓了一大跳,不得不开口说起了四川话:“楞个贵?!这不是败家吗?我可住不起!桥宝儿,个老子的你给我听着,我不住这里,你家没地方吗?我睡沙发也行。住这么好的房间,我睡不着瞌睡。”
  杨晓伟似懂非懂,问李梦桥是什么意思,还问是不是嫌房间不够好,不行再换一间。李梦桥笑骂了一句:“狗日的,我看你是钱多烧的。你就烧包吧,我不管了。”回过头来,他对李良开讲:“钱都交完了,退不掉了,你先住一晚上,享受享受,不行明天你再住到我家去。”
  李良开还想推脱,杨晓伟却催着下楼去吃饭。
  这顿饭,是李良开吃过的最高档的一顿饭,有海参分位,有鲍鱼捞饭,有鱼翅汤,还有一些李良开没听说过的名贵菜肴。酒也是好酒,两瓶三十年茅台,还开了一瓶拉菲、六瓶德国啤酒,来了个“三中全会”,宾主三人喝得都很尽兴。
  原本,李良开是不想喝酒的,但架不住杨晓伟“喝不喝,先倒上”的劝酒方式,结果就成了“不喝不喝又喝了,喝着喝着又多了”。
  吃完饭,杨晓伟要安排李良开去唱歌和洗浴,说是要搞“一条龙”服务,一定让三叔满意而归。李良开坚决不去,称自己不会唱歌,对洗澡也不感兴趣。李梦桥也笑骂杨晓伟:“你以为我开三叔跟你一样,吃喝嫖赌啥都干?麻溜儿的,该干嘛干嘛去,我要和三叔唠会嗑。”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再回到那个豪华套房,李良开自在了许多,斜靠在客厅松软舒适的沙发上,和李梦桥说着自己此行的目的,说着自己对李家老院子、对李氏祖坟、对唐家岩山梁上那排古柏命运的担忧。
  李梦桥表示,他坚决支持开三叔的做法,但公职在身,不便在请愿横幅上签名,也不能对着摄像机讲话。末了,李梦桥讲:“我能做的,就是全力做好您在东北三省期间的保障工作,不管是吃住还是出行,我都包了。”
  “我理解。你是部队上的人,还是个团职干部,是要注意点自己的一言一行,你开三叔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耽误了你的前程。”李良开无奈地笑了笑,还打了个哈欠,“我没出过远门,来东北更是第一次,还真得麻烦你桥宝儿费心。”
  见李良开犯困了,李梦桥起身告辞,说明天一早他过来陪吃早饭。
  谁知李梦桥一走,李良开却睡意全无,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折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不到凌晨4点,李良开就醒了,看看窗外早已天亮,就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胡乱想着心事。
  在酒店自助餐厅吃过花样繁多的早餐,李良开说啥也要搬出酒店,称这地方太高档,不适合他这个老农民。李梦桥无可奈何,只好退掉房间,并打电话给杨晓伟通报了一声,之后让老婆梁凤开车来接李良开去自个儿家住。
  等车期间,李良开围着酒店转了一圈,回来对李梦桥讲:“这地方真是高档,我这辈子能住这么好的酒店,真是享福了。可惜你屋老汉死得早,要不他也能跟着你这个幺儿享享清福。”
  提起已经去世33年的生父李良昊,李梦桥顿时黯然神伤,李良开也跟着伤感起来,心里默默感叹着:好人命不长啊。
  1980年夏天,眼看土地就要包产到户,在好日子即将来临的节骨眼上,身为大队会计的李良昊突发急性阑尾炎,肚子胀得滚圆,还没来得及送往医院,就在家中断了气,享年43岁。
  李良昊的暴病身亡,让唐家岩李家大院陷入恐慌。李家的男人们也惶恐不安,一个个阴云密布,成天阴沉着脸,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吓得妇女和孩子们一个个屏息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家大院陷入恐慌,是因为号称“糯总理”的李良昊一直在暗中调和着大房和二房之间的积怨,正是在他的努力下,上一辈传下来的恩怨情仇才没有公开化、暴力化,只是暗暗较劲而已。李良昊一死,意味着互相仇视的两房人没了粘合剂,也没了调解人,积压多年的怨恨眼看就要像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
  男人们的惶恐,则是因为笼罩唐家岩李家大院多年的“60岁魔咒”:打这个大院的创建人李永杰起,这个院子的李家男人就没有活过60岁的,全都是短命鬼。李良昊平时没病没灾,为人善良,从不作恶,竟然也只活了43岁,第N次准确无误地应验了唐家岩李家男人活不过60岁的魔咒。
  下一个会轮到谁?会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李家大院的成年男子们不得不认真思考和面对这些要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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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4 10:1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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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6 12: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般若山人 于 2014-5-17 21:11 编辑

      05
  李梦桥和梁凤的家,在一个叫永平小区的地方,紧靠哈尔滨冰上训练基地,离东北三省规模最大的现代化露天游乐场哈尔滨游乐园也不远,前面不远处还有一条穿城而过、取名马家沟的小河。交通也很便利,多路公交车经停,小区边上还修有即将开通的地铁站。
  永平小区有2栋装有电梯的高楼,李梦桥和梁凤的家就在其中一栋的17层。进入这套使用面积81.5平方米、三室一厅的房子,转了一圈,李良开发话了:“我说桥宝儿,你堂堂一个正团级干部,和我们县长一个级别,就住这么大的房子?开三叔不是拿你开涮,就你房子这点面积,还没有我这个退休村主任的房子大。要是在我们老家,随便找一户人家,哪家没有一个二层小楼?哪家不是两三百平米?再瞧瞧这客厅,放了一组沙发,再放一个电视柜,就只剩下走路的地方了,这还叫客厅吗?别怪三叔说话不好听,我看你们城里人活得也真不是容易,房子小得像鸟笼似的,憋不憋屈啊?换成我,非要憋出病来不可。”
  李梦桥有些尴尬,搓着双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这是李梦桥自2002年调到哈尔滨工作后换的第二套房子了。第一套房子是2002年购买的,也在永平小区,位于8楼,顶楼顶层,紧靠冷山,房子也小得可怜,一室半的格局,套内使用面积仅33.4平方米,一来客人就显得特别拥挤,连摆个饭桌、安放椅子的地方也没有,只能使用折叠桌子、折叠椅子。
  当年哈尔滨的房子还算便宜,按建筑面积计算,每平方米1300元多一点。李梦桥和梁凤购买的这套小房子,贷款4.8万元,首付2.2万元,简易装修花了1.7万元,其中首付和装修的钱都是找杨晓伟借的。
  那时,梁凤在家照看一岁多的儿子,没有经济收入,一家三口全靠李梦桥每月1200多元的工资,除了每月必还的500多元贷款,扣除必要的生活开销,加之还要不时给老家的父母寄看病治病的钱,李梦桥几乎成了“月光族”,有时还不得不找同事、找战友、找哥们借钱过日子。
  尽管如此,两口子还是咬紧牙关,能省就省,梦想早日把借款和贷款还清,再攒点钱,争取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
  后来,军人工资两先后次大幅度调整,梁凤的工作也有了着落,李梦桥一家三口的小日子才好过了许多,也慢慢有了点积蓄。到2011年,眼看房价连年攀升,在确认杨晓伟不急于让他们还钱的前提下,李梦桥和梁凤一合计,一咬牙,先提前把贷款还上,补办了土地使用证,拿出了抵押在银行的房产证,借永平小区紧靠地铁站、房价猛涨到每平方米一万多元的大好时机,转手将那套小房子卖了34万元,并以此为首付,贷款在同一小区的高层买了一套电梯房。2013年,为接送孩子上下学,又花了两万多元买了一辆二手的捷达轿车。
  这个小房换大房的过程,那段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清苦日子,李梦桥不知该怎么和李良开说起。因为在老家的亲朋好友眼里,身为部队团职干部的李梦桥一定领着高工资、住着大房子、出门车接车送,不管李梦桥怎么解释,包括李良开在内,他们就是不信,以为李梦桥是在谦虚,或者有意藏富不露。
  无奈之下,李梦桥搬出了同样在当兵、同样是团职干部的李远当佐证:“三叔,您还别不信,您问问我李远兄弟,他是您亲儿子,他不会骗您吧?我们两个情况差不多,他有多难,我就有多难。”
  “你们两个能比吗?”李良开不以为然,“他是副团,你是正团;他在高原,你在平原;他在大山沟,你在大城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
  李梦桥苦笑了一下:“三叔,您说错了。李远虽然职务比我低一点,但工资却是我的两倍还多。他们有艰苦地区补助,拿着全国最高的工资。李远兄弟的日子,比我这个当幺哥的好过。”
  “拉倒吧。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连氧气都吃不饱,嘴唇都是紫的,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还醉氧,一滴酒不喝,也跟喝醉似的迷迷糊糊。”说起远在西藏当兵的二儿子,李良开很是心疼,“你娃儿住在大城市,老婆孩子都在身边,多好啊!哪像他,生了个儿子,还是放在老家让我跟你徐三婶给带着。对了,你儿子呢?怎么没看着?”
  李梦桥正要接话,梁凤拿着一套还没开封的睡衣从主卧走出来,双手递给李良开:“孩子上学去了,晚上放学您能见着。”顿了顿,梁凤接着说道:“开三叔,让您见笑了。您侄儿桥宝儿就这个本事,你这个侄媳妇也不能干,挣不到钱。就这小房子,还是贷款买的,贷了20年,每月要还2000多块。等我们有钱了,一定换一个更大更好的房子,倒时再请您过来耍。”
  梁凤这么一说,李良开相信了。因为他了解梁凤,知道这个女娃子不爱扯谎。
  梁凤是古月乡龚家岩人,她家与唐家岩只隔着一个山梁,直线距离不会超过500米。她是李梦桥继父李德忠邻居梁大强的女儿,和李梦桥算得上青梅竹马,两人恋爱结婚,至今还是当地的广为流传的佳话。
  说起与梁凤的姻缘,李梦桥一直认为这是上天注定的。当年,要不是生父李良昊暴病身亡,要不是母亲孟英莲被迫改嫁到龚家岩,他不会成为梁凤的邻居,梁凤也不会暗恋上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子。
  而生父去世到母亲被迫改嫁那两年时光,对李梦桥和他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来说,称得上是不堪回首。
  1981年春,李良昊去世大半年之后,古月公社宣布解体,改称古月乡,梓第大队相应改名梓第村,唐家岩生产队按约定俗成的排列顺序改称梓第村16社。
  李良昊去世之前身兼两职:梓第大队会计和唐家岩生产队队长。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唐家岩李家大院的大房、二房之间的积怨一直没有消除,时不时地产生一些新摩擦,或者暗地里相互掣肘,弄得好几任生产队长没法开展工作。考虑到李良昊是远近闻名的“糯总理”,人缘好,左右逢源,1965年4月,也就是李良昊当上大队会计4年以后,梓第大队干脆直接任命李良昊兼任唐家岩生产队队长,并且公开声明除非有极特殊情况,否则不考虑换人。于是,李良昊在生产队队长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15年,直到暴病身亡。
  李良昊在世的时候,唐家岩的男女老少并没感觉这个脾气好得和懦弱差不多的队长有多好,有的人还经常笑话他像个糯米老头,啥事都“是是是”,什么都“对对对”,要么就“行行行”,一副总是顺着别人、很没主见的样子。
  等李良昊去世了,大伙儿才意识到,李良昊这性格压根不是懦弱,而是大智若愚。他总能在用心倾听他人诉求或抱怨的基础上,用极为真诚的态度加以劝解,用入情入理的话消除误会或缓解矛盾。由于他的努力,唐家岩李家大院大房、二房的后人们虽然不那么亲密,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
  李良昊去世不到一个月,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便出现公开化的迹象,在酝酿生产队队长人选时,更是各不相让,大房同意的,二房不支持;二房支持的,大房不同意。折腾了好几个来回,大队支书李良泉来了好几次,大房和二房还是达不成一致意见。
  李良泉也没了办法,赶紧请示公社领导。公社党委书记对唐家岩的情况很熟悉,给李良泉出了个主意:“让李良昊的幼客孟英莲接任,这样大房和二房都没有话讲。就这么定了,你负责抓好落实!”
  事实证明,公社领导这一招很管用,得知上面安排孟英莲当队长,大房和二房的男人女人们不再争执,算是默许。
  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差事,孟英莲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非常抵触。丈夫刚刚去世,7个孩子最大的才15岁,最小的才2岁,保证全家人吃饱穿暖尚成问题,哪还有精力当什么队长?!
  为了完成公社党委书记交办的任务,李良泉反复做孟英莲的思想工作,谈了好几次都谈崩了。孟英莲的理由很充分:“我一个女人,孤儿寡母的,怎么去领导那些社员?再说,唐家岩的情况你也晓得,良昊在的时候都有点压不住阵脚,我啷个得行?不干,坚决不干!”
  眼看完不成任务,李良泉不得不另换招法:“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党员?”
  孟英莲不知是计:“当然是啊!每个月的党费我都在交,谁敢说我不是党员?”
  “那好。党员是不是应该服从组织的决定?”李良泉使出“杀手锏”。
  “这个,这个…”孟英莲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应答。
  “这个什么呀?亏你还当过老师,怎么这么不干脆?”李良泉亮出底牌,“孟英莲同志,现在我代表大队党支部正式通知你:经公社党委批准,决定由你担任唐家岩生产队队长。”
  就这样,孟英莲极不情愿地成了唐家岩生产队队长。
  对孟英莲这个寡妇队长,李家大院的男人女人们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谁都不服,每天出工分配任务时,不是大房的男人说自己腰痛干不了重活,就是二房的女人说身子不方便不能下水,要么就是四房的某个人吵吵苦累不均,反正每天都有人给孟队长出点难题。
  孟英莲憋屈着,但从不表现出来,不管别人怎么为难自己,坚持不在众人面前服软掉泪,农活该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不服从就扣工分,决不多说一句废话。只有晚上回到家里,等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孟英莲才有时间发泄一下自己的委屈,偷摸哭一哭,静静地抹一抹眼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1981年春,当人民公社解体、集体土地包产到户后,孟英莲松了一口气,并拒绝了组织上让她当梓第村16社社长的安排。她真是受够了,不愿再去理会唐家岩李家大院那越理越乱的人际关系。
  孟英莲怎么也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其实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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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6 12:2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般若山人 于 2014-5-16 21:06 编辑



  06
  梓第大队改队为村之后,当了5年民兵连长的李良开一鸣惊人,在古月乡主要领导的强力支持下,一举当选为梓第村首位村主任,成为老支书李良泉的新搭档。
  按照乡领导的意思,李良开当村主任只是一个过渡,等即将满60岁的李良泉卸任后,由他接任村党支部书记。
  对这个人事安排,李良泉是满意的。一来自己很快就要退居二线,总得有人接班,与其让外姓人做梓第村的当家人,不如让同为月溪场“塝上李”后人的李良开接任,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二来他是看着李良开成长起来的,感觉这个时年38岁的后生有能力挑起村支书这副担子。
  原本,李良泉看好大队会计李良昊,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也有这个意思。无奈李良昊没这个命,早早地就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让李良开这个后备干部顶上来。
  考虑到自己马上就要退休了,李良开上任第一天,李良泉就明确表态:“你是村委会主任,也是村党支部副书记,支委和村委的工作,你都多考虑一些。我岁数大了,精力顾不过来。再说,早晚都是你的事,莫不如早点进入情况。你就大胆抓,大胆干,我肯定支持你。”
  见老支书说得诚恳,李良开也就当了真,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李良开也不例外。他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彻底清查原大队的账目,想借此树立自己的威信。
  此时的村会计叫李善坤,同样是月溪场“塝上李”的后人,其祖父跟李良开的祖父是堂兄弟,按照辈分也叫李良开为三叔。他接替的,正是从不记账的原梓第大队会计李良昊。
  李良昊暴病身亡后,李良泉推荐李善坤当了大队会计,并且明确交待:对前任会计的账,能完善的就完善,不能平账的就烂在肚里,不许翻旧账,也不许对任何讲。
  当了大队会计,看了那些账目,李善坤才知道,说李良昊从不记账是不对的,他只是不亲自记账而已,由其上过高中、当过村小老师的幼客孟英莲代记。那些账本工工整整,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看就明白,一点也不乱。研究了挺长时间,李善坤没看出李良昊留下的账目有什么破绽,也搞不清李支书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留在李善坤脑海中的问号,被一向以精明著称的李良开给打开了。
  决定清查旧账以后,李良开让李善坤把所有账本搬到他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没日没夜地研究,历时3天3夜,终于查出了一个大漏洞:原梓第大队2439元家底经费不翼而飞,去向不明!
  这可是个重大发现!李良开兴奋不已,连跑带颠地跑去报告村支书李良泉,说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一定要一查到底,给全村人一个交待!
  让李良开大跌眼镜的是,李良泉对此并不积极,还说这是过去的事,差不多就行了。李良开不干,非要弄个水落石出。李良泉就打哈哈:“你是村主任,查账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要查就你查吧,我支持你。”
  李良开便展开调查。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但风声已经放出去了,村民们都在传,说新上任的村主任查账查出个大窟窿,都等着看李良开怎么收场。
  李良开陷入两难:接着查下去吧,很容易查到李良泉头上,这么大一笔经费,作为当时的大队支书,他不可能不知道;不查吧,又无法向村民交待。
  思量来考虑去,李良开作出一个痛苦的决定:拿自己堂兄兼恩人、原大队会计、已经去世的李良昊开刀,说他做假账贪污公款!
  李良开的本意,也就是说说而已,反正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的事情,把责任把李良昊身上一推,这事就算了结,总不能找死人要钱去吧?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李良开的预想,也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得知李良昊做假账贪污的消息后,村民们群情激愤,在大骂李良昊的同时,要求村里向李良昊的遗孀孟英莲追偿赃款,还说这是夫债妻偿,天经地义。
  出现这个局面,是李良开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他不愿看到的。他去找村支书讨教对策,李良泉莫衷一是,并不明确表态;他想说服村民们原谅李良昊并放过孟英莲,又没那个能力。
  对李良昊做假贪污这个罪名,孟英莲死活不肯认账。她跑到李良泉那里哭诉,跑到李良开家里质问,跑到乡领导那里反映,所有泪水和言语归结为两个字:冤枉。
  孟英莲明确表示:李良昊没有贪污,她也决不会赔所谓的赃款。
  最终,乡领导站出来表态:李良昊是一个口碑很好的会计,并且已去世,死者为尊,此事不再追究;梓第村账面上的2439元亏空,由乡财政以少收梓第村相应数额提留款的方式予以弥补。
  村民们是现实的,也是善良的,得知村里的损失找了回来,并且李良昊生前确实为大家解决了不少纠纷,做了不少好事,大伙儿便原谅了九泉之下的李良昊和其遗孀孟英莲。
  1981年秋,李良泉顺利退休。但让人意外的是,李良开并没有当上村支书,而是由之前一直不看好的村治保主任、退伍军人涂红军接替了李良泉的位置,李良开继续当他的村主任。
  至于原因,村民们众说纷纭。有的讲是涂红军上面有人,县里有位局长是个军队转业干部,当年曾给他当过连长。有的讲是李良开不懂官场规矩,不该查村里的老账,打断骨头连着筋,谁知道公社领导花没花那些钱。还有人说得更邪乎,说那两千多块钱,就是被当时公社领导到梓第大队检查时吃掉喝掉了,不便下账核销,只能采取瞒天过海的办法。总之,这些钱的去向,跟已经去世的“糯总理”李良昊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一场巨大的家庭财务危机就此过去了,孟英莲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但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烦心事,这个命苦的女人不敢想,不愿想,也不去想。
  因为她深知,生活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该来的终究会来,躲是躲不过去的,莫不如静观其变,水来土挡,火来水淹,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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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6 21:1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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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7 11:3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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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7 21:13 |只看该作者
  07
  相对于火炉一般炙烤炎热的重庆而言,8月的哈尔滨是凉爽怡人的。用李良开的话讲,就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热”。8月4日,在李梦桥家吃过晚饭,李良开给妻子徐小芳打电话,当他说到“晚睡瞌睡还要盖被子”,徐小芳不信,称他打胡乱说。李良开哈哈大笑:“我骗你做啥子?是真事,要不你问问桥宝儿?”
  “三婶,您好,我是桥宝儿。”正在催促儿子关掉电视去做作业的李梦桥接过手机,很有礼貌地向徐小芳问好。
  “好,都好。”徐小芳回应着,“你看嘛,你开三叔给你们两口了添麻烦了。你们哈尔滨真浪个凉快?”
  “三叔没骗您,哈尔滨确实凉快得很,有机会您也过来感受一下。”李梦桥诚恳地发出邀请。
  “当然要得哟。”徐小芳回答,“对了,你屋妈在哪?让她接个电话噻。”
  “我妈去我三哥那儿了,在南京,过段时间才回哈尔滨。”李梦桥如实回答。
  “你妈命苦啊,现在是该享享清福了。”徐小芳感叹了几句,之后压低声音:“桥宝儿,你换个地方,我给你说点事儿。”
  李梦桥回头佯装训斥儿子:“赶紧去做业余,这电视声音也太吵人了,电话都听不清。”一边说,一边往屋外走去。
  电话里,徐小芳详细问了李良开的饮食起居情况和精神状态,末了,欲言又止:“桥宝儿,你开三叔的身体不是很好…我也知知道该怎么对你讲…反正三婶就麻烦你,在你那边,替我照顾好他…劳慰你了…呜…”说着说着,徐小芳在电话那头无语哽咽,挂断了电话。
  李梦桥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再把电话打过去,而是转身回屋,和李良开寒暄一阵子,声称有个材料没写完,要到省军区机关去加班,叮嘱梁凤一会儿陪三叔到小区里转一转,之后下楼步行到办公室。
  李梦桥加班是假,打电话向远在西藏当兵的李远核实情况是真。
  由于同是唐家岩李氏后人,又同在部队服役,虽然一南一北相隔遥远,哥俩还是有不少共同话题,经常通过电话交流,算得上是无话不谈。
  李远把其父亲患了胃癌的实情告诉了李梦桥,还委托李梦桥找机会带李良开到哈尔滨的大医院复查一下。毕竟,开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县人民医院医疗条件有限,保不齐会误诊,或者在病情的判断上有误差。
  得知李良开得了绝症,李梦桥很震惊,迅即答应了李远的请求。
  刚摞下李远的电话,李梦桥又接到了母亲孟英莲从南京打来的电话。母子俩唠了十多分钟,主题始终围绕李良开展开,孟英莲翻来覆去就一个中心意思:路归路,桥归桥,上辈的恩怨是上辈人的事,你作为晚辈,一定要尽到晚辈的心意,把远道而来的开三叔照顾好,不能让唐家岩的叔叔婶娘和兄弟姊妹说闲话,更不能外人看笑话。
  直到李梦桥再三保证一定照顾好李良开,孟英莲才挂断电话。
  李梦桥知道,母亲对李良开是有意见的,并且成见很深,认为当年李良开不该拿大队的旧账污蔑李良昊,更不该在李良昊去世后变相难为她和孩子。对这两点,孟英莲一直难以释怀。
  李良昊去世后的头几个月,孟英莲眼中的天空是始终阴暗的,就算头顶阳光明媚,她依然感觉不到光亮。
  丈夫在世的时候,由于他人缘好,乐于助人,还是大队会计兼生产队队长,家里始终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丈夫一去世,家里一下变得冷冷清清不说,还发生了所谓的李良昊做假贪污事件。这让孟英莲既失落又伤心,对人情世故近乎于绝望,要不是想到7个还未成人的孩子,她真想随丈夫而去,一了百了。
  好在做假贪污的事总算过去了,强加给自己的生产队长也不复存在,加之土地包产到户,种什么、怎么种有了自主权,孟英莲似乎看到了希望。
  孟英莲显然是过于乐观了。因为对于有劳力的家庭而言,土地包产到户确实是件大好事,可以带来不再缺吃少穿的幸福生活,但对于一个失去男人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新的灾难。
  劳力紧缺的困难显而易见的:大儿子李梦明和二儿子李梦星尽管不再上学,但一个16岁,一个14岁,还不足以扛起犁田、挖地、挑粪等所有重活;大女儿李梦芬、二女儿李梦芳也被迫辍学在家,一个15岁,一个10岁,都还是个孩子,根本干不了重活;12岁的三儿子李梦军正上小学六年级;小儿子李梦桥6岁,小女儿李梦蕙不到3岁,不但干不了活,还需要有人照顾。
  这个节骨眼上,孟英莲开始恨自己的肚皮不争气:为什么不早点生孩子啊?1961年就结婚,怎么一直拖到1965年2月才生下大儿子李梦明?要是一结婚就怀上孩子,老大现在快20岁了,也能撑起一个家了。
  除了恨自己生育太晚,孟英莲还对当初自己赌气从村小辞职一事后悔不已。
  1962年秋,梓第大队唯一的小学缺教师,大队推荐并经县、区、乡三级教育部门考核合格,孟英莲成为一名民办老师,一直教到1969年上半学期。
  这学期快结束时,月溪中学的一帮红卫兵跑到梓第小学,把唯一的公办老师张永志批斗了一番,还戴上了纸糊的尖帽子。张永志误以为是平时不怎么搭理自己的孟英莲使坏,于是怀恨在心,到处说孟英莲这个民办老师心术不正,不好好教书,净琢磨着整人。当时,已是4个孩子母亲的孟英莲百口莫辩,身心俱疲,一气之下,主动辞职回家当了农民。
  丈夫去世后,想到辞去的教师职务,孟英莲后悔不迭。要是自己坚持下来,现在每月怎么也有二三十块钱的固定收入,就算请人干农活也有工钱给啊。
  可埋怨有什么用呢?过去的不能从来,没来的不能预知,还是面对现实吧。
  如此这般,孟英莲别无它法,只好经常请人帮忙干活。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人情。请人帮忙干活,即使不用支付工钱,但也要还工还活啊。而这,正是孟英莲无法解决的实质性问题,也让她经常为请不到人帮忙发愁。
  面对这些孤儿寡母,唐家岩李家大院有同情者,但更多的是在看笑话,或是说着不咸不淡的闲话。
  面对孟英莲的请求,偌大的院子,只有三个侄子辈的后生经常答应帮忙:李良昊亲大哥的独子李永久,二房的李长河,四房的李志国。除此之外,李良昊的堂兄堂弟们全都成了看客,鲜有伸出援手的时候。
  实际上,李良昊的堂兄堂弟们也想帮一帮这家孤儿寡母,但抵挡不住自己幼客的枕边风,担心招来非议。寡妇门前是非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尽可能地离得远一些吧。
  孟英莲的苦恼远不止这些。比如,如何把7个孩子抚养成人,就是一个非常现实和挠头的问题。
  见孟英莲的处境实在艰难,有好心人建议把小儿子、小女儿过继给城里那里无儿无女的人家,还带来了两对不育的夫妇,一对是开县城的,另一对是万县城的,都表示会善待孩子,保证孩子将来端上铁饭碗。
  孟英莲确实心动过,可大儿子坚决反对,二儿子、三儿子和两个女儿也齐刷刷跪在她面前,哭着求母亲不要把弟弟、妹妹送给人家,说今后我们宁愿少吃一口,也不会让弟弟妹妹饿着。
  看着哭成泪人的4个儿女,孟英莲肝肠寸断,哭着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妈错了…我听你们的…不送人了…”
  孟英莲最终选择了和所有孩子在一起,哪怕再苦再难,也要相互扶持着艰难地生活下去,决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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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7 21:17 |只看该作者
  08
  其实,还有比这更让人苦恼的事情——怎么也绕不过去的改嫁问题。
  李良昊去世不久,踏破门坎的各路媒婆让孟英莲烦不胜烦,也让孩子们很是反感。
  在当时的川东农村,丧夫的妇女一般不敢改嫁,因为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不仅别人说闲话,即使是自己的孩子,也会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
  孟英莲也遇到了这样的困惑:孩子们都不同意自己改嫁。尤其是大儿子李梦明,一直强烈反对。
  孟英莲别无选择,回绝了所有媒人。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来自唐家岩李氏家族的巨大压力,压得孟英莲喘不过气来。
  那时的唐家岩李家大院是大房李有文的遗孀及其后人的天下。
  李有文的遗孀并非他的第一任妻子梁小凤。梁小凤难产而死,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后经人介绍,李有文娶了丧夫并育有一子的邓氏。和李有文结婚时,邓氏不忍丢下亲生骨肉,把与前夫生养、不到两岁的吴维德带到了唐家岩李家大院。接下来的十多年,邓氏开足马力,接连给李有文生下了李良川、李良万、李良开、李良溪、李良梓、李良月6个儿子,另外还有2个没养活的女儿。
  人多力量大,人多胆也壮。有了这6个儿子,儿子又生儿子,大房的地位更加牢固了。后来,等李良开当上大队干部,并成为梓第村首任村主任,大房更是如日中天,不仅与大房有积怨的二房没有实力与之公开叫板,三房、四房的后人们也只能看大房的脸色行事。
  在是否改嫁这个问题上,孟英莲就受到了来自大房的强烈冲击。
  邓氏的意思很明确也很霸道:孟英莲除非不改嫁,要改嫁只能嫁给一直未娶的吴维德。
  对此,孟英莲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吴维德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一步三喘,一点重活也干不了,嫁给这样的男人,不但不能指望他帮忙抚养自己的7个儿女,自己还要照顾他,何苦来着?
  邓氏和大房的后人们向孟英莲施压:要么在农活上为难,大房的人不帮忙不说,还暗地里鼓动三房、二房的男人们袖手旁观;要么四处嚼舌根子,说孟英莲的闲话,污蔑她作风不正派,说因为在外面有了男人,才下药毒死了李良昊;还说孟英莲不守妇道,李良昊去世后不安心守寡,竟然要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邓氏和大房的某些人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让孟英莲屈服,让她答应改嫁给吴维德。
  面对邓氏等人的苦苦相逼,孟英莲去找过梓第村党支部书记涂红军,不料涂支书却以这是个人私事和家族内部事情为由不予理睬,还打官腔让孟英莲自己处理好,尽量别影响全村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孟英莲也想过找村主任李良开帮忙,但一想到他当初拿李良昊开刀树立自己威信一事,孟英莲放弃了。做人要有骨气,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去求人?
  孟英莲始终不肯屈从于邓氏,一挺就是两年多。
  1982年秋,身心俱疲的孟英莲终于挺不住了,动了改嫁到与唐家岩只有一梁之隔的龚家岩。
  上过高中、当过7年村小民办老师的孟英莲是个想做就做的人。她告诉自己:为了孩子们有一个健全的家,为了有一个男人帮自个儿扛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必须果断出击,速战速决。
  原本,孟英莲想嫁得更远一些,那样就可以远离邓氏等人的冷落和侮辱。但想到那样无法解决7个孩子的土地问题,她只能委屈自己,只能舍远求近。要知道,那时农村的土地金贵得很,如果她带着几个孩子远嫁他乡,十有八九分不到土地。而没有土地就没有粮食,谈何养活养大7个孩子?
  为了生存,为了7个孩子,孟英莲只能选择与唐家岩只有一梁之隔的龚家岩,因为这样既可以解决家里缺少顶梁柱和劳动力的问题,还可以继续耕种唐家岩的那些田地。
  孟英莲相中的男人叫李德忠,当时不到29岁,一直单身,比她小了13岁。
  之所以相中李德忠,是因为孟英莲了解到这个男人虽没读过书,没有文化,但能吃苦,为人实在,不会亏待自己和孩子。但李德忠能不能相中自己,孟英莲心里没底。不过为了7个孩子,她决定放下脸面,豁出去拼一回。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孟英莲自己找了媒人上门向李德忠提亲。
  刚开始,李德忠并不同意。你想啊,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寡妇,还拖着7个孩子,这哪是娶媳妇?这不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惹麻烦吗?
  孟英莲并不气馁,表示结婚后一切都听李德忠的,还争取给李德忠生个孩子;就算自己不生了,也会教育孩子们把李德忠当亲生父亲一样孝顺,给他养老送终。
  这番坦诚的表白,让一直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有老婆、不会有孩子的李德忠心动了。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有一个完整的家,还可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再说,孟英莲这个女人也太不容易了,一个人抚养7个孩子,也真需要有人帮她一把。
  犹豫再三,李德忠点了头,答应把孟英莲带7个孩子嫁到他家。
  李德忠同意了,孟英莲又提出了新的条件:二女儿、三儿子、小儿子还小,还要继续读书,小女儿将来也要供她读书,并且不分男孩女孩,读到哪供到哪,能考上初中读初中,能考上高中读高中,能考上大学读大学,一个也不能耽误。
  孟英莲读过高中,当过老师,知道读书的重要性。渴望有个完整家庭的李德忠也没多想,点头应承下来。
  孟英莲生怕夜长梦多,加快了改嫁的步伐。从李德忠点头,到她嫁到龚家岩,前后只用了3天时间,几乎没给唐家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任何反应时间,她甚至连自己的继父和两个弟弟都没有通知,以最快的速度造成了她带着孩子们改嫁的铁定事实。
  母亲改嫁那一年秋天,在兄弟中排行老幺的李梦桥只有7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母亲要改嫁。
  对母亲改嫁的决定,身为大哥的李梦明说什么也不同意,多次哭着求母亲别走。孟英莲别无选择,只能痛苦需坚决地拒绝了大儿子的哀求。
  李梦明很伤心,死活不跟母亲去龚家岩,非要一个人独自在唐家岩生活。
  孟英莲改嫁的那天,一点喜庆的气氛也没有,充满凄凉。
  那是个阴天,没有风,闷热得很。
  一大早,李德忠和一帮龚家岩的乡亲们打着锣鼓来到唐家岩李家大院,迎娶孟英莲和她的6个孩子。
  这天早上,唐家岩李家大院的空气有些诡异。邓氏和孟英莲曾经的妯娌们站在各自家门口,一个个阴沉着脸,要么不吱声,要么指指点点地说着风凉话。
  孟英莲走出李家大院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来出来送一程,一个人也没有。
  李梦明躲在屋里哭,说啥也不出来。
  孟英莲哭红了眼睛,进去抱了一下大儿子,狠下心肠走出那个生活了整整20年的家门,背着不到3岁的李梦蕙,跟着迎亲队伍往龚家岩方向走去。
  李梦芳、李梦芬、李梦星抹着眼泪儿,由小到大紧跟在母亲身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唐家岩大院子,离开他们的老屋。
  那天,李梦军、李梦桥还要上学,没有跟着迎亲的队伍去龚家岩,流着眼泪看着母亲一行人远去。
  等到迎亲的队伍走了,李梦明红肿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叮嘱三弟和小弟赶紧去上学,告诉他们从今天中午开始,不要再回这个家了,放学后直接去龚家岩的新家。
  李梦军什么也不说,默默流着眼泪;李梦桥似懂非懂,一下子哇哇大哭。
  李梦明一下子也哭了,紧紧抱着最小的弟弟,任由泪水嘀嗒在李梦桥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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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8 21:05 |只看该作者
最近装修太多,挺累的,先顶起闲时拜读。山人大哥不会怪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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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发表于 2014-5-20 11:32 |只看该作者
三棵树! 发表于 2014-5-18 21:05
最近装修太多,挺累的,先顶起闲时拜读。山人大哥不会怪罪我吧?

哪能?树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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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发表于 2014-5-20 11:47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情义东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09

  09
  2013年8月5日凌晨4点刚过,李良开早早地起了床,轻手轻脚地穿衣、换鞋、开门、关门,生怕惊扰了李梦桥和妻儿的好梦。
  零点刚过,李良开被一阵翻江倒海的胃痛弄醒,起来倒了杯热开水喝,感觉好了许多,但再也睡不踏实。
  对越来越频繁和剧烈的胃痛,李良开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不过也没往坏处想,以为是这段时间天南地北的奔波和没完没了的喝酒所致。对妻子徐小芳一天三遍打电话催他喝药的举动,李良开有些烦,却又说不出什么。毕竟,人家是关心自己,哪能好心当成驴肝肺呢?大不了偷摸少喝点药罢了。
  头一天,梁凤开车领着李良开到索菲亚教堂、中央大街、防洪纪念塔、斯大林公园一带转了转。看到那些欧洲风格的建筑,看到江面宽阔的松花江,李良开很是新奇,不停地问这问那。在江边闲逛时,李良开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全是些楼房,怎么没看见山啊?”
  梁凤乐了:“哈哈,哈尔滨附近真没什么山。这是平原地带,想看山,得往城外走。怎么,您想爬山了?在山里生活了六七十年,天天走山路爬大山,您还没爬够啊?”
  “怎么可能噻?平原多好呀,走路一点也不费劲。”李良开嘴上不告饶,心里却真有些想念老家的大山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平原再平,城里再好,终归不是自己的家,只是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而已,自己的最终归宿,还得是梓第山唐家岩。
  从永平小区出来,穿过一条马路和一个家居建材市场,李良开来到李梦桥提起过的马家沟,看到一些上了岁数的人正在河沟两旁的人行道上晨练,或慢跑,或快走,一个个神情专注,精神抖擞,充盈着对健康平安的无限期望。
  听李梦桥讲,马家沟以前是一条出了名的臭水沟,后来政府出面进行清淤整治,在河沟底部铺上青石板,引进活水,并在沿边建起绿化带,大大改善了城市生态环境,引来一片叫好声。
  沿着马家沟走了二十来分钟,刚微微出汗,李良开的胃部又剧烈疼痛起来,他找了个长条木凳坐了下来休息,仍然疼出了一身冷汗。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个好身体,任何事情都办不成。李良开寻思着,自己先不着急赶路了,在哈尔滨休息几天。再像前段时间那么不停地奔波,他真担心自己的身体会不吃不消。徐小芳说得对,自己毕竟不是年轻小伙了,不能再那么拼命了,保住老院子、祖坟和古柏再重要,也得有个好身体呀,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等疼痛缓解一些,李良开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琢磨怎么跟李梦桥说。毕竟,李梦桥不是自己的亲侄子,当年自个儿还做过对不起李梦桥父亲李良昊的蠢事。在母亲逼迫孟英莲改嫁给同母异父的兄长吴维德这件事上,自己虽没推波助澜,但也采取了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消极态度,显得很不厚道。每每想到这些往事,李良开都非常愧疚。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几乎任何事情都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正想着心事,手机响了,一看是李梦桥打来的:“三叔,您上哪了?散步去了?快吓死我了!没事就好。一会儿回来吃饭哈。能找到地方么?要不要我去接你?能找回来?那我就放心了。”
  吃早饭的时候,李良开正要开口,李梦桥先发话了:“三叔,前段时间你走了好几个省,挺累的,要不您在我这儿休整几天?我李远兄弟给我打电话了,他心疼您,也有这个意思。徐三婶也给我打电话了,说您最近胃不好,让我劝劝您悠着点,别把自己搞得太累。我最近刚好工作不是太忙,正好可以抽出时间陪陪您。您看怎么样?要不就这么定了吧?”
  听李梦桥这么一说,李良开很意外,也很感动。意外的是李梦桥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把自己想说而不便说的话说了出来;感动的是李梦桥的那份真诚,丝毫没有做作的意思。
  意外和感动之余,李良开也打开心扉,诚心诚意通过李梦桥,第一次向其父母正式道歉:“桥宝儿,你知道的,我做过对不住你屋老汉老娘的事情,这些年我一直很内疚,但没有勇气说出来。今天,当着你和婆娘、娃儿的面,开三叔说一声对不起,希望我良昊幺哥能原谅我,也请我英莲幺嫂原谅我。”说到动情处,李良开眼眶泛红,泪光闪闪。
  见此情景,李梦桥也很感慨,连连摆手,阻止李良开说下去:“三叔,您说哪儿去了?我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何况那些也不什么大事,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都是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您也没什么好愧疚的,您不是也帮过我吗?当年,要不是您暗中帮忙,我连当兵都成问题,今天哪还有机会在哈尔滨和您一起吃早饭?”
  这倒是实事。1994年10月底,当时的四川省开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应届高中毕业生李梦桥报名应征。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农村青年报名参军,必须经过村委会的正式推荐。当时,梓第村共有12名青年报名,而古月乡只分给梓第村1个预征名额,竞争空前激烈。关键时候,身为村主任的李良开把机会给了李梦桥,理由是他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还是个在学校入党的预备党员,家庭出身也好,绝对的根正苗红。
  村主任拍了板,还有如此充足的理由,其他4名青年及家长主动放弃了竞争。李梦桥也抓住机会,一路过关斩将,不但顺利通过体检和政审,还以良好的谈吐和预备役党员身份打动了接兵干部,如愿应征入伍。
  对此,李梦桥感激不尽,每次从部队回老家探亲,都会买些烟酒到李良开家里看一看。孟英莲呢,口头上说这是李良开在救赎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对李良开充满感激,也暗地里叮嘱李梦桥要知恩图报,不要受上一辈人纷争的影响,更不要像大房、二房的后人那样揪住家族恩怨不放。
  对母亲的深明大义和爱憎分明,李梦桥甚是钦佩,也更加坚定了他善待李良开的决心。李梦桥有自己的想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抱负,干嘛要将怨仇代代相传呢?既然没有能力像生父李良昊那样化解或缓和大房、二房的积怨,那就从善待唐家岩李家大院的每一位亲人做起吧。
  为了让李良开安心静养一些时日,李梦桥采取了四条措施:一是让梁凤花了三千多块,买了一个专门煲汤煲粥的电饭锅,保证李良开随时能吃上热乎软和的饭菜;二是和李良开约法三章,一个月内坚决不熬夜、不喝酒、不吃辛辣食品;三是托人找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权威专家,约好8月8日上午给李良开做全面检查并组织会诊;四是改变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的习惯,坚持一日三餐在家陪李良开吃饭聊天,让他不至于感到寂寞无聊。
  李梦桥的这些举动,让李良开非常感动。打电话和妻子说起这些,徐小芳也很感慨:“你看,还是桥宝儿他们这些年轻人心胸宽,没跟你记仇。我们这些一辈子生活在山里面的老家伙,和他们这些在外面闯荡的年轻娃儿比起来,真是没法比啊。”李良开连连点头,完全同意妻子的看法。
  8月8日上午,李梦桥、梁凤夫妇都向单位请了假,陪同李良开到医院检查。李梦桥没有告诉梁凤实情,只是说开三叔胃病比较严重,需要复查一下。之前,李梦桥还和医生约好,检查结果只能告诉他一个人,不能对其他任何人讲,以防走漏消息,无端增加李良开的思想负担。
  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李梦桥和李远通了个电话,兄弟两个都打心眼里希望哈尔滨最好的医院能够给出开县人民医院误诊的结论。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检查结果依然是胃癌,并且已经扩散,不过不像开县人民医院说得那么严重。也就是说,李良开的胃癌还没到晚期,如果采取化疗措施,最保守也能存活两到三年;如果不化疗或者不采取其它措施阻止癌细胞继续扩散,估计还能活上半年左右的时间。
  这个结论,让李梦桥和李远都很失望,但也别无他法。李远的意思,还是继续执行他与母亲、大哥和两个弟弟之前说好的方案:尊重李良开之前一再强调的观点,不动手术,不做化疗,而是想方设法让他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想方设法实现他梦寐以求的各种愿望。
  说到这个方案,李远在电话里哽咽了:“幺哥,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尽人情?外人知道了,会不会骂我们这些做后人不孝道?但你也是知道的,扩散了的癌症是治不好的,就算化疗,我屋老汉多遭一些活罪不说,最终还得落个人财两空,值得吗?不值得,也就是花钱买个心安而已。但我们这么做,到底对不对?真是拿不准啊。”
  李远的这番话,让李梦桥陷入沉思。
  内心深处,李梦桥赞成李良开的观点,也支持徐三婶和李远四兄弟的决定。但是,如果板凳调头坐,换位思考,类似事情发生自个儿或家人身上,自己能做出类似的决定吗?就算做出这样的决定,能经受住内心的煎熬和他人的非议吗?看来,在绝症面前,治与不治,大治还是小治,是实施有效救治还是花大钱做无用功,已然不是一个单纯的医疗问题了,而是一个关乎亲情、人伦、道德甚至是法律的复杂社会问题。
  其实,也李梦桥也曾遇到过类似问题。
  2008年7月31日,离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8天,和杨晓伟一起从哈尔滨入伍、李梦桥新兵连同班战友、退伍后也在哈尔滨做服装生意的任豪突遇车祸,被撞成植物人,在哈尔滨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重症监护室一住就是三个月,每天费用过万,眼看就要将他留下的积蓄消耗殆尽,其妻子王萍打算把她们一家三口的住房给卖了。
  李梦桥、杨晓伟等一帮战友在多方咨询医生意见后,一致感到任豪醒来的可能性很小,继续抢救下去意义不大,只能是白白往医院送钱。但王萍下不了中止抢救的决心,任豪的父母也不知该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任豪的父母和王萍把皮球踢给李梦桥、杨晓伟他们,说一切由任豪的战友们作主,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没有怨言。
  几个战友一商量,作出了中止抢救的决定,并通过书面形式让任豪的父母和妻子签字画押以示认可。但在决定由谁动手摘除呼吸机的问题上,几个战友们都为了难,因为谁也下不去那个手。那可是一条生命啊,谁能狠下心肠让这条生命就此终结呢?
  最后只能采取抽签的方式,几个纸团,其中一个画勾,其余画叉,抽到画勾的动手。结果怕什么来什么,李梦桥抽到了那个画勾的纸团!
  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那天晚上,征得医院和医生的同意,任豪的父母、妻儿和他几个要好的战友一起进入重症监护室,和任豪作最后的告别。任豪的父母抱着儿子,无声地悲泣着,老泪纵横,悲痛欲绝。王萍已经哭不出来,两眼发直,神情恍惚,呆立在那里,摇摇欲坠。任豪9岁的儿子嗓子都哭哑了,捧着父亲的双手,嘶哑着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爸爸”。李梦桥、杨晓伟等几个战友,一个个泪流满面。
  必须动手摘除套在任豪头上的呼吸机了!李梦桥用双手颤抖着,怎么也下不了手。杨晓伟哭着递给李梦桥一小瓶高度的红星二锅头,示意他喝下去。李梦桥接过来,拧开瓶盖,一仰脖,咕嘟咕嘟全部喝了下去。
  几分钟后,李梦桥先是立正挺立,举起右手,庄重地给任豪敬了一个军礼,之后趁着酒劲,伸出双手,闭上眼睛,狠心地把呼吸机摘了下来。
  任豪的父母一下子瘫倒在地。而任豪的儿子,则按照王萍的要求跪倒在地,哀号着“爸爸”为父亲送行。
  几个战友也哭成泪人,无助地相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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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0 11:4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般若山人 于 2014-5-21 07:0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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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在哈尔滨停留多久,李良开给自己定了个期限:前后不超过10天。
  在李良开看来,哈尔滨早晚温差大,白天的气温也不高,真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尤其是松花江畔,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正午,在树荫的庇护和江风的吹拂下,一点也感觉到南方盛夏那种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热浪。
  李良开很享受在松花畔散步的感觉,几乎每天都要去两趟。为了不耽误李梦桥两口子上班,他还主动学会了乘坐公交车,一个人来回往返于松花江畔的防洪纪念塔和李梦桥家所在的永平小区,乐此不疲,一点也不嫌麻烦。
  去江边次数多了,李良开对大江对面的太阳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次向李梦桥13岁的儿子李梁咨询有关太阳岛的相关信息。李梁人小鬼大,在李良开面前夸起海口:“三爷爷,您别急,改天我带您去太阳岛玩一圈。”
  8月12日这天早上,李梦桥、梁凤和李梁赶在李良开前面,早早地起了床,分头准备帐篷、食品和饮水,做足了去太阳岛过周末的准备工作。
  为了让李良开更好地感受松花江和太阳岛的秀美风光,在李梁的建议和坚持下,一行四人没有选择坐船,而是通过江缆车抵达太阳岛。
  因为是周末,太阳岛上游客如织,甚是热闹。刚下缆车,郑绪岚唱红的那首《太阳岛上》便从无处不在的音箱里传送出来:“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带着垂钓的鱼杆/带着露营的篷帐/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小伙们背上六弦琴/姑娘们换好了游泳装/猎手们忘不了心爱的猎枪/心爱的猎枪/幸福的热旺在青年心头燃烧/甜蜜的喜悦挂在姑娘眉梢/带着真挚的爱情/带着美好的理想/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
  这首歌曲,李良开是熟悉的。上个世纪80年代初,随着记录片《哈尔滨的夏天》的播出,其主题歌《太阳岛上》、《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广为传唱,绝对称得上是家喻户晓。
  这是一个愉快的周末,李良开也返老还童似的玩心大起,和李梁一起骑单车闲逛,一起开卡丁车,一起玩扑克牌,一起逗松鼠玩,一起在草地上打滚。直到太阳夕下,一行四人才意犹未尽地坐船返回对岸,再乘公交车回到永平小区。
  正准备坐电梯上楼,徐小芳的亲侄儿徐睿峰突然出现了:“大姑爷,总算把您等回来了。桥宝儿老表,表嫂,还有侄子,走,我们一起去吃饭。”
  李梦桥还没吱声,梁凤开了口:“老表,都到我家楼下了,哪有跟你去吃饭的道理?快点上楼,我整几个菜,就在我家吃饭。”
  “这怎么行?”徐睿峰伸开双手堵在电梯口,“我姑爷来了一周多了,我连顿饭都没安排,怎么好意思?我大嬢知道了,还不骂死我?饭店我都订好了,我还找了几个哥们。车我也带来了,一个商务车,我们这些人全都能拉走。”
  “就这么办吧。”梁凤正要婉拒,李良开把事情定了下来。
  去饭店的路上,李梁好奇地问李良开:“三爷爷,我表叔怎么叫您姑爷啊?姑爷不是女婿的意思吗?看我表叔这岁数,不可能有那么老的女儿嫁给您吧?”
  几个大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梁莫名其妙。等笑劲过了,李良开才开始解释:“这个你娃儿就不懂了。在我们老家,姑爷是姑父的意思,跟女婿没有关系。”
  李梁很是不屑:“这都哪都跟哪啊?这不差辈了吗?四川话也太乱套了!我看还是普通话好。”
  李良开逗李梁:“那你是东北人还是四川人?”
  “我祖籍重庆,老家在黑龙江。”李梁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李良开一楞,不解地问道。
  李梁倒也不急,一二三四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我一不能吃辣的,二不爱吃米饭,三不会说四川话,四是在黑龙江出生长大的,但我爸我妈又是地地道道的重庆人,我当然只能说祖籍在重庆、老家在黑龙江了。”
  “个老子就你事多。有本事你莫喊我老汉!”李梦桥故意用四川话假装训斥儿子。
  李梁一点也不示弱,用憋脚的四川话回应:“我也没喊你老汉,我不一直喊你爸爸吗?”
  几个大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晚饭安排得很丰盛,来陪吃饭的是3个东北人,都是徐睿峰在生意上的伙伴。见李良开坚持不喝酒,3个东北爷们儿一点也不含糊,李良开喝一杯白开水,他们喝一杯白酒,每个人连敬了两杯,并且举杯就干,把李良开感动得够呛,说还是东北人实在,不像四川人那么耍滑。
  李良开对东北人的评价,李梦桥和徐睿峰都表示认可,还列出了许多观点来佐证李良开的说法:东北人看似大大咧咧,脾气火爆,实则感情细腻,重情重义;为人实在,对人忠诚,只要认可你,啥都能给你,还能为你拼命,不像四川重庆人那样心眼多、爱算计和说一套、做一套……
  饭局快结束时,李良开坚持倒了一杯啤酒,先喝三分之一,回敬3个东北爷们儿;又喝了三分之一,感谢徐睿峰作东请自己吃饭;再喝三分之一,感谢李梦桥一家三口这些天来对自己的精心照料。末了,李良开宣布一个决定:“明天我就要离开哈尔滨了,该办的事还得继续办下去。路线我都设计好了,先去大庆,后去加格达奇,之后经长春、去延吉,还有就是大连、丹东、锦州和沈阳。这些地方都有我们唐家岩李家后人,我得一个个走到,该见的人都要见到,一个也不能少。”
  李梦桥也宣布了一个让李良开非常意外的决定:“三叔,刚好我也准备休年假,也一直打算带老婆孩子到东北三省转一转。我们一家三口跟您一起走,黑吉辽三省,您到哪我们到哪。每到一个地方,咱们旅游、办事两不误。您看这样行不行?”
  李梦桥用心良苦的安排,再次让李良开感动不已。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在李梦桥的精心安排下和其一家三口的陪伴下,李良开按照事先定好的路线,逐个地方走,见到了所有想见的人,收集到了14个签名和14段录像。
  愉快的行程总是显得很短暂。8月29日13时30分许,在沈阳北站高架候车厅,李良开与李梦桥、梁凤、李梁依依惜北。
  随后,李梦桥一家三口将乘坐高铁返回哈尔滨。而李良开,则将踏上开往广州的列车,开始他未知的华南华东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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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4 09:17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从华南到华东,游荡在城市边缘

本帖最后由 般若山人 于 2014-5-24 11:48 编辑

  
  01
  2013年8月30日凌晨1时50分许,山东聊城火车站,T84次列车某硬卧车厢21号下铺。
  20分钟前,一阵剧烈的胃痛把李良开从睡梦中搅醒,起来到茶炉处接了杯热开水喝下去,感觉好了许多。正准备睡下,火车进入聊城站,车厢里有几个上下的乘客,一进一出,动静搞得很大,根本无法安然入睡。李良开干脆起床,坐在过道的折叠凳子上,掀开窗帘的一角,望着站台上稀稀拉拉的乘客和铁路工作人员发呆。
  “怎么?睡不着了?”睡在李良开对面、22号下铺的乘客微微探起身子,关切地问道。
  这是个地地道道的沈阳人,四十出头,和李良开一同从沈阳北站上车,自称李浩然,是一家公司的营销经理,非常健谈,自嘲为“话唠”,只要没睡着,只要可以不受阻挠地讲话,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打从头天14时左右从沈阳北站上车开始,一直到当晚23时40分入睡,李浩然一直在不停地问,不停地讲,话题一个接一个,李良开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偶尔插两句话,算是礼节性回应。
  上车不久,听说李良开也姓李,李浩然一副他乡遇亲人的惊喜模样,双手抓住李良开的手一阵猛摇:“一笔写不出两个十八子李,说不准儿几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哩。你是什么辈份的?”
  一对辈份,风马牛不相及。李浩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要求李良开说一说家谱家史。
  对说家谱家史,参与过月溪河“塝上李”族谱编续工作的李良开十分熟悉:先祖孜公系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第15代孙,宋灭唐,李姓大祸,孜公早有预料,从陇西郡移居至江西南昌府丰成县湖茫里。孜公第10世孙鼎公于元朝大德年间,从湖茫里迁移到湖北孝感县洗脚河世居。月溪河“塝上李”先祖李和钦系鼎公第5代孙,于清顺治初年(1645年)从湖北省孝感洗脚河李家院子孤身入川,来到月溪河楼房坝,世代繁衍,子孙昌盛,至今已21代,人口逾两万…
  听罢,李浩然又惊呼起来:“我靠,还是皇族后裔啊?!失敬失敬!”
  李良开哈哈大笑:“这是扯淡的事,当不得真。族谱上一直这么说,到我们这一辈续谱时,总不能给贪污了吧?什么是皇族子孙,那都是扯淡的。”
  “我同意你这个说法。”李浩然接过话头,发表起了自己的高见:“我最烦有些人了,动不动就把自己与古代圣贤、帝王和国家领导人、名星、大款扯上关系。有的相隔了几千年,人家早就化得连灰都不剩了,谁还认你这个曾孙的曾孙的曾孙的曾孙曾孙的曾孙的曾孙啊?有人说成龙是唐初名相房玄龄的后人,这事儿挨得着吗?我看,你这个皇族后人可以站出来辟谣,就说据我们祖宗的祖宗的祖宗讲,成龙先生的祖先与房玄龄没有半点关系。哈哈哈......”话没说完,李浩然先大笑起来。
  李良开也跟着笑了笑。正准备接话,那边李浩然又摆乎上了:“装啥不好?非要装人家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听说我们姓李的,不管是哪个省哪个地区的,都尊春秋战国的老子李耳为始祖?老李,你不是参加过修谱嘛,你们族谱上是不是也把老子尊为始祖?”
  “不可能不可能。”李良开连连摇头否认,脸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实际上,李良开撒谎了。月溪河“塝上李”的谱族上,确实把老子李耳尊为始祖。续修族谱时,也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说李耳是春秋战国时的名人,是道教的创始人,尊他为始祖,是不是有点硬往上靠的意思?
  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决定尊重老族谱上的描述,理由是老子是唐朝帝王追认的李姓始祖,“塝上李”又确认先祖孜公系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第15代孙。如果在族谱里取消老子为始祖的描述,就等于否认“塝上李”是李渊的后代,这支李姓后裔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样的后果,是谁也不愿看到的。
  对李良开的谎话,李浩然并没有察觉,继续在那里发表他的长篇大论:“就是就是,为啥非要给人家装孙子呢?你别生气啊,皇族子孙又能怎么样?不就风光几百年、几十年甚至几年吗?早晚都一样,都得变成平民百姓。包括那些大款的后人,富不过三代,撑死了,富不过十代,最终都是普通老百姓。所以说,谁都别装老子,最终都得变成灰;谁也别装孙子,因为犯不着那么下贱。”
  吃晚饭的时候,李良开拿出梁凤给他准备的八宝粥,用开水烫了烫,打开准备吃。李浩然上前把八宝粥盖上:“怎么能吃这个呢?也太委屈自己了。来来来,我带了不少东西,咱们一起吃。”说着,从床底下拿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掏出猪手、鸡爪、红肠等熟食,几根黄瓜和一袋即食大酱,还有一瓶看不出牌子的白酒,招呼李良开赶紧上手。
  这是李良开第四次看见东北人带这么多东西上火车食用。刚开始不习惯,认为东北人太能吃、太能喝了,并且有的东北人一上车就开始吃喝,一直吃喝到下车。看的次数一多,也就见惯不惊了。
  面对李浩然的盛情,李良开表示了谢意,但并没有动手。倒不是因为客气,也不是嫌那些食品不卫生,主要是自己的胃无法适应那些冰凉的食物。李浩然也不介意,痛快地吃喝着,不到一个小时,把那些食物消灭了一大半,一瓶一斤装的白酒也见了底。
  酒足饭饱之后,李浩然终于安静下来,躺在床上,说“我先眯一会儿”。李良开喝了一口热开水,正要答话,耳边却传来李浩然的呼噜声,紧一阵慢一阵,很有节奏和穿透力。
  睡到晚上八点多钟,李浩然醒了过来,继续天马行空、天南地北地和李良开闲侃。李良开习惯了这个话唠,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算是呼应。
  晚上十一点四十,李良开终于撑不住了,提出睡觉,李浩然才停止说话,头一挨枕头,呼噜声起来了。
  李良开发现,坐火车出行,一定要练就在呼噜声中睡觉的本领。否则,总会有些黑白颠倒的家伙用各种类型、各个分贝的呼噜声让你无法入睡,即使勉强睡着了,也会被人家长一阵短一阵、高一阵低一阵的呼噜声吵醒。
  在李浩然的各种话题和阵阵鼾声的陪伴下,李良开沈阳至广州的火车之旅倒也显得不那么漫长和寂寞。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个能说能吃能喝能睡的可爱家伙,以至于8月30日23时10分许在广州东站出站口挥手告别时,李良开有些依依不舍,像是挥别一个相交多年的挚友。
  开车前来接站的叫李善红,是唐家岩李氏四房李有文最小的孙子,时年40岁,在广州郊区一家大型服装厂做保安队长。
  李善红能当上保安队长,利益其父李良斌在新疆建设兵团军事部所属部队当过兵。从小受其父亲影响,没有从军经历的他养成了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习惯,走路虎虎生风,办事干脆果断,不是军人却有军人的作风和素质,初中毕业后到目前所在的服装厂打工,被保安队长相中,从普通保安做起,一直坐到队长的位置上。凭着多年的积蓄,去年在万州买了房子,今年春节前刚买了一辆起亚轿车;一双儿女跟着奶奶在万州上学,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妻子也很贤惠能干,在同一家鞋厂打工。用李良开的话讲,李善红绝对算得上是“小有成就、家庭幸福”。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和李善红唠了一会儿路上见闻,李良开感到眼皮有些发沉,干脆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李良开醒了,发现车还在行驶,但已明显离开市区,公路两边没有路灯,车辆也不多,黑漆漆的,寂静得有些瘆人。
  “开三叔,您醒了?别急哈,马上就到我们厂里了。”李善红一边开车,一边和李良打着招呼。
  李良开打了哈欠:“我说红宝儿,怎么你们工厂没在城里啊?我一直以为你们都在大城市里,怎么离感觉这是要去农村呢?”
  “您还真说对了,本来我们鞋厂就在郊区。”李良红笑了笑,“说是郊区,其实就是农村。说得再好听点,叫城乡结合部。我们鞋厂所在的村叫滘心村,归广州市白云区管。”
  听说李善红在村里的鞋厂工作,李良开多少有些失落。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大凡到南方打工的唐家岩李氏后生,都是在广州、深圳等繁华都市的闹市里。事实上,每年回老家过年,只要是在南方打工的,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打扮得跟城里人一样摩登洋气,说话也拿腔捏调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农村的工厂里上班。
  说话间,李善红的车驶进一家工厂大门,两个保安不但没有阻拦,还举手敬礼。之前,李良开看看了大门旁边白底黑字的牌子,看见从上往下写着十个大字:广州云城鞋业有限公司。
  “不是鞋厂吗?怎么叫公司?”李良开不解地问道。
  “这个您就不懂了。”李善红也不客气,快人快语地解释着,“我刚来是还是小鞋厂,后来效益越来越好,规模越来越大,现在有近5000名员工,当然得叫公司了。再说了,现在国家鼓励创业经商,只要您愿意,找一个合伙人,3万元就能注册一个公司,您就是一个老板了。”
  “你娃儿打胡乱说,我都快七十了,老头子一个,搞公司做啥子?”李良开被逗笑了,“要当老板,也得你们这些年轻娃儿当。你开三叔不行了,老了,老了,真老了。”
  这当口,李善红把车开到一栋宿舍模样的四层楼前停好,示意李良开下车:“这是员工宿舍,我们保安队就住在一楼。今天太晚了,您就在这里对付一晚上,明天我再开车拉你到市里转一转。”
  原本,李良开想住在李善红家里,从火车站来鞋厂的路上也委婉地表达过这个意思。见李善红如此安排,李良开也不便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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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4 18:0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般若山人 于 2014-5-25 11:33 编辑

  02
  8月31日早上,李善红没有如约来接李良开,而是派来一个重庆忠县籍的年轻保安带李良开去公司食堂吃早饭。年轻保安自称姓唐,让李良开叫他“小唐”就可以了。
  据小唐讲,李善红队长上午向公司请了假,专门去给保安队的几名孩子协调就近上小学的问题。
  从小唐口中,李良开了解到李善红对下属很关心,无论是工作还生活中的事情,只要能帮上忙的,他都竭尽全力,从不说半个不字,也从不干吃拿卡要的事,有时从自个儿兜里往外搭钱。这一点,保安们很感激,公司老板也很满意,多次在公开场合提出表扬,要求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学习李队长真诚关心关爱部属的先进事迹。
  由于没人带路,李良开整个上午都呆在保安队的宿舍里,哪里也没去。快到中午十二点,李善红才急匆匆地开车赶回来,一个劲儿地向李良开道歉:“开三叔,实在对不住您。几个兄弟的娃儿要上学读书,本来说好的,学校又变卦了。我这个当队长的又不能不管,所以只能慢待您了。”
  “不存在。你办的是正事,三叔当然支持你。”李良开真诚地说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顺利吗?”
  “哎,一言难尽啦。”李善红坐在宿舍的床沿边上,和李良开唠起了农民工子女在城里上学的种种不易。
  “原来广州郊区还有不少打工子弟学校,虽然教学质量差一点,但要求不高,只要报名就能进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竟然被大规模关闭了,理由居然是为农民工孩子提供更好的学习环境。”
  “这是为啥呀?打工子弟学校关闭了,总得安排别的学校吧?”
  “安排倒是安排了,还都是些公立学校,条件比打工子弟学校也强多了,但就是条条框框太多,要求也高了,要提供暂住证、住所证明、务工证明,有的学校还要计划生育证明。另外,因为没有当地的户口,必须交纳教育附加费,少则几千元,多则上万元。都是些普通的打工仔,工资本不高,真交不起啊。”
  “娃儿读书可是大事,交不起也得交噻。”
  “是啊,只能这样了。可有些老师看不起农村娃儿,忽视农民工的孩子,本地学生也歧视农村来的娃娃,学校领导也爱理不理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如果农民工子女学习成绩再跟不上,日子更加不好过。”
  “为什么不让娃儿们回老家读书呢?”
  “您可说到点上去了,早晚都得回老家读书,要不然在这边不让参加高考。我屋两个娃儿在这边读的小学,后来我看不行,和幼客一商量,咬咬牙,在万州买了房子落了户口,让我老娘在那儿带两个娃儿读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顿了顿,李善红继续往下讲,“我这还算好的,有的打工仔、打工妹家里老人去世得早,要么身体不好照顾不了孩子,只能把孩子带在身边,一到上小学或升初中的时候就闹心。开三叔,您说说看,我们在外边打工挣点钱,容易吗?不容易啊!早就不想打工了,可不打工又能做什么呢?总不能回老家种地去吧?老实说,我们这辈人,好多人都不会种地,就算会,也没人愿意回去种地了。”说着说着,李善红伤感起来,为自己未知的未来,也为同样命运的兄弟姐妹们。
  “确实不容易。”李良开先表示理解,紧接着又提出不同看法:“既然这么不容易,为啥非要赖在城里不回去呢?说得不好听点,你们也没在城里啊,从老家农村大老远地跑在这里,还是在农村上班,你们图个啥?现在老家不比从前,只要勤快,只要肯吃苦,挣钱的道道不少,何必受这么委屈?”
  “您说得对,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外边打工。我们也想回老家挣钱,但不行啊。拿我们开县来说,160万人,至少50万人在外打工,号称全国“打工第一县”,不是在北京开馆子,就是在上海拆房子,要么在广东进厂子,或者在新疆种树子,听说一年能挣回去五六十个亿。如果这50万人都跑回开县,吃饭都成问题,上哪儿挣钱去?回去投资自己当老板还行,如果回去还是打工,这条路真走不通啊。”
  “我真没你想得这么多。那能怎么办?就这么拖下去吗?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外面打工吧?”
  “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等岁数大了,实在干不动了,我们还是要回去了。那时候,孩子们也大了,也有个依靠,就算不种田,总不至于没饭吃吧?”话里话外,李善红透露着些许无奈。
  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李善红没有讲,就是经过少则十多年、多则二三十年的在外打工生涯,绝大多数农民工已经习惯了南方城市郊区的“准城市生活”。尽管不能完全像城里人那样生活,但按时上下班、加班有加班费、一下班就冲凉换衣服、自己开伙用煤气或电器做饭、出行购物医疗比较方便等利好条件,已深深融入他们的骨髓,并且固化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猛地发生改变,除非迫不得已,断然难以接受。他们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即使达不成这个目标,也要坚守和游荡在城市边缘,一边奋斗着,一边失落着,一边期望着,一边幻灭着,反反复复,岁岁年年。
  当然,没有打工经历的李良开体会不到这些。只是听李善红一讲,他倒是深切感受了打工的不易,也更加理解了在深圳打工的大儿子李源、在成都开出租车的三儿子李流、在重庆开小餐馆的小儿子李长坚持要把孩子交给他和徐小芳老俩口在老家抚养的原因。
  叔侄俩正热火朝天的摆着龙门阵,一个年轻保安推门进来,说李队长的爱人在外面。李善红站起来:“我幼客来了。开三叔,走,我们出去吃个饭。您来都第二天了,还没安排您吃顿饭,太不好意思了。”
  “不是还没说完话吗?让她进来不就得了?”李良开疑惑不解。
  李善红告诉李良开,这边的绝大多数工厂管理都非常严格,男女员工分开住宿,这栋楼住男员工,那栋楼住女员工,都有保安把守着,绝不允许男女员工来回乱蹿,省得乱搞两性关系,影响工作效率。
  “这都什么狗屁规定啊?人家年轻人正常谈恋爱也不让?”李良开愤愤不平骂着,但还是起了身,跟着李善红往外走去。
  李善红的妻子叫张小琴,是重庆开县梓第村柞树坪人,与唐家岩隔着一片松林和一道山梁,走一个来回,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张小琴的大哥是叫张大川,和李善红是小学同学。
  说起来很有趣,上小学时,李善红和张大川是死对头,三天两头打架,互相不服,还经常恶语相向,骂爹骂娘骂八辈祖宗,连彼此的兄弟姐妹也不放过,怎么难听怎么骂,像前世有仇似的,恨不得把对方骂得体无完肤。
  1988年初夏某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同为梓第村小六年级学生的李善红和张大川这个两个冤家又相互骂上了。
  首先骂人的是张大川:“我日你个仙人板板!你妈勒个批的,将来生儿子肯定不长屁眼儿。”
  “我日你先人!”李善红也不示弱,“我还日你妈,日你姐,日你妹,把你们全家的麻批都日烂。”
  “你看那短处处的熊样,长得黑曲麻孔的,给老子当打杵我都嫌矮。就你那批样,二天幼客都找不到。你要不打光棍,我跟你姓李!”张大川的个子比李善红高一些,而李善红长得胖一点,皮肤也很黑,张大川便拿他的短处开骂。
  “老子找不找得到幼客,关你卵事!就算找不到,也不找你屋的姐姐妹妹。你屋那些批,免费送给老都不要!”对方戳说到自己的短处,李善红急眼了,对骂也随之升级,由乱骂改为大声吼专门用于骂人的顺口溜:“北风吹,雪花飘,我和你妈练飞刀。左一刀,右一刀,刀刀都中你妈腰。最后一如最风骚,一刀飞进你妈的蒙古包。哈哈哈!”
  李善红声音很大,把这个骂娘的顺口溜吼得抑扬顿挫,笑果十足,一起放学回家的其他孩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大川也急眼了:“不许骂我妈!”
  “我就骂!气死你!我日你妈,我操你妈……”李善红骂起兴起,还要继续骂下去,却被张大川一个饿狗扑食摁倒在地,两人顿时扭作一团。
  张大川的小妹、正上小学四年级的张小琴又气又急,哭着哀求二人:“呜…你们别打了…求你们了…”
  两人哪里听得进去,继续扭打在一起。其他孩子看热闹,没有一个上去拉架不说,甚至还有人叫好加油。
  小学毕业后,李善红到古月乡中心小学读初中。而张大川,则因父亲多病,家里负担重,早早地结束了学业,先是在家干了2年农活,刚满15岁,便跟着堂兄张亮到深圳打工。
  两人再次见面,已是3年后的事情,地点就在广州市白云区滘心村的云城鞋厂。当时张大川正准备出厂,要和自己的堂兄张亮出去挣大钱;而李善红则是个刚进厂的学徒工,什么都不懂,需要老乡们手把手地教,其中就包括张大川这个老工人。
  刚开始,李善红以为张大川会为难自己,时时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他。没想到对方根本没这个意思,不但把自己的会的技巧全部教给李善红,闲暇时间还带着李善红到厂子附近到处乱逛,以便熟悉环境。
  李善红进厂半个月之后,张大川正式辞工出厂。
  临走前,张大川把半年前进厂的小妹托付给李善红,让老同学照顾一下自己的小妹,别让她受欺负受委屈。为表达诚意,张大川还在厂子附近的小饭馆请李善红撮了一顿,算是正式相托。
  吃完饭,趁着酒劲,李善红问张大川:“个老子的张大川,你这个死铲铲儿,老子问你一个问题,上学时我们两个天天打架聒孽,你怎么不记仇了?还敢把妹妹托付给我,你就不怕我起什么坏心眼啊?”
  “拉鸡巴倒吧。那时候小,不懂事,都是闹着玩的,当啥子真噻?你不提,我早就忘了。”张大川搂着李善红的肩膀,“怎么说咱们也是老同学,还是老乡,现在都在外面混,不得相互帮助么?你娃儿给老子听到起,如果我妹妹被别人欺负,小心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你个死锤锤儿,这还用说?”李善红把胸脯拍得叮当直响,“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小琴就交给我了!放心,没有人敢欺负她!”
  李善红说到做到。张大川出厂后,他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张小琴,尤其是被保安队长相中并成为厂里的保安后,干脆公开保护张小琴,声称谁要敢欺负她,他就跟他拼命。
  有一个周末下午,张小琴和一个要好的姐姐到村里买东西,正在马路边行走,几个喝了酒的打工仔上前搭讪被拒。其中一个小子就和同伴吹牛,说他敢摸张小琴的奶子。其他人就起哄,笑他吹牛皮。这家伙一冲动,猛地跑过来,伸出右手,狠狠地摸了一个张小琴的右乳,没等张小琴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还放肆地吹着口哨。
  等反应过来,张小琴觉得胸部生痛,脸也臊得通红,害怕加上恐惧,放声大哭起来。那个年长一些的姐姐也慌了神,拉着张小琴就往回。跑到云诚鞋厂门口,刚好碰上李善红值班。见张小琴哭得厉害,李善红赶紧上前关切地询问。张小琴羞愧难当,根本张不开嘴,最终还是那个姐姐回忆复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还认定那几个人是云诚鞋厂的员工。
  当天晚上,在李善红的努力下,那个耍流氓的家伙被厂里开除,还被连夜赶出鞋厂大门。
  对此,张小琴感激不尽,不但儿时关于李善红的那些不良记忆烟消云散,还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并逐渐有了托付终生的想法。李善红其实早就喜欢张小琴,两人你情我愿,情愫渐浓,1年后住在一起,2年后正式回老家办了婚礼。
  对李善红和张小琴这段姻缘,唐家岩和柞树坪的乡亲们都很看好,两人回老家办婚礼的时候,身为村主任的李良开还应邀做了证婚人。
  2013直8月31日这天中午,再次见到侄媳妇张小琴,李良开倍感亲切。吃午饭期间,李良开问起张小琴大哥张大川的近况:“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大哥,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张小琴顿时陷入沉默。李善红也有些尴尬:“开三叔,我们先吃饭,有空我再给你说说我大舅佬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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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5 11:3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般若山人 于 2014-5-27 19:40 编辑

  03
  在广州市郊的滘心村转悠了几天,亲眼目睹了那些生意红火的各类工厂,还有比老家月溪场还要气派、还要密集的楼房和街道,作为曾经的村主任,李良开心头产生了强烈的自责情绪。
  同样是农村,广州市郊的滘心村与重庆开县的梓第村差距实在太大了,大到让李良开这个退休的村主任有些无地自容。好歹自己也在村主任位置上干了23年,原本可以大有作为的机会一个个被白白浪费,想起来真是让人痛心。
  尽管一直没当上村支书,可在梓第村,李良开这个村主任却是棵常青树,多年屹立不倒。在他任村主任的23年里,村支书像日本首相和泰国总理一样换来换去,到其2004年从村主任位置上退休时,竟然先后和6位村支书搭班子,平均不到4年就换一个。
  和李良开搭档的6位村支书,除老支书李良泉平稳着陆外,其他5位都是中途被免。对此,村民议论纷纷,有的说是李良开太厉害,本来就是村支书的理想人选,别人硬要当,自然当不明白;有的则称那几个村支书太贪婪,没给村里办多少实事,却把自个儿养得肥油横流,这可是共产党的天下,讲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哪能容忍他们中饱私囊?还有人讲,李良开的心眼太多,整人有一套,几任村支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作个陪衬,把本该由党支部书记担任的一把手角色乖乖地让给村委会主任这个二把手。
  这些议论自然会传到李良开的耳朵里,他却从不理会,任由别人嚼舌根子,回头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而对于5任村支书的非正常下台,李良开有自己的看法,归结起来,主要有三条:其一,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像接替老支书的涂红军,把部队那一套搬到农村,啥都要求两委成员绝对服从,听不进不同意见,动不动太训人。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权位,这样的村支书,不下台才是怪事。
  其二,私心过重,过于贪婪。当村干部自然有好处,要不然没几个人愿意当,但应当适而可止,不能总想着往自个口袋里划拉。接替涂红军的李善东、李善东的继任者袁维海,都是在这方面栽了跟头,村民一封举报信,或是一个举报电话,上面来人一查,只能灰溜溜地下台。
  其三,不懂得平衡,大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套,任人唯亲,有好处先让自己的亲属或好友得。像接替袁维海的黄新元,上面给村里6个五保户指标,他竟然把5个给了姓黄的村民;再比如黄新元的继任者谭云奎,乡里给困难村民免费派发6台彩电,他自作主张把4台分给了他的近亲,根本没有征求两委成员的意见。
  如果非要再加上一条,就是这些人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思想太严重。村里发现了煤矿资源,外面来人投资,涂红军、袁维海、谭云奎等人竟然以入暗股、得干股、分红利的方式暗中参与。李善东、黄新元也不是什么好鸟,利用职权影响搞起了客运,不琢磨如何为村民谋利,却一心想着如何发家致富。
  凡事怕比较,与先后落马的5位村支书一对比,村民们得出了还是李良开清正廉洁的结论,于是一次又一次选举他当村主任。要不是因为李良开在修村级公路上不太积极,他这个村主任会顺利干到60岁,或者更长时间。
  没来广东之前,尤其是没到滘心村实地察看之前,对自己23年村主任的经历,李良开总体上是满意的。用他自己的话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他任期内,至少保持了梓第村的安全稳定,没有出现大的案件事故,也没给县乡两级惹什么大麻烦。
  可到滘心村转悠了几日,李良开自责而羞愧。当了23年村主任,自己竟然没给村里留下一个集体企业,也没引进什么像样的投资,村民们无办法在家门口挣钱,只能远离故土、父母和孩子外出打工。作为村主任,这何止是失职,简直就是渎职啊。
  当村主任那些年,李良开也注意过大邱庄、华西村等全国知名村庄的报道,也想学一学人家,但考虑到梓第村地处大山深处,交通又不方便,便萌生了没有可比性、没有办法学的自我原谅念头;在修村级公路这件事上,甚至还产生了保护祖传风水的自私想法。这哪是一个老党员和村主任应该有的觉悟啊?现在看,当年村民用选票把自己选下去是应该的。
  由于内疚,在滘心村的6天7夜里,李良开甚至差点忘了自己此行的使命。好在李善红是个靠谱的后生,也打心眼里支持李良开牵头保住唐家岩李家老院子、祖坟和古柏的决定,积极帮忙联系在广州一带打工的李家后人,要么开车拉着李良开一个个去面谈,要么把他们约到滘心村,并协助李良开说服他们在请愿横幅上签名,并对着摄像机录制视频资料。
  9月6日晚,考虑到次日李良开要坐城际动车去深圳,李善红提出找一家饭店,由他张罗在滘心村及附近打工的唐家岩李氏后人聚一聚。李良开拒绝了这个提议,说自己现在胃病比较严重,天天都要吃花,决不能喝酒,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不喝点酒又没有气氛,看别人喝酒自己不喝心里又跟猫抓似的难受,大家都不开心,还是算了。
  李善红犟不过李良开,便答应在自个儿家里准备几个菜,就他和张小琴两口子陪着。
  说是家,其实有些寒酸,不过是与人合租的一套两居屋的房子而已,厨房和卫生间共用,吃饭、睡觉、会客都在自个儿的卧室里。这也是李善红安排李良开住在厂里保安队宿舍、迟迟不带他来自个儿家里的真实原因。
  当晚,到了李善红和张小琴的住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转了转,李良开眼圈红了:“红宝儿,你们过得真是不易啊。以前总以为你们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住的地方也高级,现在一看,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张小琴一边往卧室里临时支起来的折叠桌上摆放饭菜,一边和李良开说着话:“开三叔,现在这条件,比我们刚结婚时好多了。那时,我们四对夫妻租一个房间,两个上下铺床,各自用帘子遮上,那才别扭和难受哩。”
  “是啊,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李善红接过话头,“那时都刚结婚不久,血气方刚,干柴烈火,两口子睡在一起,怎么可能不亲热噻。但地方实在是太拥挤,又是上下铺,做啥都得小心翼翼的,稍微用点劲儿,别人就会抗议。虽然都是开玩笑,也是大哥莫说二哥的事儿,但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没结婚前,我最怕到老乡们的合租房去了,一是害怕,二是害羞,什么动静都用,根本睡不着,也不敢睡。”说起往事,张小琴无限感慨,“有一回,我到我二姑和二姑爷那里去吃夜饭,因为天色晚了,二姑怕我不安全,非不让我回厂里,她把二姑爷赶到别处去睡,让我跟她挤在一张床上。屋里三张床,都是上下铺,一个床铺住着一对夫妻或恋人,我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哪里睡得着?结果天刚麻麻亮,我就让二姑把我送回了厂里。从那以后,直到和红宝儿结婚,我没再去过别人的合租房。”
  三个人吃着饭菜,喝着张小琴加热过的纸盒包装的王老吉凉茶,随意唠着家常。
  临下桌的时候,李良开问了一个李善红夫妇避之不及的问题:“红宝儿,前几天我问你大舅哥的情况,这几天忙,也没再问你。目前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善红和妻子对了一下眼神:“既然开三叔非要问,那我就给你摆一摆他的龙门阵。”
  1991年8月,张大川从云城鞋厂辞工之后,跟着堂兄张亮去了深圳。但一心想挣大钱的兄弟两人并没有进厂,而是先在宝安、龙岗一带闲逛,想找一个更为快捷的挣钱方式。闲逛了半个月,张亮偶遇了他的小学同学、专门从事偷抢行当的冉二牛。两瓶白酒下去,张亮、张大川作出一个决定:跟着冉二牛发大财。
  最初,在冉二牛的言传身教下,张亮、张大川两人只是从事诸如扒手、抢包和偷自行车、摩托车等勾当,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忙碌了大半年,也没积攒下什么钱。
  这个时候,张大川的父亲隔三差五地给他打电话,说老家不少人家都靠子女打工寄回的钱盖起了砖瓦房,让大川这个长子抓紧挣钱盖房子,一来父母脸上有光,二来大川和两个弟弟将来娶媳妇也用得上。
  如此这般,张大川失去了小偷小摸、小打小闹的耐心,离开冉二牛和张亮,自个儿出去闯荡,跟着重庆开县月溪场附近的一帮二流子,干起了专门偷撬保险柜的勾当。
  这确实是个来钱快、来钱多的行当。不到一年时间,张大川就得到了近十万元的分成。有钱了,口气也大了,他通过邮局给父亲寄回去8万元,打电话让父亲不要在老家山上盖房子,而是到月溪场买一套房子,楼下门市、楼上住人的那种。
  能到街上买房子,其父自然愿意,花了7.5万元,在月溪场新街中心位置买了一套上下三层的房子,成为梓第村第一个在街上购房的人家,一时风光无限,引来无数羡慕的眼光。
  到1997年4月,张大川等人组成的偷撬保险柜团伙引起深圳警方的高度关注,经过周密侦察,警方决定采取收网行动。张大川和另一个同伙侥幸逃脱,回月溪场躲避半个月之后,被深圳来的警察一举抓获,后被判刑15年,在月溪场街上购买的房子也被作为赃物没收拍卖。
  2012年5月,张大川刑满释放,可他旧习难改,因多次偷抢行为被捕入狱,再次获刑12年。
  提到自己的大哥,张小琴很是生气和不屑:“他不走正道,我们也没办法。他第一次坐牢,把我屋老汉活活给气死了。第二次坐牢,我妈又被气死。我们就当没这个大哥,他是死是活,我们管不了,也不愿管……”
  说着说着,张小琴说不下去了,自顾自地抹起眼泪来。
  李良开和李善红也彻底无语,只能静静地陪着张小琴,任由她伤心地坐在那里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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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发表于 2014-5-26 16:02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山人继续{: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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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发表于 2014-5-26 16:17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北原 发表于 2014-5-26 16:02
看完了,山人继续

姐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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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发表于 2014-5-27 21:21 |只看该作者
  04
    9月7日凌晨6点刚过,离与李善红约定前来接他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李良开便离开云城鞋厂的宿舍楼,拉着行李箱来到厂门口,一边和值班的保安闲聊,一边等着李善红的到来。
  无独有偶,差不多同一时间,在深圳市龙华新区龙华街道鹊山社区的一个出租房里,李良开的大儿子、42岁的李源早早地起了床,招呼妻子袁小兰也赶紧起来,说一会儿要去火车站接老汉,可不能耽搁了。
  袁小兰是李源堂弟李峰妻子袁淼香的堂姐,比李源小2岁,是个典型的重庆妹子,火炮性格,一点就着,稍有一点不如意,不管面对的是长辈还是晚辈,都要不管不顾地说出来骂出来,骂得兴起,还喜欢动手动脚,非要争出个你强我弱,否则心里就不痛快。
  可不,李源喊她起个床,屁大点事,袁小兰就火冒三丈,开口就是一顿抱怨:“吵死个人!清早八早地,你个老子喊冤啊?平时没见你这么积极啊!一放假就挺尸,一落雨就挺瞌睡,上班的时候也没见你早起啊。你说说,哪天不是老娘把饭煮好了,三请四催你才起来?今天周六,你啷个起来浪个早?火烧屁眼儿了?接你屋老汉?哪个不晓得要接老汉?我说过不去接吗?也不看看表,现在才几点?别个那边火车还没开,你急个铲铲儿!”
  对于自己这个过于强势的婆娘,李源有些有无可奈何,也曾试图反抗过,均以失败告终。一来二去,李源选择当粑耳巴,啥都让袁小兰作主,每月挣的钱也都交给她打理,自己当甩手掌柜,啥也不管,倒也落个清闲自在。
  但在父亲要来深圳这件事上,身为长子的李源无论如何也无法当甩手掌柜。要知道,父亲确诊得了胃癌,所剩的日子不多了,身为人子,理应借此机会尽好孝道,否则,真就枉在人世间活一回。为此,一向对妻子言听计从的李源,非常正式、非常严肃地和袁小兰讲:“以前我啥都听你的,以后你也啥都说了算。可这一回我屋老汉来,你必须听我的。他得了胃癌,活不了多久了,我们要让他高高兴兴的来,高高兴兴的回去。我跟你说,这一次,如果你敢跟我老汉又吵又闹,我绝对不容忍你,一个字,离,坚决离!”
  听自己的男人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硬气,袁小兰心里直打鼓,可嘴上依然不饶人:“你还吓唬我,离就离,谁怕谁呀?你以为你是刘德华啊,没那么多女人喜欢你。再说,我袁小兰虽然过了四十岁,但也决不是豆腐渣,离开你,肯定还嫁得出去。”过了过嘴瘾,袁小兰的语气软和下来,“听你说那话,好像我是个不知趣的人。告诉你,我也有父母,也知道孝顺老人是子女的本份。你心疼你屋亲老汉,我还心疼我公公老汉哩。你放心,这一回,我指定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咱们两口子一起努力,让咱们老汉开开心心的。”
  袁小兰这么一说,李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之所以把丑话狠话说在前头,是因为袁小兰的个性实在太强,刚结婚头两年,曾经和徐小芳吵得不可开交,是唐家岩李家大院出了名的泼妇。
  说到袁小兰与公公婆婆的矛盾冲突,还得从李源的出生说起。
  1962年秋,18岁的李良开与17岁的徐小芳喜结连理。次年春,徐小芳怀孕,七个月后因走夜路摔落山谷而流产,产下一个死胎,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女婴。徐小芳悲痛欲绝,加上身子骨本来就比较羸弱,接下来的七年多,徐小芳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婆婆邓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1970年前后,邓氏的忍耐接近极限,要么暗地里劝儿子离婚再娶,要么明嘲暗讽地说自己的三儿媳妇像只不下蛋的母鸡。邓氏不仅自己说三儿媳妇的闲话,还纵容唐家岩的长舌妇们添油加醋,有时还参与其中,和外人一起说徐小芳的坏话。
  1970年中秋节这天傍晚,趁太阳下山天黑之前这点时间,徐小芳背着一背篓衣裳,准备到堰塘里去漂洗,路过生产队晒粮食的大地坝,无意中听到邓氏在向袁春山的妻子张永红抱怨:“你看,你和我们家三儿媳妇同一年嫁到唐家岩,你生了2个带把的,现在又怀上了,你屋公公老汉和婆婆老娘有福啊。再看看我屋老三媳妇,她就是只不下蛋的母鸡,能吃能喝,可就是不下蛋,好不容易怀上一个,还是个女的,并且还没生出来养活。她这是要让我三儿断子绝孙啊。”
  徐小芳原本以为平时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张永红即便不为说两句好话,劝一劝抱孙心切的邓氏,至少可以保持中立或沉默。不料,张永红却顺着邓氏的思路,随声附和起来:“您还真别说,我看徐小芳真不是个生孩子的料,长得瘦,屁股又小,就算二天生娃儿,估计也生不出儿子来。”
  开县农村历来有女人胖是福气、能干活和大屁股能生儿子的说法,而徐小芳长得清清瘦瘦的,除了有一对被李良开戏称为气球的大奶子,别的地方都不突出。尤其是那个精致的小屁股,与张永红那个据称能一下坐死一头猪崽的大屁股比起来,确实是小巫见大巫,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对这一点,徐小芳很在意,从不允许李良开拿自己的屁股说事,只要李良开在她面前说某某女人屁股大,她肯定会毫不客气地甩脸子,并以上床后互不干涉、各睡一头和拒绝夫妻生活作为报复。
  亲耳听见张永红讥笑自己屁股小不能生儿子,徐小芳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指着张永红的鼻子就开骂:“你个死八婆,老娘生不生儿子,关你屁事啊?你屁股大,你有本事像母猪那样一窝生十个八个儿子出来?你再乱说,小心老娘我撕烂你嘴巴!”
  张永红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吵了一场,从此结下仇怨,往后的二十年互不来往,也不说话,形同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说来也怪,和张永红大吵一架之后,不出一个月,徐小芳怀孕了。九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婴,取名李源。接下来的10年多,按照平均每三年半生一个的频率,屁股小、据称不能生儿子的徐小芳又先后生了3个儿子,分别取名李远、李流、李长。
  而屁股大的张永红倒是先后生了6个孩子,但只有前三个是小子,1973年7月生了大女儿,取名袁小兰,寓意生女孩到此为止,今后还是要生儿子。谁知天不遂人愿,张永红接下来的生的2个孩子,清一色的娘子军。
  这下徐小芳有话说了,明里暗里拿张永红开涮,说她心太黑、嘴太毒,后面生的本来都该是儿子,结果遭到报应,全都变成了丫头片子。张永红也不甘示弱,一有机会就和徐小芳吵。有一次,不知怎么就吵到将来娶儿媳妇的事情,张永红诅咒徐小芳的儿子全都打光棍,徐小芳则以同样的话回敬,还骂张永红的3个女儿嫁不出去,并且发狠誓,说将来就算自己的儿子娶不到媳妇,也决不会娶张永红的女儿,白给都不要。
  吵架的时候,徐小芳是认真的,过后也这样要求自己的4个儿子。不过,她和张永红都没想到,两家的孩子并没有因为两位母亲的争吵而老死不相往来,私下里该怎么交往就怎么交往,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心照不宣地背着各自的母亲罢了。
  两家孩子中,李源和袁小兰走得最近,从小就很要好。上小学后,因李源成绩一直不好,两次降级,到上初中时,两人成了同窗。初中毕业后,两人又相约一起到深圳打工,进了同一个工厂,平时相互帮衬和照顾着,所谓日久生情,最终发展成一对情侣。
  得知大儿子李源和张永红的大女儿谈恋爱,徐小芳死活不同意,声称如果李源要和袁小兰结婚,她就和大儿子断离母子关系。张永红也表示坚决反对,强烈要求大女儿中断与李源的交往。
  对此,袁小兰觉得很委屈,对徐小芳心生怨恨。后来,李良开和袁春山多次做工作,总算说服了各自的妻子,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结婚没多久,袁小兰怀孕了,不得不从深圳回老家休养待产。因为上一辈人恩怨的缘故,加之对当初徐小芳反对自己和李源恋爱一事耿耿于怀,虽然成了一家人,但袁小兰对徐小芳这个婆婆并不算太服气,言行举止上也不那么恭顺。这让徐小芳非常不爽,但为了大儿媳肚子里的孙子或孙女,强迫自己忍着。等到袁小芳生完儿子和坐完月子,徐小芳再也忍不下去了,婆媳俩开始面对面、硬碰硬地吵,谁也不让谁。张永红心疼女儿,加上之前的积怨,便坚决站在女儿一边,再次和徐小芳开战吵架。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生性本来就非常敦厚的李源左右不难。婆媳俩闹得最严重的时候,都逼着李源选边站队,母亲要求儿子把儿媳休了,妻子则要求丈夫与母亲一刀两断。
  对婆媳俩的争端,身为公公老汉的李良开始终保持中立,既不站在妻子一边添油加醋,也不站在儿媳一边煽风点火,而是沉默不语,暗地里还择机做一做徐小芳的思想工作。后来,见两人闹得太凶,李良开打电话把李源叫回来,让他带着妻子到深圳打工,把孩子留在老家由爷爷奶奶抚养。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距离和时间逐渐冲淡了婆娘之间的矛盾。袁小兰怀女儿回老家休养待产时,不用人劝,婆媳俩都学会了和谐相处,尽管偶尔也拌几句嘴,但总算不像以前那样相互乱骂了。
  时间是最好的老师。随着儿子和女儿的出生,尤其是每年回家过年时看到婆婆对自己一双儿女无微不至的呵护照料,袁小兰逐渐改变了对徐小芳的看法,对公婆的态度也温顺起来。
  真正让袁小兰改变对婆婆的态度,是儿子李富昌的一条手机短信。
  2012年秋,16岁的李富昌初中毕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庆开县第一高级中学。得知这一消息,李源和袁小兰夫妇很高兴,袁小兰还向厂里请了10天假,一个人专门回了一趟老家,给儿子买了好几身新衣裳,还应儿子的要求,给他买了一部两千多块钱的HTC智能手机。
  袁小兰对儿子的慷慨奖励,李良开和徐小芳都不太赞同,怕这样惯坏了孩子,分散了李富昌的学习精力。身为公公,李良开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提示大儿媳省着点花,说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徐小芳就这么没委婉了,很直接地批评了大儿媳妇,说她这不是爱孩子,是在坑害孩子,是在助长他的不良消费习惯。袁小兰爱子心切,当然听不进去,脾气一上来,又和婆婆大吵了一架,说一辈管一辈,婆婆这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还翻了以前的旧账,把徐小芳气得直抹眼泪。
  和婆婆吵完架,袁小兰直接买了回深圳的长途汽车票,一走了之。
  在车上,袁小兰收到一条手机短信,一看是儿子发来的:“妈妈,您真不应该和奶奶吵架,作为您的孩子,我替您感到羞愧,有时真不想再做您的儿子。从小,我和妹妹就看见您和奶奶不停地吵,您还骂奶奶,骂得那么凶,根本不像一个儿媳妇的样子。妈妈,我快长大了,将来也会娶老婆,您也会当婆婆,如果您的儿媳不分青红皂白地跟您这个婆婆吵,什么事都要跟您争个对错高低,您是什么心情?妈妈,请您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了,难道您真的想让您未来的儿媳和您一样吗?”
  这条短信对袁小兰的震动很大。她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对婆婆的态度,竟然深深伤害了自己的儿女。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教师,看来这话一点也没错。
  反复翻看儿子的这条短信,袁小兰还悟出一道条理:为人父母,并非时进事事都是对的,有时也需要向自己的孩子学习。比如在如何孝顺老人这件事上,儿子就要比自己看得明白。或者可以这么讲,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子女反过来也能教育自己的父母。这是一种良性的互动,更是一个家族和睦幸福的必要条件。
  打这之后,袁小兰彻底改变了对公公婆婆的态度,由记恨变成敬重,从敷衍变为真诚。得知公公得了胃癌的消息,她伤心地大哭了一场,之后经常打电话安慰婆婆,生怕徐小芳压力过大发生什么意外。
  对李良开的深圳之行,袁小兰其实比李源还要重视,不但提前安排好了食宿,还准备了小到牙膏牙刷、大到换洗衣物等各类生活用品。包括9月7日这天早外,虽然习惯性地向李源发火,但她的心情和李源一样,急切地想见到公公,她甚至建议和李源一起到广州接李良开,后因请不到假而作罢。
  9月7日10时40分许,深圳火车站出站口。
  见到面容憔悴人父亲有些吃力地拉着行李箱走出来,李源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上前喊了一声“爸”,险些哽咽。袁小兰眼圈红着,脸上却洋溢着微笑,甜甜地叫着爸爸,大大方方地挽着李良开的右胳膊往外走。
  大儿媳妇的举动,让李良开很不适应。要知道,在老家农村,公公和儿媳是要保持距离的,不但要严格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连平时说话也要注意分寸,否则公公就会落一个“烧火佬”的骂名。诸如袁小兰这样的举止,传回老家,指定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想到这里,李良开想把袁小兰的手拉开,谁知大儿媳妇挽得更紧了,嘴里还振振有词:“老汉,我都不怕,您怕啥子?我跟你说,这是在深圳,不是在我们老家。一个儿媳半个女儿,女儿搂一搂父亲的胳膊,有什么好怕的?”回过头来,她问跟在后面的李源:“老公,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李源不停地点头,转过身,用左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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