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躺了一夜,翻来覆去,迷迷糊糊,觉没睡好,落了一身疼。天明到小花园里,已经有很多人在活动。正在健身器材上按摩肩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是秀丽,她正跟在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后面唠唠叨叨,曾经修长的腰身已经佝偻,头发也变作灰白。“秀丽!”听到喊声一扭头,她愣了一下,顺手拢了一下脸上的乱发,“你咋在这儿?”我们俩同时发问。秀丽是老家街上的邻居,十几年前租住在我们学校大门旁边的小房子里,每天拉着架车到街上摆摊儿卖毛线,后来没人织毛衣了改卖布鞋。她男人海全瘦瘦高高眉目俊朗,爱喝点小酒,日常在家踅摸着发财的门道,高兴了帮她看看摊儿。大型收割机刚刚兴起那会儿,每年麦黄时节,海全都到外地领些收割机回来,转手倒给别人,留下一辆自己领着,每收一亩提上几个钱。不知道那些年海全有没有发财,只知道他有些浪子脾气,两口子经常在哪个小屋里吵闹,有时被过往的师生看见。
那个瘦瘦高高眉眼俊朗不时踅摸发财门道的海全竟然病了,也是肺癌,已经做了切除手术。对于海全的病,秀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咧着嘴,眼睛里全是愁苦:“咋办呀,人家说这病瞧也瞧不好……关键是没钱呀,光靠闺女也不中……恁哥还瞧呗,恁嫂子咋说……”秀丽愁苦的还有怀里的孩子,儿子的腿有点小毛病,重活干不了,轻活耐不住,相同的剧情,她家的儿媳妇也不辞而别,留给她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孙娃,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我决定去看看海全,毕竟当年也算邻居。
当我掂着礼品站到床边时,海全正躺在床上玩手机,本来就显年轻,又在医院捂了一阵子,更显得白净。突然看见我,海全一脸惊讶,慌忙起身。“别动别动,躺着就好”,我急忙说,“你这咋看也不像个病号呀”。“可真是,我也没想到我突然就变成了病号,本来只是胸口有点疼,闲着没事一检查,说是肺上长个疙瘩”,海全起身坐好,话音朗朗,伸出两条胳膊举了举,“不过已经没事了,你看,好好的,”当知道了我哥也是肺癌,并且是晚期时,海全显出明显的优越感来:“我可能是早期,医生说切除了就没事了,有人说这病会死人,我不信我好端端的三年两载就突然死了,我还没活够呢,这事我想都没想过着!”“你肯定没事的,你都已经切除了。”我说着,伸手拍了拍秀丽怀里的孩子。“哎,水滴筹,你知道呗?”说话间,海全突然压低声音,“你给恁哥弄了呗?”“水滴筹?不知道,咋弄?”“你看你,你这还有学问呢,就是在网上弄钱,弄一万人家提走两千……想弄你问问俺闺女,她知道具体咋操作。”“提走两千?恁多!”“提两千你还落八千呢,白捡的,为啥不弄?叫俺闺女教教你……”“好,我回去试试。”我嘴上回应着他的热情,但对他的神秘兮兮挤眉弄眼感觉很不舒服。水滴筹我当然知道,并且多次捐助转发过,但我没想过要为哥哥发起一次。世间多疾苦,救急不救穷,肺癌晚期,又不是凑够了钱就可以治愈的。再说即便发起筹款,发来转去,伸出援手的也不过是亲朋好友乡亲熟人,他们大多也并非土豪,只是出于同情表达心意,所以,何必随便麻烦别人。
回到病房跟哥说起海全,哥倒没有太多叹息,经受了两年苦痛挣扎,他已经深知病魔的无情与无常,谁知道下一个被它盯上的会是谁呢。说起水滴筹,哥叹了口气,随即又摇了摇头。说起实验组,哥果然有兴致,他立即表示愿意加入:“做实验就做实验,只要是免费,我愿意试,你去打听打听……”我说:“咱好好的为啥要冒那个险,他们都是化疗失败的。”“好好的,呵”,哥苦笑,挠了挠头皮,脸上显出忧郁,“即便化疗不失败,一个月一次,钱也受不了啊”。
所有检查做完后,作为家属,我又一次被请进医生办公室。“情况不太好啊”,主治医师开门见山,“肺部肿瘤没有明显增大,头部手术一年后也没有复发,但是,肝脏肾脏都出现了转移病灶,腹腔还有少量积液”。我愣愣地看着她,呆了半晌,说:“是不是因为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化疗不及时?”“有那个原因,但也不全是,一般一个化疗方案也就一年多就抗药了。”她拿过一张纸条,开始在上面写字,“咱们说一下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她写完给我看,随手在上面圈圈画画:“肺腺癌、基因突变、ALK阳性。首选方案:靶向治疗、克唑替尼、70%有效率,一个月5万,吃四个月送八个月,不报销。第二方案:化疗、吉西他滨……”““听说有啥实验组可以免费吃药”,看着被圈起来的“5万”两个字,我有些心不在焉,“俺们可加入吗?”她怔了一下,继而一脸温和:“是经济有问题?”我点点头。她放下手里的笔,接连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我摇头:“目前暂时没有合适的实验组可以加入,ALK阳性这个基因突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有比较成熟的靶向药可以吃,但就是进口药费用有点高,你们商量商量吧,不行就换个方案继续化疗。”
有什么可商量的呢,我又做不了主。即便我能做主,我该怎么办呢,一年20万,还不一定有效,即便有效,一年左右又会抗药,一年之后呢,大儿媳妇跑了,二儿子眼看长大成人,都是花钱的门路,到哪里去弄20万呢。我给嫂子打电话汇报情况,嫂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问:“你哥知道他的病吗?”我这边正在犹豫该不该跟哥说实话,那边娘已经得了消息,打来电话询问,我只得好言安慰。纠结良久,我拿出纸条给哥看,哥一点都不显得吃惊,“年前我就觉得不对劲”,他说,“一个月5万那药不是咱老百姓吃的,不行回家不看了。”我肯定不可能直接带哥回去,从最初接受治疗,化疗的折磨,开颅的风险,一步步走到今天,突然放弃,谁能甘心呢。一番商量,哥决定接受新的化疗方案,“中不中是个安慰”,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