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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小说】 《流浪金三角》
楼主: 失败的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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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小说】 《流浪金三角》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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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6 08:3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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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运周带领特工大队,个个披着蓑衣,头上扣一顶尖竹笠,冲锋枪藏在蓑衣里面,远看像一群马帮,乘着黑夜悄悄返回勐萨。钱大宇外公,那个十代相袭的勐萨大土司刀栋西,因为投靠国民党残军而得罪政府,终于在这场绵延不断的战乱中彻底败落,他那一大群妻妾还有管家仆人兵丁,因为主人破落而作鸟兽散,剩下一个小女儿也就是钱大宇母亲瑞娜无路可走,带着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

    钱运周在寨外放了哨,封锁道路,这才带人从篱笆破洞中钻回家去。土司官邸已经被没收,瑞娜住的是从前下人的小屋,一条黄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冲出来,认出自家主人,立即欢快地摇起尾巴。屋里听见有动静,刚问一声是谁,立即就被嘘住。门打开一条缝,钱运周闪进去,大难之后一家人终于团聚,当即哭成一团。

    钱大宇说,那年他九岁,一睁眼看见父亲站在面前,疑心是个梦。父亲又黑又瘦,脸上长满长毛,样子很凶恶,像个恶煞,当即把妹妹吓哭了。父亲背着冲锋枪,浑身散发着汗酸臭,男孩子立刻意识到父亲带领队伍又打回来,一颗心欢快地大跳起来。母亲死死抱住父亲,浑身像生病那样抽搐,眼泪浸湿父亲胸膛上一大片军衣。一年来父亲音讯全无,金三角谣言纷纷,有说汉人军队去了台湾,再也回不来了。有说亲眼看见他们渡过湄公河,被寮国人消灭了。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缅甸政府军打死的国民党尸体堆积如山,一百匹骡子也驮不完。金三角三十三家土司联合开会,宣布剥夺刀土司的世袭领地,把他的财产像瓜分烤羊肉一样分掉了。

    父亲对母亲的唠叨不感兴趣,他干巴巴地问:“听说大人(岳父)有很多烟(鸦片),你知道都藏哪里?”

    母亲停止哭泣,惊慌地抬起头来,她从丈夫眼睛里看出不祥之兆。父亲沉下脸,威胁母亲说:“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想走的话,就把藏烟的地点告诉我,我马上送你和孩子去泰国。”

    母亲还是没有说话,男孩听见父亲又缓和口气说:“就算队伍先借大人行不行?队伍急需经费,我们很快要打过来,到时候我去跟那些忘恩负义的土司算账,还怕没有堆得像山一样多的大烟?”

    母亲到底没有见过世面,就把老土司藏大烟的地方告诉了丈夫。男孩看见父亲眼睛里射出一股恶狠狠的凶光,就像狼群的眼睛,叫人看了害怕,他就赶快躲在母亲身后。父亲唤进一个军官来,命令他先护送家属出寨子,到山里与马帮会合。那天夜里,他们一家人三代包括老土司都离开家乡勐萨,从此离乡背井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在山头上看见土司官邸燃起大火,把整个勐萨坝子的夜空映得通红。

    这天以后,钱运周带领特工大队在金三角大开杀戒,对所有投靠政府军和背叛汉人军队的当地人进行疯狂报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时间金三角淹没在恐怖主义的血泊之中,当地人防不胜防,无不心惊胆战,他们给钱运周取个外号叫“嗯玛尼”,意即“魔王”。一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这个杀人魔王突然出现在勐崖土司官寨里。

    土司养了几百兵丁,几百条步枪,甚至也有几挺机关枪,但是这些武装对真正的特种部队来说就像泥胎小鬼,都是庙里的摆设。经验丰富的侦察兵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干掉岗哨,堵住营房,然后钱运周带了一队人大摇大摆地直扑土司竹楼。

    土司正与小妾睡觉,突然门被一脚踹开,一群凶神恶煞的汉人闯进来,知道天塌下来。他的官寨养了几百兵丁居然一点作用也不起,可见得那些土司兵只能吓唬老百姓,在职业军人面前就像猫见了老虎。土司心中叫苦不迭,肥胖的脸上连挤出的笑容也挂不住,五官扭歪了,难看得好像在哭。不等钱运周开口,他就噗通跪下来连连求饶:“召龙(长官)行行好,不关我的事啊!令大人他、他的事,实在是……强盗干的啊!”

    钱运周玩弄着枪柄,冷冰冰地说:“哪个强盗?不是你勾结老缅兵,占我大人地盘,抢他老人家的财产,放火烧他寨子,谋财害命,哪个大胆妄为的强盗敢去?……告诉你,今天要是交不出凶手,我就把你当那个强盗。”

    土司吓得大小便一齐失禁,弄得屋子里空气臭烘烘的。他几乎是抱住钱运周的腿,边打自己耳光边哭诉:“冤枉啊!召龙不是我干的,我发誓……我不敢害人,召龙要什么我都给,求你开恩不要杀我呀!”

    钱运周一脚把他踢开,叫人把他捆在院子的柱子上,剥光衣服抽三十皮鞭。然后当着土司的面,让部下轮奸他心爱的小妾。如此还不解恨,又把土司屋里的女人赶出来,逼迫家丁兵丁来大肆强奸。经过一番折腾,土司官寨已经乌烟瘴气一塌糊涂,土司尊严扫地,瘫在地上像一堆狗屎,钱运周这才用枪点着他的头警告说:“让你们这些混账摆夷明白一个道理,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你这颗头,暂时寄放在你的脖子上,我随时可以派人来取!……罚你三千两大烟,三日之内缴齐,要是敢耍花招,明年这天就是你的祭日!”

    有部下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那么糟蹋女人?”

    钱运周咬牙切齿地回答:“我比你们更懂这些下贱摆夷!他们生来欺软怕硬,老缅兵强奸他们的女人,他们因为害怕就去讨好老缅兵。汉人对他们仁义,他们反以为你软弱好欺!妈的,这个世道决不能心慈手软!”

    特工大队神出鬼没,用同样手段一连威胁了十几家勾结缅兵的土司头人,稍有反抗就杀光全家,烧光寨子,杀一儆百,弄得偌大一个金三角,土司头人无不人人自危战战兢兢,纷纷派人来说情,答应各种苛刻条件。从此土司再不敢与国民党汉人作对,无论纳粮缴税还是替汉人做事,都规规矩矩不敢造次,唯恐什么时候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特工大队破墙而入,把一串冷冰冰的子弹射进你和家人脑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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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26 08:4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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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4年,在金三角重新站住脚跟的两支国民党残军终于召开第一次联席会议,李文焕亲自翻山越岭来到美斯乐,这个举动本身可以被认为是重新团结的象征。他们讨论了形势、任务和重返缅甸的可能性,研究联合作战方案,划定各自作战区域,确立各自势力范围。当会议快要结束时,台湾发来一封密电,批准组建“东南亚人民反共志愿军游击总部”,总部设在美斯乐,任命段、李分别担任正副总指挥。

    这就是说,台湾依然舍不得放弃这支武装,从名义上还是要把他们纳入国民党旗下。然而此一时非彼一时,此残军非彼残军,段希文李文焕也非当年盛极一时的二李(李弥李国辉)。第三、五两军合计兵力仅四千余人,要重现昔日辉煌谈何容易!台湾基本上不再供应经费和装备,也就是“自谋生路”,段、李非常清楚自身处境,他们与台湾是那种名存实亡的关系,好比分居多年的夫妻,恢复从前的关系已属不能,所以他们明智地确立为生存而战斗的目标。是年旱季残军倾巢出动,发动一场代号为“怒吼行动”的战役,重新打通萨尔温江走私通道,建立由他们控制的安全护商走廊。

    谁掌握走私通道就等于控制鸦片贸易,谁控制鸦片贸易就等于控制金三角,我们看到,国民党残军这只蚕蛹,经过痛苦而漫长的进化,终于挣脱茧壳的束缚,完成从蛹到蛾的蜕变。这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进化法则。一只狗,如果不再依附于人类,它就会回归森林重新变成狼。如果说五十年代以二李和柳元麟为首的国民党残军固守政治信仰,念念不忘反攻大陆,给金三角涂抹上一层政治色彩,那么到了段、李时代,这种政治色彩就如同斑剥陆离的油漆一样,早已纷纷风化脱落,什么“反共抗俄”、“反攻大陆”,种种政治神话如同幼稚可笑的痴人说梦,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我们看到,这支经历时代变迁的汉人军队除了历史原因与台湾还有某些血缘牵联,沿用国民党番号,但是他们存在的全部目的和意义,已经与台湾政权没有任何关系。

    对金三角来说,这支谋求生存的汉人军队不再作为一种政权形式,而是作为一股强大的经济和社会力量出现,对于金三角的原始社会关系迅速瓦解,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产生起到重要促进作用。原始的鸦片贸易被更大规模的走私所取代,国民党残军像推土机一样肃清障碍,在金三角建立起长达数千里的鸦片走私通道。很长一段时间,国民党残军都暗中控制着金三角最大宗的走私生意,经他们武装护送的马帮源源不断地将各种走私品送达老挝、金边、泰国和仰光以及周边国家。

    这就是金三角历史上有名的“段、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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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10:56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龙蛇争霸

(坤沙在外界知名度极高,人们都知道他是东方大毒枭,金三角的拿破仑。而他的参谋长张苏泉却很少有人知道。在金三角,当地人习惯称他们“二张”,称掸邦革命军为“张家军”。

    金三角鸦片走私,自六十年代风起云涌。随国民党军队撤台,一统天下被打破。军阀、土匪们经过几年的火并,主要剩下坤沙和罗星汉两大势力。

    六十年代中期,经过两个多月的鸦片大战,张家军伏击了罗星汉的鸦片马队,缴获了大量鸦片。

    坤沙从此一举成名。他们卖掉十二吨鸦片,招兵买马扩充队伍,终于在金三角群雄割据中脱颖而出。他的名字在西方报刊上频频出现,引起东南亚国家、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世界缉毒组织的注意。

    金三角,终于结束了它在国民党残军控制下反攻大陆的政治使命,从而演变为一个侵扰人类的世纪毒瘤……黑(鸦片)白(海洛因)相间的魔鬼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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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10:57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坤沙出逃


(正当坤沙、张苏泉的贩毒事业大发展之际,缅甸政府诱捕了坤沙。

    张苏泉为救坤沙绑架了两名援缅苏联医生。缅甸政府迫于国际社会舆论,改监禁为软禁了坤沙(坤沙七年后趁看守不备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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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10:58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章 神秘满星叠

1

    我的知青朋友曾焰在金三角生活达十二年之久,如果加以区分,她在美斯乐教书写作七年,满星叠二年,金三角各地流浪三年。这期间她多次遭到移民局羁押,结一次婚,生下两个孩子,死了一位丈夫,出版(发表)六部长篇小说。而我的另一位怀才不遇的知青朋友焦昆,至今还在金三角生活,他从1969年出境当缅共游击队,已经整整三十年没有回过国,一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他太太是缅甸华人,生下六个结实健壮的儿子。目前焦昆唯一的精神安慰是教书和写诗。还有吸鸦片。

    我问焦昆:外界都觉得坤沙贩毒集团很恐怖,你在满星叠教了十年书,有什么感受?

    焦昆脸色蜡黄,这是吸鸦片者的共同特征。他打个哈欠说:都是瞎扯,其实台风中心最平静。满星叠甚至比金三角别的地方更文明,人人和平生活,没有犯罪,路不拾遗。

    我不服气,说:可是他们在贩毒,获取不义之财,制造人类危机啊!

    焦昆解释说:那是满星叠以外的事情。满星叠从来没有罂粟,或者说不允许种植,你看不见一点毒品的影子。山坡上种着庄稼,人们忙着修公路,建学校,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说:你见过坤沙、张苏泉吗?他们是不是如外界所说,过着奢侈放荡荒淫无耻的豪华生活?

    焦昆大笑说:八十年代,几乎天天能看见总司令(坤沙)、参谋长(张苏泉),副总参谋长梁中英亲自兼任满星叠大同华文中学校长。坤沙喜欢穿便衣,手中拿根藤手杖,白白胖胖,样子很和善,没有架子。遇到插秧季节,他常常挽起裤腿,下水田帮助老百姓插秧,我就亲眼见过这种事情。张苏泉爱穿军装,我从来没有见他穿过别的衣服。他喜欢握根马鞭,大步走路,甩动手臂,性情直爽,完全是军人样子。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尊重有文化的人。我们这些流浪知青,只要愿意到满星叠他们不会拒绝,而且多数安排在学校当先生。我第一次被人称呼“先生”,感到很不习惯,大陆称“老师”,这就是差异。先生待遇比一般军官好,所以许多知青都被吸引到满星叠来。我到过坤沙的家中,告诉你一个秘密,坤沙老婆是个佤族婆娘,人长得奇丑,还比坤沙大几岁。以我们知青的眼光,坤沙相貌堂堂,称得上一表人才,他的婆娘简直是个丑八怪,可是他却很怕她,就是惧内,老婆把他管得很严,你说怪不怪?至少我从来没有在当地人口中听到过坤沙的风流韵事。坤沙的家很俭朴,两间铁皮房子,比一般人多几件家具。张苏泉根本就是个军人,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睡竹床,一张写字桌,外面睡传令兵。至于坤沙投降以后他们是不是在仰光过上奢侈生活,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讥讽道:照你这么一说,他们都跟共产主义战士差不多了,既然甘愿做苦行僧,那么他们贩毒到底为什么?

    焦昆答:一段时间,总司令(坤沙)、总参谋长(张苏泉)常常来找我们知青讨论问题,其中讨论最多的就是,怎样在掸邦国独立后建立人人幸福平等的社会?掸邦国独立是一千万掸邦各族人民的最高理想和利益,为实现理想可以不择手段,这是他们的原话。

    我说:广大金三角老百姓怎么看待坤沙集团?他们拥护还是反对这伙自以为是救世主的人?他们不知道正是坤沙集团给亚洲乃至人类制造多么巨大的灾难吗?

    焦昆半天没有说话,他苦笑着摇头说:邓贤老弟,你错了。坤沙在金三角,在掸邦老百姓里威信之高,到了你难以想象的地步。他们都是穷人,把坤沙看作唯一的救世主,是掸邦各族人民的大救星。老百姓尊称坤沙为“昭坤沙”,昭,就是王者,至高无上的意思,相当于古代帝王,这还不说明问题吗?再告诉你一件事,满星叠有一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岩运部队”,就是一种少年童子军,职业预备军人,小到四五岁,大到七八岁即被父母送来当兵,接受文化教育和军事训练,接受忠于坤沙和掸邦独立的思想,满十六岁即补充到部队里。在金三角,老百姓穷苦无望,他们的子女没有前途,所以当兵是唯一出路。小小年纪就当兵,不仅能吃饱饭,为家庭减去一份负担,还能挣一份在当地人看来很不错的军饷,所以老百姓送子参军极为踊跃。满星叠的少年军人多达数万人,我亲自为许多这样穿军装的少年上课。你说说,如果没有坤沙,金三角老百姓出路何在?谁来拯救他们?几百年来,谁过问老百姓死活?他们难道愚昧透顶,不是发自真心而是糊里糊涂地拥护大毒枭坤沙吗?

    我简直被这种混账逻辑搞昏了头。

    在我看来,毒贩就是毒贩,他们都是人性丧尽的坏人,像港台电影的黑社会,挥金如土,尔虞我诈。我没有想到金三角的事情这样复杂,连贩毒还有一大套理论,未必真如黑格尔所说“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是我一想到世界上有三亿吸毒者,平均每二十人中就有一个沦为毒魔的牺牲品,我想到中国戒毒所的吸毒少女和他们父母悲愤的眼光,心中就感到义愤填膺。如此说来,金三角各族人民的美好生活就必然造就他国人民灾难的根源?把自己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我又想到那个云南武警的誓言,我相信如果上级许可,许多热血儿女都愿以生命来肃清金三角所有毒品和毒贩。问题是,魔鬼金三角,危害人类和世界的毒品王国,那里仅仅是毒贩如坤沙制造的罪恶深渊么?

    焦昆看着我,苦笑着说:对不起,邓贤老弟,我们不必费力争论了,这种事是争论不清楚的。我也没有替坤沙张苏泉涂脂抹粉说好话的意思,你都看见了,我一贫如洗,染上大烟瘾,也是受害者。但是我不过说了实话。

    我相信焦昆,他是个诚实人。我点点头,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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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10:5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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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沙出狱这年秋天,他采纳张苏泉建议,将掸邦联合革命军总部秘密迁往金三角南部一处地名叫做“满星叠”的隐蔽山谷。这是湄公河东岸龙帕山脉南麓,位于泰缅边境泰国一侧,与国民党残军总部美斯乐隔山相望,最近距离只有几十公里。不同的是,美斯乐在山梁上,气候凉爽,而满星叠则在深谷里,白天气温高达四十多度,像座大火炉。满星叠是泰语,“满”是石头,“星叠”是炸裂,即气候炎热,连石头也炸裂开来之意。

    坤沙在满星叠一住就是十几年,把这座深山野谷变成了不成功的掸邦反政府武装大本营和世界著名的毒品王国的心脏。他在这里控制大部分金三角地区,队伍多达三万余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拥有各种现代化武器,甚至还有先进的美制防空导弹,足以与任何政府军对抗,成为继国民党残军之后金三角最大一支地方武装。

    使坤沙在全世界臭名远扬的不是那个所谓的“掸邦共和国(MTA)”,而是他苦心经营下的毒品王国。联合国资料统计,1949年金三角鸦片生产只有三十七吨,到六十年代末期,金三角鸦片产量剧增至一千吨,至九十年代,鸦片生产已经超过创纪录的二千五百吨,海洛英产量达二百五十吨之多,占世界鸦片总量的百分之八十五。而坤沙集团每年走私海洛英就占世界海洛因的百分之六十。

    七十年代以后,坤沙对走私毒品的控制由从前运输沉甸甸的鸦片逐渐改为生产、加工和提炼体积小、重量轻、纯度高和便于运输的吗啡、海洛因。他在深山里建立秘密的海洛因加工厂,重金从香港聘请有专门技术的“上海师傅”,将生产的毒品源源不断地走私到世界各地。从前毒品主要输出地是欧洲和美国,金三角生产的海洛因占美国市场的一大半,因此坤沙成为美国联邦政府最头痛的眼中钉。但是八十年代以来,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和打开国门,本来已经绝迹的毒品在中国重新沉渣泛起,威胁和危害中国人民的毒品百分之百都是来自金三角。由此可见,毒品问题已经不是如大毒枭坤沙所诡辩的那样,只是报复西方的一种手段,毒品祸水已经跨越国界,成为威胁整个人类生存的一个魔影。金三角作为本世纪世界最大毒源中心,早已恶名远扬家喻户晓。

    两百年前,西方人利用鸦片贸易大赚其钱,他们放出了魔鬼,并借助魔鬼的力量完成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他们的文明确如马克思所说,每一个毛孔都滴淌着肮脏的血液。现在轮到他们出来禁毒了。我不怀疑西方人禁毒的诚意,他们想收回被他们爷爷和爷爷的爷爷放出瓶子来的魔鬼,但是这种诚意恰恰表明西方人的极端利己主义。试想如果吸毒不是令美国政府最感头痛的社会问题,他们舍得花费那么多钱来禁毒吗?可见他们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全人类,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利益。当然这种利己只要不损人,并且对别人也有好处,我们都是欢迎的。七十年代末,坤沙以掸邦共和国副总统兼国防部长身份在满星叠秘密会见美国禁毒委员会成员,国会议员伍尔夫先生。他向美国议员提交一份详尽的禁毒计划书,其中最核心的内容就是,美国政府将每年用于禁毒费用十几亿美元的百分之一,即一千七百万美元交换给掸邦共和国,坤沙则将他所控制的毒品全部交由美国政府处理。但是该建议遭到美国政府断然拒绝,他们的理由是美国政府决不同毒品贩子做交易,为此美国国会当年又增加拨款十亿美元的禁毒开支。我开始敬佩美国人。我原以为美国佬是世界上最大的商人和实用主义者,在商人眼里没有原则,只有利益,这只是美国人精明的一面。他们的另一面却是坚持原则,决不妥协,宁可再增加十亿美元禁毒开支也决不与坤沙做交易。这种决心使我看到一种丰富的美国精神,我想美国人是对的,如果全球毒贩都来效仿坤沙,美国人岂不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敲诈对象?

    此后美国年年增加禁毒经费,但是十年后金三角毒品产量翻了一番。国际禁毒组织一直将坤沙视为头号罪犯,悬赏重金缉捕和杀死坤沙,但是这个被当地人崇拜的“昭坤沙”居然幸运地一次又一次逃过死神光顾。据他自己对记者发表讲话称,他经历过“……至少不下于四十次的各种暗杀、伏击、行刺以及各种阴谋和圈套”。坤沙一直健康而神秘地活着,他成为一个以他的存在而搅得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不得安宁的少数非常人物(英雄或者魔鬼)之一。

    公元1996年春天,一条爆炸性新闻通过电波传遍全世界:世界头号大毒枭,金三角掸邦联合革命军总司令张坤沙向缅甸政府投诚。从简短的电视新闻画面上,我们看到缅政府官员在金三角受降的场面:一排排美制卡宾枪、冲锋枪、轻重机枪、掷弹筒、火箭弹,各种火炮、肩扛式导弹静静躺在地上,放下武器的人员列队离开。播音员解释说,这个武装贩毒集团还有更现代化的军事装备,比如直升飞机等等。

    关于坤沙投诚的原因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因为内部矛盾,有说坤沙与张苏泉失和,也有说分赃不匀内部起讧所致,更有人猜测是因为坤沙患了重病,不愿意呆在森林里,他想跟别人一样过太阳下的体面生活,等等。不管怎么说,坤沙确实结束了毒枭生涯,当这条短暂的电视新闻像风一样吹过之后,坤沙就从金三角消失了,张苏泉也跟着消失。他们都像影子一样消失得很彻底,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片是是非非的土地上出现过一样,虽然金三角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消失而恢复平静。

    坤沙集团的瓦解引起我极大兴趣。我关注的一个重大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以汉人(华裔)为核心的跨国武装贩毒集团,它的存在和消失对于人类彻底铲除毒品有哪些重要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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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10:5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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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雨季将要过去,我从猫儿河谷返回美斯乐旅馆,按照采访计划,我应等待钱大宇从曼谷回来,他在那边有一笔生意,然后他陪我一同去帕勐山和考科考牙山考察,那是国民党残军终于沦为国际雇佣军的最后一个惨烈战场。这时候传来满星叠发生枪战的消息。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精神亢奋,就像嗅到腐尸气味的野狗。众所周知,满星叠是坤沙王国的大本营,据说坤沙交枪后,当地局势一直不大平静,拒绝交枪的坤沙余部仍然活动频繁,走私贩毒猖獗,贩毒集团不仅常与缉毒军警发生枪战,而且他们之间以及内部也屡屡摩擦火并,所以人们都说那是个危险而且不安宁的多事之地。

    关于满星叠枪战说法很多,有说是贩毒集团火并,又有人说与反政府武装有关。总之夜晚响了一夜枪,打死六七个人,都是冲锋枪打死的,尸体扔在水沟里。这个故事被渲染得很恐怖,像真正的枪战片,我当即决定,马上出发到满星叠去!但是我的翻译兼向导小米拒绝前往,小米态度很坚决,令我无可奈何。他认为我们不应该往那个方向去,我只好央求老知青焦昆帮忙。焦昆推不过,找来自己儿子阿祥为我引路,阿祥是个中学生,懂泰语掸语,同孩子一道去不会太引人注意。阿祥虽是华侨后代,却像所有热带少年一样早早发育,脸膛晒得黑红,乍一看会让你误认为是掸族人。阿祥话不多,性格腼腆,是个听父母话的好孩子。焦昆说,那是个多事地带,情况复杂,你们早去早回,千万不要逗留。摄像机不要带,照相机也不要带,那边人不喜欢背这些东西的人。总之他满脸都是极力不赞成我们到那个是非之地去冒险的表情。

    为了来去方便,我决定不坐汽车,放弃带摄像机,照相机藏在兜里,由阿祥驾驶他心爱的小摩托车载我前往。满星叠距美斯乐不算太远,步行要走一天,现在通了公路,汽车大约要开两小时。老知青焦昆喋喋不休地叮嘱阿祥,如果怎样就怎样,如果……就去找某某摆夷大爹,还有某某,某某某。直到阿祥发动小摩托车,那个绝望的父亲还追在后面大叫:有情况就赶快回头啊,千万千万……

    阿祥的日本“HONDA”摩托车跟玩具车差不多,110CC缸径,载我这样一个重量级大男人,去做翻山越岭的冒险活动,我的两条腿几乎拖在地上,感觉跟骑在小狗背上差不多。这条山区公路修得不大规范,坡路极陡,弯道则很急,我们就像在爬云梯,常常被对面扑过来的汽车吓得心急气喘,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摩托车马力小,几次上坡熄火,我只好下来推车。阿祥红着脸承认自己学驾驶还不到一个月,当地摩托不用上牌照,也不用考驾驶证,他的话更加让我提心吊胆。

    渐渐地我认为,阿祥反应还是敏捷的,其实我没有告诉阿祥,我有十几年摩托车驾龄,是国内较早一批摩托“发烧友”,曾与外国跑车一道飙车。但是我看出阿祥渴望在我这个陌生叔叔面前露一手,所以我尽量鼓励他,以增强少年人的自信心。大约因为载我吃力,我从后面看见他的颈子上渗出许多亮晶晶的汗珠来。从美斯乐转向满星叠路口,我又看见树丛中露出军营特有的绿色铁皮尖屋顶,岗亭有哨兵站岗,营房门口竖着“STOP!(禁止通行)”的警告标志。阿祥夸张地说那是国防军“黑虎师”,经常要做打仗演习的。从前小米说这是进入满星叠的最后一道军事防线,我想军队防范谁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通往满星叠的公路比较糟糕,这条等级很差的公路是政府不久前修建的,它的意义相当于一条通往和平之路。但是沥青路面质量很差,起了很多大坑,一不当心就把我们颠得老高。从地图上看,这是属于泰缅边境的龙帕山脉,也可以算作掸邦高原的余脉。山势越来越陡险,沿途不见人迹,也没有庄稼之类,都是荒山、野草和树林。极目远眺,烈日暴晒下的金三角大山深处,除了重重叠叠的山峰还是山峰,偶尔有一两点隐约的房屋影子,可以想见那该是一座什么山寨。公路一会儿在山脊上蜿蜒,一会儿下到谷底,山风静静吹,热日烤得路面沥青变成稀泥,车轮碾上去发出一溜粘滞的响声。偶尔有一两辆摩托车飞驰而过,车上骑手不是戴头盔而是扎着黑色或者红色头帕,腰间挎着长刀,阿祥大声说他们是倮黑人,缅甸那边来的。我说倮黑人是什么民族?阿祥回答不出。

    又过了几座山头,终于看见半前面一座村子,没有当地常见的竹楼而是中国式的砖瓦房。我见不少人家门上贴着红纸对联,上面写着祈祝好运的汉字,几个穿汉族服装的男女坐在自家屋檐下歇凉,听见摩托声一齐抬起头来。阿祥说这是回棚,后面是回莫,从前驻张家军,也是汉人难民村。我问现在呢?阿祥头发被风吹得飞张起来,他说:还是他们,只不过不站岗了。

    过了回莫,眼前的大山突然陷下去,出现一座狭长而且幽深的地缝,那是一座隐蔽的山坳。沿山坳而下,很快就看见树丛中露出一些稀疏的铁皮屋顶和楼房。阿祥手一指说到了,那就是满星叠,我的心脏立刻像上足发条一样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按照外界报纸的说法,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毒品王国心脏,称得上魔窟了。魔窟该是个什么样子?毒品多吗?恐怕到处都是毒贩吧?这里还生活着一些什么样的人们?他们怎样生活?与狼共舞吗?他们会怎样对待我这个不速之客呢?

    一想到夜里被冲锋枪打死六七个人,想到坤沙集团长期盘踞此地,是毒品走私最为猖狂的区域,尽管头顶烈日当空,心里还是不由得打个寒战。

    我想,不管怎么说,满星叠,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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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11: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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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阳光明晃晃的大白天,在风清月白的光天化日,要让人睁开眼睛做噩梦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通常习惯把恐怖事件安排在黑夜发生,有夜幕和神秘氛围作掩护,想象力就格外活跃。但是这一回我却大错特错,因为我一下子就从阿祥脑袋后面看见那六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扔在河滩上,一条清清的山涧从村外流过,那几个死人就保持一种安静的姿态躺在那里,估计是枪战现场,因为我看见地上的血迹都变成黑色。我冲动起来,想跳下车拍照,但是阿祥却不停车,反而轰大油门冲过去,这时我才看见,原来还有几个穿黑衣服背冲锋枪的男人蹲在河边上。我一看见冲锋枪就紧张起来,感到呼吸困难,我想从逻辑上讲他们应该是缉毒警察,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跟阿祥商量,装着问路看能不能偷拍几张照片。

    阿祥低声说:不行!他们会把你押回清莱去。我吃惊地说为什么?我有护照啊。阿祥回答这里不是旅游地,不许游客擅自进入。这一说我暗自庆幸,要是大摇大摆坐汽车来,没准已经被人赶下山去了。

    但是我仍不死心,我想我一定要想法偷拍到那几具尸体照片,将来发表在书中才不枉此行。摩托嘟嘟地开进村子,其实满星叠算得上是座初具规模的小镇,应该说比我当年下乡的那座陇川县城还要繁华,基本上都是中国式建筑,不少两三层水泥楼房,商店饭馆以及做生意的店铺比比皆是,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来到唐人街。村口有所很气派的学校,这时候正好学校放学,一群群男女学生,有开摩托,有走路,他们身着整齐统一的校服,脸上焕发光彩,显得整洁、文明和有礼貌。阿祥在校门口刹一脚车,指给我看说,这就是大同中学,从前是坤沙办的华文学校。我意识到这就是二十年前,我的知青朋友曾焰、焦昆、杨飞、杨林等人生活和教书的地方,我采访的曼塘梁中英先生曾任该校校长。我看见这所学校的校舍相当完备,从外观上看比之大陆任何一所城市中学也不逊色。阿祥自豪说他们美斯乐中学每年都要与大同中学比赛篮球,他是主力中锋。我问他今年谁胜了?他低头说没打好。

    “满星叠,石头炸。”这是当地一句民谣,时值中午,溽热难耐,太阳像火球,地面卷起白晃晃火焰一般的热浪,狗和人都躲在屋檐下伸舌头。我周身被汗水湿透,这才体会到民谣“石头炸”是多么的生动形象!阿祥放慢速度,摩托绕街道行驶,相当于观光。我没有发现任何罂粟或者毒品海洛英的影子,如果你不知道这是著名的毒品王国,你几乎会以为这里是一片净土。相反我在中缅边境一些地方,比如洋人街、木姐、南坎、八莫等,贩毒的人就像苍绳一样叮着你,他们甚至把毒品伸到你的鼻子底下。可是在这个世界闻名的满星叠,我看见街上行人很少,没有任何公开买卖毒品的迹象,居民大都在家里吃午饭或者午睡,店铺和饭馆开着门,一派和平安宁景象。

    村子中心是片很大的空地,跟中国农村的集市一样格局,到处扯起花花绿绿的篷布,地摊上摆满水果农副产品以及百货洋货烟酒糖茶之类。我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任何海洛英和大烟的影子。我发现这里集市与国内不同。在被称作集市的地方,应该人头攒动,车马喧哗,烟雾缭绕,杯觥交错,饭馆气氛热烈,商店里录音机电视机放出最大音量。而眼前这座集市基本上没有声音,没有嘈杂,称得上“这里黎明静悄悄”。人们互相用眼神说话,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像做地下工作。我还注意到集市只有商贩,没有顾客,连一个顾客的影子也没有,没有顾客的集市怎么做买卖呢?但是人们仍然耐心等待,好像很有信心,知道顾客和生意会从地下钻出来。我觉得这种气氛很怪诞,很压抑和诡秘,好像人人都是演员,在演一出神秘哑剧《等待戈多》。我不知道这种氛围是否与夜里枪战有关,他们从前也这样不出声地做生意么?

    在1998年雨季即将结束的一个酷热难耐的白天,在金三角腹地这个没有声音的奇怪集市上,在从前世界闻名的坤沙大本营满星叠,我和一个名字叫阿祥的当地华人少年在一家饮料店铺坐下来喝冰镇可乐。这家店铺面对集市,就像一个位置很好的窗口,虽然空气很热,眼睛被地面反射的阳光晃得睁不开,我还是感到心中有股阴冷的凉气像蛇一样爬开来。我们慢吞吞吸啜冰镇可乐,喝完一听,又要一听,这时我看见好像起了一阵风,平静的水面有了动静。

    一群摩托车轰鸣而来,恐怕有十几辆吧,扬起一股烟尘来。骑手冲进集市,戛然刹住,车上的人并不下车,与摊主叽叽咕咕说一阵话,然后又惊天动地飞驰而去。我数了数,半个多小时里,竟然有几十辆摩托车穿梭来去。那些摩托不运货,也没有载来顾客,好像他们奔来奔去就是为了表演车技。而生意人依然耐心地等待,好像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欣赏摩托车手的高超车技。

    我决定同饮料店女老板搭讪。她是个五官端正的中年女人,皮肤白皙,穿黑色长裤(当地人穿统裙),她一出现我就判断她应该是中国人。我用云南话问她:“请问你家,生意格好做?”女老板没有接我的话茬,却反问我:“先生从哪点来,日本,台湾?”

    我已经听出她的滇西口音,我说:“我从云南来。你家是滇西人格是?”

    她眉毛一扬,似乎很感惊讶,转而口气淡淡地说:“哦,老家是保山,不过我没有去过。”

    我装作不懂的样子问她:“我看你们这点都是汉人,你们为哪样来到这点安家?”

    她很戒备地看我一眼,回答说:“汉人多得很,都来讨生活,有哪样奇怪的?”

    我仍然不死心,故意问她:“我看你们这点的生意不好做哦,客人也没有,都卖给哪个嘛?”

    她指指山上说:“上头(指缅甸)的寨子多呢,马帮牛帮下来驮走,生意才好做呢。”

    我假装随便的口气说:“听说夜晚满星叠打死人,为哪样事情嘛?”

    她说:“我们是生意人,不晓得这些事情哦。”

    我指着那些地摊问她:“他们做这些小生意,格赚得到钱啊?”

    她说:“我晓不得,你家去问他们嘛。”

    我悄悄说:“你们做不做别样生意,枪枝,海洛因,鸦片?”

    女老板正色喝道:“你打听这些搞哪样?找死啊?”

    她的口气着实让我吓一跳,我一回头,无意中看见柜台后面竟然倚放着一枝粗大的双管猎枪,枪口像死神的眼睛,黑洞洞地让人心惊肉跳。我知道在金三角,很多人家都有武器,或者说家家有枪也不过分。赶快付了饮料钱离开店铺,我仍然不死心,装作观光客的样子在集市上走来走去。但是无论我走到哪家地摊跟前,哪家主人立刻把目光移开,好像没有看见我这个顾客,但是等我一离开,他们的目光立刻又粘在我的背上,像吸血蚂蟥一样凉津津的。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弄明白,只好悻悻地让阿祥替我拍两张照片作纪念。没想到他刚一举起相机,立刻有人哇啦哇啦地嚷起来,样子很凶恶,瞪着眼睛,嘴角上挂着白沫。阿祥小声翻译说,他们不喜欢有人给他们拍照,让我们赶快滚开去。

    我一想到像眼睛一样黑洞洞的双筒猎枪,想到他们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枪,就赶紧灰溜溜地滚开了,去找阿祥父亲的熟人莫朗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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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发表于 2014-5-1 11:01 |只看该作者
5

    莫朗大叔老家在云南勐海,年轻时赶过马帮,在美斯乐第五军当兵,后来给坤沙当保镖,会说一口流利汉话。当阿祥在一条街道拐角找到这位前大毒枭的保镖时,我看见莫朗大叔是个头发花白的当地摆夷,正蹲在街子上同人说话。他身体干瘦,像条晒干的咸带鱼,同当地掸族没有两样。我同他打了招呼,都没有吃中午饭,就邀他同进午餐。我在路边餐馆要了两斤当地米酒,一盘炸牛肉干巴,一盘干鱼,炒鸡蛋果条(炒米粉)。我看他两根手指熏得又黄又黑,就买一盒“三五”香烟给他,他也不推辞,就收下了。

    我们边吃边聊起来,话题当然是满星叠。

    “……总司令走了,参谋长也走了,都到仰光去了,如今满星叠可不行喽。”米酒一下肚,莫朗大叔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认为他同当地大多数好酒之徒没有两样,逻辑混乱,感情冲动,因为我看见他脸色开始发红,摇头晃脑,嘴里喷出酒气:“从前山上都是队伍,我们的人……政府军都不敢进来,多神气!那些土匪蟊贼,谁敢撒野?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我猜想这话跟半夜打死人有关,就试探地问他:“满星叠为什么枪战?打死的是什么人?”

    他忽然警觉地望我一眼,我看见他的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像竖起一堵城墙,使我的企图一下子碰了壁。餐馆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目光炯炯,竖起耳朵听我们谈话。我只好请求他说:“听说你跟坤沙当了多年保镖,讲讲坤沙的故事好吗?”

    一提到给坤沙当保镖,就像提到一段光荣历史,莫朗脸上立刻焕发出光彩来。他说:“讲讲什么呢……好吧,就说说1982年政府军围剿满星叠。那天战斗发生很突然,头一天什么迹象也没有,第二天太阳出来,满山遍野都是政府军,还有装甲车、坦克和直升机。总参谋长一看不好,命令往莱囊方向撤退。莱囊你知道吗?就在山那边,是我们的基地。我跟着总司令,一颗炮弹爆炸开来,我扑上去,救了总司令的命。”他很神气地撩起上衣,让我们看他身上的伤疤。

    我说:“后来怎么样呢?坤沙怎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莫朗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他泄气地说:“都怪我自己不好,对不起总司令。”

    我看见阿祥频频向我使眼色,估计这位莫朗大叔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赶快换个话题说:“满星叠打仗,有个叫曾焰的女知青,她的丈夫杨林就死在学校里,你记得这件事吗?”

    莫朗大声说:“怎么会不记得?满星叠的人,没有人不记得这个杨先生!那一仗之前,美国一个什么上校被打死在大谷地,泰国政府出动黑虎师和直升飞机进攻,中国来的先生死了好几个。他们都没有武器,杨老师挥舞校旗,结果被炸死在楼顶上,尸体扔了好几天,都发臭了。”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深深的忧伤,我想为我的朋友曾焰的丈夫,我没有见过面的同龄人杨林献上一束小花。我说:“他们坟墓还在吗?在哪里?”

    莫朗说:“就在学校上面的路边上,不远,呆会儿我领你们去。”

    莫朗大叔终于将两斤米酒全都倒进肚子里,他打着酒嗝说:“你过来看见的,回棚,回莫,从前那里都是阵地。喏,山里都种大烟,收了烟就卖给部队,部队讲公平,谁也不敢欺诈老百姓。总司令住在山上,但是他经常下山来,满星叠都是老百姓,我们大家拥护他,才有好日子过……呃,山上那样穷,摆夷、拉祜、佧佤、傈僳、倮黑,不种大烟吃哪样?种大烟没有人来保护他们,早被土匪抢光了。还是总司令好。”

    我相信他说的话都是实情,因为我亲眼目睹金三角的贫困,和老百姓生活对大烟的依赖。我叹口气说:“莫朗大叔,坤沙自己不吸毒,也不许部下吸毒,但是他却把毒品卖到别的国家,给别国社会和人民造成多大危害?这是多大的犯罪呀!”

    莫朗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瞪着眼睛说:“不不,政府不让种烟,山上人(缅甸)都要饿死,满星叠也没有饭吃。”

    我说:“前天打死人,是不是贩毒集团火并?”

    莫朗大叔嘘了一声,他看看饭店老板,刚好那个老板进里屋去了,他低声警告我说:“这个地方,大家忌讳提这种事,当心挨黑枪!”

    我连忙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求你告诉我?”

    他吞吞吐吐说:“反正,一下子说不清,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急了,说:“究竟谁跟谁?打死的又是什么人?”

    莫朗大叔突然朝我翻起白眼珠,哈欠连天,鼻涕口水一齐涌出来,倒把我吓了一跳。阿祥告诉我说,莫朗大叔烟瘾发了,要不然怎么会被赶出部队呢?听说还是看在救命之恩的情面上没有枪毙他。于是我们饭没吃完,这位大叔就跌跌撞撞地回家吸鸦片去了。

    阿祥下午还要赶回学校去上课,而我好容易进入满星叠,许多神秘面纱尚未揭开,许多故事刚刚开头,所以我让他开摩托车回去,我要独自留下来,留在这个令我神往已久又胆战心惊的神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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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11:0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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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落山,集市散场了,我还没有看明白,倏忽间人们就散光了,就跟钻进地下去一样。黑夜像一幅巨大的幕布徐徐拉上了,我相信满星叠的白天只是它的假象,而黑夜才是它的舞台和真面目。

    这天下午我独自到山上转了转,没有发现罂粟地,倒有一些废弃工事、战壕和地堡。我下榻是家小旅店,老板是个汉人,姓罗,祖籍云南思茅,他说满星叠从来没有人种鸦片,坤沙时代没有,现在更没有。看我表示惊讶,他笑一笑,很有优越感地说,你不信?告诉你,在金三角,汉人不种鸦片,种鸦片的都是摆夷。

    我明白了,难怪在美斯乐、曼塘、塘窝,你绝对看不见罂粟花的罪恶身影。但是这并不是说,汉人与罂粟无涉。我说,这是不是说,在金三角,摆夷种鸦片,而你们汉人只做鸦片生意?

    他不与我争论,这时候又来了客人,他忙着招待去了。我心中挂记河滩上尸体,欲拍照而不成,心中耿耿于怀。对我来说,照片比文字更重要,试想这本关于金三角的书出版时,附上现场照片,多么权威,多么有说服力!我暗暗下决心,不管怎样一定要拍,悄悄趁黑夜,用闪光灯偷拍,总不至于那些黑衣人通宵守着死人不睡觉,难道他们怕尸体飞走不成?这样一想,我就按捺不住,满心都是兴奋和刺激。我怕自己熬不住夜打瞌睡,泡了一杯酽酽的当地炒青茶,记了半夜日记。又换一件深色体恤衫,牛仔短裤,检查了相机和闪光灯,万事俱备,看看手表已经指着深夜两点半钟,我心里打着小鼓,手脚紧张得直打颤。我说服自己一定要冷静,要沉住气,然后悄悄摸出旅店。金三角所有旅店都一样,没有围墙,出入自由。

    老天保佑,天上没有月亮,四周大山夹峙,所以到处很黑,基本上可以称作伸手不见五指。我发现自己不大适合做秘密工作,因为在黑暗中辨别方向很困难,又不敢开手电筒,野地里到处都差不多,转几个圈就晕头转向。我好容易摸上小桥,看看表,已经凌晨四点。我想这样更好,据说小偷作案一般都在下半夜,那是人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下桥就离尸体现场不远,为了谨慎起见,我躲在桥下向河里扔了一块石头,这一招是从影碟中学来的,目的是试探有没有人打埋伏。

    没有动静。

    又扔一块石头,还是没有动静。我满心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我想自己注定要成功了!我猫着腰,迅速奔上前去,微微发白的河滩上,我已经隐隐看见那些无声无息的死人,他们好像一些不真实的道具或者河水冲下来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我心紧张得或者说刺激得快要跳出胸口,我这人的毛病,一取得成绩就控制不住自己,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原本计划是,按下一张全景就胜利大撤退,就算成功。可是一到现场我就贪婪起来,控制不住想要多按几张,拍局部,拍近景,拍特写,最多五分钟,不,三分钟!三分钟同半分钟有什么区别呢?

    我把相机凑向尸体的面部,我模模糊糊看见死人的眼睛是半睁开的,也许还在动,不过没有关系,这都是天黑的错觉,并且我从不怕鬼。我相信将来的照片上,这人的眼睛一定像死鱼一样灰白和暗淡无光。我跪下一条腿,屏住呼吸,已经充足电的闪光灯亮着红色信号,我刚要按下快门,一件出乎意料和匪夷所思的事情突然发生了。这件事发生得那样迅速,就像大地开裂,飞机失事,令我完全没有准备和猝不及防!

    天!死人居然坐起来,一下子抱住我的头!……

    ……

    不难想象,我当场险些灵魂出窍,心脏窒息,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我想我决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我根本不懂搏击格斗之类战术,我只是一个四肢和体力都日渐蜕化的大陆作家。所以我基本上不堪一击,眼睛一黑就被按翻在地上。我听见自己那架日本“理光”自动相机重重砸在石头上,发出一声清脆而且凄惨的破裂声。我魂飞魄散,绝望地想完了,明天一早也许满星叠居民发现河滩上多了一具陌生尸体。他们见惯不惊,见怪不怪,只有野狗将为多了一顿肥美的人肉大餐而欢欣鼓舞。但是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国城市将因此多了一个寡妇,一双年迈老人将为失去他们亲爱的儿子而悲痛……

    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勃勃的采访和写作计划将因此化为泡影,我的写作生涯将划上一个句号,我的读者将永远看不到这本书,我的一切冒险和努力将付诸东流前功尽弃。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我也许没有坟,没有名字,永远只是一个神秘的失踪者,一个谜,只有我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被捆住手臂,眼睛蒙上布条,我感觉自己像只结实的粽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任凭一些很粗重的手在我背上推来搡去。我认为这是典型的黑帮手法,为的是怕俘虏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秘密。我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只嗅到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浓重的人体汗臭味,还有枪械的机油和冷冰冰的铁腥味。我猜想那是一些体格粗壮的男人,在他们眼里,我一定是个神情沮丧而又可笑的俘虏。我绝望极了,四肢痉挛,就像怕冷一样打起抖来,如果此时有人对我头上开一枪,我相信自己一定麻木不仁,一点反抗都没有。

    人只有到了这个地步,才知道自己多么软弱,多么身不由己!不知过了多久,我磕磕绊绊的脚步停下来,我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又绊了一下,很硬,可能是门槛,所以我判断被带进一间屋子。屋子的空气滞重而闷热,散发出浓重的烟草味。一双手替我解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我终于看见一束亮光,那亮光像太阳一样刺得我睁不开眼睛。等我渐渐适应光线,周围的东西清晰起来,我看见屋子里有桌子,椅子,也有床,有家具,不像审讯室,也不是地下室,那些地方容易让人引起恐怖联想。门口站着几个人,他们背着武器,都默不作声,因为光线暗淡,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本想问问这是什么地方,但是想到自己不会当地话,就忍住了。

    屋子外面响起脚步声,一个人噔噔地走进来,带来一股外面的山风和草木气息。我猜想这人是个头目,他穿一身黑衣服,没有带枪,也没有坐椅子,而是坐在桌子上。那些带武器的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说明他的地位在他们之上。头目背对我,低头点燃一枝香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把脸转向我。

    我觉得做了一个梦,因为事情发生太突然,太不可思议,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大真实。这是拍电影?幻觉?还是明明白白的生活?

    他的脸上现出惊愕的神情,这种吃惊一点不亚于我这个绝望的俘虏,他和我的问号都写在脸上。

    我们几乎同时说:“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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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 11:0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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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这个神秘的朋友,许多性急的读者会猜测他是谁,但是请原谅我暂时不能透露他的姓名,因为这将危及和损害他所从事的特殊工作。谢天谢地,他的奇迹般出现拯救了我,使得这天晚上的惊险故事发生戏剧性转折。他居然眯缝着眼睛,用警察那样的口吻教训我说:“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要是今晚我不在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情报局?缉毒局?国家安全局?他根本不回答我的问话,吩咐手下人马上送我回美斯乐。我抗议说你们把我相机摔坏了,你得赔我,不过不赔也可以,你得让我重新拍几张照片。他冒火地说,你再到河滩上看看,还有什么尸体吗?告诉你,什么也没有!

    我气坏了,我说你妈的还算朋友吗?这点小忙都不肯帮,你把我的计划都毁了!他也发火了,拍着桌子说你瞎掺乎什么?你知道这是多重要的行动?联合国禁毒署都来了人!……你快走吧,不要对任何人讲你看见什么,不然最好结果也是驱逐出境!

    我被吓住了,驱逐出境不是好玩的事情,这才乖乖出了门,不敢再提非分要求,我自以为聪明的偷拍计划终于以失败告终。当天我即被一辆汽车送出满星叠,路过小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下,果然什么尸体也没有,好像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到美斯乐,我简直累坏了,就像从地狱回到人间。焦昆见我安全归来,显得很高兴。他主动告诉我两件事:第一,坤沙确实受人爱戴。泰军进攻满星叠,许多人自动拿起枪保卫家园,当时他在大同学校教书,亲眼目睹那场壮烈战斗。

    第二,坤沙被人栽赃陷害。他虽是毒贩,并不是外面传言那样,他做了许多好事,造福掸邦老百姓。这次向缅甸政府投降,换取政府向掸邦自治作出重大让步,也可以看作是某种自我牺牲,不然他本来可以稳稳当当享福,成为世界上少数几个最富有的富翁之一。

    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难道我冒着危险,不远万里跋涉而来,就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救世主么?

    关于坤沙向政府投诚的原因众说纷纭,据刘舟所言,他与张苏泉女儿张××女士一直保持较为密切联系。他说,一是张家军内部权力之争,张苏泉重用汉人军官,引起掸邦军官强烈不满,以至于发生多次内讧、叛乱和哗变,直接导致张家军衰落。二是与佤邦军作战不胜,节节失利。三是国际禁毒压力增大,难以为继等等。还有一个重要的个人原因,坤沙年事已高,身体患病,所以很难说哪个原因起了主导作用,当然也很难说哪个原因没有起作用。

    我个人倾向于认同刘舟的分析,焦昆认为坤沙做出自我牺牲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总之我相信反对毒品是人类大趋势,所以促成1998年春天全世界都看到的轰动一幕。

    一年之后的1999年,媒体再爆一条新闻:坤沙重新出山,再登世界贩毒大王宝座。我立即向刘舟询问此消息的可靠性。刘舟断然否定道:简直是空穴来风!真不知道这种无中生有的消息如何变成新闻的?他郑重相告:坤沙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脑瘫中风,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即使有心重演二十几年前的金蝉脱壳之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张苏泉更是古稀之年,他是主动要求与坤沙一起软禁,相伴生死的。

    我宁愿相信这样一个普遍真理:地球是圆的,人也是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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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3 10:23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青春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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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世纪六七十年代,数十万城市知识青年来到与金三角毗邻的云南边疆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他们中间,有狂热的红卫兵、干部子弟、造反派,有权力场的失意者,站错队,划错线的保守派、走资派子女,也有被打入另册抬不起头来的“黑五类”、剥削阶级子女等等,当然随波逐流的广大平民子女是大多数。毋庸置疑,那是个与压抑、绝望、躁动和贫困为伍的年代,我本人作为一名背负家庭十字架的初中生,曾经不可避免地加入放逐者的大军,成为这场轰轰烈烈又悲怆失落的中国二十世纪新青年运动的历史见证人。

    在我长达七年的知青生涯中,曾经耳闻目睹不下数十起知青越境事件,这些年轻的逃亡者或公开参加缅共,或神秘失踪异国,总之他们中的多数人跨过国界一去不复返。1991年我写作《中国知青梦》,曾经大量查阅知青档案,追踪和调查有关当事人。据一位当年主管知青工作的干部回忆说,仅他任职期间,这类事件所涉及知青人数,“……大约有几千人吧。”他含含糊糊地说,过一会儿又补充道:“也许还多一些,后来回来一些人,总之弄不太清楚。”

    当时云南有兵团知青和地方插队知青之分,插队知青人数更多,无人管束,他们是这类外逃和越境事件的主要制造者。一位曾经有过此类经历的知青作家在回忆文章中说:仅1969年6月,就有六百多名(插队)知青越过边境参加缅共。究竟有多少知青流落金三角并且一去不回,成为这场青春大逃亡运动的牺牲品和冒险者,未见档案数字记载。有人保守估计为七八千人,有人说应为上万人,也有人认为除去部分陆续返回国内,留在境外的实际人数不会超过数千人。

    1998年我只身进入金三角,寻找这些逃亡知青的命运轨迹是我采访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与其说关注知青下落,不如说重新回首青春岁月,关注自己的人生走向,要是当年我的流浪生活没有及时回头,我现在会在哪里呢?我会成为作家吗?

    金三角采访千头万绪,无数困难和障碍像高墙一样包围我,令我疲于奔命。最初一段时间,我居然没有打听到一个知青的下落。问了许多当地人,他们都茫然地摇头,那种困惑的眼神,好像我在打听外星人。

    但是我依然不肯放弃。

    我相信这些俱往矣的老知青,如同零落成泥的花瓣,他们中间有的活着,或者生如草芥,默默无闻,或者被当地人同化,成为土著。当然许多人已经变成冰凉的墓碑,孤独的魂魄游荡在历史岁月的深处,还有的不知所终,不知所往,变成当地人口中一段传奇故事。在异国他乡,这些一度发着政治高烧和狂热迷乱的中国知青像外来的种子,被金三角土地所包容,所吸纳,所接受,一切与自然生存法则相悖的偏见、信仰、理论、乌托邦很快烟消云散,残酷的丛林社会露出真面目。金三角就是金三角,好比狼就是狼,如果你不能变成一头狼,你就将被狼群吃掉。

    我渴望走进这个未知的知青世界,渴望在这里重新认识许多同龄人,他们在那个扭曲的年代走进国境另一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我关心的问题是,这些知青续写的人生篇章究竟是什么内容?天使,还是魔鬼?人性,还是兽性?血祭沃土,还是魂断异域?总之在金三角这个充斥着毒品、战争、贫困和杀戮的舞台上,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将演出一幕幕生生死死的精彩人生大剧。

    这是中国知青史上鲜为人知的特殊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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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3 10:2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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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勐萨之行回到美斯乐,我的石英手表在关键时刻出了一点问题,它一天只工作几小时,有点磨磨蹭蹭消极怠工的意思。旅店老板是个华人女孩,二十多岁,却精明能干,她热心指点我到村子拐角一个钟表匠那里给他看看。

    钟表匠是个性格孤僻的人,他不喜欢说话,看上去面容枯黄,腰背佝偻,好像一阵风也能把他刮倒。我猜想他该有六十岁出头吧,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头发杂乱,即使染过仍然掩盖不住刺眼的白发。在金三角,戴眼镜的人比较稀罕,不像在城市里,所以我猜想他应该有一些文化。他表情冷漠地同一个修手表的村民说着泰语,那人扔下二十铢钱,他装进衣兜又埋头工作。我站在一旁看他修表,很快我发现他衣着古怪,趿一双当地人的夹趾拖鞋,肥大短裤,上身却穿一件老式蓝布中山装,衣领扣得紧紧的。这种四个兜很严肃的中山装在六七十年代中国大陆占据统治地位,后来几乎绝了版,成为历史文物。我的青年时代基本上就是被这种面孔呆板的制服包装过来的,所以当我一眼看见中山装,禁不住内心尘土飞扬,就像我爷爷看见长袍马褂的心情。

    我想,这里是金三角,居然有人穿中山装。其实想想也不奇怪,都是汉人,炎黄子孙,中山装顾名思义是孙中山倡导的服装,因此也就表示理解。那人对我的普通话不置一词,但是我从他的表情上明白他听懂了。手表换上一块液晶电池就修好了,我问他多少钱,他生硬地向我伸出两根指头,我付他二十铢泰币。

    这天中午,向导小米满头雨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母亲偶然提起,从前美斯乐确有许多大陆学生,后来陆续都离开了,但是有个教书先生一直留在村子里。小米母亲在学校门口卖了十几年米粉,知道一点先生来历。我禁不住欣喜若狂,终于找到一个老知青!我相信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针,找到一条线索,就一定能找到十个、一百个知青下落。

    老知青住在山脚一片低矮的棚户区,与村里那些大院豪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的家基本上就是一间用竹子篱笆围起来的铁皮棚屋。当地人说住这种棚屋的人多是近年从缅甸老挝非法越境的难民,替人打工度日,像农村进城的打工仔。而当年的国民党残军官兵,现在个个根深叶茂,财大气粗者不乏其人。我想不出这位老兄怎么混的,落到如此境地?

    一个男人应声从黑黝黝的棚屋里走出来,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位老兄就是上午我见过的修表匠,名字叫焦昆。

    焦昆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知青战友反应冷淡,如果仅以外表,你完全无法把他同当地山民区别开来。我感觉他像块石头瓦片,生硬,冷漠,麻木不仁,毫无热情,我在他家呆了两小时,总算弄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焦昆确实是老知青,昆明人,与我同属一个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我临走留给他一本书,就是曾经在知青中引起轰动的《中国知青梦》。

    这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尽是焦昆无动于衷的漠然面孔。我猜想他为生活所累,家境不好,所以不知道对我那本书有没有兴趣,会不会将书扔在一边?他为什么活得如此落魄,即使放在大陆也属于扶贫之列?他的冷淡是因为曾经沧海,心如死灰?他心底埋藏着一些什么秘密,有过哪些鲜为人知的人生经历,或者铭心刻骨大悲大痛的个人遭遇?我能启开他尘封的心扉,走进那些山呼海啸长歌当哭的历史岁月么?他愿意帮助我找到其他更多的同龄人和老知青吗?……

    ……

    我相信,在当过知青的整整一代人心中,无一例外淤集着人生岁月沉淀下来的某种共同情感,这种情感纠结起来,剪不断理还乱,就像化石,成为灵魂的一部分,有人称之为“知青情结”。我这本《中国知青梦》一度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那段时间我常常收到远至北美、欧洲、南非、澳洲,近至日本、东南亚、台、港、澳以及国内读者雪片般来信,来信者大都是当年下乡插队的老知青,他们的认同使我强烈感受到同龄人的某种血缘关系。我与台湾作家曾焰就是因了这本书得以相识,后来遂成为鸿雁传书的至朋好友。

    我想,人的记忆和情感真的会死灭么?譬如火,暴风刮灭,大雪压灭,那些垂死的灰烬仍可能复燃。就算一个死囚,已经套上绞索,他的心灵还是有权利奔向自由天地。焦昆就算心灵之火已经熄灭,心扉之锁已经锈蚀,难道就没有火种能将他重新点燃,钥匙重新开启吗?即使心如死水,如枯井,就没有重新掀起感情狂澜的一天吗?

    我与自己搏斗,心力交瘁,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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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发表于 2014-5-3 10:24 |只看该作者
3

    一阵很粗鲁的拍门声像强盗一样闯进大脑,或者像一匹野马踏破梦境,突然惊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看看窗外,天地依然混沌,山头刚刚露出鱼肚白,时间刚好清晨五点多钟,是谁这么早来拍我的房门?开门一看,原来是我昨天见过的老知青焦昆。

    他脸色更加憔悴,目光暗淡,好像刚刚害过一场大病。他不等我邀请就自动走进屋子,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是大陆作家,我还知道你每天都跟哪些人谈话,你见过丰会长,雷雨田也请你吃饭对不对?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找我,在读这本《中国知青梦》以前,我已经决定不接受任何采访,因为我没有必要成为你的写作材料。”

    我问他喝点什么,他看看茶叶,又看看咖啡,自己动手冲了一杯很浓的雀巢咖啡,加进许多牛奶伴侣。我看他很虚弱的样子,就赶快把饼干贡献出来,这些食品都是我熬夜的干粮。他也不客气,把一盒巧克力饼干吃得精光。

    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将杯子推到一边,我才小心地说:“焦昆兄,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脸上有了一些精神,眼神也有了生气。他在衣袋里寻找什么,我估计他是找纸烟,就把国内带来的“红塔山”扔给他。他点燃一枝,贪婪地吸了两口,徐徐吐出一阵烟雾。他说:“妈的,这烟真好抽,好多年没有抽过家乡烟了,有三十年了吧……是的,我愿意跟你谈谈。”

    我大喜,冲动地站起来想同他握手,他却把头转向一边,弄得我很自作多情。他吐着烟雾说:“你当然知道是你那本书打动了我,这是一个原因……但是你不知道,我一直坚持写诗。在金三角这个鬼地方,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包括吸毒抽鸦片杀人放火都不奇怪,好像都很正常,但是写诗却是一件令人费解的怪事,就像你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理解我,包括我老婆,她只有一半中国血统,说汉话,不识一个汉字。昨天晚上,我从你的书中突然惊醒,就像一个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我应该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虽然我是一个已经很堕落的人。请不要吃惊,我会慢慢告诉你原因……我是凭直觉接受你的。”

    采访就这样急转直下地开了头,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老知青焦昆带着他的一脸疲惫和沧桑风一样闯进我的视野。他坐在我对面,如果说我是个辛勤的探宝人,他就是那座从未开启过的宝藏之门,是上帝对我孜孜不倦的真诚信念的奖赏和回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同那个著名的阿拉伯神话:“芝麻、芝麻,开门……”于是大山崩裂,宝藏洞开。

    此刻我无暇品尝成功的短暂喜悦,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感情潮水所淹没。焦昆好比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库,他倾尽全力一点点启动那道早已锈蚀的记忆闸门,于是浑浊的水流冲刷淤泥,渐渐地,洪峰呼啸而至,惊涛拍岸的岁月洪水不时吞没他的讲述,当他那只承载过重的心灵小船被来自遥远年代的痛苦记忆和悲伤情感的大浪所掀翻所撕裂时,他的脸便扭曲了,忍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号。哭声惊动旅馆的服务小姐,惹得她们惊慌失措地探进头来察看。

    这天上午,讲述猝然而止,老知青连连打起哈欠,跳起身来说有要紧事做,就像他的到来一样迅速消失在门外。晚上他又来了,在我房间里洗了一个澡,很舒服地坐在席梦思床上,我们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期间除了吃饭,他总有几次神秘消失,都是打着哈欠离去,就像哪里失火一样。感谢上帝!焦昆果然是一把打开历史之谜的钥匙,我随他潜入坚冰之下的水底世界,打捞被岁月封存的历史碎片。

    在他的带领下,我陆续认识了许多流落金三角的同龄人:诗人刘舟、杨飞,编辑段学明,商人伊建、董明贵,失踪已久的秦大力,还有那些已经去了天国的于小兵、刘黑子、郜连胜、姜小玲、余新华、李红军、张和平等等。焦昆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切品质,富有正义感,嫉恶如仇,他的感情一点也不麻木,面对金三角触目惊心的贫富差别,他拍案怒斥道:“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啊!喝兵血,走私毒品,卖军火,穷了当兵的,肥了当官的!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官发了多少财,谁也说不清,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九泉之下不瞑目啊!”

    焦昆每年都要在华文报纸上发表几首十几首诗作,他将这些作品小心地剪贴成册,引为自豪。他刚刚加入当地华人诗会,这是他内心的骄傲,他向我说起这些成就时脸上放着红光,我看到中华民族“文以载道”的光荣旗帜在高高飘扬。焦昆说,他从小厌恶体力劳动,认为那是污辱斯文。他本来在华文学校当老师,因为政府颁布法律,取消华文学校,所以他这个华文老师就失业了,而且活得很凄凉,只好去修修电子钟表电器雨伞什么的。我问他技术跟谁学的,他鄙夷地说:“学什么?胡乱弄弄就是了。”

    我见过一次焦昆太太,她是个脸膛黑红,健康、勤劳和吃苦耐劳的华裔妇女,性格直爽开朗。她最大功绩是养育了五个高大健壮的儿子,和以辛勤劳动的微薄收入维持家庭生活。焦大嫂见我第一句话,竟然是拉住我悲愤呼号:“你来看看,你来看看……这个嘎男人呀!”

    我不能明确当地话中“嘎”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猜出决不是表扬。大嫂拖着我的手好像要让我去看看什么罪证,我看见焦昆的脸上立刻挂不住了,唰地一下赤红。他讪讪地遮掩说:“她没有文化,去去!……不跟她一般见识!”

    大嫂后来送给我一袋她自己亲手摘的茶叶,茶叶味道很好,打上商标就是台湾高山茶。焦昆说他太太靠给台湾商人打短工,种茶,采茶,制茶来维持生活。他愣了半天说:“是啊,我没有本事,对不住她,她跟我过得很苦。”

    直到我结束采访即将离开金三角回国,焦昆执着我的手,满脸都是依依不舍。我问他:“焦昆兄,有事尽管说吧……你在昆明还有亲人吗?”

    焦昆叹口气说:“我是不愿意开口麻烦你。我出来整整三十年,至今没有回去过,早与家人断绝音讯……我有个妹妹,名字叫张琳,她跟我母亲姓。父亲‘文革’出走,母亲改嫁,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妹妹最后一次是1972年托人带信给我,说她在某技校念书。”

    我记下这个线索,安慰他说:“你等着,也许会有好消息。我这人运气特好,没准能创造个奇迹!”

    回到四川,我立刻鞍马不停,专程飞往昆明。但是该学校已迁走,单位撤消,我调动各种社会关系,好容易从原系统员工中找出九个叫张琳或者张玲或者张林的女性。一位朋友很负责任地替我电话查询,口气像个办大案要案的户籍警察。几天后喜讯传来,在若干叫张琳的小姐女士中,确有一位某技校毕业生,并且有个哥哥早年在边疆当知青出走,至今没有下落。

    我当即与张琳见了面。从这个妹妹脸上,我确信看见从前焦昆的影子,只是她很幸福,面色红润,没有焦昆的憔悴和沧桑。我把焦昆的消息和联系电话告诉她,这个电话很曲折,需要经过一系列国际中转。当晚这对失散达三十年的兄妹终于通上电话,隔着漫长的岁月风雨和千山万水,电波将骨肉的声音传向远方,妹妹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哥啊!……”立刻放声痛哭,泪雨滂沱。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能想象电话那一头,那个海外游子焦昆,想必也泣不成声,被幸福和心酸的眼泪淹没了吧?

    有件事我始终没敢告诉这位妹妹。在清迈府,我采访另一个老知青,他淡淡一笑说:“焦昆么?他走不出金三角的……他抽大烟!”

    我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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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发表于 2014-5-3 10:25 |只看该作者
4

    战争以猝不及防的灾难方式降临新兵头上。

    这是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北京红卫兵于小兵刚刚扛上枪就遇上政府军偷袭,当时山上下着雨,天空漆黑一团,枪声突然穿过睡梦,像打雷一样在人们脑子里炸响起来。卡宾枪好像不是射击,而是狞笑,咯、咯、咯……像魔鬼的晚餐。机关枪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许多怪兽在黑暗中疯狂咆哮。很近的什么地方,手榴弹接二连三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子弹在看不见的空气中飞舞,你感到好像许多锋利的刀刃在四周呼呼作响,一不当心就会把人的脑袋或者胳膊削飞出去。

    于小兵翻身滚下床,但是睡在门口的林建国动作比他更快,林建国从前是校田径队员,打破过中学运动会纪录,他抢先一个箭步拉开门,迎面一股火焰像潮水扑来,只听见他“哎呀……”一声就跌倒在地上。野佧班长连忙用中国话指挥他们:“不要从门口走,翻窗出去!撤退到树林里!”

    于小兵摸摸田径队员,觉得他身上湿漉漉的,好像从温水里打捞起来一样。他试试鼻孔,觉得还有呼吸,就想去拖他,但是林建国身体软绵绵的,好像一头被剔去骨头的牛,死沉死沉的。他急得大叫:“谁来帮帮我?——林建国负伤了!”

    敌人好像回答他,一串机枪子弹击中门框,木屑乱飞,半边门板倒下来。在这个紧要关头,野佧班长匍匐着爬过来,在他耳边大声吼道:“你快撤!我来掩护你!”

    红卫兵心头一热,觉得革命队伍真好,革命同志万岁!就像电影上一样,关键时刻班长果然及时出现在面前。他连忙翻出窗户,跟着队伍撤退到安全地带。等到天亮清点人数,伤员林建国并没有出来,确切说并没有被班长背到安全的树林里。他好像挨了当头一棒,脑袋“嗡”地大了,结结巴巴问:“你……怎么……扔给、敌人?”

    班长是个“野佧”,这是一种当地汉人的习惯称呼。在金三角,佧佤有野佧熟佧之分。开化和文明的佧佤称熟佧,野佧则指未经进化,仍然吃生肉,喝牛血,砍人头的原始部落。野佧班长黑着脸,将一撮烟丝扔进嘴里嚼,用生硬的汉话说:“他,已经死啦!”

    于小兵瞪大眼睛说:“我明明看见他还有气,你怎么说他死了?”

    班长嚼着烟丝无动于衷地回答:“我开了两枪。”

    于小兵一拍步枪就跳起来,狂怒骂道:“混蛋!偿命来!……你这个凶手!”

    新兵多半都是中国来的知青,一听于小兵吵架就围上来,野佧班长迅速操起冲锋枪,他警告新兵:“你们都给我放下枪!谁要动一动我就开枪……干娘×!他活不成了,伤口有嘴巴大。”所有在场人目瞪口呆。班长打死林建国,把革命同志变成一具尸体,这真是闻所未闻的犯罪行为!田径队员明明活着,为什么见死不救呢?阶级弟兄,革命战友,你要是不想救,也不能朝他开枪呀!你能下得了手吗?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呢?很明显,知青遇到教科书和革命电影中不曾遇到的新问题。

    班长却教训新兵说:“干娘×!敌人要是抓住他,会把他的头砍下来!……我要是受了伤,你们就打死我,这是命令!”

    营长赶来,把新兵训斥一通,当场命令将于小兵关一周禁闭,以警诫所有目无军纪的中国知青。营长说:“……我们是游击队,要是敌人比我们跑得快,我们就会被消灭!你要是受伤了,要么你选择自杀,要么别人来帮你开一枪,总之我们不会把一个活人留给敌人。”

    于小兵在禁闭室里悲痛一周之后,虽然感情上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现实,但是道理却并不难想通。你想想,在战场上打仗,翻山越岭,与敌人赛跑,情况万分危急,谁能背得动一百多斤重的林建国?他做不到,班长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谁背上伤员就等于自取灭亡。既然你做不到,为什么又要怪罪班长呢?与其伤员被俘,被敌人杀死,头颅挂在树上,不如让他壮烈牺牲免受污辱。可是林建国毕竟是他的同学,战友,一起来自中国的伟大首都北京啊!一想到林建国被班长打死,他就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无以发泄,只好揪着自己头发像狼一样嚎叫起来。

    雨季一过,政府军旱季围剿便开始了,战斗日趋频繁。半年过后,于小兵已经当上班长,成为一个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的屁股上曾经穿过一颗子弹,脸上落下一道难看的刀疤,那是一个敌人用刺刀给他留下的终生纪念,幸好是轻伤,否则难免成为烈士。野佧班长在两个月前被一颗炮弹炸断腿,当时敌人正在进攻,他疼得在地上拧成一团,脸上五官全错了位,只有那双垂死的眼睛射出哀哀的光来。班长其实并没有错,他打死林建国,那不是他的罪过,是战争使然。于小兵想通了,他抬头望望天,天空晴朗而深邃,像口天真烂漫的陷阱。他不去看伤员,只将冲锋枪口向下压了压,扣动扳机……

    从前的红卫兵于小兵就这样被自己的子弹消灭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士兵,对子弹和死亡无所畏惧,心像石头一样冷酷无情。这期间游击队总是被敌人追击,一道越境的北京知青牺牲好几个:罗援朝是夜间行军失踪的,他失足掉下一座悬崖,只有风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声惨叫慢吞吞地刮向远方。而另一个担任侦察任务的江国庆则是被敌人迎面捅死的。他喝多生水拉肚子,刚刚从一棵树后站起身来,来不及拉上裤子,一柄雪亮的刺刀迎面捅在肚子上。他死后姿势很难看,糊了一裤子稀屎。

    一个太阳光金灿灿的日子里,战友聚在一起喝闷酒,都是北京知青,气氛压抑,情绪悲观。于小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盯着大家说:“切·格瓦拉是怎么死的?”

    李红军喝着糯米酒回答:“好像是被俘后牺牲的。”

    于小兵又说:“他为什么不开枪自杀?”

    喝酒的人都愣住了,切·格瓦拉是红卫兵狂热崇拜的精神偶像,他们都是读过《格瓦拉日记》才投身国际共产主义革命的,但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于小兵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连连说来来,为活着干杯。于是那天四男一女都喝得酩酊大醉,又偷偷吸了鸦片,吐了一地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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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发表于 2014-5-3 10:26 |只看该作者
5

    被对立派通缉的打砸抢分子刘黑子刚到边疆插队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越过边境参加反政府游击队。

    初中生刘黑子并没有那么多高尚的革命理想,他不喜欢读书,不痴迷革命理论,更不知格瓦拉为何物,即使知道也决不会顶礼膜拜。他是那种下层平民子弟,出身低贱,父亲拉三轮车,码头扛大包,子女缺少教育,靠本能生存。因为重庆武斗打死人,为了逃避运动和对立派通缉,他与同伙才选择了非法越境的道路。如果刘黑子拥有格瓦拉同志的地位和权力,他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而要自讨苦吃呢?

    刘黑子说:“回去是不行了,我们都是打死过人的,日他娘!……打仗老子不怕,老子在重庆是出名的武斗大王,谁见了不怕?那回在朝天门,老子一口气打了一万发子弹,枪筒打红几根!打活人靶子赌香烟,谁敢干?所以我说,弟兄们好好干,将来坐了天下,大家还不弄个省长市长干干!反正闹革命,打死人不偿命!”

    但是重庆的武斗大王第一次上战场就吓得尿了裤子。

    那是一次遭遇战,真正的战争,而不是重庆乌烟瘴气的群众武斗。游击队正要开进寨子,正好遭遇政府军出寨子,枪声立刻哒哒地响起来,一颗大号达姆弹把碗口粗的树干拦腰击断,树枝砸在刘黑子头上,立刻鼓起一个大血包。就在他跌倒在地上的时候,一个人好像被风刮倒一样重重压在他身上,那人仿佛刚从粘腻的海水里捞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一种新鲜海草温暖而浓烈的咸腥味。他感到海水还在顺着那个身体往下淌,流到他的脸上和嘴里,像小虫子在爬,弄得他痒痒的。他砸砸舌头,感觉海水是咸的,不,好像是甜的,像小时候外婆熬的糊米水又浓又稠。

    一发迫击炮弹在附近炸开来,几乎把他的耳朵震聋,爆炸气浪把他身上的那人掀开来。他使劲睁开被胶水粘住的迷糊眼睛,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他的同学陈倭瓜。陈倭瓜眼睛睁得大大的,样子很怕人,肚子已经变成一个空洞。刘黑子赶快在脸上抹一把,抓到一手破碎的肠子和人胃,胃里还有早饭和没有消化的食物。武斗大王一恶心,就趴在地上哇哇地呕吐起来。

    枪战激烈进行,各种武器的射击简直惊天动地,咚咚咚,咣咣咣,咔咔咔咔,刀光剑影,死亡之神漫天舞蹈。每个人都在杀人和被人杀死,他们用生命进行赌博,虽然最后的结局尚未产生,但是不断有痛苦的哀嚎和惨叫响起来,像屠宰场,反正那些人一定不是赢家。中弹的人像牲口一样噗通栽倒,四脚朝天,有的痉挛扭曲,有的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一样。许多红彤彤的液体就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让人觉得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只易碎的玻璃瓶子。

    武斗是什么?是中国无产阶级的狂欢节,是成年人模拟的杀人游戏。战争才是真正的死亡大餐。好比演员在台上表演收割舞蹈,悠扬而多姿,但是他们永远学不会收割,而脸色黝黑的农妇在水田里干活,只一下,那些水稻就直挺挺地倒在泥地上。军人都是杀人专家,他们的职业就是收割死亡。他们甚至不用弯腰,手指轻轻那么一动,生命就像水稻一样纷纷跌倒在肮脏的泥地上。

    此刻来自山城重庆的武斗大王刘黑子被一种深刻的恐惧和死亡气氛所包围,他把头埋在泥土里,身体像树叶簌簌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好像有根鞭子在脖子上嗖地抽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抽,脖子上的皮肉就好像不结实的报纸一样裂开来,鲜血四溅,他一下子看见自己的脖子断了。“哦……我的脑袋要掉下来啦!”这么一想,他的尿就不争气顺着裤子汩汩地淌下来了。

    一颗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掀起泥土溅了他一头一脸。他动了动,下意识甩掉头上的泥土,这才发现脑袋依然结实地长在肩头上,他的脖子也没有因此折成两段。这时他听见一个走调的声音在心里急切地叫道:“你没有死,你活着!……你得活下去!”

    一瞬间鲜活的生命和生存愿望重新回到身体里,血液依然汩汩地在体内流淌,他不顾一切地翻身滚进一条水沟。这一滚果然救了他的命,因为不久他就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打在他躺过的地方。子弹优美地在空气中打着旋,跳跃着,歌唱着,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幸好他及时躲开了。子弹撞击在石头上,石头立刻像朽木一样裂开来,溅起一群五彩缤纷的火星。他虚弱地躲在岩石下面,大汗淋漓,像个初生的婴儿。

    幸好政府军不占优势,打了一会儿就主动撤退,游击队打扫战场,在岩石下面找到负伤的重庆知青刘黑子。其实刘黑子也没有负什么重伤,只是擦破了一点皮,抹抹烧酒就好了。只是他的情绪恢复得慢一些,过了几周才渐渐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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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3 10:27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章 走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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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难想见,三十年前焦昆到金三角寻父的企图是注定要落空的。

    焦昆是昆明知青,在滇西下乡,那时候下乡知青很容易耀武扬威,偷鸡摸狗拔蒜苗,把对命运的绝望不满发泄在当地农民身上。焦昆不这样,他本分得像头绵羊,老乡都夸奖说没见过这么本分的男知青。只有焦昆自己心里清楚,他当然比不得别人,别人有张狂的资本,他没有,因为他父亲是右派,还在劳改农场服刑。

    有一天,一个人悄悄带信来,告诉他父亲去了金三角。这个消息很突然,父亲到金三角干什么?金三角那样大,他在哪里呢?焦昆傻眼了,就像面对茫茫大海,一时间不知所措。当然父亲的行动有他的理由,焦昆猜不出来,冥思苦想几天以后,他还是做出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惊人决定:偷越国境去寻父。

    关山重重,山大林密,金三角地广人稀,加上语言不通,人地不熟,连线索也没有一个,他到哪里去找父亲呢?流浪一个多月,他很快在腊戌附近被缅甸警察抓住,先痛打一顿,然后关进拘留所。

    拘留所是在一座地下室里,没有窗户,刚从明亮的地方进来,两眼一抹黑,就像掉进黑窟窿里,什么也看不见。焦昆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气味扑面而来,像掉进了大粪池,熏得他连忙捂住鼻子想:“妈呀,这是什么牢房,怎么这么臭?”

    等眼睛适应黑暗,他才看清牢房很像闷罐车厢,地上挤着许多犯人。那些犯人都不出声,坐在草席上看他,眼睛像野兽一样在黑暗中闪动绿荧荧的光。焦昆倒吸一口冷气,幸好这时靠近屎尿桶地方站起一个人来,大声用汉语问他:“你是新来的知青吗?……这里有空位置,不过要忍耐些。”

    于是他就同牢房里的知青认识了。招呼他的这人是昆明知青,叫秦大力,另外两个,一个是上海知青余新华,另一个是北京知青郜连胜。他还得知,隔壁女牢里还关着两名女知青,一个是余新华尚未结婚的妻子周招娣,另一个也是昆明知青,叫姜小玲。

    放风的时候,他见到隔壁的女知青,原来周招娣是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因为阳光见得少,脸色苍白。姜小玲也没有什么表情,对他们点点头,就顾自蹲在水槽跟前洗头发。大家都觉得很苦闷,很绝望,周招娣忧心忡忡地问余新华:“听说移民局要把偷渡的知青遣返回去,是吗?”

    余新华安慰她说:“侬要多保重身体,管他遣不遣返。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北京知青郜连胜头发直竖,怒发冲冠的样子。他是读过一本叫做《格瓦拉日记》的油印小册子,然后决心献身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不料革命没有找到,却被关进牢房,他坚信革命信念决不因为坐牢久了,就像雨季的潮湿天气一样发了霉。他看一眼周招娣的大肚子,鄙夷地说:“嘁!你们这样乱搞男女关系,哪有一丝革命青年的气味?”

    余新华脸涨红了,脖子充血,问题是他是上海知青,上海男知青个个长得跟豆芽菜一样,是不兴跟人动手打架的。倒是一旁的秦大力看不过去,站出来愤愤地说:“老郜你不能这样说话,都是知青,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要是思想崇高,到山上打仗去,干么跟别人过不去?”

    郜连胜看他一眼,因为秦大力人高马大,动起手来会吃亏,就冷笑着走到一边去。焦昆觉得不解,说:“都什么时候了,身在异国他乡,还这么不团结?”

    上海知青就乘机说了郜连胜许多坏话,什么自大狂、极左思潮、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等等,听得焦、秦二人无话可说。放风结束,回到牢房里,几个人都气鼓鼓的不想说话。

    开饭时候,牢卒给每人发一只芭蕉叶饭团,只有一二两大小。焦昆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觉得气味不对头,打开来一看果然是馊的,吃不下去。他看见那个郜连胜一点也不挑剔,大口吃得很香,心里觉得很佩服。余新华恳求牢卒说:“请把我的饭团给我妻子,她怀孕了,行行好!”

    秦大力很同情他,说:“你不吃饭怎么行?”就把自己饭团分一半给他。上海知青很感激,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完就抹开眼泪,说:“早知道受这么多罪,干么还要往外跑?”

    郜连胜像个坚定的革命者那样说:“只能以革命的暴力对抗反革命暴力。我们必须越狱!”秦大力赞同道:“对!得想法出去!”

    拘留所好比一座垃圾中转站,旧垃圾还没有运走,新垃圾又来了。金三角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里出入,小偷,毒贩,杀人越货的强盗土匪,也有不少背景复杂的政治犯,比如反政府武装分子,国民党情报人员,等等。总之你很难辨别他们的身份,弄清朋友还是敌人。

    这天夜里,隔壁女牢突然传出凄厉的喊叫,夹杂着敲打铁门的哐啷声。余新华脸一下子白了,抓住铁门发疯地喊叫:“来人啦!哦,招娣,招娣,你怎么啦?是不是……要生产啦?!”

    一个值班牢卒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大声呵斥道:“闹什么啊!再闹,明天给你戴脚镣!看你们老实不老实!”

    余新华央求他:“我妻子要生孩子了,行行好,把她送进医院,求求你了。”

    牢卒瞪起眼睛骂道:“想得倒美!你是什么东西,还想进医院?……生就等她生在牢里,明天叫人来收尸。”

    知青都气炸了,扑到门边破口大骂:你一个反动派走卒算什么东西?老子堂堂中国知青,受你这样侮辱?……你还是不是人,连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你只配做条狗!帝国主义的乏走狗!

    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个人从地上站起来,用标准的汉语劝说他们:“好了好了,你们别跟他吵,救人要紧,让我来想想办法。”

    大家一愣,这是个新来的犯人,有四十多岁年纪,穿掸族服装,其貌不扬的样子。他原本不声不响地坐着,谁也没有在意他,把他混同于其他缅甸犯人。只见他低声用缅语说了几句,牢卒的态度立刻像演戏一样发生变化,暴躁与怒火像乌云一样从脸上退去,温驯和恭敬的笑容像潮水一样爬上来。他唯唯诺诺,出去打了一通电话,不久就有一辆破破烂烂的救护车开进来,用担架把产妇抬走了。

    余新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救命恩人救命恩人。那人扶起上海知青,摇着头说都是中国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大家为他的见义勇为而感动,许多日子的苦水委屈无处倾诉,这天晚上他们就热烈而激动地讲了一夜话。那人自己称姓卢,金三角华侨,在仰光做玉石生意,这回因为路上遇上麻烦,才被警察关进拘留所。他说少则两三天,多则一星期他就会被朋友保释出去。焦昆天真地问他,怎么一下子就让牢卒变得像狗一样听话?他笑着说我告诉他如果按我的话去办,明天他就能到一个朋友那里领一笔赏钱。这个朋友的名字在这一带很有影响。郜连胜紧皱眉头,像哲学家一样庄严地思考着,他慢慢张开嘴,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对文化大革命怎么看法?”

    那人摇摇头,表示不大清楚或者无可奉告。郜连胜没有找到辩论对手,就一脸不屑地坐到一边去不说话。上海知青脑子转得快,他分明对卢先生刚才关于朋友的话产生兴趣,这时他突然急促地说道:“好心的卢先生,能不能请你的朋友,也把我们保释出去?……我们会永远感激不尽的!”

    几个中国知青,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卢先生的出现对于他们的命运转折意义重大。他的朋友能够保释他,为什么不可以保释别人呢?他们难道还有别的救星或者机会吗?于是他们一齐紧张地望着卢先生,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卢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如果能帮忙他一定想办法。这个回答很像圆滑世故的推诿,也可以看作一个借口,当然不能使知青满意。刚刚燃起的希望立刻又破灭了,他们都很失望,个个垂头丧气的样子。话说回来,要把一群外国偷渡者弄出拘留所决非易事,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惹这个麻烦呢?

    第二天医院传来消息,上海女知青生下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大家对这个喜报激动不起来,悲观的情绪像虫子啃啮他们的心脏,要知道,产妇和婴儿对这群人来说意味着多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原先还梦想越狱,你能背着孩子越狱么?你能把产妇孩子扔下不管么?!

    两天后,卢先生果然自由了,他的那个有地位的当地朋友将他保释出去。卢先生的出狱极大刺激了男知青,郜连胜像狮子一样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他变得越发烦躁和神经质,连睡觉都在说梦话:“越狱!越狱!……”

    郜连胜的绝望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男知青,他们开始认真研究怎样夺枪,怎样越狱,然后怎样击退追兵,从哪个方向沿着怎样路线上山去。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号始终困扰他们,那就是,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郜连胜回答说:“干革命!唤醒广大劳动人民,推翻反动政府!”

    秦大力反驳说:“你懂缅语吗?连缅语都不会,怎么唤醒?”

    郜连胜哑口无言。焦昆却喃喃地说:“我要去找父亲。”

    余新华说:“你父亲在哪里?总不能像瞎子一样找下去吧?金三角有多大,你怎么找?你这一辈子也找不完。”

    于是灰心和悲观绝望的气氛又像大雾一样笼罩他们,知青们整日懒洋洋的没有力气,个个都像患了恶性贫血症。现在就是放着越狱的机会,他们大约也懒得去冒险,与命运的抗争的结果是更加茫然,因此日子就像令人恶心的脏水一样慢吞吞从他们身边流过。又过了十多天,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牢卒哐啷一声很不情愿地打开牢门,大声对知青吼道:“还不快滚!……下次再见到你们,决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几个人还没有清醒过来,就被莫名其妙赶出拘留所。他们走出大门,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明亮的阳光下面,手捧一束鲜花,亲切友好地朝他们点头微笑。焦昆最先认出那人是卢先生,他像孩子见到亲人一样,“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卢先生以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口吻向知青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你们愿意做先生么?……去教那些中国人的孩子吧,他们需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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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发表于 2014-5-3 10:28 |只看该作者
2

    战争是一种类似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方式,你简直没法预料什么时候这把刀子会将你削成两段,或者削去你身体的某个部分,再不然就把你的同学朋友同你永远分开。刘黑子的朋友陈倭瓜、郑九九、郭老四就是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相继离他而去,陈倭瓜几乎没有落到全尸,郑九九踩上地雷身亡,而郭老四死得更惨,他被政府军抓了俘虏,绑在树上开了膛,活活喂了野狗。大约半年之后,刘黑子忽然向他的朋友李大毛和杨红梅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替他们打仗?”

    朋友看着他,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把“他们”同“我们”分开,说明刘黑子已经放弃弄个省长市长干干的雄心壮志。李大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呢?”杨红梅的公开身份是游击队卫生员,她是刘黑子女朋友,他们很早以前就有了那种暧昧关系。她小声建议说:“听人说南边有个泰国,那里生活好,不打仗,人人都有汽车。我们往泰国跑吧。”

    刘黑子说:“是资本主义吧?”

    杨红梅没有把握地回答:“可能是吧。反正能过好日子。”

    刘黑子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日他妈!老子想来想去,就去找那个资本主义!”

    逃跑是一种反叛行为,在游击队,两种人抓住没有好下场,一种是逃兵,另一种是叛徒。他们趁半夜下大雨逃离营地,躲进一个山洞,等游击队开拔后才沿着萨尔温江往南走。三个人在老百姓竹楼里换了便服,碰巧一队马帮到瓦城运货,经再三央求,并声明免费做脚力,首领才勉强同意让他们跟了一程。就这样,三个中国知青,他们既没有钱,当然有钱也解决不了问题,也不懂当地语言,不懂缅语、掸帮语、克钦语和佤语,再加上人地生疏,无论给游击队或者政府军抓去都没有好下场。但是他们有枪,凭着求生本能,小心翼翼,昼伏夜行,绕开大路村镇,沿着萨尔温江险峻的丛林小道往南走。其实小路也不安全,不但常有毒蛇猛兽出没,而且土匪强盗多如牛毛,防不胜防。他们变成惊弓之鸟,一刻也不敢离开枪,困了抱着上膛的枪打个盹,饿了到寨子里讨口饭吃,遇到老百姓的玉米红薯地就偷上一大抱,躲在树林里大嚼一顿。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座山谷,看见前面有些竹楼和庄稼散落在山坡上,两个男知青躲在树林里,让女知青杨红艳空着手去讨些吃的。按照以往经验,年轻姑娘去讨东西,往往会得到善良主人的同情,讨得一些山薯干玉米棒子,有时还会捧回一竹筒白生生的米饭来。金三角民风淳朴,许多竹楼里都供奉普渡众生的西天佛祖,所以刘黑子往地上一坐说:“小红,给我要撮烟丝来,我的烟瘾实在熬不住了。”

    杨红艳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走了。两个男知青看着她走出树林的阴影,走进闪耀着金色光斑的太阳里,女青年步履有些不稳,身体瘦弱,头发被山风吹起来,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他们都没有说话,刘黑子抱着枪想心事,李大毛打起盹来。

    过了十多分钟,寨子里突然响起刺耳的枪声,他们吓得跳起来。只见杨红艳跌跌撞撞奔回来,一群穿土黄布军装的缅兵在追赶她。女知青显然又饿又累,渐渐跑不动了,士兵像一群黄狗快要追上她。她绝望地挥动双手,脸拧歪了,大声喊叫什么,大约是让他们快逃,也许是让他们开枪,但是风把她羸弱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黄狗追上她,把她按倒在地上,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士兵显然逮住一个美妙猎物,他们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奸她,把她弄死。李大毛紧张得声音变了调,他绝望地问:“怎、怎么、办?……”

    刘黑子手脚冰凉,他明白自己挽救不了即将遭受蹂躏的女友,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因为即使挺身而出,也只能白白增加两个牺牲品。可是杨红艳毕竟是他的女友,如果放在重庆,谁敢碰一碰她,他准会打烂他的脑袋。

    问题是环境不同了,他们在虎狼横行的金三角,面前是一队杀人不眨眼的敌人士兵,他能怎么样呢?你要是愿意送死,谁也不会同情你。他终于被自己的软弱打败了,从嗓眼里挤出一个字:“走!”

    两个男人像兔子一样蹿起来,慌慌张张地向树林深处逃去。然而另外一群狡猾的士兵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来,他们断定树林里一定藏着姑娘的同伙,欲将这些叛乱分子一网打尽。刘黑子只得负隅顽抗,边打边跑,两支冲锋枪竟也撂倒几个敌人。但是李大毛在这个关键时刻却没有跟上来,原来他腿上中弹,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他的脸疼得挤成一团,喘着大气说:“大哥……救、救我,别扔、扔下我……”

    刘黑子突然流下痛悔的眼泪来,他想起女知青杨红艳,半小时前他们手里也握着冲锋枪,与其都是死,为什么不同敌人拼一拼呢?

    缅兵仗着人多,看看又追上来,他们跑不动,子弹也快打光了,正在这个山穷水尽时候,山上树林里突然响起意外的机枪射击,缅兵打懵了,以为中了埋伏,丢下他们连滚带爬地撤走了。刘黑子瘫坐在地上,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大梦初醒,不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他的战友李大毛却因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两个知青就这样坐着,一个人身上搂着另一个人,山林静悄悄的,空气中散发着草木热烈的苦涩气息,刚才的战斗好像不真实,好像是场梦,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树林里有人说话,人的声音像无线电一样从远处传来,刘黑子动了动,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脏猛然像敲鼓一样狂喜地跳动起来。因为他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向他们问话,不是像让人莫名其妙的当地话,或者别的什么土语鸟语,而是像母亲乳汁一样美妙而亲切的母语,中国话:

    “……下面是什么人?举起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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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发表于 2014-5-3 10:29 |只看该作者
3

    排长于小兵在游击队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个人原因,因为整个革命的大好形势正在变得严峻起来,游击队根据地效仿中国搞文化大革命,政府军趁虚而入,根据地遭到破坏,许多领导人牺牲和下落不明,新的领导机关转移到国外去办公,在国外发布命令和指示,这样就与浴血苦战的游击队产生了很大距离。一些从前收编的反政府武装纷纷宣布独立,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狭小,民众也不支持他们。金三角都是少数民族部落,群众基本上不觉悟,他们宁愿站在土司山官一边,也拒绝与革命游击队合作。于小兵常常困惑地看到,游击队大搞破坏袭扰,政府军就帮助民众修复道路桥梁,恢复生产。政府军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下田插秧,上山劳动,军民鱼水情,这在他们看过的电影中应该是革命队伍才会出现的动人情景。

    从内部因素讲,知青与当地游击队员的关系越来越对立。游击队长也是当地野佧,作风粗暴,对来自国境一侧的中国知青抱有天然敌意。据说队长家乡仍保留茹毛饮血和砍人头祭谷的古风,所以游击队长同这些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中国知青,尤其是干部家庭出身的北京知青有着天然鸿沟就不难理解了。

    雨季的一天,上级命令攻打桥头哨所,炸掉吊桥。根据情报,哨所只有一个加强班敌人,也就十几个吧,两挺轻机枪。于小兵私下认为这座吊桥算不得什么军事目标,两岸居民过往都靠它,但是军令如山倒,上级自有战略考虑,难道你比上级还要英明吗?

    这是个满月之夜,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光像满地流淌的银色河流,将人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到地上。月光对偷袭不利,担任主攻是于小兵指挥的第二排,这排人基本上都是知青,名义上一个排,其实也就二十来个人,勉强凑够两个班。队伍悄悄运动到距离敌人营房几百米地方,面前有铁丝网,能听见敌人哨兵的咳嗽声。于小兵看见敌人营房附近有老百姓村寨和竹楼,他担心开火会伤及无辜,再说游击队打仗是为了争取人民解放,可是没等消灭敌人,倒把人民打死不少,这从道理上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游击队长亲自赶来观察,他绷紧脸下命令:“马上进攻!一定要全歼敌人。”

    于小兵解释说:“我想应该白天打,否则会误伤许多老百姓。”

    队长很冒火,拍着手枪说:“给我用火箭筒打!贻误战机我枪毙你!”

    于小兵只好命令四零火箭筒手张和平瞄准敌人营房射击。张和平平时是个优秀射手,常常把火箭弹直接射进敌人枪眼里,但是不幸的是他患有轻微夜盲症,一到夜晚就不大看得清目标,这种病属于隐性疾病,别人不大容易理解。刚才排长同队长的争执给他造成很大心理压力,所以他在瞄准时内心紧张,导致击发时手指发生不该出现的轻微颤抖。

    第一发火箭弹像一颗偏离轨道的流星,在夜空里短暂地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敌人房顶直接命中老百姓竹楼。脆弱的竹楼理所当然像一枚新年爆竹那样炸开来,四分五裂并且燃起熊熊大火。第二发偏离目标更远,经过寨子外围落入江水里。敌人是正规军,营房下面有暗壕与工事相通,所以枪一响士兵就翻身下床,进入战斗状态。张和平把火箭筒一扔,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游击队长简直被这个窝囊士兵气糊涂了,他一脚把火箭筒手踢个跟头,大声下令:“给我冲!谁要是怕死就先吃我的子弹!”

    这一仗打得前所未有的糟糕:敌人躲在工事里,弹药充足,坚守待援。游击队偷袭不成只好改为强攻,如水的月光帮了敌人大忙,进攻者简直没法隐蔽身体,你一动敌人子弹就飞过来。敌人还在桥头开阔地上埋设许多地雷,那都是些小巧和不易发现的塑料雷,专门杀伤步兵,于是地雷爆炸就像在月光下绽开的一束束美丽焰火,游击队进攻失利,第二排伤亡大半。

    于小兵胳膊负了轻伤,他眼看战友接二连三倒下,尸横遍野,哀嚎、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内心好像被烈火炙烤一般。他明白,战斗根本没法取胜,唯一挽救的办法是,立刻撤退,保存实力,否则第二排就全完了。但是游击队长根本听不进,他挥舞手枪,眼睛喷火,强迫战士继续冲锋。

    于小兵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刚刚直起腰来投出一颗手榴弹,就被机枪打倒在地,那人看上去好像张和平。他心一紧,喊了几声,那人不应,他连忙爬过去一看,果然是张和平!他已经躺在血泊里,软软的没有反应。

    于小兵大恸,泪如泉涌,他唯恐哭声惊动敌人,抓下军帽来塞进嘴里。他与张和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伙伴,一起参加老红卫兵,后来又一道南下,投奔境外游击队。张的父母关在秦城监狱,他们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的独生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可是这算什么战斗呢?就算消灭一班敌人,能换回这么多年轻战友的生命吗?炸掉这座桥,革命就成功了么?胜利就到来了么?他用拳头捶打自己脑袋,悲痛和愤怒像沸水一样在心中翻滚。

    李红军像狗一样匍匐着爬过来,他一看见张和平的尸体就放声大哭,立刻招来敌人子弹。他抹着眼泪恨恨地说谈要武也牺牲了,狗日的,得叫他偿命!于小兵脑袋嗡地胀大了,跌坐在地上,转瞬之间两个情同手足的同学都死了,灰飞烟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他们追求的革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这能算死得其所吗?复仇愿望像狼一样咬啮着他大脑,眼睛让火焰烧成两粒黑炭,于小兵感到自己心中有条毒蛇咝咝地叫着,他放下战友渐渐变冷的遗体,拎着枪去找游击队长。

    亚热带雨季,天气说变就变,一片黑压压的浓云遮住月亮,霎时间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形势转为对游击队有利。于小兵听见队长在什么地方大吼大叫,他们悄悄摸上去,抵近开枪将他打倒。队长尚未断气,瞪大眼睛望着他们说不出话来,于小兵又把枪筒塞进他嘴里连开两枪,方觉了却心头之恨。他们溜出战场,拔腿逃进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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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发表于 2014-5-3 10:30 |只看该作者
4

    两个中国知青像野人一样毫无目的地在山里转悠了几个月。这期间他们几次险些让游击队撞上,也险些给政府军逮住。对游击队来说,他们是叛徒,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对政府军来说,他们是破坏分子,是非法入境的武装罪犯,加之山里居民都是没有觉悟的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习俗相悖,所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敌人。他们就像丧家之犬,整天躲在树丛里,一有风吹草动就难免心惊肉跳。

    逃亡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生命由于没有目标而变得茫然和毫无意义。更要命的是,李红军不幸染上热带疟疾,这种恶性疾病是丛林最凶恶的守护神。他躺在山洞里,时而高烧,时而寒战,脸色红一阵,紫一阵。于小兵绝望得几乎要发疯,眼看战友为病魔所困,无药可救,甚至连一点粮食也没有,你就是自杀也不管用。山谷里有座野佧山寨,于小兵冒着危险去偷来一些苞谷,可是粮食并不能抵挡病魔肆虐。第六天,死神终于来临,来自同一座伟大城市的北京知青李红军在经历生命的苦苦挣扎之后离开战友,他的年轻灵魂幸福地远去,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疾病和战争的天堂世界。

    于小兵守着战友尸体哭干眼泪,他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直到一阵又一阵单调、神秘而令人心悸的木鼓声才把他从没有边际的昏睡中拖回来。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而且很轻松,好像一切沉重的精神负担,比如恐惧、死亡、饥饿、孤单、脆弱、动摇等等全都从他身体脱落,都跟随李红军远去,他因此变得无所畏惧,仿佛什么也不怕,也不在乎,就像小时候玩游戏刀枪不入一样。他为自己身上这种变化感到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轻飘飘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埋葬战友遗体,然后将两枝冲锋枪背在身上,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木鼓声越来越清晰,山寨燃烧着熊熊火堆,能看见许多人影晃动,他恍然记起原来是野佧在击鼓过节,野佧过节就意味着猎人头剥人皮,彻夜击鼓,将砍下的人头祭祀山神,称“猎生头”。

    他忘记害怕,或者说叫做“胆怯”的东西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所以他大摇大摆地闯进山寨。在他面前,全身赤裸的野佧在篝火旁跳舞狂欢,火堆上烤着整头的牛和猪。野佧手中挥舞长矛、毒弩和砍刀,鼓手将木鼓击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静谧的夜空中,神秘鼓点传播着古老的死亡气息,就像杀人不见血的毒弩,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于小兵视而不见地往前闯,如入无人之境。野佧突然愣住了,就像看见天上掉下一个怪物。这是个奇特的僵持局面,一个汉人竟然闯进山寨,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猎生头的祭祀活动么?一时间山寨出奇安静,连部落酋长也瞪大眼睛感到迷惑不解。这是一种陌生经验,没有先例可循,就像我们面前突然站着外星人,你该怎样对待他?又比如初生牛犊,见到老虎不仅不跑,反而摇头摆尾地迎上去,老虎该拿它怎么办?

    于是我们看到,这个叫于小兵的中国老红卫兵从容不迫地穿过人群,安全地通过山寨。经过一个野佧妇女身边,他抱起她的盛水竹筒猛灌一气,又用刺刀割下一条牛肉来狼吞虎咽,吓得那些胆小的野佧纷纷躲闪到一边去。

    一连几天,心如死灰的于小兵大摇大摆地走路,居然没有碰上游击队或者政府军,直到他实在累极了,一头栽倒在河沟旁,脑袋沉重得像块木头疙瘩,身体却如腾云驾雾一样飞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说话,那些语调和音节仿佛都是老熟人,很贴切很舒适地钻进他的耳朵。他神经一颤,接着就醒过来。他看见一个老人眯着眼睛,蹲在火塘跟前吹火,一只瓦罐噗噗地响着,飘来一阵粥香。“你是……什么人?”他像蚊子一样虚弱地问。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对另一个人说:“他醒了,给他吃点东西。”

    这回他听清楚了,老人果然说的是汉语,中国话。母语的力量是神奇的,一下子抓住年轻人的心,他的眼泪跟着滚下来。等喝下一大碗热稀粥,他终于弄明白,正是这个好心的汉人老汉救了他,否则他可能已经喂了山中野兽。

    “……你往南边走,大约三四十里地方,有个勐平山口,那里有一支汉人队伍。”老人指点他说。

    “什么……汉人队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你一样,说汉话……长官叫徐师长。”老人肯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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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发表于 2014-5-3 10:3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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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边缘一座宁静小城拜访一位身份特殊的居民。他是一位老人,头发几乎全白,瘦瘦的身体,患有严重的老年性肺气肿。当地朋友再三叮嘱,不得暴露老人真实身份,因为他是一位容易引起误会的历史人物。

    我答应对朋友负责。因此我将在本书中完全隐去老人姓名身份,只通过暗示来引起读者注意,因为我的采访内容大都与这位老人一生从事的革命活动有关。

    老人(以下简称A):“游击队发展的高潮在六七十年代,整个东南亚都在打仗,越南、老挝、柬埔寨,人民的力量发展壮大,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咳嗽)……游击队本来也是有可能夺取全国胜利的,我们走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农村包围城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我们最强大的时候,党中央直接领导的军队达到三万多人,民兵五万人,根据地面积占全国面积的三分之一,人口一千万。我要强调指出,中国知识青年在我国的革命斗争中起到重要作用,他们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为我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宝贵的生命(咳嗽)……但是后来党内出现机会主义、叛徒和反动政府的走狗,革命被他们断送了(咳嗽,然后喝水)……”

    作家(以下简称B):“您能谈谈,究竟有多少中国知青参加你们队伍吗?”

    A:“究竟有多少,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从前有关同志向中央汇报工作,曾经提到有几千人吧。队伍经常有变动,有减员,还有逃兵,所以很难进行这方面准确统计,也许多一点少一点。”

    B:“您对中国知青的表现如何评价?”

    A:“毛主席说过,要一分为二看问题。我认为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为革命战争输送了新鲜血液。”

    B:“据说游击队对中国知青采取控制使用,就是只利用,不重用的政策,有这回事吗?”

    A(生气地):“……造谣!我们中央警卫师,就有好些中国知识青年,其中一个叫胡要武,当上警七营副营长(喝水)。胡营长是个好同志,1975年反动军队进攻解放区,德钦辛主席阵亡,胡营长也英勇牺牲(喝水,喘息)。东北军区副参谋长白小光,上海知青,指挥军队打过不少胜仗。还有第四特区司令林××,第108部队司令石××,都是中国知青嘛。(闭目,沉思)……我记得营以上指挥员,知青至少有十几个吧。”

    B:“听说不少知青向政府军投降,有这样的事吗?”

    A:“战场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凄凉的笑容)……中央机关被包围,给政府军带路的叛徒,有几个就是知青。”

    B:“战场上阵亡、受伤、被俘、逃亡等等,有具体数字吗?”

    A(摇头,咳嗽):“……”

    B:“缅共中央机关解散以后,他们出路何在?都到哪里去了?”

    A(沉默不语):“……”

    B:“刚才您提到的前缅共第四特区司令林××,前东北军区司令石××,有消息称他们为坤沙之后新一代大毒枭,您对此如何评价?”

    A(沉默不语):“……”

    老人坐在竹楼的阴影里,像一艘静静沉入在海底的古船,时光流逝,岁月更替,古船正在走向死亡并变成历史墓碑。我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悄悄弥漫开来的腐朽气息。当我向老人告辞出门,外面阳光灿烂,万物生长,无数草木鲜花的勃勃生命气息热烈地拥抱我,我努力眯缝眼睛,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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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发表于 2014-5-6 10:48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章 灵与肉
1

    焦昆领我来到原国民党反共救国军总部旧址。

    这是美斯乐南面约几百米一座环形山坳,据说从前生长着成片的高大树林,遮天蔽日,将隐藏其中的秘密遮掩得严严实实。如今这片山坡已经辟为茶场,改种台湾茶树,高大乔木砍伐殆尽,所以把从前的历史秘密暴露无遗。

    当年的低矮铁皮房屋还在,焦昆说都是原样,一点没有改动,只是换过铁皮顶,住着茶场工人。我数了数,一共三排,二三十间屋子。我拍了照,因为角度不好,怎么拍都不理想。焦昆感慨说,从前你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更不用说拍照。

    我说你们知青初到美斯乐,有没有感到不能勾通?

    焦昆笑笑回答:其实国民党残军也是人,而且是跟大陆人一样的中国人,所以并不可怕,我认为没有什么不能勾通。

    我想起农场女知青失踪事件,就问认识或者知道一个曾经演过“白毛女”的女知青下落吗?

    他费力地想了许久,然后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失望,又问他:“文革”十年,究竟有多少知青流落到金三角?

    焦昆耸耸肩,无法回答我的提问。我不期待他能回答这个问题,我相信这已经成为一个永远封存的历史之谜,就像我采访过的所有人都对我摇头一样。

    我说国民党残军对你们就那么信任,不怕你们受过共产党“赤化”教育?段希文就不怕知青在美斯乐造反,再搞一场“文化大革命”?

    焦昆耐心地回答:意识形态对立没有那么重要。你想想,身在异国他乡,生存环境恶劣,都是没有根的中国人,命运漂泊,彼此需要对方,这是最重要的。加上国民党残军已经宣布放弃反攻大陆,所以对知青比较宽容。

    我步步紧逼说,知青来到金三角,他们能反抗自己的命运吗?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充斥毒品和犯罪的社会大染缸,他们能够出于污泥而不染,保持完整独立的精神人格吗?在危害人类的最大魔鬼——毒品面前,知青将如何与狼共舞?

    我看见这一串问题立刻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焦昆饱经沧桑的脸皮动了动,就像那种因疼痛而扯动的神经抽搐。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胸腔里深深叹息一声,苦笑道:唉!……什么与狼共舞?狼就是狼,生来是狼崽子,还怕不会吃人吗?

    我看见这个五十岁的男人说话时弯了腰,苍老得像个古稀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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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发表于 2014-5-6 10:49 |只看该作者
2

    我是在电话里同原昆明知青段学明认识的。

    我在美塞(夜柿)的秦大力那里得到清莱梁玉飞的地址,又从梁玉飞处获得清迈赵小兰霍通夫妇的电话号码,后来我就辗转地与段学明联系上了。老段第一句话就问我:“你去了美斯乐,焦昆和杨飞还在那里吗?”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我说:“杨飞告诉我,有一位姓蒲的知青,叫蒲江,曾经也在美斯乐当过教师。他是云南宣威人,×××的侄儿,因为‘文革’期间邓小平受冲击,他就跑了金三角,你知道他下落吗?”

    他在电话那头说:“听说是有这样一位蒲江,他回国了,当然只是听说而已。干部子弟都是落难公子,一旦老头子东山再起,重返天堂不是很正常吗?”

    我问他:“听说你的牙齿受过伤,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一定是焦昆讲的。老实说,泰国牙医技术不怎么样,我的假牙经常让我难受。”

    我说:“你错怪焦昆了,我是从另外一个人那里知道的,一个女知青。”

    他那边顿时没有了声音,一会儿才变得懒懒的腔调说:“是啊,她现在不错,真的不错。生意做大了,名气也大了,这是我当初没有想到的。不过我见了她,还是要说,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幸福。”

    老段同一位金三角女知青有过一段生死恋情,直爱得天崩地裂地分了手,所以两人心里一直都忘不了对方。那天我们在电话里交谈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后来他在那头忽然大叫,说是火炉上的牛肉炖慈姑烧糊了,我才赶紧挂断电话。老实说,老段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豪爽、乐观、真挚、有激情,在一个历经磨难的老知青身上,保留这些品质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

    后来我们终于在清迈见了面。老段在一家华文报馆当编辑,中等个子,皮肤晒得很黑,一头粗硬的卷发,穿件当地人的短袖布衫,乍一看像个资深华侨。他的家在市区一幢普通公寓楼里,两间住房,居室狭窄,陈设也简单,属于低收入和政府解困的范畴。太太是当地人,不会说汉话,而老段的泰国话则跟太太的中文差不多。我觉得奇怪,问他们这几十年怎么过来的,不交流么?老段一笑,淡淡地说:“什么交流呀?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我的泰国名字叫差素提。是差素提跟她结婚,那个叫段学明的中国人么,还在一个人打独身。”

    我心头一震,体会到其中难言的酸楚。我问他:“做编辑收入怎样?”

    他摇头说:“这个国家,有两件事至高无上。一件是敬佛,另一件是做生意。我是华文编辑,报纸发行量有限,收入就少。太太做点小生意,这两年经济危机,生意难做,四个儿女都在读书,忙于养家糊口,这就是生活啊。”

    我默然,也许生活本该如此。后来他教我喝炒米茶,把世界闻名的泰国稻米炒得黑糊糊的,再放少许红糖,兑米酒,总之我觉得像一味中药汤。我说:“恕我冒昧,听说你在从前第五军知青中算混得不错的,因为你是段希文侄儿。你能给我讲讲知青的故事么?”

    他看看我,爽快地答应道:“这样吧,就算听故事,有些事情我也是听来的,至于你要怎么写,那是你的事情对不对?……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你提问好了。”

    于是我们就彻夜长谈起来。身在宝藏的人,自己必然也是宝。我跟随他语言的指引,渐渐抵达历史深处。我不断提出问题,他则有问必答,我的采访本很快记满两本。后来我心情沉重地问他:“知青为什么要参与走私贩毒,他们不知道那是一种堕落和对人类的犯罪吗?他们最后的精神防线,也可以说是道德良心何在?”

    老段回答:“这就是环境改造人呀!人能与社会抗争么?在国内,我们这代人都曾是狂热的红卫兵和知青,谁能例外?在金三角,任何人都不能逃脱另一种命运,那就是生存,为生存不择手段。”

    我反驳说:“难道我们这些曾经有过革命理想,受过文明教育的一代知青,就甘心堕落到出卖灵魂,人性死灭而不察的地步?从前的革命理想教育,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王杰,都忘得干干净净,一笔勾消,一点作用也不起?他们搞窝里斗,互相残杀,并且心狠手毒,甚至比起贩毒集团也决不逊色,这究竟是为什么?”

    老段长叹一声,我看见痛苦的眼泪从这个男人布满沧桑皱痕的脸上流下来。他说:“邓贤老弟,不瞒你说,我也常常这样扪心自问,有时半夜突然醒来,睡不着,就想起那些长眠地下的老知青,心里难过得不行。我们都是同龄人,我们所做的一切,今后都有历史为我们作证。可是历史为我们作什么证呢?证明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文明教育么?证明我们的狂热、愚昧、野蛮和堕落是与生俱来的吗?我们灵魂已经下了地狱,因为我们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对人类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可是想想,这是我们的错么?但是我们自己就没有错么?……一想到过去那些可怕的岁月,我的心就缩紧了,我天天都要烧香,替那些已经进了地狱的老知青赎罪啊!”

    我无声地流下眼泪,泪水模糊我的眼睛。人说男人的眼泪如金,如今两个男人泪如雨下,眼泪在洗涤一代人的灵魂污垢。

    后来老段感慨说:“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同人谈过这样多话,因为没有人理解我的痛苦。在家里,我跟太太孩子常常要靠比划手势来交谈。今天初次见面,我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讲出来我觉得很快活,谢谢你。”

    我们互相拍拍对方肩膀,男人之间,信任才是金子。我问老段:“你回过老家吗?”

    他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咧了咧,额头皱纹又连成一片。他说:“我想是回不去了。有些事,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有人替你付路费也不能回去。”

    我不解,问为什么?他叹口气说:“……道理很简单,你们在外面混了几十年,有人混出模样,有头有脸地回去,那是展览人生,衣锦还乡,是考中状元,荣归故里,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如果你混得猪狗不如,一副落魄惨相,有什么脸面回去呢?还不如悄悄在你那狗窝里呆着。我常常怕想这件事,一想起就心疼,像刀子在割。不回去不肖,回去更不肖,鲜花从来为成功者而开放,这不是势利,是社会准则,是千古不变的硬道理。”

    我突然明白,在金三角,许多老知青至今没有回过故乡,没有见过日思夜想的亲人。不是关山阻隔,也不是意识形态和国界的作用,而是在他们心中,或者说这个古老民族的心中,有许多障碍阻挡了他们的脚步。人心难逾啊!

    后来我与老段遂成很好的朋友,常有书信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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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0:49 |只看该作者
3

    许多年前,在我曾经考察过的美斯乐国民党残军总部,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深处,每年都要例行三、五军联席会议。随着与台湾关系疏远,两支兄弟队伍已经分道扬镖,就像两个分家的兄弟。这次李文焕带来一大摞过期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还有各种传单和红头文件,这是情报人员在大陆边境搞来的珍贵情报。李文焕坐下来就说:“大陆闹‘文化大革命’,越闹越邪门,连国家主席都打倒了,那些元帅将军部长省长都挨斗争。到处打派仗,搞武斗,工厂停工,铁路中断,学生下放农村。我真搞不懂,毛泽东是怎么想的?江山坐腻了?……要是早十年这样闹一闹,我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这样难过。”

    段希文笑道:“要是依李军长所言,再提早十年国共战争也不用打了,他们自己在延安就搞垮了。”

    李文焕感慨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看那些位极人臣的大将军大元帅,远的不说,就是民国三十九年(1950年)在蒙自元江打败我们的那些共军将领,哪一个又有好下场?他们决然想不到,不是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搞垮自己。”

    段希文问:“莫非李军长还想光复昆明?”

    李文焕连忙摇头说:“台湾报纸说,照此下去要不了几年,共产党不打自垮,光复大陆只是迟早的事。我看他们大概忘记了,共产党还有五百万正规军和一千二百万民兵。谢天谢地,我倒不想做这种美梦,我那点人马,还不够共军打牙祭……不过共产党内讧,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大家扯了一会儿闲话,话题都离不开大陆形势。虽然国民党残军流浪金三角,为生存而战,但是无论大陆还是台湾的一举一动还是牵扯他们的神经。段希文暗自叹口气,他前妻和儿女都在昆明,隔绝二十年了,不知道她们处境怎么样?

    会议中途,钱运周低声向段希文报告,有一个从云南边境来的下放学生,名字叫段学明,口口声声自称总指挥侄儿,一定要面见总指挥。

    段希文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一阵,印象中竟没有一个叫段学明的侄儿,可是他抗战前就离开家乡,屈指算来已经三十多年,段姓在宜良是名门旺族,他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这样一个侄儿。于是他小声吩咐:“带他来见我。”

    这是个面容瘦削的青年,只有十八九岁样子,个子不高,背却有些驼,穿一件蓝布中山装,那双不安的眼睛里,闪动着期待和惊恐的光。青年听说面前这个矮个子男人就是总指挥,立刻很激动地抽噎起来,哑着嗓子连叫几声“大表叔”。

    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彼此的本家和家族关系理清楚,青年的父亲是段希文姑姑的外侄,也姓段,但不是本家,也算沾着亲戚。大陆兵败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亲戚千里迢迢闯过国境来投奔他,这使他多少感到有些激动。侄儿在昆明念中学,对宜良段家的事知之不多,这又使他感到有些失望。他说:“你好好地在昆明念书,到边疆来干什么?”

    侄儿恭敬地回答:“毛主席发表指示,全国大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到农村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段希文疑惑地问:“不念书了?”

    侄儿诉苦说:“不念了,当一辈子农民。都觉得没有前途,灰心得很,所以我才跑过来找您家。”

    段希文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听到一个喜讯,心中闪亮起来。他吩咐副官带侄儿去休息,自己回去开会。将领都在等他做指示,但是总指挥没有例行公事,而是先讲了这个段姓侄儿下乡当知青,千里迢迢来投奔他的事情。

    “……各位请不要误会,我决不是说,我们反共游击队要改变方针,去做光复云南的美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段希文表情很沉重,他谆谆告诫部下:“你们都看到了,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出来的兄弟,现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我们的第二代已经一二十岁。人都得成家,有子女,有接班人,传宗接代,这是人之常情,人迟早要死的,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的子女也是中国人。你们知道,这几年没有打仗,三、五两军的家属,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十几万人,比军队人数多十几倍。我们这支孤军,已经变成金三角的汉人部落,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避免打仗的原因……我常常忧虑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一闭眼,将来我们的后代不识汉字,不懂中国文化,久而久之,连中国话也不会说,岂不变成一群山里的摆夷?圣人说,‘子不教,父之过’,‘学而优则仕’,如此下去我们将愧对皇天后土,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地下的孙总理英灵,哪怕百年之后,我们的后代也会诅咒我们的。所以我想了很久,一定要办学堂,请有文化的人来做先生,保持中华民族血脉相传。”

    李文焕说:“不瞒希公说,我也想到这个问题,只是苦于不得答案。现在我要问一句,上哪里去找这么多先生?”

    段希文笑道:“李军长差矣。你昨天说过大陆学生下放,我还没有在意,今天我算弄清楚了,下放不就是给我们送先生来了吗?大陆不要,我们来要。这么多有文化的学生,我们要以礼相待,让他们做学堂先生,做医生、护士,做财务、军需、文书、参谋,总之我们不缺士兵,缺的是有文化的军官。”

    有人疑虑地问:“万一共党派奸细混进来怎么办?”

    段希文环视众人,语气坚定地说:“那也不要紧,混进几个奸细算什么?我们已经宣布放弃反攻大陆,不与大陆为敌,就是奸细混进来,也正好把我们的真实情况报告大陆,这样我们的日子不是好过得多吗?”

    不久,一道以总指挥名义发布的密令送达各部队。密令说,对于所有志愿投奔境外的大陆学生,不论男女一律予以收留,对于流落金三角的大陆学生,应积极给予帮助和解救,并动员他们来我方根据地。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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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0:53 |只看该作者
4

    焦昆说,段希文开始对知青到来还是持疑虑和谨慎的态度,但是不久他就完全放心了,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知青都称得上一支新生力量,一批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批知青的到来给这支奄奄一息的汉人军队注入新鲜血液,所以有理由认为,段希文收留知青是一种有远见的政治胸怀。

    我说,你们知青是怎样适应金三角这个与大陆完全不同的社会环境呢?比如你们在国内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出来却变成国民党残军,许多人还参与贩毒吸毒,投靠坤沙势力,他们精神和心理上如何完成这个天壤之别的转变的?

    焦昆回答,也许大多数人的转变过程可分为两步,第一步参加反政府游击队,完成精神乌托邦的彻底毁灭,完成灵魂与肉体的洗礼和堕落,后面的任何转变都不再困难。

    我紧追不放。我说,以你的经历,你和曾焰、杨林、老段都没有参加游击队,但是你们却到了残军总部美斯乐和坤沙总部满星叠教书,你认为从前所受的教育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宽容地笑笑说,告诉你,在异国他乡,当你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无法交流,生活无着,漂泊流浪,而且还被关进又黑又臭的牢房里,连生命都无法得到保障,这时候只消有人对你说一句汉话,一句中国话,你就找到亲人,就能跟他走。中国话,多好的语言啊,就像母乳,让你体会什么是血脉相连,什么是兄弟亲情。我记得列宁说过,在欧洲,凭着《国际歌》的旋律就能找到同志和战友。我想说,在金三角,一个汉人凭着母语——中国话就能找到亲人。我们常说血浓于水,只要都是中国人,在这种民族关系面前,意识形态的差别就变得不重要。我决定到美斯乐和满星叠教书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学生都是汉人孩子,是中国人的后代。

    我说,据我所知,当年的知青大多数已经星散,结局不同,下场各异,成为金三角历史舞台上步履匆匆的过客。也有少部分在当地扎下根来,默默无闻,被当地人同化。成功者只是个别,比如曾焰,刘舟,还有那几个继坤沙之后被称为九十年代新毒王的贩毒集团首领。这样一种群体命运给人以什么样的启示呢?

    焦昆无语,看得出他心情沉重。我继续说,你认为这是一种时代进步,还是倒退?

    他摇摇头说,也许这是一种物竞天择,大浪淘沙的必然结果。中国六七十年代的红卫兵运动,与后来金三角知青群体的悲剧性命运,不是有着某种相似和必然的本质联系么?

    当焦昆与我严肃探讨知青问题的许多年前,也就是时光流转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硝烟弥漫的金三角丛林,在一长列透迤而行的武装马帮队伍里,我们能够看到重庆知青刘黑子挽着袖子,倒提一枝美式“M—16A1”自动步枪走在队伍前面。他看上去比刚下乡时黑了许多,也高大和结实了许多,嘴角的茸毛变成粗硬的男人胡髭。亚热带阳光与风雨直接塑造了这个来自中国内地的中学生,他面部皮肤呈棕黑色,布满汗珠,在太阳下泛着油光,很像一只上了反光蜡的皮鞋。只可惜一道凌厉无情的伤疤破坏了他的面部整体感,那是子弹穿过面颊留下的纪念,使这个重庆知青那张年轻的脸看上去平添几分狰狞和凶狠的表情。

    马帮前后有一百多名护商官兵,称护商队,队长姓黄,也是个四川人,因此对小老乡比较照顾,刘黑子才来一年就提拔做了班长。护商队配备轻重机枪、迫击炮、火箭筒和无线电台,基本上可以称得上现代化。据说在金三角第五军管区,当时这样规模和装备的武装护商队达三十支之多。

    七十年代的金三角,早已形成以国民党残军、坤沙张家军和反政府游击队三足鼎立的割据局面。他们互有矛盾,但是利益攸关,因为他们共同的敌人还是政府军。第五军在秘密走私线路上设有数十座情报工作站,训练有素的情报员用秘密无线电台与军部保持联络,监视外来动静,传递信息情报,确保鸦片走私安全。

    刘黑子子弹上膛,持枪而行,他的心里却很不安稳,七上八下,右眼皮老是一跳一跳的。中国有句俗话:“左跳财,右跳岩。”跳岩就是有祸事的意思。刘黑子已经算个老兵,一年多来他深知这条贩毒山道险恶,随时布满杀机,常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原因当然是大烟丰厚利润的诱惑。

    一年多前那次危急时刻,及时打退缅兵,救了他和李大毛的正是这个黄队长,“亲不亲,家乡人”,他们就地参加了这支汉人队伍。但是好景不长,他的好友李大毛在一次护商行动中被土匪子弹击中,当场阵亡,而他当时正在溪谷中洗澡,子弹击中面部,留下永恒纪念。护商队不断补充新兵,于是他认识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北京知青于小兵、郜连胜、昆明知青秦人力、焦昆,上海知青余新华等。这些人原本就像沙漠里的沙粒,如果不是碰巧刮来一阵命运大风,他们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走到一起来。

    这天导致刘黑子心情紧张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他偷偷夹带了一批私货。这批货不大,只有十多斤鸦片,藏在一匹驮架下面。夹带私货在部队是一种严重罪行,与盗枪同罪,一经发现是要枪毙的,所以老一代国民党残军与鸦片打交道几十年,很少有人敢于冒这种掉脑袋的风险。军人服从命令,自律性强,而刘黑子不同。刘黑子当过红卫兵,造过反,斗当权派,打武斗,当知青,后来又参加反政府游击队,他是一个被时代雕刻而成的造反派坯子,天生的流氓无产者,贪婪、自私、不择手段是他的本能。从前打仗是为别人卖命,争夺政权或者解放全人类,那些伟大的目标与刘黑子个人无关。现在不同了,既然军队可以走私,为什么个人不可以同时为自己赚上一笔呢?

    焦昆对我描述说,头次走出金三角,走进泰国第二大城市清迈,面对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花花世界,面对高楼大厦和流水一般穿行的汽车,他们这些来自中国大陆的逃亡知青个个呆若木鸡,就像被子弹击中一样!从前他们受到的教育,资本主义是垂死的,腐朽的,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在受苦受难,可是在他们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幅富裕、发达和繁荣向上的社会景象,不难想象这该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地震般的精神打击!最后一座信仰的高塔轰然倒塌。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青年,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他们大脑基本上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关于金钱的概念。金钱像头十恶不赦的魔鬼,被关进铁笼子打入十八层地狱,因此在一个严格实行供给制和没有多余金钱兴风作浪的社会,禁欲主义是每一个革命青年脖子上金光闪闪的奖章。然而地处中南半岛的泰国不同。这是个崇尚金钱和欲望的社会,金钱是身份、地位、荣耀和幸福生活的象征,乞丐可以没有钱,但是决不能没有欲望。事实上当金钱的太阳一旦升起,禁欲主义的冰雪就将迅速消融。

    对于重庆贫民区长大的工人后代刘黑子来说,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世界上原来还有如此极尽享乐和富贵荣华的天堂。天堂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这话对也不对,因为穷与富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关键在于你怎样去做。如果穷人努力把自己变成富人,那么他就进了天堂,如果穷人只是一味地仇恨金钱,即使革命成功他还是留在地狱里,因为他并没有改变自己。

    工人后代刘黑子面对车流如水的清迈很快弄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觉悟始于自己口袋里面只有几十元捉襟见肘的泰铢。穷则思变,关键在一个“变”字,刘黑子决心铤而走险,不惜冒死罪风险尝试夹带私货。

    前面树丛有点动静,也许是风,也许是野兽路过,由于刘黑子心情过于紧张,立即扣动扳机打了一梭子弹。树丛里惨叫一声,原来是一个躲在路边的掸族老百姓被打死了。黄队长从后面匆匆赶来看了看,命令把尸体扔进山沟里继续赶路。在金三角,老百姓撞上这样的祸事只好自认倒霉,谁叫你不躲远一点或者干脆不要躲呢?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老百姓更说不清。

    可是北京知青郜连胜却不干。他涨红脸大叫大嚷地抗议说,怎么能这样草菅人命呢?人血不是水,换了你自己试试?再说怎么也该对别人家属有个交代,就这么不管不问地走了?

    郜连胜来到金三角很不合时宜,也不合群,牢骚满腹,他虽然不再开口闭口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但是他对当兵吃粮也是没有兴趣的。只是无路可走迫于无奈,你不当兵又干什么呢?在金三角,如果你不跟汉人军队在一起,恐怕连命也保不住,所以只好不得已而为之。黄队长大怒,当场扇他几耳光,还要罚他背驮子。在马帮里,背驮子是最严厉的惩罚,就是把人当驮马。你想想,背着一百多斤重的驮子爬大山,人能与驮马比么?后来于小兵站出来解围,黄队长被劝住,队伍继续开路。郜连胜垂头丧气,半边脸红肿着,闷闷不乐地跟在大家后面。

    几天之后,马帮顺利来到清迈府一处秘密交货地点,货主是个姓许的华侨商人,与他们很熟。刘黑子悄悄把私货指点给许先生,许先生当然精于此道,他也没有吱声,若无其事地付他一笔钱。买卖初获成功,刘黑子欣喜若狂,他想不到赚钱竟是这样容易的事。当兵一月只有几十泰铢薪饷,可是只要你把私货偷偷带出来,大叠的钞票就像淌水一样哗啦啦往你口袋里流。

    当然刘黑子心里清楚,如果事情败露他就得吃枪子,掉脑袋,虽然他已经尝到甜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怎样夹带私货才能做到不露马脚呢?如果别人发现他有很多钱,大把花钱,这就等于不打自招,他怎样才能稳稳当当地赚钱又大把花钱享受而不被人捅破呢?

    这天晚上,一向鼾声如雷的刘黑子破天荒失眠了。他辗转反侧疑神疑鬼,任何一个微小响动都会使他心惊肉跳。焦昆说,其实当时很多知青都看出刘黑子情绪反常,他还不够老练,所以把破绽留在脸上,但是大家还没有想到那个方面去。真正对他起疑心的只有一个人。

    这天夜里刘黑子起夜,一条黑影从后面悄悄跟上他,一把抱住他的腰。他的钱都捆在腰上,所以这一抱吓得刘黑子灵魂出了窍,一泡热尿顿时撒在裤裆里。那人嗤嗤地笑起来,压低嗓音说:“我就知道有鬼,让我逮住了吧?”

    他听出来,那人是北京知青于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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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0:53 |只看该作者

    很久以来,重庆贫民区长大的刘黑子对于所有当权派和他们的子女一概采取深刻仇视的态度,这也算得上一种阶级仇恨吧,因为他牢记三年自然灾害时候,他常常饿得两眼发绿,看见那些干部子弟穿着新大衣,脸上焕发出营养充足的红光,就恨不得扑上去一个个掐死他们。贫穷不滋生爱心而是制造仇恨的土壤,这也是后来中学生武斗大王刘黑子性格残暴往死里打人的一个重要心理原因。他对来自北京的落难公子于小兵天然怀有戒心,就像猫和犬天生为敌一样。但是这天夜里他的秘密恰恰被这个他不喜欢的人窥破,他紧张的大脑里一下子没有主意:是干掉他?还是先稳住他再下手?

    于小兵把他拉到僻静处说:“你别瞒我了,我什么都看见了。这次行动从一开始你就很紧张对不对?”

    刘黑子不吭声,装聋作哑。于小兵又说:“郜连胜差点坏了你的事,还是我出来打圆场,你得感谢我才对。”

    刘黑子索性摊牌说:“你想要什么?去告发请功,还是分一份?”

    于小兵笑道:“我要告发你早完了,你看不出我要什么吗?”

    刘黑子警觉地问:“你要……什么?”

    于小兵拍拍他说:“老兄,我看你是条敢做敢当的好汉,我佩服你的胆量。咱们都是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对吗?我明说了吧,我也早存此心,咱们合伙干吧。你是大哥,我当小弟,钱挣多了,我们就走他娘的,到美国、欧洲去,再不济也要到曼谷、清迈,好好享福,不然咱拼着命替人走私打仗,帮人挣钱是为啥呢?反正我想通了,人活着,就得为自己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不为自己着想,连老天都不容你,你还活什么劲儿!不然哪天打死了,眼一闭,下到地狱还是穷鬼一个……真他妈的,操!”

    一个“操”字,一番肝胆侠义的剖白,说得刘黑子心花怒放,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本是个不学习不读书的中学生,适逢“文革”,更加头脑简单,崇拜暴力,崇尚江湖义气。其实他对干部子弟的仇恨也算不上什么真的仇恨,准确说只是一种嫉妒,一种对权力财富向往而不得的仇富心理,以及下层贫民子弟普遍不能幸免的自卑情结作祟。现在干部子弟主动向自己示好,甘愿以小弟自居,他觉得心里很受用。但是他还有一点疑问,说:“你别哄我,把老子话套出来,然后去报功请赏。”

    于小兵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一根血淋淋的小指头当场被剁下来。他疼得咝咝地说:“操!……我于小兵要是敢有二心……就跟这指头一样,有去无回!”

    刘黑子大受感动,也手起刀落,把自己小指头剁下一截来。他指天发誓说:“日他妈!我刘黑子要是做了不忠不义的事,也跟这指头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当场结拜兄弟,此后又悄悄发展秦大力、焦昆、段学明和余新华等人入伙,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一多,胆子便大,每次都要夹带十几斤到数十斤私货不等。马帮首领当然知道,但是他只能佯作不知,因为他不敢得罪这些扛枪的知青老总。黄队长似有察觉,但是没有抓到证据,也只好作罢。

    这年旱季结束,马帮再次走私到清迈府,护商队完成任务放一天假。按照惯例,大家都换便装进城玩乐。刘黑子等人拉上黄队长,大摇大摆走进一家按摩妓院,饱餐美色极尽享乐之后又来到一家中国餐馆,点了满桌子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灌下一肚子白酒。黄队长有些醉意,指着刘黑子骂道:“小子,我知道……你、钱哪里来的,别以为老子是……傻×!”

    刘黑子朝大家看了一眼,大家都有些紧张。刘黑子说:“黄队长,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您我刘黑子早就黄土埋人了。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他果然趴在地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刘黑子又说:“黑子不想给您添麻烦,但求您看在老乡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让弟兄们过去。黑子知恩必报,牢记您老人家大恩大德。”说完,掏出厚厚一摞钱来放在黄队长面前。

    队长沉吟了半晌,把钱装进兜里,然后笑笑说:“你们这是逼宫啊!我要不收呢,恐怕出这个门就得挨黑枪。我要收下来,上面查下来同样脱不了干系……罢罢!以后你们当心点,我只作没有看见。”遂起身独自离去。

    有人担心黄队长变卦,刘黑子摇摇头说:“他这人我最清楚,过去他常对我发牢骚,说上面军长师长哪个不吃黑钱?不知都有几百万几千万家私。你们想想,哪里最穷不是当兵的?以后我们每成一笔,都给他分一份,他乐得不管,做了人情还得钱。”

    当时有人提到那个北京知青郜连胜,搞不好事情会坏在他手上。刘黑子咬咬牙说:“妈的!要是他敢告密就先干掉他。焦昆,你负责监视他。”

    焦昆没有出声,他并不想做得罪人的事,问题是他更不敢得罪刘黑子。于小兵提议成立一个秘密团体,才能做到互相信任团结一心。刘黑子叫道:“对对!我也有这个意思,大家既然都是知青,都从大陆出来,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关于这个秘密团体的名称,有人说叫兄弟会,有人说战斗队,还有说干脆叫红卫兵,各说不一。秦大力说:“我看叫青龙帮好了。我们都是青年人,中国人是龙的后代,我们要互相帮助,所以叫青龙帮。”

    大家觉得有些道理,虽然和旧社会的袍哥大爷青红帮有些牵连,但是毕竟赋予时代新意,就一致通过叫青龙帮。他们当即叫刺花的人来,每人胳膊上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喝了血酒,宣誓永不背叛。许多年后,焦昆伸出他那条瘦骨嶙峋的胳膊,让我看刺在上面的青龙,我看见那条龙已经褪尽颜色,并且刺得不大高明,更像条可怜巴巴的小蛇。

    这天他们从餐馆走出来,从前的老知青红卫兵手挽着手,在异国他乡吼着酒气冲天的“文革”歌曲,彼此觉得心靠得很近,很团结,气壮山河,有种大串联时代蠢蠢欲动的熟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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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1:21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七章 知青火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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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知青郜连胜是个自视清高和不大容易合群的人。他出身在北京一个中学教员家庭,据说其父是个抱负远大却郁郁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因此郜连胜从生下来就继承了父亲的全部缺点。他热爱空想,痴迷于书本和理想主义,愤世嫉俗,看不起小市民习气的广大同学,而这些同学大多都是红五类工农子弟。他刻苦攻读马列主义的结果是对中国国情更加一无所知,更加脱离群众,正是这种孤芳自赏的毛病促使他向往并投身到国境外面的革命洪流中。

    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圆,尤其是金三角的月亮。他不仅没有找到理想中的革命队伍,反而变成一个可耻的偷渡犯,关押在缅甸牢房里。后来事情的发展继续走向愿望的反面,他不得不堕落到与国民党残军和走私马帮为伍的地步。关键在于,在这个硝烟弥漫的金三角,他像只老鼠一样渺小和身不由己,他一旦离开这支说汉话的军队,立刻就会被不知道什么人逮了去,关在牢里或者当场打死,比之猪狗命运还不如,所以他在保全生命和拯救灵魂的两难选择中放弃后者。

    郜连胜像个悬浮在半空中的人,他当上国民党护商队员是出于迫不得已,因为他无路可走,不得不屈服于命运安排。但是他又不肯甘心堕落,因此他的精神常常要起来造反,反抗眼前的一切,这就使他性格分裂行动反常。在外人看来,他的行为举止常常是古怪和难以理解的:心高气傲,却精神萎靡;嫉恶如仇,却难以亲近;与世俗享乐为敌,拒绝嫖娼,不吸鸦片,所以只好落得离群索居落落寡欢的下场。

    一次护商途中,他亲眼看见刘黑子和于小兵把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藏在驮子下面,他向黄队长揭发了这件事。但是黄队长似乎不大相信,并不积极主动去捉拿赃物,待到过几天磨磨蹭蹭去指认,赃物早已经不见了,长官为此赏了他一顿耳光,并罚他扛了三天重机枪脚架。

    长官的耳光并没有把郜连胜打清醒,北京知青是个坚持真理的人,他决不肯轻易服输,何况他认为自己决没有做错。为了捍卫自己的清白人格,他更加认真地监视刘黑子,决心抓住他们的罪证。这时刘黑子已经拉拢队里所有知青为同伙,他们在郜连胜挨打的时候都很幸灾乐祸,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情。也就是说,郜连胜已经被自己的知青战友和同龄人孤立起来了,成为大家的敌人。回程途中,夜里发生一起子弹走火事件,有人不当心拉枪栓走火,将一串子弹不偏不歪地打在郜连胜睡觉的帐篷里,只因当时他碰巧蹲在外面解手,才得以幸免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走火事件之后,郜连胜魂飞魄散,自知无路可走,就想法调离护商队。正好学校来人在知青中选拔先生,郜连胜写得一手相当不错的毛笔字,并且对繁体汉字也不陌生(金三角使用繁体汉字),就被选拔来到总部所在地美斯乐兴华学校教书。

    这时候他碰见昆明女知青姜小玲。

    他们原本在腊戌拘留所同过患难,彼此见过面,姜小玲是因一念之差出境的。她与一道插队的女知青搞不好关系,大家就异口同声诬陷她偷了五斤粮票,为了该死的五斤粮票,她一怒之下就出了国境,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现在看来,这个错误的念头是多么幼稚,多么荒唐可笑,问题是当时的女知青姜小玲只有十六岁,以我们今天的宪法解释属于未成年人,尚不具备自主能力,正是幼稚和容易犯错误的年龄,所以后来事实证明,她还要为自己的年轻幼稚付出沉重代价。

    在金三角,汉族女人是希罕物,来自国内的汉族姑娘更是稀少,而念过书有文化的女学生就是宝中之宝,所以姜小玲被安排在军队医护所做护士,身价百倍,可以肯定没有人再为几斤可怜的粮票诬陷和折磨她。在腊戌拘留所,姜小玲长得又黑又瘦,胸部平板,像个没有发育的初中生,郜连胜根本没有把这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所以当他在美斯乐见到护士小姐姜小玲时,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在金三角这个到处都是穿军装的男人社会里,护士小姐一身雪白,好像出于污泥而不染的白衣天使,娉娉婷婷地出现在你面前,吸引许多羡慕而好奇的目光。护士小姐戴着口罩,显得高贵而神秘,只露出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让你去胡思乱想,所以当这位护士怯怯地唤了郜连胜一声,他不仅没有反应过来,而且张着大嘴,那种样子真是又惊讶又傻气。

    姜小玲不得不取下口罩,露出藏在口罩后面的庐山真面目,她原先已有思想准备,如果郜连胜对她态度冷淡,她就不跟他说话,反正这里想对她献殷勤的男人多的是。问题是这回郜连胜不仅没有从前的清高傲慢,而且还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接近窒息的“哦、哦……”的响声,不知是赞美还是惊叹,总之跟一只被扼住颈子的鹅差不多。

    “你不记得我了吗?”姜小玲说:“在腊戌,我们关在一间牢里。”

    “是的,我们关在一起。”北京知青说:“那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你现在还好吗?”护士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还好还好。”北京知青也低下头,也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我现在做了教书先生,就在医院对面的学校里。”

    女知青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说:“做先生,真好啊,祝贺你。”

    男知青也看她一眼,连忙说:“哪里哪里,还是你好,救死扶伤,跟白求恩大夫一样。”

    从此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儿就走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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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1:2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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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三角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凡是知青的事情,再远也会传开来。

    没多久这件事传到刘黑子耳朵里,他把青龙帮弟兄找来商量,说:“听说那个家伙,跟医院女知青搞上了,不能让他们好。”

    秦大力不解地问:“他们好,管我们什么事情?”

    刘黑子横他一眼说:“我就是不许他们好,不让他们高兴。郜连胜把我们事情捅出去怎么办?”

    余新华说:“我老婆从前跟那女的关在一起,叫姜小玲,脾气很古怪,不大理人。”

    焦昆本想去教书,不想位置被郜连胜抢走了,心里也很不平。他愤愤地说:“去搅散他们,叫他们好不成。”

    刘黑子看他一眼,抢白他说:“就派你去,怎么样?”

    焦昆比较懦弱,关键时刻常常派不上用场,他属于那种动口不动手的白面书生,就嗫嚅着嘴不说话了。秦大力自告奋勇地说:“我去揍他一顿,让他放明白些。”

    没想到郜连胜根本不买“青龙帮”的账,加上有了女朋友,勇气倍增,竟与秦大力当场撕打起来,打落对方两颗门牙,自己肿了一双眼睛,眼圈黑黑的像大熊猫。秦大力回来把经过加油添醋地说了一遍,尤其说到“他说要把你们全部告上军事法庭,枪毙你们”时,焦昆说,他看到刘黑子脸如铁板,眼睛里冒出杀气。

    于小兵看大家一眼,说:“既然如此,也就留不得他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秦大力说:“将那女的一起干掉,省得她多嘴。”

    过了许多年后,当事人焦昆回忆说,这个近乎疯狂和残暴的杀人举动几乎没有经过多少预谋,简单得好像宰一只鸡,一条狗,事情就决定了。准确说两个同龄人,两个“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知青命运就被另一群知青决定了。他们找了一个根本不能成为借口的古老借口,“捉奸”,于是这群从前的老红卫兵,在帮主刘黑子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进郜连胜住处。郜连胜是个有骑士风度的男青年,他一看对方来者不善,连忙用身体护住女朋友。刘黑子年轻的脸上挂着一丝沉着和开心的微笑,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枪口来看看,还轻轻地吹去枪管上看不见的灰土,然后慢吞吞指向比自己大几岁的北京知青,手指动了动,连开数枪。焦昆看见郜连胜脸上立刻呈现一种惊愕和疼痛的怪异表情,身体像虾米一样蜷曲起来,他没有挣扎,而是从喉咙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重重地跌落在桌子下面。刘黑子冒烟的枪口本来已经抬起来,但是当他看到女知青丰满的身体时,又临时改变主意。

    “……老子要跟你玩玩,婊子!”他用枪管撩起吓呆的女知青衣服,不怀好意地说:“你跟他睡觉很舒服是吗?老子今天让你过足瘾!”

    他挥动手臂,狠狠打女知青耳光,打她的脸,然后要强奸她。于小兵拦住他说:“不行大哥!你要么杀掉她,要么娶她!”

    刘黑子很扫兴,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于小兵对秦大力使个眼色,后者朝瘫在地上的女知青开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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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1:2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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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青火并事件没有受到认真追究,或者说基本上没有人追究。在金三角,民风野悍,武斗械斗事件时有发生,在外人眼里,这是一起争风吃醋的桃色事件,属于知青内讧。据说有人将此事汇报给最高指挥官段希文,段将军当时正在抽大烟,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告诉他们,不许胡闹!”

    郜连胜和姜小玲的尸体被草草掩埋。他们都是性格孤僻的人,没有什么朋友,亲人远在大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血泪冤屈,所以这对孤男寡女就只好沉入地下相依为命。后来我提出希望给他们坟墓拍张照片,不料焦昆领我在山上转了许久,到底也没有找到哪里是他们的归宿之地。

    纸终究包不住火,知青走私的风声渐渐传出来,于是有消息说总部很快要派人来追查。这个消息非同小可,因为私自夹带鸦片与盗枪都是死罪,刘黑子心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拖了十几条人枪连夜悄悄下清迈去了。拖走人枪更是头等大罪,等于“反水”,事件立刻报告总部,据说段希文发了脾气,拍着桌子大骂,说这些小王八蛋,都是养不家的狼崽子!钱运周命令特务大队派人去追,这些知青到底不是山里人,他们居然在夜里走迷路,被追兵赶上,于是发生战斗。余新华被当场打死,刘黑子打伤一条腿捉回来,其余人逃脱追兵,不知去向。

    我问焦昆:你怎么没有跟着他们下山?

    焦昆说,也是命中注定吧。当时我已经顶替郜连胜进学校当先生,你看见我这人一介书生,身体瘦弱,不适合行军打仗,得知刘黑子要拉人走的消息,我心里七上八下,毕竟都是知青,不走怕受牵连,跟他们走吧,谁知道今后是个什么命运?思来想去,觉得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就找个借口推托他们。

    我问他们后来命运怎样?老段我知道了,他在清迈当编辑,还有另外其他人呢?

    焦昆直摇头,脸色比哭还难看。他说:刘黑子被马拖回来,关在土洞里,我悄悄去看了他。他自知难逃一死,还打起精神安慰我说,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刘黑子不会供出任何人来。后来我听说,他是掩护其他人逃跑才被抓住的。

    我怀疑地问:你说关在什么地方……土洞?是土牢吧?

    焦昆惨然地说:你不知道,土洞是金三角最残酷的刑罚,犯大罪的死囚犯都关在里面。土洞有干洞和蛇蝎洞之分,干洞把人慢慢折磨死,蛇蝎洞只消一两个钟头,就把活人变成一堆骨头。

    我大感兴趣,急忙问:什么土洞,现在还在吗,带我看看好吗?

    好说歹说,焦昆才不情愿地答应了。

    关于另外几人的下落,简要补充如下:余新华死后,他太太周招娣被当地一个残军支队长霸占,后来远走他乡,不知下落。于小兵秦大力打入清迈黑社会,一度成为一方霸主,仍称“青龙帮”。但是好景不长,几年后青龙帮在黑吃黑的火并中惨败,于小兵被杀,据说是被火焰喷射器活活烧死的,应了“强龙难压地头蛇”的老话。秦大力侥幸逃过黑社会追杀,十几年来一直过着隐名埋姓的逃亡生活。

    我盯着焦昆说:你一定知道秦大力的下落对不对?我要见见他。

    焦昆看着地上,慢吞吞地说,我没有地址啊!我们早就失去联系。

    我马上戳穿他的谎言。我说:不对!你们是好朋友,都是昆明知青,又是患难之交。求求你,让我见见他!我保证不把他的秘密泄漏出去。

    他犹豫不决地把脖子扭来扭去,最后终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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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1:2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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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如果不是因为焦昆的及时拯救,我完全可能因为绝望而发疯。这便是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土洞体验之一。

    所谓土洞,我想象无非类似中国北方的地窖,或者枯井,我曾经参观过重庆渣滓洞白公馆的地牢,刘文彩的水牢,日本鬼子的集中营,以及西藏和平解放前奴隶主的秘密牢房,等等。我甚至在日本鬼子关押英美盟军战俘的新加坡炮台监狱和德国法西斯的波兰集中营留连徘徊,我相信如果人做了囚犯,那么就意味着他的命运跟一只可怜的小动物,比如老鼠、鸡猪狗差不多。

    一面浅浅的山坡上,盖着几间铁皮房,房子低矮破旧,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焦昆走在前面,他轻轻推开门,那面竹子篱笆就哗啦地倒下了,地上腾起一片呛人的灰土尘雾来。我看见房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地上有块大石板。正要问焦昆,他却弯下腰来,吃力地把屋子中央这块石板掀开来,然后指着下面对我说:这就是土洞!

    我探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洞里不知有多深,不知有多大,反正黑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像传说中的无底洞。黑暗容易激发恐怖联想。我说:下面有没有……毒蛇?我听见自己声音有些不争气地发抖。

    焦昆回答:这是干洞。蛇洞在隔壁。

    我腿开始打颤,这是心虚和胆怯的生理表现。我认为自己是个感情冲动的人,但决不是个勇敢的人,因为我现在就有可能打退堂鼓。我勉强镇定自己说:洞……有多深呀?里面有没有水?焦昆边为我准备下去的粗绳子边说:这是南坡上,不会有水。洞有多深不好说,恐怕一二十米吧,也不算太深。

    我的头“嗡”了一下,真他妈的!相当于七层高楼还说不算太深,你下去试试看!转念一想,这事明明是我自己一定要来,还逼着别人来帮忙,关焦昆什么事?所以我只好语塞,硬着头皮下洞去。

    焦昆将一条粗绳子系在我腰间,把我蹬着洞壁一点点放下去。因为我需要彻底体验死囚的感觉,听说当年那些死囚都是光身一人关在洞里,所以我也光身一人,没有带电筒火柴一类照明工具。天渐渐黑下来,洞口那一点点光线悬在头顶上,离我越来越遥远,很快就成了一枚贴在窗户上的剪纸月亮。我脚下终于咯噔一下,到底了,焦昆按照事先约定,把绳子收上去,再把洞口石板盖上。月亮消失,一切声响、光线和生命之物离我而去,我被独自留在地心七层楼房深处,一口枯井,不,准确说是一座真正的坟墓中。

    黑暗如潮水,四周一片死寂。我想世界上最深的海底也不过如此吧,当一个人把手放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睛已经失去作用,他就会感到恐惧。人是需要光明的动物,黑暗让人想到死亡。

    我用手四处摸索。我估计这个土洞大约有四五个平方米大小吧,我的脚下不时踩到一些磕磕绊绊的东西,但是我不敢用手去摸,我估计是死人骨头。这个想法令我头皮发麻,四肢冰冷,我咬住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我竭力把自己想象成当年的死囚犯,如果一个将死之人,一个自知没有好下场的人还会惧怕这些死人骨头吗?我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象那些令人恶心的骷髅,而把自己精力集中起来,调整呼吸,坐下来心无旁骛,就像做气功打禅一样。

    这样我就渐渐沉入状态,变成一个真正的死囚。我看见曾经也关押在这个土洞里的刘黑子,他向我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满脸都是胡髭,像关在死牢里的宋江。

    我坐在那个垂死的老知青同龄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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