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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时事 长江杂谈 (软科幻长篇)幻旅【已出版】
楼主: 陶陶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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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科幻长篇)幻旅【已出版】 [复制链接]

61
发表于 2021-5-17 22:4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5-17 22:42
我调侃了一下。

今天太阳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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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发表于 2021-5-17 22:4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1-5-17 21:51
外国就是亚马逊了

中国没了外国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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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发表于 2021-5-18 08:57 |只看该作者

老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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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发表于 2021-5-18 20:02 |只看该作者
  五


  几天后接到通知,过谦、莫渊和一位叫滕燕的女作家一起去“经典电影宫”考察。过谦问莫渊“经典电影宫”是看电影的吗?莫渊故作神秘,不肯透露。过谦又问他滕燕是谁,莫渊笑得灿烂,简洁概括说“美女”。过谦看出莫渊对这位姑娘颇有好感,取笑他说:“快叫弟媳妇拜见大伯子。”


  出发那天早上过谦忽然想起,三个名额里居然没有许有清,“这么大个作家,怎么能少了他呢?”莫渊边对镜子喷发胶、做发型边说:“你这个机会是甘老师给你争取的,她说许有清参加活动够多了,上次又‘误会’你偷他手机,一起同行彼此尴尬,建议他这回让一让。老长老没办法才同意了。”过谦叹了口气说:“许老师,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嘴上说反话,心里感激甘愿。那天在“揽月阁”那么失礼,她不以为忤,反竭力相帮。


  二人走到幻谷东部的“经典电影宫”,滕燕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她二十来岁,个子高挑,假如今天穿的不是平跟而是高跟鞋,只怕要跟莫渊一般高。也许因为单纯,也许纯粹因为青春,她一笑就像春花初绽,充满了灵动的朝气,使七分容貌焕发出十分光彩。


  莫渊替她和过谦互相介绍了,她不见外地说:“过大侠鼎鼎大名,小女子如雷贯耳。”过谦笑道:“为什么过大侠从没见过你呢?”滕燕笑着说:“凤体抱恙。”过谦来了快三个月了,她生什么病能生得这么长久?看她的样子对这话题有所避忌,就没再问。


  电影宫大厅做出了颁奖典礼的排场,地上铺红毯,两边一排电视。人一踏上地毯,电视里就放出众人欢呼、鼓掌、拍照、摄像的场面,众星拱月般的。过谦认认真真劝莫、滕二人说:“腰挺直,脸向镜头侧45度,笑得矜持点。”逗得莫渊滕燕笑不可抑。


  一共两层楼,电梯就省了。楼梯的一层层台阶做成了一格格胶片的形状,左侧墙上是巨星、导演和罗伯特.麦基等著名编剧的照片,二楼还有大幅经典电影海报。有一幅《泰坦尼克号》的海报,海水似乎晃了一下。过谦以为自己眼花,凑近一瞧,船上的烟囱在冒烟,海水当真在波动,定睛细看,先生女士们还在作幅度很小的挪动、交谈。


  滕燕眨着水灵灵的俏眼说:“这就看傻了?待会儿进了电影你不是要呆若木鸡了吗?”过谦说:“进电影里?”


  三人到了操作间,与控制台的技术员小张打过招呼,出示身份证明,并排坐到三把椅子上。三个头套一人一个,一对磁片一左一右地贴在太阳穴上。过谦隐约猜到,是让他们的脑电波进入根据电影场景设置的虚拟情境中。莫渊很开心,同时又有些莫名的不安,怕说出来给滕燕笑话,闷在肚子里。滕燕与过谦一样跃跃欲试,不同的是她激动得双手发颤,显得在定力和自控力上逊了一筹。


  过谦闻到一阵甜香,迷迷糊糊仿佛打了个盹,又一个激灵醒了。他下意识地去摸头套,却只摸到头发。太阳穴上的磁片也不见了。他左右一张,是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山坡上,这究竟是哪里呢?


  猛听到山顶上一声断喝,一对巨型铁钩飞出,声势猛恶惊人。过谦三步并成两步往上飞奔,只见“叮叮”两声,两根锈花针竟抵住了那对巨钩。过谦疾步跑上山顶,莫渊、滕燕已经在那里了。过谦刚想说话,滕燕伸手捂住他嘴,拉他蹲了下来。三人隐身草丛,屏息凝气地观战。一个高大威武的老人大笑道:“东方不败,你变了女人以后果然出招狠毒,小心像黄蜂一样,扎了人,自己也没命!”对面那绝色佳人道:“我的武功毒,毒不过你的吸星大法!”


  过谦掌心发热,压低了嗓子说:“这是《东方不败》呀!这也太逼真了吧?”莫渊悄声说:“小心,虽然是虚拟的,也不能卷进剧情当中,脑电波一混乱,就回不去了。”


  任我行笑道:“我练毒功是为了取人狗命,不像你,是为了男人。再说令狐冲已经有了盈盈和师妹,就算要你你也是老三!”东方不败背后“哗”地腾起一团白气,两枚银针推着“夺魂琵琶钩”向任我行倒攻。“砰”的一声,双钩撞断任我行数根肋骨。任我行口中鲜血狂喷,百忙中提气推开铁钩,后退三步。东方不败左袖一拂,坐回屏风前缓缓吟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摧。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场醉。”


  莫渊赞道:“好气魄!”过谦轻声说:“任我行本来想激得东方不败心浮气躁,好找破绽,没想到人家化怒气为能量,差点把他干掉。要不是令狐冲搅局,任教主早就死翘翘了。”滕燕低笑道:“过大侠的中心思想是?”过谦笑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实力悬殊时轻易招惹对手是不明智的。”说完一怔,这不是上次甘愿劝他的话吗?


  他出神的工夫,黑木崖上形势剧变:令狐冲不得已刺了东方不败一剑。东方不败只因深爱令狐冲,手下留情,竟然没能躲开。任我行使出“吸星大法”,“胡”的一声,东方不败胸口剑伤处的血液争先恐后向任我行掌心疾飞,有如半空中架起了—道血的虹桥。东方不败惨叫声中,撞到了尚未绣完的屏风上,随即挥出右袖,“铮铮铮铮”连声,天空中万针齐飞,密密麻麻向任我行扑去。任我行厉声狂叫,左眼、双臂、胸前、胁下、小腹、双腿……也不知中了多少绣花针。


  东方不败重伤之下,仍向两个“情敌”攻击。令狐冲为保二人,被迫与之交手。终于东方不败坠落悬崖,令狐冲跳下去相救,一手扒着崖壁,一手拽着她衣服,两人悬在半空中飘荡。东方不败道:“你们这些负心的天下人,何必救我?”令狐冲剑眉一挑:“那天晚上跟我在一起的,是不是你?”东方不败乌发飘逸,唇边一缕血丝,凄然笑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你永远记得我,后悔一辈子!”她发力把令狐冲推上崖顶,自己如一片落叶,飘摇而下。滕燕眼泪流了出来:“如果不是喜欢令狐冲,她怎么可能会败?感情世界里的女人是最无可救药的傻子!”莫渊忙掏纸巾给她擦泪。


  过谦说:“东方不败不死,这部片子哪有这么黯然销魂?写悲剧的人既要细腻,也要心狠,是最难为作者的。”他这话说得响了些,头上风声掠过,一人跃到面前。过谦仰头一看,竟是任我行。任我行瞎了只眼,胸口大片大片的血迹,一只独眼狠狠盯着三人,右掌慢慢提了起来。


  过谦暗叫“糟糕”,任我行沉声道:“你们三个鬼鬼祟祟,服饰怪异,是什么人?”莫渊、滕燕一时反应不过来。过谦只想着千万不能跟他动手,一来打不过,二来干扰剧情,眼下牵涉不深,多半还有回头路,看他摇摇晃晃,显然体力不支,只要拖到他撑不住,就有脱逃之机,于是说道:“我们是猿飞日月那一派的浪人,为给首领报仇,来暗杀东方不败的!”言下之意,跟你任先生是盟军。任我行手掌缓缓放下说:“胡说,丰臣秀吉治下的扶桑人,不是你们这种打扮。”


  过谦忙信口开河说:“扶桑发明了新衣服,您别见怪。我们扶桑人最不是东西,又做倭寇又打高丽,任教主一代天骄,名传海外,不值得为岛国贱民生气,赶紧养伤才好!”他趁机把他讨厌的日本人损了一顿。任我行轻哼一声说:“你倒识趣。官话说得这般流利,想必在中原日子不浅,这样吧,召集你的弟兄,以后跟着我们日月……神教……”他一阵剧烈咳嗽,弯下腰去,连吐了几口血。过谦哪里还等他腾出手来抓良民,一手一个拉起莫渊滕燕撒腿狂奔,直跑出几里地去,幸喜没人追来,也不知任我行是昏迷了还是被手下扶回老家去了。


  三人连呼好险。滕燕赞过谦应对如神。过谦喘着气说“谢谢……你的实话”,问莫渊怎么回幻谷去。莫渊说:“回去?每批成员都要经历两部电影,才能结束行程。”过谦喘息稍定,连连摇手:“不行不行,扛不住!”


  话音刚落,眼前景物变幻,白天变夜晚,山崖变大船,草木变旅客,土地变海水。过谦疑惑道:“这是……”耳朵响起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苏格兰风笛如泣如诉。莫渊说:“不会是‘泰坦尼克’吧?”过谦说:“恭喜你答对了。”滕燕叹道:“又是悲剧,这次的电影是谁选的?”过谦领二人遮遮掩掩躲到甲板一隅的阴影里说:“悲剧不可怕,可怕的是船会沉。”莫渊说:“咱们又不会跟着沉。”过谦拍拍他说:“只要你相信所处的是现实,你就会沉。”滕燕在身上翻来翻去,过谦说:“你找什么?”滕燕急得跺脚:“临出发发的一个应对突发情况的‘返回仪’,哪儿去了?”过谦叮嘱她别搞出这么大动静,一径沉思起来。


  乘客们三三两两地回舱去了,杰克、露丝刚刚有过鱼水之欢,欢悦地跑上甲板,倚在船头护栏上热吻。过谦莫渊看露丝,滕燕目不转睛看杰克。过了片刻,滕燕说:“知道了结局,再看现在,特别伤感。”莫渊便说:“甘老师讲课时不是说过,《红楼梦》就是先给出结果,再详写过程,有种宿命的悲哀。甘老师说这是真正自信的大师手笔,不是那些用‘不知后事如何’来勾人的平凡文章能比的。”过谦插嘴说:“文学的问题回去再探讨,我得郑重通知你们,恐怕你们是被我连累了!”滕燕奇道:“这话怎么说?”过谦说:“要是我没猜错,老夫许有清那伙人为了摆我一道,收买了‘电影宫’里的技术员,不然不至于频频遇险。你们想,在上一部电影里,我们碰到的是黑木崖大战。这一部电影又是撞冰山前夕,救命的‘返回仪’又失踪了,真有这么多巧合吗?”莫渊说:“那干嘛不干脆把我们丢到船沉之前?”过谦冷笑道:“这么做太露骨,除非老夫的智商是负数。”莫渊这才意识到情势的严重,看滕燕时,她眼中也反射着他的惧意。莫渊胸口一热,想“万一我回不去,一定要把她平安送回幻谷。”


  杰克、露丝仍在喁喁细语,满天繁星像在为他们祝福,局中人全不知大难将至。


  绿萍赶到操作间,技术员小张赔笑站起。绿萍上前查看,小张不敢阻拦,局促地立着,手紧张得没处放。他没想到行政主管会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过来。绿萍稍一检验就了然于胸,但已无法推翻小张设定好的程序。她刮了小张一眼,看看椅子上闭目沉睡的过、莫、滕三人,心想不出甘老师所料,有人做了手脚,可惜慢了一步,后知后觉,低估了对手的阴鸷果决。小张不能再进一步为虎作伥,可是过谦他们能不能回来,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过谦深吸了口气,一拽两个伙伴,大踏步上前。莫渊惊道:“你想干嘛?”过谦说:“赌一把!我想过了,有人想玩死我们,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东方不败》是第一部电影,他们怕一开始就弄鬼被人发现,就按着旧章程来,所以我们不能深陷剧情;这第二部电影,我估计他们会反着设计,我们越超脱反而越危险。如果坐视大船沉没,会跟着陪葬;只有救了一船人的命,我们才能脱困。”莫渊说:“你……你要改变历史?”过谦指指头脑:“清醒点儿,这不是历史,这是电影,甚至也不是电影,而是电脑对电影的还原!”滕燕点头道:“我相信你!咱们去试试!”


  他们的争执惊动了杰克,他跑过来问他们是什么人。过谦英语四级都没过,叫莫渊翻译说是二等舱的中国乘客。露丝也来了,有些惊疑不定。滕燕的英语口语还过得去,便听过谦的,叫露丝带他们去找船长,因为前面有冰山。


  杰克半信半疑,过谦让莫渊传译:“如果信息有误,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如果信息准确,你愿意用一船人的性命去赌吗?”杰克性格果断,稍一思索就带着大家直奔船长室。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还紧紧拉着露丝的手。过谦想到他们的生离死别,想到那句“你跳我也跳”的承诺,眼眶一热。他让莫渊用英语对他们说:“真希望你们能活着下船,生一堆孩子,一起看‘海洋之星’,直到九十岁,一百岁。”露丝惊奇他们竟然知道“海洋之星”这稀世的蓝钻石,杰克却看出对方怀着诚挚的善意,只是不明白三人为什么都泪光隐隐。他与为首的过谦用力握了一下手,海水般的蓝眼睛里是不羁的洒脱。过谦黑色的瞳仁里是天涯若比邻的广大的同情与了解。他请莫渊帮他说了句:“杰克,你的画画得挺好的!”


  绿萍坐着,小张站着,椅子上的三人沉睡着。绿萍看了看小张说:“篡改程序,引发事故,危及人命,追究起来非同小可!指使你的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小张垂头说:“我……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是我操作失误……”绿萍笑了笑说:“说的是谁不重要,怎么收场才是你要考虑的。你不会这么傻,准备一个人全扛下来吧?”小张脸色惨白说:“真不关别人的事,你们……可以开除我,告我,我……都认了。”


  过谦以滔滔口才说服了船长及时调整航道。大船与冰山在安全距离外擦肩而过,毫发未损。过谦三人齐声欢呼。虽然杰克还要面对露丝那难缠的未婚夫与势利的妈,可相比生命,琐碎的烦恼都不在话下。过谦相信杰克准能搞定。临走前他还推心置腹地提醒杰克:“她未婚夫有枪。”


  露丝对他们感激莫名,过谦先是脑中闪过了她让杰克给她画裸体素描的镜头,又觉得这么想太对不起新交的朋友,忙挥手作别。露丝惊异地问:“船还没靠岸,你们去哪儿?”莫渊、滕燕都看过谦。一路上他们已习惯所有需要胡诌的问题都丢给他。过谦想了想说:“跟你们开玩笑的,其实我们也要到纽约才下船,是看你们这对沉浸在爱河中的情侣,眼睛里除了爱人还有没有别人,哈哈,哈哈。”杰克信了,对露丝耸耸肩。莫渊想这家伙既会胡说八道,又能自圆其说,怪不得爱写小说。


  光影变幻,三人瞬间消失,白浪费了过谦构思谎言的脑细胞。杰克、露丝大惊失色。露丝直追着问:“看见了吗杰克,他们不见了,你看见了吗?!”杰克破天荒地划了个十字:“是的亲爱的,他们是上帝派来的,我想。”


  绿萍撬不开小张的牙关,报了警,机器警察把小张押走了。如果他拒不透露幕后黑手,三天内将转送到谷外的警察局。甘愿、三长老都来了,各怀心事,默默看着椅子上的三个青年。“嘤咛”一声,滕燕首先苏醒了,随后莫渊、过谦相继清醒。甘愿、绿萍大喜,老夫难掩失望。伏虚作出欢喜的样子说:“没事就好!”


  甘愿自重身份,使眼色叫绿萍细问三人如何脱险。过谦等说了,魏晋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所喜欢的这个年轻人终是凭机智和胆量化险为夷了。伏虚对过谦厌恶不减,却平添三分佩服,心道:“这小子确有过人之能,反应敏捷,胆大心细。老夫扶植的许有清他们可差得远了。”


  过谦问技术员在哪。绿萍说了有关小张的情形:“他说他不是针对任何人,就是工作事故。”过谦真想问问老夫:“小张是不是也是你干儿子?”看到甘愿的表情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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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发表于 2021-5-18 20:17 |只看该作者
这一章想象奇幻,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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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发表于 2021-5-18 20:50 |只看该作者

遇到好读者,作者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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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发表于 2021-5-18 21:11 |只看该作者
狗毛毛 发表于 2021-5-18 20:50
遇到好读者,作者福气

也是我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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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发表于 2021-5-18 21:20 |只看该作者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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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发表于 2021-5-18 21:3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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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发表于 2021-5-19 19:13 |只看该作者
  六


  三天后,死硬到底的小张被押出谷外。两个人高马大的机器警察挟着小鸡似的小张,连拖带拽,出了大门。小张头发蓬乱,裤脚撕破了,沾了不少泥巴。过谦看了倒有点不忍。


  在两部电影里历险,也不是毫无好处,身临其境与看大屏幕毕竟是两码事。他受了激发,在宿舍奋笔疾书,很快拿出了一个新小说的提纲。这是他进幻谷以来提交的第一个小说大纲,不仅他本人格外重视,莫渊、滕燕还先后给他找了两轮错别字,力求尽善尽美。


  三大长老分别收到了打印稿。老夫看了,由不得窃笑。伏虚也意味深长地笑了。两人没给任何反馈。魏晋却用“语音铃铛”传话请过谦到他那里去一下。


  魏晋和另两位长老都是单门独户的屋子,还带着小院落。老夫的院子里浇了水泥,支了洋伞,放了西式桌椅,甚至还有个烧烤架子。他天性喜欢热闹,隔三岔五会和许有清等亲近的晚辈搞些聚会。伏虚的院子遍植名贵异草,有绿色、金色、紫色乃至朱砂色。此外只辟了个鱼池。他不在院子里招待朋友,因此院中一张椅子也没有。偶尔他会坐到鱼池边上,撒点桂花花蕊,逗众鱼争食,引为一乐。魏晋与他们不同。他把围墙拆了,象征性地做了个矮矮的篱笆,篱笆上爬了些青藤野花。院里打了口井,自己提水做饭,说是比供水系统的无菌水有人间味。一棵老树,几杆疏竹,还有个晒衣服的木头架子。他又贴着墙造了梯子,兴致来时爬上屋顶自斟自饮。


  魏晋见过谦眼睛忙得不歇,笑说:“院子还成吗?”过谦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魏晋笑道:“我就图个自在。”他把过谦让到屋里,三室一厅,倒有两间是书房。家具简单大方,有些东西随手摆放也不觉得混乱。


  分宾主坐定,魏晋叫一个古代小孩打扮的机器人上茶。过谦看着它发笑:“这造型别致!”魏晋笑道:“是唯一的一个,叫小童。我在这里当了十年长老,就提过一个要求:给我专门设计个小机器人,像书童似的,未必多听话,但不能无趣。”那机器人小童“哼”了声说:“先生又说我的是非。”魏晋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说:“夸你呢。去找你的小朋友玩吧,我这里暂时用不到你。”小童撇撇嘴说:“怕我偷听,把我支出去。人类心眼儿最多。”魏晋慈和地笑着,也不嗔怪。小童见主人别无吩咐,出门找他的X、Y们玩耍去了——尽管它们都循规蹈矩,不大敢理它。


  聊了会儿闲话,谈到正题,魏晋说:“你的小说提纲我看了,写得不错,不过要重写。”过谦惊道:“重写?”魏晋说:“幻谷对外宣称小说的园地百花齐放,其实提倡的是纯文学。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创作通俗小说,起跑线上就扣三十分。你在幻谷的头一个作品,选材要慎之又慎。”过谦不忿:“雅和俗不都是小说吗?一样是怀孕,谁是二十四个月养的?!”魏晋安抚他说:“你先不要急,喝杯茶再讲。”


  他这里的茶具不像甘愿那里高科技,也不是伏虚那号讲究人,非精致瓷器不用,就只普普通通的木碗、陶碗,乍看朴拙,细玩却粗砺得有味。过谦喝了半碗茶,火气下降,听魏晋接着说道:“你说得固然有理,但不成文的规定有时候约束力更强。张恨水的世情小说写成那样,《金粉世家》几乎是一件艺术品,文学史上的评价也不过如此。金庸是个异数,就算他吧,也是一百来年才真正稳在了庙堂,三不五时还有人攻击。海宴、凤歌都不坏呀,你见哪本纯文学期刊上发表有关他们作品的评论了?也不单是咱们国家,大仲马在法国的地位能跟普鲁斯特和福楼拜比吗?”过谦听得满心沮丧,兀自强辩:“我觉得小说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魏晋给他续了水说:“风气的改变大可以慢慢努力,从长计议,我找你来不仅是提醒你,还要点醒你。”


  过谦听这话有文章,由不得目光炯炯,静侯下文。魏晋随手拿块干抹布擦拭桌上的水珠:“幻谷贬抑通俗文化,却安排你浏览了两部商业巨片,你想过原因吗?”过谦本性聪明,经他一点拨,顿时恍然:“是有人故意把我带歪?”魏晋搁下抹布说:“知道是圈套,就不要为了赌一口气,硬往里跳。”过谦把茶碗重重一搁:“承他们看得起,这么处心积虑算计我!”魏晋一笑超然:“话就说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魏晋把过谦送到篱笆外,过谦回头说:“您觉不觉得,许多所谓小说家水准平平,只是抱着‘纯文学’这面免死金牌?”魏晋笑了笑说:“同在这一范畴,也分三六九等。好比你写下岗工人、农民、农民工和形形色色的苦人,最容易获得认可,文笔差一点,写人性浅一点,都不算什么;写小市民、小公务员、边缘人,就要稍微吃点亏;写文化人、中产阶级、大富之家,那就要吃大亏,不管写得怎么样,人家先怪你不接地气。”过谦呵呵一乐:“好像这些人就不活在地球上似的。”一老一少互相看看,同时大笑。


  过谦这一笑并没笑掉积郁之情,晚上拉了莫渊、滕燕喝酒。莫渊酒量甚豪,陪过谦喝了一个多小时还目光清亮。过谦酒入愁肠,醉眼朦胧,滕燕强行夺他酒杯,不准他再喝了。她按铃唤了个Y过来,叫吩咐厨房做碗醒酒汤来。Y去了,这里滕燕便分析道:“很明显,老夫他们特地选了这两部电影,打算在影片中加害我们,万一失败,也能把过谦的思维往通俗文化的方向引导。魏长老如果不提点我们,将来几万字的中篇小说拿出来,老夫、伏虚两个滑贼就会以通俗题材离现实太远为由把作品毙掉,咱们的洋相就出大了。”她一口一个“我们”“咱们”,把过谦的成败完全当成了三人共同的荣辱。莫渊有些吃醋,过谦却颇为感动。


  过谦珍爱着自己的小说提纲,在坚持己见与另起炉灶之间纠结了好几天。这天他信步走到灵河岸边,正与甘愿邂逅。他向她问了好,不似平时神采飞扬。甘愿指指前面,叫他陪她到横跨灵河两岸的白虹桥上。白虹桥是一道巨大的白色飞虹,桥面非砖非石,而是云气水雾。过谦明知幻谷里的物事不能以常理测度,还是略感踌躇。甘愿讥诮地笑了笑。过谦傲气上涌,大步上“桥”,踩到云上,厚厚的,软软的,有点立足不稳,就像踩在席梦思上。


  “眼见未必为实,这又不知是什么特殊材料做的,还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过谦暗忖。


  甘愿踱到他身边,俯视桥下流水说:“这河的颜色因人的心情而异,我现在看到的是淡红,你呢?”过谦看看脚下道:“暗蓝。”甘愿说:“什么事不开心了?”


  过谦说了,感叹才来了不到半年,就引得这么多人大搞针对。甘愿锐利地瞧了他一眼说:“我早说过,你待人接物要改一改。锋芒太露,便遭人妒。”过谦嘀咕:“你不也是霸气外露吗?”甘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跟我比?我已经飞出了天花板,成名成家。在世人眼里,我的锋芒叫个性而你叫做狂妄;我说多了叫舌灿莲花而你叫做显摆卖弄;我写字潦草叫龙飞凤舞而你叫做鬼画符。这就是现实。”过谦不语,肚子里骂句“操蛋的现实!”


  甘愿又说:“这也不是全部原因。党同伐异,圈子意识,你不可能不懂。你有潜力,又不肯和他们结党,又不能像莫渊那样韬晦,自然成为打压的对象。”


  过谦眼中的灵河更黯淡了,几乎成了蓝黑墨水。他冷笑道:“不得不承认,‘反派’的战斗力和持久性总是那么不同凡响。”甘愿笑笑说:“那是因为他们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这里,而你不是。”顿了顿又说,“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反’与‘反’也不同。老夫并不贪婪,但自恃前辈,倚老卖老,对于吹捧他的人就特别偏心、护犊子。伏虚呢,眼里只有利益,六亲不认,和老夫是两种类型的歪路子。”过谦便说魏晋气象高古,值得一交。甘愿点头说:“这人既有文学鉴赏力,又有操守和良心,德高望重四个字,当之无愧!”过谦难得听她毫无保留地肯定别人,而此人恰恰也是自己所敬慕的,心中一喜,灵河水色变成了淡绿。


  甘愿竟能与他心思同步,立时便笑道:“颜色变了吧?”过谦笑着称是。甘愿与他又往白虹桥拱形的顶端攀升了几步说:“上次我给你争到‘经典电影宫’的游历机会,为了不让人指指点点,以避嫌疑,后面的事就没过问,不料因为这样反被小人所乘,别有用心地给你选了两部片子,投放在剧情的危急关头,逆转程序,险些送掉你一条命……”


  过谦忽想:“难道不该是三条命吗?莫渊、滕燕被她华丽丽地忽略了。反过来说,她对我还真是青眼有加!”河水由绿变黄,隐然泛着金丝。这一次甘愿没有及时察觉,自顾说下去:“这件事对我是个教训,我跟绿萍商量过,从今往后,我甘愿欣赏的人,纵然谣言滔天,我也要出面去帮、去保,我就偏要看看,是魔高还是道高!”


  他和她陡然间心灵相通,同时看到河水泛起了七彩潋滟的波光;不仅他们各自看到,还确切地知道对方也看到了。奇妙的,又是醉人的一瞬间,如此美好,又仿佛惆怅;如此短暂,又似乎永恒。


  远远的,祁必明一脸羡慕崇拜,仰望白虹桥顶端,火烧云映衬的二人。


  更远处,滕燕咬着嘴唇,神色怔忡,呆呆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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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发表于 2021-5-20 20:11 |只看该作者
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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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发表于 2021-5-20 20:4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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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发表于 2021-5-20 20:48 |只看该作者
  七


  早上五点,过谦好梦正酣,就听大门被拍得山响。过谦翻了个身,用半个枕头捂到头上,无奈门敲得锲而不舍。过谦躺不住了,扯开嗓子喊:“莫渊,开门——”


  话音才落,房门已开,莫渊早已迎不速之客入门,而此人也就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过谦一骨碌爬起来,恼火地看到莫渊揉着惺忪睡眼,旁边站着瘦竹竿子似的祁必明。过谦气道:“幻谷时间是统一的吧?我们没有时差吧?这是早上五点没错吧?”祁必明笑嘻嘻地说:“没错没错,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你知道了准高兴!”过谦黑着脸,摸出烟,抽一支点上说:“有话快说。”——人所共知,还有后半句,莫渊在心里给他补足。祁必明雀跃之情丝毫不减,又抽出两支烟来点上,靠墙朝天而放。过谦正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过谦嘴上那支烟也拔出来依样放好。


  过谦的睡意彻底消失了。祁必明过来拉住他,“扑通”一声跪在三支烟前。过谦本能地要跳起来,祁必明早有准备,又把他按回去说:“来噻,跪下跪下!”过谦侧目斜视:“你是跟我演‘梁祝’哪,两个男儿拜花堂?”祁必明说声“想得美”,满面春风道:“跟你结拜兄弟!三支烟代表三柱香!”过谦无语。祁必明笑道:“前阵子我就觉得跟你说话投缘。你又有才,顶撞老夫又有勇,‘电影宫事件’又有智。昨天看到你和甘老师在白虹桥上指点江山,又发现你有运势。”过谦说:“哟嗬,没想到我智勇双全,才运俱备,十全大补好青年啊!”


  祁必明有个特长是把别人的讽刺都理解成实话,忙接口说:“可不是吗?我晚上回去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啊想啊,滚啊滚啊,灵感一爆发,明白关键在哪里了!”过谦伸手想把烟拿回来,祁必明拦住:“这是三支好汉香,别乱动——关键在哪里呢?在于幻谷最有水平的两个男作家要结拜兄弟,强强联手了!”过谦心道:“人家莫渊还在这站着哪!”


  祁必明伸出手来期待地看着头发散乱、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过谦。过谦叹了口气,伸手蜻蜓点水般地与他握了一下,不,沾了一下手。祁必明大喜,一手扳住过谦的头,往下摁了三次,自己也连磕了三次。过谦碰得头昏眼花,想祁永聪虽然不是东西,神经还是正常的,这小子俨然已有几分疯疯傻傻。他原想喝斥他两句,忽见祁必明一抬头,额头乌青,显见得磕头磕得极为卖力,倒不好再责怪他,只得说道:“我能起来了吗?”祁必明做个稍等的手势,对三支烟肃穆地说:“祁必明与过谦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比我老好几十岁,便宜你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互相鞭策,写出震惊世界的巨著来!”


  他扶桌站起,见过谦还愣愣地跪着,小心问道:“大哥,我是不是漏了什么没说?”过谦慌忙站起:“不不不,你考虑得相当周全了。”他揉着膝盖歪头一看,莫渊已经倒在他床上睡着了。


  他拖了把椅子,椅背朝前,倒过来跨坐着,示意祁必明也坐。他带着研究的意味看着祁必明,半天才说:“承蒙你看得起……”祁必明一挥手打断:“是兄弟就不说两家话。我看了你的通俗小说梗概,帅呆了,跟我的水平有一拼。天下英雄,唯大哥与必明耳!”


  过谦知道他自恋,但不知道他盲目自恋,便纠正他说:“既然说是兄弟,我就直话直说了:你的小说没读过,不好评价;我的小说当然胜过许有清之类的草包马屁精,但是远没到独孤求败的地步,所以你刚才说我俩是幻谷最好的男作家,这话不对。比如莫渊,沉稳踏实,乡土小说既不过分诗意美化,也不刻意土得掉渣,分寸感和质感就都是第一流的。”祁必明困惑地说:“大哥何必长他人志气?”过谦说:“我只是清醒。咱们可以‘狂’,一事能狂便少年嘛;但不可以‘妄’,那是瞎膨胀,找不着北,掂不出自个儿几斤几两。”他是不喜祁必明的性子,这番话却说得语重心长,发自肺腑。


  在莫渊微微的鼾声中,祁必明艰难消化着过谦的话,想到他竟有可能不是最顶级的作家,一脸痛苦。


  眼看到了年终岁末,众作家有家的都回家去了,余者寥寥。莫渊、滕燕、许有清等陆续走了,祁必明一力要拉过谦上他家过春节,“难道你不想看看我爷爷老态龙钟的样子吗?”过谦想那有什么好看。任凭祁必明说得天花乱坠,也打动不了过谦的铁石心肠。


  祁必明挫败地回家过年,谷中没走的按惯例聚了个餐。老夫、伏虚的老伴儿是常年在这里的;魏晋是梅妻鹤子,向来只有机器人小童相伴。三大长老便都来了,坐在圆桌的尊位上。曾谷主在国外未归,甘愿不来,他们三个是身份最高的人。


  过谦等五六个作家团团而坐,彼此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老夫因过谦从来不肯趋附、奉承他,见了过谦就来气,笑道:“甘老师不在,小过老师落了单了。”过谦暗道:“我不主动招你可以,挨打不还手可不是我的风格。”因笑道:“许有清回家陪亲爹亲妈,您这干爹到底是隔了一层。”行政主管绿萍看他两个又岔到横里去了,忙说了个笑话就糊过去了。


  饭后各自回去,过谦绕了个大弯儿,走走路消食。幻谷有温控系统,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因此他不必顾忌寒风刺骨,尽情在外徜徉。


  走了一程,偶一抬头,遥遥望见“揽月阁”上正在下雪。周边明明月朗星稀,怎么甘愿那里会纷纷扬扬?他心中好奇,召唤了“语音铃铛”,问甘愿能不能不经预约,接待一下路人甲。甘愿不一会儿回了话说:“大家是朋友,不用客气。”话说得模棱两可,过谦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孤峰去了。


  在第一个电梯里,他又听到了上次听过的《梦醒时分》,看来曲目是循环播放的:“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年三十的晚上,与这两句相遇,颇引起他的感慨。


  第二个电梯离地面已有数层楼高,那《流光飞舞》仿佛说的是山下幻谷里的灿灿灯火。只是这么少的人,这么多的灯,更反衬出一种寂寥。“半醉半醒之间,再忍笑眼千千。就让我像云中飘雪,用冰清轻轻吻人脸……”陈淑桦的嗓音烟视媚行,而荒寒终究不去。


  最上面的电梯速度最快,刹那间又窜升了半座山峰,这时候,《笑红尘》就透着应景:“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不知怎么,他蓦然间感到,甘愿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的过去,想必也像一本好小说那么一言难尽。


  进了门,他往一楼后进的贵宾厅走。Y笑阻他说:“主人请您上二楼。”


  过谦上次拜访,没到楼上,猜测总是甘愿睡卧起坐的私人场所。现在她对他比较自己人了,他也就不推辞,更上一层楼。


  他没料到甘愿有客人,是几个非常面生的女人。她们明明与甘愿容貌迥异,身形体态、神情气质却甚为接近。他稳稳心神笑道:“甘老师这儿好热闹。”甘愿笑道:“来了几个姐妹,这也就要走了。你坐坐,我送他们下去。”


  几人随甘愿下楼,其中两人回头看看过谦,似乎觉得此时此地有个陌生男子,相当不可思议。


  脚步声弱了。过谦看看四周,二楼比一楼小些,共是三间,那边两间大概是卧室和书房,这一间是较为私密亲近朋友的会面场所。外面连着露台,一直朝外凸出老远。雪帘飘拂,静悄悄的,怡然而又凄然,如同二胡曲《良霄》。


  甘愿回来了,顺手端了两杯饮料来。过谦起身接过说:“怎么不叫机器人拿来?”甘愿笑了笑说:“一年到头,她们也够累的。让他们歇歇吧。”过谦喝了口银绿色的饮料,温热的,淡淡的甜香:“机器人会累吗?”甘愿那杯是杏红色,波纹微漾,她喝了一口说:“身子不累,心也会累。在幻谷里当差,不简单。”她叫过谦陪她一块儿到室外的露台上看雪。过谦一出房就打了个喷嚏。甘愿笑道:“冷吗?”过谦笑着说:“刚从暖和地方出来,不适应。你都不怕冷,我怎么会怕?”甘愿笑道:“你这种争强好胜的脾气,是怎么养成的?”过谦笑道:“争强好胜?我也曾怯懦怕事过。”甘愿奇道:“哦?”过谦便说:“那时我只有十三四岁,有一次路上见一伙人围着殴打一个少年,我很愤怒,但对方有七八个人,个个人高马大,我没敢出头,一路走过去了,心里窝火难过了好几天。”甘愿说:“假如是现在呢?”过谦说:“我就一定会援手!”甘愿随问:“即使打不过?”过谦点头说:“即使打不过。”甘愿笑笑说:“那么你有没有不该动手而粗莽冒进过?”过谦笑道:“这是没悬念的。好比有一阵我在城郊租了个房间,那房东老是告诫我小便以后不准冲水,多积累个几次再冲才够节约。夏天有一晚我实在受不了那味道,就等了一盆水冲了,她跑过来披头散发不干不净地骂娘,我照脸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甘愿问他:“假如是现在呢?”过谦说:“我一定不会动手。”甘愿随问:“即使打得过?”过谦点头说:“即使打得过。”甘愿总结道:“几年光阴毕竟不是白过的。”


  过谦笑了。他站到护栏边上,指着飘拂的雪片儿说:“这雪是假的吧?”甘愿“嗯”了一声说:“风也是假的。谷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除了作家。”过谦搓了搓手说:“作家也有假的。像许有清那号货色,不是托关系走后门抱大腿,哪一世轮到他进来?”甘愿望着远方,任凭雪片落到头上、身上:“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要守护幻谷,绝不允许风气恶化下去。”过谦叹道:“大势所趋,难哪!”甘愿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年轻,居然这么悲观。”过谦笑了:“难道不是吗?”甘愿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是!幻谷的作家整整二百位,有真才实料的一百五十位,人品、才华兼备的一百位,这个比例,并不低。”过谦稀奇地说:“你这些数据是怎么统计出来的?”甘愿笑笑不答他的话:“可是人品才华处事技巧三者都有的只五十位。”


  过谦朝手上呵了口气:“这五十个里头没我在内吧?”甘愿笑道:“目前没有。”她转身朝墙上按了一下,冷风消失,融融春暖。过谦一阵舒适,挺腰扩胸,笑着说:“吹着春风看冬雪,福气好啊!”甘愿也站到护栏边,与他并排,一时无话。交情不深的人,最怕单独相处,哪怕一点点沉寂也要赶紧用语言填满它。他二人即使不说一句话,就这么默默待着,也不会尴尬,不觉冷场。


  过了片刻,过谦忽道:“你说幻谷里什么都做到极致,却什么都是人工的,是好还是不好?”甘愿明白他话锋所指:“有利有弊,利大于弊。”过谦又说:“那你觉得在大地上划一小块世外桃源出来,好还是不好?”甘愿反问他说:“你认为呢?”过谦说:“人为辟出一个地方来做理想国,就算真的尽善尽美也只是实验室里的样品,更何况,就连这个小小的乌托邦也渐渐鱼龙混杂起来了。”甘愿沉思不语,却按了按开关,停了人造雪片。


  夜空中绽开了大朵的烟花,极尽华丽,却没半点硝磺味,连这,过谦也感到是种缺憾。烟花组合成龙凤形状,又化为真的龙凤上下翻飞,凤凰的七色尾羽几乎扫到过谦的脸颊。又一组烟花拼出神龟、麒麟的状貌,随即化为实体。龙凤龟麟向“揽月阁”遥拜,云破月出,清辉万里。


  过谦到底年轻,见了这般奇观,不禁目眩神迷。甘愿在旁说:“四灵伴月,绿萍有心了。”


  过谦边兴致勃勃欣赏烟花边说:“看这个派头,你简直是幻谷的女王!”甘愿微微一笑:“行政上曾谷主为大,绿萍次之;我呢,算是精神领袖,三长老次之。曾谷主不在,今夜以我为尊,绿萍这么做,也不算是僭越。”有些人的骄傲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唯其如此,越发透出一份坦荡和气度。


  烟花散去,甘愿仍看着那方向。过谦瞧着她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甘愿笑着调转目光看他:“我刚才就问过,还不知道你这脾气是怎么养成的呢。”过谦笑道:“我啊……”他酝酿了一下,准备说话,额上一凉,一朵剔透的水晶花粘了上去。过谦想要述说的往事忽的从他脑中汩汩流出,顺着水晶花的花蕊投射到夜空中去,只是记忆的周边有一圈花朵状的边框。


  奄奄一息的父亲,坚忍苍老的母亲,学校里欺侮他的高年级学生,趁火打劫的二叔三叔,清清楚楚显了出来。打架的过谦,打牌的过谦,游戏厅里的过谦,母亲病床边悔恨的过谦,一一呈现。嗜书如命的场景,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的场景,站到领奖台上的场景,历历在目。


  过谦吐了口气,仿佛说出了无数的心事。甘愿伸手摘掉他额头的水晶花,画面立时消失。甘愿半晌才说:“所以你倔强好胜,锋芒毕露?”过谦不置可否,反指着“花”道:“那是什么?”甘愿放到他掌心,沁凉沁凉的:“这是‘记忆闸门’……”来不及多说,过谦调皮地把水晶花贴到她的额上。一束光射出,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青年男子极清晰地映在云端,连睫毛、胡茬都纤毫毕现。那不是个英俊的男人,却有种奇异的力量,令人过目难忘。甘愿忙摘下水晶花,厉声道:“谁许你偷窥我的隐私?”过谦怒道:“你不也看了我的吗?”甘愿声音有些发颤:“那是你愿意敞开心扉,我才给你开启‘闸门’,你……”


  她说不下去了,不知是气狠了,还是触动旧事意难平。她背朝他说:“你走吧。”


  过谦一言不发,径自下楼,坐电梯下山。那一闪即逝的青年多半是甘愿的恋人,脑中样貌这般明晰,显然是她刻骨铭心的人。过谦对甘愿谈不上男女之情,但与天下男人一样,发现自己的异性好友有了心上人,仍会涌起一阵短暂的妒意。她能这么失态,更说明了此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年三十以这样一幕收场,委实难堪。他有些后悔之前的孟浪,同时又暗暗生气,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比了下去。他带着委屈、不甘和郁闷往宿舍走,走了五六步,心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揽月阁”上的雪又下起来了,那条条雪线凑到一起,灯光一打,明明白白是“新年快乐”四个字。过谦心口上像移掉了一座山,轻松感使他精力弥漫,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大声喊道:“你也是——”转身带笑,向宿舍小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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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发表于 2021-5-20 21:01 |只看该作者
大概多少字?估摸着要七八万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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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发表于 2021-5-20 22:48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1-5-20 21:01
大概多少字?估摸着要七八万左右

十六七万的样子,比较短的长篇。比《繁华落尽》短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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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发表于 2021-5-20 22:51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5-20 22:48
十六七万的样子,比较短的长篇。比《繁华落尽》短多了。

好,这个一定要看。顺告,繁华落尽我保护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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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发表于 2021-5-21 09:04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1-5-20 22:51
好,这个一定要看。顺告,繁华落尽我保护得很好。

想到一个微信表情:一只小狗在劈叉,旁边一行小字“不知说什么好,给您劈个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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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发表于 2021-5-21 20:12 |只看该作者
  八


  元宵将至,众作家返回,幻谷内张灯结彩,笑语喧哗,自有一番热闹。


  许有清精心备了节礼,上门探望老夫。老夫与老妻笑往里让,老妻抓了大把果子蜜饯之类叫许有清吃。许有清笑说:“还是干妈疼我。”老妻笑道:“你干爹更疼你,就是怕人说是非,不好明着来。”老夫呵呵笑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许有清扶老夫坐下说:“干妈不说我也晓得。别说我,幻谷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多少人泼翻了醋坛子呢!”说得老夫老妻笑成一片。


  老妻知趣地去张罗夜宵,让爷儿俩单独聊。许有清便说:“我不在这些日子,谷里有没有出什么事情?”老夫寿眉颤颤地说:“有我在,能出什么事?”许有清赶着称是。他一边吃果品,一边说回家期间利用闲暇拜读了老夫的著作,字字珠玑,段段精华,时时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吓得家里人以为他在发脾气。老夫眯着眼儿听得通体舒畅。要是外人这么夸,他还得像所有文人一样谦虚谦虚,是许有清说的,这道程序就省了。许有清又说写了一篇新作,很短,哪天老夫闲得无聊,或可打发时间,顺便给他指点指点,胜过他摸索十年。老夫一口应允,叫他也送给伏虚、魏晋看看。伏虚贪财,要以“辛苦”为名给他送些东西;魏晋油盐不进,看不看都罢了,只表示你认他是个权威,就算达到目的。


  许有清说他正是这么想的,拿了一叠谷币出来说是刚刚兑换的,孝敬干爹干妈买点营养品。老夫却不高兴了:“猴儿崽子,跟我还来这一套。你是知道我的,我喜欢的人,穷得在天桥下面睡窑洞我也罩着他;我不喜欢的,搬座金山银山来我也一脚踢得他远远的。你家的经济情况我有数,这些钱你给伏虚也好,结交旁人也好,用在刀刃上就行。别跟你干爹干妈闹虚文。”说着开了柜子,拿出两盒谷币硬塞给许有清说,“收着,压岁钱。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又没生个一儿半女,难得我们父子俩投脾气,我的就是你的,白搁在家里也是发霉。”


  许有清鼻子一酸,眼睛潮了,又怕大节下哭起来不吉利,忙捱住了。他给老夫捶捶背,捏捏肩,震得老夫肥肉直抖,可是在他眼里也是亲切的肥肉。老夫说:“过两天有个新年酒会,欧阳早、宇文茂都会参加。我给你争取到了名额,你回去补一份申报表给我。”许有清忙答应了,说:“这两位是大人物,搭上了线,兴许有发大刊、改影视剧的机会。这种酒会,不是干爹,三年也轮不到我。”老夫理直气壮地说:“有好处当然留给自家人,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许有清轻捶老夫的肩说:“过谦也会去吧?”老夫不满地瞪他一眼:“你老盯着他干嘛?他去他的,你去你的,你越把他当回事,越在心理上处于弱势,而且两年时间一到他就滚回他的时空去了,也值得你见神见鬼的?瞧你那点儿出息!”


  许有清赔笑道:“干爹批评得对。”顿了顿又说,“可惜上次‘经典电影宫’他没死在电影里!”老夫推开他手正色道:“这事儿你以后少提,人家十有八九以为是我们俩策划的。过谦得罪的人何止咱们一家,别人做的事,却叫我们顶缸。过谦本人就是个刺儿头,甘愿那婆娘更不好惹,你给我消停点,别没事找事。”许有清又唯唯称是,笑道:“只是奇怪谁跟我们坐了一条船。”老夫说:“敢出手的绝非等闲,我估摸着,这水深得很。”


  新年酒会,小礼堂里人头济济。桌椅撤了,靠墙围成内外两圈,铺了桔色镶边的餐布,四季水果摆出各式花样,酒水饮料五颜六色,有的还冒着串串气泡。也有热茶,放在东南、东北两个角落里。主题是酒会,没有多备吃的,就只两种点心,一种浓缩天下甜点精华,奇香馥郁,软糯如棉;一种集合所有咸味点心的优长,脆酥爽口,层次丰富,且都有类似压缩饼干的效果,吃三四块就抵一餐。五六个Y面容姣好,身着旗袍,轻言细语,在众作家当中走来走去,提供服务。屋子里看不见一盏灯,却灿如白昼,过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光源。


  莫渊没入围,滕燕再次生病,祁必明必须淘汰,过谦一个人晃来晃去,甚感无聊。绿萍招手叫他,把他引荐给《云彩镜象》老总欧阳早和《蓬勃》杂志主编宇文茂。


  《云彩镜象》与国内八大电影公司和四大电视剧制作团队关系密切,得到他的认可,手上较具潜力的小说便有改编成影视剧推向全国的可能。幻谷内的舆论差不多也是他把控,因此欧阳早的重要不言而喻。《蓬勃》是谷内唯一的大型文学期刊,在全国也名声赫赫,在那上面发一部作品,影响力与别的中小杂志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宇文茂还有一家名声卓著的私人出版社。过谦便在绿萍的介绍下与他们交谈,浑不理几步外许有清妒恨的目光。


  过谦笑道:“来了半年多,还是第一次见到欧阳老总和宇文主编。”欧阳早的目光掠过他那特立独行的小辫子,笑道:“我们跟曾谷主出国访问,昨天才刚回来,一个年也没好生过。”过谦笑道:“曾谷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只闻其名,没见其人。”宇文茂笑说:“他还有几个会要开,估计还得十天半个月才回。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就不在那里浪费纳税人的钱了。”欧阳早看着很平易,宇文茂则热诚幽默,给过谦的第一印象都不错。他直觉欧阳早对他的观感仅止于说得过去,而宇文茂则更为良好些。人与人之间的契合度,三言两语就感觉得到,虽不宣之于口,彼此心知肚明。


  过谦略谈了谈他的创作情况,欧阳早建议他把通俗小说放一放,纯文学短篇的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该试中篇,再往长篇发展:“虽然说数量不代表质量,但毋庸讳言,在我们国家,对体量始终还是很在意。不信你问宇文主编,多少作家一辈子都想打造个三部曲、五部曲;又有多少人把一堆短篇缝合成一部长篇还说是先锋实验。”过谦坦率地说:“我感觉‘大’不代表‘伟大’,奥斯丁的六部小说全是二十几万字,在英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谁能取代?”欧阳早笑道:“话是这么说,也要看国情。”过谦没再继续争辩下去,他感到他方才那几句直言已经让欧阳早不快。不管对不对,人家的初衷是好的。


  许有清在旁边像架找不到机场降落的飞机,转来转去,这时才看到个空儿,忙插进来赶着向欧阳早、宇文茂问好,自我介绍,又甜嘴蜜舌地恭维。欧阳早固然不喜过谦的一根筋,却也同样瞧不上许有清的一脸媚笑,找了个理由往那边去了。许有清忍辱含耻,再接再厉,跟上去含蓄提醒他是老夫的人。欧阳早卖老夫的面子,才勉强站住,听他谈他的作品,以及万一改成电视剧会有多么丰厚的收益。


  “怎么,看不起他?”


  宇文茂笑吟吟地问。


  过谦初次见面,不便直承,只含糊地笑了一笑。宇文茂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头角峥嵘叫青春。在我和欧阳这个年纪,就会被人嘲笑是老愤青。所以哪,我们看问题要圆融一些,说难听点就是和稀泥。蛇有蛇路,虾有虾道,各人的活法不同,而这种不同未必就该鄙视。每个人的生存之道不一样,但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过谦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冒昧问个问题。”宇文茂松一松领带随口说:“你问。”过谦说:“听说《蓬勃》的投稿地址形同虚设,没几个编辑从自然来稿里找文章看,杂志上的重磅作品都是熟人投给您私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宇文茂稍愣了一下,笑着整整西装说:“小伙子,送你两句话,看破不说破,可做不可说。”


  过谦看对方并未恼羞成怒,依旧风度翩翩,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人就这样,您别介意。”宇文茂笑着说道:“这么跟你说吧,杂志社人手有限,而来稿成千上万。要做到绝对公平,以我们的人力财力,确实不可能。我这一块不像欧阳,有那么多油水,又有影视圈的大鳄做朋友,财大气粗,没待遇能招多少人才?做一份刊物,办一个出版社,本来就不简单,要想做得好一点,有那么点追求,就更难了。”过谦想了想说:“也是,像您说的,谁都活得不容易。”他眼睛一亮,笑道:“我有个点子:幻谷里多的是机器人,您定制几个文学类的,分担编辑负担,把太差的小说淘汰掉,前期工作铺垫完了,剩下的再给编辑干。”宇文茂沉吟道:“有个难处:看文章这活儿,机器人代替不了。人类的智慧交给机器裁决,也不大对。”过谦叹了口气说:“那只能找机器人排版校对、扎扎捆捆、搬搬拿拿了。”宇文茂笑道:“这倒可行。为了感谢你的启发式思维……”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过谦:“这上面就有我的私人投稿链接,欢迎光临。”


  过谦开心接过,连忙道谢。宇文茂笑道:“看看,刚才还在为不良风气发声,转眼态度就变啦?”过谦脸上发烫:“惭愧了,还是定力不够。”宇文茂笑道:“追名逐利,人之天性,只要不走火入魔,没什么好惭愧。”停了停说,“有时候你抨击一种社会现象,只是因为别人占便宜你吃亏。等你也成了既得利益者,就享受这种差异,维护这种秩序了。这倒是该惭愧的。”


  绿萍等宇文茂离开,才过去问过谦谈得怎么样。过谦把宇文茂的名片亮给她看:“现实的收获是有,不过别的收获更多。”


  隔天幻谷“青年作家学习班”开班,为期一周。甘愿、老夫、伏虚、魏晋四大导师轮流讲课。


  这种密集地授课最能显出导师风格的不同和水准的悬殊。魏晋偏好中国古代小说理论,宋元以前的小说批评他一带而过,着重说的是明清序跋、回评、眉批、读法、凡例等等,近代只提了鲁迅王国维。他年纪虽老,记性却佳,旁征博引,深厚扎实,眼界也是奇高,能得他着重提及的大评家也就金圣叹等寥寥数人而已。他并且说古中国的文学评论是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不像西方那么成体系,但不等于没有价值,吉光片羽,也光华耀眼。过谦对着他,一派端然肃然。


  伏虚课如其名,实在“虚浮”,满嘴的名词术语,间或夹杂几个英语、法语、拉丁文的单词,大言炎炎,东拉西扯,挤掉水分却没多少干货。过谦、滕燕面露轻蔑,过谦后来干脆找了张纸画漫画玩儿。莫渊也觉得抵触,但生性诚朴,脸上不带出来。祁必明倒被伏虚唬得一愣一愣的,偷偷对过谦感慨:“老伏不赖呀,平时没看出来!”过谦坏笑着想:“也就能骗骗你这种半大不小的毛孩子。”


  使他意外的反而是老夫。他上起课来谈笑风生,诙谐生动,言之有物,针砭有度。他的研究方向刚好接着魏晋,从民国到当代,就看他一条脉络梳理下来,简洁异常又历历有据,各种流派信手拈来,优劣得失一语中的,说起各文学团体的恩怨情仇、笔墨官司来更是笑翻了全场。他又对东西方小说的比较研究情有独钟,接连用了三堂课拎出一大批中外经典作对比,要言不凡,还不忘抖几个包袱,让过谦等如饮醇酒,如沐春风。过谦想不到一个人的私德和学养能有这种——据他的形容——断崖式反差。


  甘愿讲课另是一路。她自己写小说出身,偏好理论联系实践,对于具体创作技巧爱做详尽的发挥。每说一项,就举五六个例子;再说一项,又联系她本人和幻谷中优秀作家的作品。她不喜柏西·卢伯克《小说的技巧》,却格外推崇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和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说是“真想写小说的人的两大宝藏”。这两位恰好同她一样也是既创作又评论的。推崇归推崇,她平视经典,一旦有需要,随时做新的补充。福斯特把小说人物分为圆形和扁平,她说可以再加上线形,意谓在立体、平面两类人物之外,还有一种是只有单一性格,抓住一个特点往极端里写的,比如《红楼梦》里的傻大姐。她经常点名提问,三言两语,或褒或贬,顷刻之间举重若轻,已经传授技巧若干。她是一口的字正腔圆,绝无“嗯、啊、这个”的水词儿,不说笑话,不搞气氛,优雅犀利,一气呵成,火花噼噼啪啪闪烁,巨大的信息量奔腾呼啸。过谦等上她的课,有花雨缤纷、目不暇接之感。


  这天又轮到甘愿讲课,她问大家上次说的“场效应”还记不记得。过谦说记得,就是有角色不在现场,但别人老是提她或议论她,或喜欢想念,或讨厌害怕,造成此人“不在场的在场”。甘愿赞他言简意骇,悟性过人。许有清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泡儿。在后排听课的三长老心情各异,却都一致觉得这甘老师对过谦未免眷顾得太着痕迹了些。


  甘愿讲了十分钟的白先勇,忽然有个年将半百的中年人“嚯”地站起来说:“胡说八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过谦极为愤怒,甘愿倒很镇定,问那人有什么高见。那人冷笑道:“我能有什么高见,不过还有点儿起码的分辨能力,知道幻谷每况愈下,浪得虚名;四个导师水平低劣,误人子弟!”


  老夫、伏虚本在那里幸灾乐祸,一听把自己牵扯进去,不得不站起来呵斥:“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宿舍的?”那中年人一声黑衣,双眉弯弯垂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干什么,要打击报复?群众还能不能讲话了?”老夫怒道:“在老夫面前,哪个群众这么大胆?你们都比专家强了是不是?”伏虚为人精明,听他这话颇有漏洞,忙对中年人说:“别张口群众闭口百姓。谁封你做民意代表了?群众的话是要听,百姓的建议要重视,阁下挑拨离间,狂妄自大,阴阳怪气,别玷污了‘群众’‘百姓’的称呼!”老夫心道:“他妈的,我说漏嘴了,还是伏老儿精细,不给这王八蛋钻空子。”


  中年人一阵怪笑,如厉枭夜啼:“光打嘴炮算什么本事?手底下见真章吧!”不等他有所行动,魏晋忽道:“你是陈鼎吧?”那人一愕,眼中透出乖戾怨毒之气:“姜是老的辣,算你老魏厉害。”老夫奇道:“陈鼎?你就是那个被开除的作者?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甘愿笑笑说:“仿真的人皮面具国家明令禁止,你是从黑市上买的吗?”老夫恍然道:“那嗓子里也是植入变声器了?花这么大工夫瞒天过海,混进谷来,又能有什么作为?你该不会以为你一个人斗得过这里一百来号人吧?”他受了伏虚启发,也懂得拉着“群众”壮声势了。伏虚虽在紧张之下,仍不禁暗笑。


  课室中已经闹烘烘乱成一片。有胆小缩到人后的,有八卦反而往前凑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拐弯抹角激陈鼎快动手的,有老成持重劝双方“凡事好商量”的。许有清怕陈鼎突使偷袭伤到老夫,跑到老夫前头拦着。莫渊护住滕燕。过谦跃到桌上,接连跨过几排桌椅,跳到甘愿旁边以防不测。祁必明犹豫一下,也跳上桌跟过去,过谦叫他去保护四导师中年纪最老的魏晋。平时貌似最谦和、最有人缘的伏虚却落了单,过谦暗爽道:“活该!谁叫你百事先谈利,万般不离钱!”


  陈鼎也看出伏虚是诸敌中最弱一环,右手一甩,亮出一条可曲可直、精光流动的长鞭。伏虚惊了一下说:“百变神鞭!”他不敢怠慢,先发制人,抽出随身携带的武器敲了过去。过谦看那棒子正面黑、背面白,样式奇特,喃喃自语:“什么玩艺儿?”甘愿道:“刚柔阴阳棒,一面是‘捧杀’,一面是‘棒杀’。”过谦心道:“怎一个‘靠’字了得!”


  陈鼎不避不让,挥鞭直击,用的是一招“撕破脸皮”,顿时把“捧杀”“棒杀”破解无遗。老夫见伏虚势危,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型宝塔,一摁按钮,宝塔飞到空中,暴涨数倍,向陈鼎当头压下,塔顶上四个大字:“老夫在此!”甘愿对过谦说:“这叫资历塔,资格越老,层数越高,老夫这个多达九层,是文坛顶儿尖儿的人物才能用的。”哪知陈鼎鞭子一颤,化身万千,每一个虚影都像一个人头,成百上千的人头从下而上把宝塔拱翻,一面得意地笑道:“你有话语权,我有伪民意。鼓动起一帮不明真相的草根来,再大的权威也能推翻!”


  许有清情急拼命,掏出一把小手枪对陈鼎狂扫,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汉字。祁必明诧异:“文字也能杀人?”魏晋叹道:“这下陈鼎要糟糕了,自古杀人不见血的都是文字啊!”就见陈鼎鞭身一横,上下移动,筑起一道光墙,把激射过去的闲言碎语、花言巧语、冷言冷语、毒言辣语撞碎了一地。魏晋惊道:“他竟然练成了‘闭目塞听’,随别人怎么说都装聋作哑无所谓!”祁必明又是焦心,又是害怕,也没心思跟他心中的“魏老头儿”交流感想。


  许有清势穷力竭,陈鼎的鞭子却舞得虎虎生风。门口奔进一人,手提水龙头,“噗”的喷出一股污水。众作家惊叫闪避,仍有人被殃及池鱼。陈鼎急忙闪过,点名骂道:“《云彩镜象》欧阳早,你的手下好不要脸,连人身攻击、泼脏水的绝活儿都使出来了!”过谦定睛一瞧,《云彩镜象》和《蓬勃》杂志的职员都赶来了,可见陈鼎已成了全幻谷的公敌。


  陈鼎眼看污水汹涌,心念急闪,猛的往水龙头面前一堵,左手一伸,把握着水龙头的欧阳早手下拉了过来笑道:“来来来,我们一起洗个澡!”甘愿微微一哂:“他不惜用‘同流合污’的手法,比脏更脏,比下贱还下贱。为了达到目的,他是无所不为了。”过谦挢舌难下:“这招厉害,欧阳早那边的人顶不住啦!”


  那写手被陈鼎拉着扯着在脏水横流的地上打了几个滚,又急又气,再看水龙头,已被陈鼎关掉了开关。


  欧阳早、宇文茂同气连枝,杂志社的几个编辑忙上前救场,扛出盾牌。过谦仔细看去,每一面盾牌是九本《蓬勃》杂志捆绑而成,共是四面厚盾。众编辑铁壁合围,想把陈鼎先逼出室外,免得连累众师生。陈鼎嘿嘿笑道:“封杀大阵!封杀作者是你们的强项,可惜我早有准备!”他鞭法一变,幻化出一封一封的网贴、照片、匿名信,图文并茂,死缠烂打,刹时反守为攻,打破封杀,将几面盾牌抽得七零八落。


  许有清抖抖索索地说:“干爹,这人到底什么来头?”老夫气哼哼地说:“这家伙在你进来之前就被开除了。在幻谷两年没憋出一篇囫囵小说来,还怪我们不让他获奖,不向文坛推荐,赶走他不应该吗?当初哭着说当作家是他老子娘的遗愿,在大门外求了七天七夜才破例让他进来当旁听生的,谁知道是个白眼儿狼!”许有清扶着老夫说:“难道就没人制得住他?”不远处伏虚接口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豁出去了,谁能把疯子怎么样?”


  那边厢陈鼎边打边骂:“操你奶奶的!你们开除个把人容易,老子从此没了奔头,变成个行尸走肉,今儿来跟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所谓宗师讨回公道难道不应该吗?”


  他鞭子甩得呼呼作响,如入无人之境。魏晋到了这个地步,也顾不得年纪老迈,掏出一把折扇,却没有扇面,只有纯钢的扇骨。他缓缓走上前去,一招“风骨嶙峋”,招式老辣,劲沉势急。陈鼎向旁一闪,鞭子一抖,如灵蛇吐信,不断划出钱、权、色三字,攻向魏晋。魏晋扇骨一合,合五为一,以简破繁,平击而出。陈鼎怪叫道:“‘无欲则刚’!老家伙,还是这么硬朗!”堪堪让开,鞭软如丝,是招“以柔克刚”,招中有招,套着“低声下气”“情面难却”两个小招。


  魏晋年老,甘愿怕他时间一久体力不支,轻轻推开过谦,身形一晃,陡然间欺到了陈鼎面前。陈鼎大吃一惊。对方几人虽然各有绝技,但都是依凭武器,甘愿却是空手而来,一下子进了鞭圈中央。陈鼎来不及回鞭自救,赤手空拳,狠狠打了过去。过谦想去救人,却隔着半个课室,空自着急。人人都盯着陈鼎的右手,知道今日一战,幻谷的声誉就系于这只手能不能打到甘愿身上。


  甘愿嘴角微扬,泰然自若,原地不动,披肩却像吃饱了风的船舤,鼓涨了起来。陈鼎这一拳凝在半途,仿佛被一堵看不见的气墙挡着,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去。甘愿回身就走,气墙撤去,陈鼎收不住身子,面朝下重重跌了个嘴啃地。他不顾伤势,趴在地上还挥出鞭子。岂知鞭头一触到甘愿小腿就荡了开去,去势劲厉,连带整个鞭子脱手飞出窗外,他自己一条手臂几乎要被扯断。由始至终,甘愿没向他出过一拳一掌,没说过一字一句,没反击一招一式。他却蜷缩成团,惨叫连连。


  老夫看得心惊胆战,问道:“甘老师,这是门什么功夫?”甘愿淡然道:“气功,最上乘的一招叫做‘不屑一顾’。”


  绿萍带着一队机器男警冲了进来。伏虚笑道:“动手之前先通知了绿萍主管,甘老师召将飞符,双管齐下,妙得很哪!”甘愿不理他,自行去了。这里绿萍率众人善后。过谦走来问候魏晋。魏晋微笑道:“不碍事,今天跟甘老师学了知识,原来不屑一顾,自有威力。”过谦笑道:“您说得是,陈鼎这样的,越理会他越人来疯。您还别说,此人不来,幻谷还不会空前团结这么一回。”


  莫渊、滕燕小跑着过来,祁必明却木呆呆望着绿萍。过谦就知道他又在那里意淫了。绿萍偶然一瞥,撞到了祁必明的目光,眉头一皱,想说什么,终于忍住。过谦怕小老弟得罪了行政主管,生拉硬拽拖他回去,说他“眼睛里要流出荷尔蒙来了!”路上祁必明还不甘心地直说:“再看看嘛,看看打什么紧?”适逢许有清和一位女作家谈笑而过。莫渊向过谦小声说:“一句话点评祁必明许有清的异同。”过谦同莫渊咬耳朵说:“祁必明浑身原始的欲望,扒了裤子就想干;许有清稍微有点肾亏,要用情调来弥补。”莫渊想了半天说:“你怎么能形容得这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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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发表于 2021-5-21 20:45 |只看该作者
这是我最喜欢的章节之一,想象力无敌了,而且讽刺得又现实又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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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发表于 2021-5-22 08:35 |只看该作者
我也十分喜爱第八章,有意外的惊喜,前七章是寓言的走向,第八章开始有特效大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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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发表于 2021-5-22 21:31 |只看该作者
欣赏然的新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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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发表于 2021-5-24 12:44 |只看该作者
  九


  学习班的最后一堂课结束,青年作家们纷纷鼓掌。甘愿说:“期待你们拿出精彩作品——但愿别仅仅是我的期待。”


  众人三三两两、呼朋引伴而去。过谦特意留在后面,等别人走光了才陪甘愿回办公室。甘愿问他,上次那通俗小说的提纲后来怎么样了。过谦笑道:“我移花接木,把架构挪到纯文学小说里去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武斗变成文斗,给载体化了个妆。”甘愿笑道:“不失为一个变通的方法。”


  进了办公室,见里面布置得整齐雅洁,一瓶插花系由三种不同种类的花儿搭配而成,明媚鲜丽,色泽欲流。他一边欣赏佳卉,一边问欧阳早、宇文茂在哪儿办公。甘愿说:“东北角上,一幢楼两家单位,一家一层。三楼是欧阳早拉了赞助加盖的,给记者、编辑、主持人作职工之家,打乒乓、打斯诺克,打羽毛球,省得一个个未老先衰,脖子痛肩痛,腰椎间盘突出。”过谦笑道:“我见过一位,高度近视加散光,把眼镜拿下来擦的时候,分不清我是人是树。”甘愿一笑。


  她倒了杯白开水,问过谦要不要。过谦看饮水器里没水了,暂时就这一杯,便扯了个谎说不渴,叫她先喝。他又问她:“前两天你那招‘不屑一顾’真厉害,我能学吗?”甘愿摇头:“我自幼就有奇缘,遇到异人传授气功。‘不屑一顾’要以深厚内力和浩然正气为根基,否则就不是‘不屑一顾’而是‘不敢一顾’,所谓不屑就成了自欺欺人。这功夫是童子功,你没几年都三十而立了,你说你来不来得及?”过谦做个假哭的表情:“我第一次觉得我这么老。”


  他从甘愿那里步行回来,看看计步器,一万多步,想今天不跑了,活动量够了。回宿舍见莫渊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不是平时情状,问他是不是病了。莫渊一径儿想他的心事,过谦开门进门,重手重脚他全没留意。直到过谦同他说话,靠近床前,他才惊觉,翻身向里说:“我没事。”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过谦发现他眼角是湿的,从来云淡风轻、沉稳坚强的莫渊哭了!


  过谦脑子里斗争了一下,想要安慰朋友的一方战胜了给朋友私人空间故作不知的另一方。他推推莫渊说:“怎么啦?咱俩之间还死撑?”莫渊只是不睬。过谦蹲在床边,抛出一连串他认为可能的设想:“家里有事?老夫、伏虚给你气受了?新小说卡壳了死都接不下去?”说着说着变成了逗莫渊笑,“被宇文茂退稿了?便秘?失恋?”他哈哈一乐,说出了最荒诞的理由,不料莫渊擦擦眼坐了起来:“不是失恋,是想恋没成。”


  过谦“哎哟”一声说:“还真是感情问题?追女人不遂,表白失败了?”莫渊点点头。过谦恼火追问:“是哪个不长眼的?”一转念间顿时明白,“滕燕!”莫渊垂头坐着说:“是。”过谦的火“腾”的一下又涨了几寸:“为什么?你哪样配不起她?又有才,又有型,品德又好,前途无量……”莫渊轻道:“感情是没道理可讲的,她拒绝我拒绝得很明确,就像喜欢别人喜欢得很坚决。”过谦忿忿地说:“谁比你强?我还不信了,说出来我帮你教训他!”莫渊哭笑不得:“好,你教训你自己。”过谦先没反应过来,过了整整一分钟才点着自己鼻子说:“奸夫是……我?”


  莫渊起身洗脸,过谦一路跟着,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莫渊上哪他上哪,末了莫渊进了洗手间把门反锁上,在里面闷闷地说:“你不是奸夫,不是第三者,是个不知道自己多幸福的糊涂虫。如果我是你,踩着风火轮就飞过去了,你还在宿舍磨磨蹭蹭地干嘛?”


  他的善良促使他伤口未愈就撮合过谦与滕燕。他们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倾慕的女孩,他怕他们为了顾忌他的感受,刻意扼杀在一起的可能性。


  过谦在门外说:“你说真的?”莫渊不吭声,给他个默认。大概一支烟的工夫,大门一响,过谦出去了。莫渊坐在马桶上,裤子穿得好好的,整个人显得傻气,又是憨憨的。他召唤了智能耳机从气窗飞进来,选了《金刚经》来听,有时忽而尘心一动,掉下泪来;有时又趋于平静超脱,在斗室里一直坐到太阳落山。


  滕燕一听到过谦来了,就知道“东窗事发”。她长期纠结着这桩心事,迟迟下不了决心。幸而今天回绝莫渊还算干脆,间接使局面发生了改变。如今她女儿家的心思对方是知道了,唯一的悬念只在于是她自作多情还是他们两情相悦。老实说她还真的缺少信心。


  她开了门让过谦进来,过谦的开场白与她想象的哪一种都不重样,他说:“渴死了,给杯水喝!”


  滕燕忙给他倒水,叮嘱他别喝太急。过谦在她寓所的小会客室里喝着水,想起自认识她以来的点点滴滴。她对他的无微不至他并不是没有觉察,只是听课也好,“电影游历”也好,吃饭说笑也好,他们总是三人行,以致他的认知被带错了方向。他知道莫渊恋着她,潜意识里自动屏蔽了与她之间友谊之外的其他可能。料不到情形说变就变,莫渊的告白打破了三人的微妙平衡,把他迅即推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第一线。


  他搁下杯子,用手背抹了抹嘴,滕燕递过来一方丝帕。小小巧巧的,绣着花朵,女性的色彩和构图。他接过来故作不在意地擦了擦,女性的感觉和味道。他想他是男人,话当然要由他来挑破,以免滕燕尴尬:“莫渊很伤心,在宿舍里。”滕燕心跳得奇快,轻轻“嗯”了一声,想着柳暗还是花明就要见分晓了。过谦又说:“我总觉得对不起他。”滕燕一喜,如果过谦对她毫无感觉,何来“对不起”之说?过谦抓抓头皮说:“但是莫渊说他不介意,还催着我找你,作为哥们儿,真没得说的。”他一味拿莫渊说事,意思却表达得越来越清晰了。


  滕燕的笑意先在眸子里,又逐渐扩散到整张脸庞,生出均匀的愉悦,和谐的光润。她原不算绝色佳人,胜在南方女子的灵气与水秀,这时初尝情滋味,全身焕发出崭新的美丽。她时常生病,但现在她有一种自信,有了过谦,她会恢复身心健康,会笑对明天……明天,一想到明天,她的笑容又萎缩下去。过谦是五十年前的人,即使此刻携手,终究没有真正的明天。过谦不知她忽喜忽悲在想些什么,只得笑道:“我看,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俩就从了莫渊吧?”说得像多委屈似的。滕燕“哧”的一笑,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


  过谦见不得女人哭,忙去揽着她,拍她的肩,哄孩子般的:“怎么啦?又笑又哭。”滕燕擦泪笑道:“没什么,只是太高兴了。”既然过谦一时没想到,她就不增添他的烦恼,不让他陪她一块儿预支离别的痛苦。她早就习惯了万般心事压在心底,也不多这一件,尽管是特别沉重的一件。


  过谦并非后知后觉,根本是不知不觉。他对时空穿梭的概念甚为懵懂,一厢情愿地想着,将来带个媳妇回2025年去,还能跟朋友们吹牛说找了个小五十几岁的“少妻”。他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眼下他在怜惜和欣悦交杂的情绪中,亲了亲滕燕的秀发:“我就喜欢你的纯粹,你的聪明,你的真,对了,还喜欢你喜欢我。”滕燕被这绕口令逗笑了:“我要是不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我吧?”


  窗外忽有一个声音重复:“我要是不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我吧?”这声音与滕燕一模一样,毫无二致。滕燕忙走到窗台张望,外面空无一人。过谦小跑着过去朝下一看,他比滕燕高了大半个头,顿时看见了滕燕看不见的小家伙。他笑着把滕燕往上一举,滕燕这才瞧见外面草地上一个矮矮的机器人,胖头胖恼,憨态可掬。她泪珠未干,已笑了出来说:“原来是复读机器人。它没事成天乱转,幻谷里不知多少私房话儿被它悄悄听了去。”


  复读机器人脚下的滚轮转动,移来移去,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脑袋上红光兀自闪烁。过谦笑道:“我老觉得它像个小垃圾桶。”童心忽起,打开窗扇,大叫一声。复读机器人受惊,“嗖”的变成手机大小的能量块,逃得无影无踪。


  滕燕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说:“哦,不对,差一点儿被它打岔打忘了。你还没答我的问题呢。你说,我要是不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过谦想了想说:“也喜欢,只是不一定会跟你讲。”滕燕笑着攀住他脖子说:“那你猜猜,我喜欢你什么?”过谦想想说:“我优点太多,你随便选一两条都能成立。”滕燕笑说他臭美:“从做男朋友的角度,莫渊哪一条都比你合适,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就没感觉。也许我骨子里也叛逆,跟你这种性格不羁一身棱角的浪子更有共鸣。”过谦克制住吻她的冲动,暗道:“莫渊这会儿多半在黯然神伤。我总得讲点江湖道义。像有部香港老电影说的:有些事不用一次做完。”


  过谦刚开始时为了莫渊刻意低调,一度在幻谷里隐瞒与滕燕的关系。莫渊找他喝了一次酒,把话彻底说开了,他并且说,偷偷摸摸的恋爱对滕燕不公平。过谦告诉滕燕,滕燕深为感动,想了一回笑道:“也不用故意张扬,顺其自然好了。”


  顺其自然的结果是半个幻谷的作家跑来祝贺他,好像他要大婚似的。过谦惊喜地发觉,往日他无心得罪过的人,有许多也渐渐原谅了他。所谓日久见人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朝夕相处,是看在眼里的。倒是四处拉拢、广结人脉的许有清慢慢的失道寡助、门庭冷落起来。这让过谦对人性恢复了不少信心。


  众人中自然不乏有识之士,为他和滕燕的未来担忧。但一来交浅言深,不便深谈;二来人家男欢女爱,正是最甜蜜的时候,劈头一盆冷水浇下去未免残忍;三来人同此心,都指望“我不提醒他,也会有别人说的”,竟弄得过谦始终蒙在鼓里。


  祁必明没有这种远虑,这天欢天喜地地跑来请“大哥大嫂”吃饭。三人到“清风苑”饭庄,点了六菜一汤。祁必明还直呼不够。滕燕再三叫他不要浪费他才说“听嫂子的”。过谦心道:“祁永聪精得一分钱恨不得摔成八瓣,难得孙子不小气,强爷胜祖。”正这么想着,祁必明请求将来结婚时让他做伴郎,“不然我会发飙的。”过谦笑道:“伴郎这个职位很神圣,你和莫渊竞争上岗吧。”祁必明“呸呸”连声:“你这个愚蠢的决定会同时气死莫渊和我!”又转向滕燕哀告,“嫂子,你老公欺负我!”滕燕听到“老公”两字,晕生双颊,心中一阵几乎伤感的幸福,她顿了顿才笑着说:“我们家的事他作主。”祁必明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眨巴着眼睛说:“我要是也能有个女人,比方绿萍……”


  过谦骂他:“你什么毛病啊,老盯着人家三十几岁的女人。”祁必明回嘴道:“她丰满性感,又没男人,为什么不能考虑?别说三十几,再大都不是问题。”过谦对滕燕手一摊,表示完全不能接受这个论调。滕燕心中欢喜。过谦和甘愿是她的一块心病,即使她与过谦只有不到两年时间相处,至少这两年里,她是他的,他也只是她的,她不希望有任何其他女性插足,哪怕优秀强大如甘愿。如今过谦显然不认同“老妻少夫”,使她放心不少。


  祁必明仍在絮叨:“你们想啊,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我睁开眼,看到枕头旁边是绿萍,把她暖暖地抱在怀里——大哥你笑什么?老不正经的——我是说,我啥也不干,那种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触感也很美好不是?”


  滕燕脸又红了,过谦看了她一眼,探身过去一把揪住祁必明的嘴。祁必明扭着扁圆的车轮状大头挣扎了半天才脱出来:“好啦好啦,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不说就是了。我另外还有个大新闻告诉你们呢!”过谦道:“哦?”这声“哦?”纯属敷衍,他压根儿不相信这个不着四六的结拜弟弟能带来什么劲爆的讯息。然而这次他错了,祁必明郑重其事地说:“曾谷主明天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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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发表于 2021-5-25 21:24 |只看该作者
  十


  过谦接到通知,请他到曾谷主的住所去一下。幻谷惯例,凡是新加入的作家,不论老少,都会被谷主单独约谈一次,这是意料之中的。但曾谷主不约他到办公室,却叫他到住所去,就显得颇不寻常了。


  曾谷主所居的“射日轩”与“揽月阁”遥遥相对,只是后者高居孤峰峰顶,前者则建在另一座山峰的山腰。这山峰没孤峰高,也没那么陡峭,铺了石阶还通了缆车,上下方便。过谦一进门就见一极大的客厅,占了一楼二分之一的面积还多,中间不以屏风或任何别的手法隔断,沙发、茶几一目了然。主位对面的墙上是一张大地图,过谦先当是幻谷,细看却又不像。另一面墙上是龙飞凤舞的草书,笔势纵横,撇捺间如长枪利剑,森然巍然,落款是“曾衍长”三字,想来是曾谷主的名字。


  在四个男机器人的拱卫下,曾衍长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异常,年龄应该在五十开外,头发却没一根花白。他摆摆手说:“是过谦吧?请坐。”音量不高,却有黄钟大吕般的回响。老夫说话也是中气十足,声能及远,但那是他发火或发威时。曾衍长随随便便地说着,就有同样的效果。老夫的高亢是往外放的,曾衍长的宏亮却是往内收,更凝练、华丽、行有余力,仿佛用十分力气交谈,还预留了十二分元气涵养精神。过谦做着比较,问了好,待曾衍长坐下便也坐下。


  曾衍长也在暗暗品评过谦,想谷中传说这是个狂生,目前为止,礼数周到,并不狂啊。他笑着说:“在国外时听人提到你,今天见了,觉得传言不大可信。”过谦笑道:“您指的是……”曾衍长笑道:“你最大的性格特色。”过谦笑了,说:“我觉得自己蛮平常,也许仅仅因为会做人的人太多了,我只想顺自己的本心来活,就成了异类。”曾衍长哈哈一笑:“这句话倒能看出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端详了一下说:“有没有想过换换发型?”


  过谦一愣,下意识摸摸辫子:“留了十几年了,有感情了。”这是不答而答。曾衍长笑道:“有感情的不是一条辫子,是它所代表的那种不为世俗所拘的生命姿态。”过谦一震,一个“对”字脱口而出。曾衍长吩咐男机器人X拿来包烟,上面写的是外文,形状细长,一圈圈画着金丝,过谦从没见过。曾衍长自己先点上,又命X给客人点烟。


  过谦不习惯在长辈面前抽烟,象征性地吸了两口,听曾衍长说:“年轻的好处是充满各种可能,来得及做各种调整。我看了资料,你还有四年多满三十岁,那是人生的新阶段,到了在各种可能里选一种的时候了。如果要调整,也是迟不如早。”他的话像他的脸,笼在烟雾之中,隐隐显出轮廓,但又捉摸不定。过谦寻思着他的指向说:“您的意思是叫我放弃现在的状态,换一种世人所谓更‘成熟’的活法?”曾衍长率直地说:“孺子可教!要是你听得进我的话,我建议你在保留原则的前提下试一试,与人方便,与人合作,你会发现你的路宽阔得多,也平顺得多。”过谦笑道:“这是让我变世故吗?”曾衍长吞云吐雾说:“世故不是贬义词。我半生沉浮,悟出个道理:‘世故而不圆滑’是种境界。”


  过谦把烟头摁掉,若有所思。X上来朝烟灰缸里倒了小半杯水。过谦抬头笑指X问:“曾谷主,为什么要把这些男机器人设计成这样?”


  那X听过谦说到他,本来要走的,又乖乖站住,恭顺地立在原地。它塑料薄膜下的条条电路和大小零件肉眼可见。


  曾衍长打个手势让X退下说:“谷中作家有这个疑问的一定不少,但当面问出来的你是第二个。”过谦感兴趣地问:“还有谁像我这么好奇心泛滥?”曾衍长笑道:“几年前的一个小伙子,叫吕行。”过谦笑了:“可惜没机会认识。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呢?”他一句话就把问题拉回到原来那个,曾衍长倒稍微有点意外,不知道该夸他思路清晰好,还是嫌他太执着的好。他笑笑说:“幻谷中的机器人有三类,一类是做服务的女机器人,仿真程度很好,以让作家们赏心悦目,宾至如归。一类是奇奇怪怪,凭创意做成,增加乐趣,聊作谈资,比如复读机器人,你说什么它说什么;或者魏长老那个小童,会顶嘴,会耍小脾气,同时忠心耿耿;又或者《山海经》中的怪兽神鸟,用机器还原,致敬经典。这两大类是前任谷主开发的。到我手上,加了第三类,就是你和吕行问到的这一类。”


  过谦看他关键处停下来,便催问道:“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古怪、‘原始’?”曾衍长笑道:“因为要突出它们的低等属性。”过谦重复了句“低等属性?”旋即会意说,“您是说,让人类产生优越感,把机器人定位在最低阶层?”曾衍长赞赏地看看他说:“反应很快!前任谷主的机器人要么太像人,要么太像神兽。我却认为,机器就是机器,智能再高,也不可以得意忘形,得记得它的造物主是谁。”他右掌一动,做了个掌控的动作加强语势:“不然时间久了,人类相形见绌,机器倒飞扬跋扈。还是防患未然的好。”过谦觉得他的话在有理无理之间,到底哪里不对头又说不出来。


  曾衍长笑道:“中国的帝王从古以来雄才大略莫过于唐太宗和康熙。康熙就定了调子,说太监是最最卑贱之人。圣主遗训,代代相传,从他以后,清代没出现过一个能乱政的太监,安德海李连英之流不过当权者的爪牙而已。我所做的,和他类似。”过谦一笑,微带调侃:“您自比康熙,不该局限在幻谷,该去更广阔的天地。”曾衍长笑道:“我的志愿不是治国平天下,还是在我这一块施展抱负吧。”


  两人说了些闲话,曾衍长问起过谦与滕燕。过谦一怔,笑说正在进行中。曾衍长看他神情,对于跨时空相恋的后果一无所知,就告诉他说:“你如留下,出幻谷三天就会苍老50岁,那才是你真实的生理年龄;她要是跟你回去,一到你的年代就会消失,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过谦吓了一跳,直觉曾衍长不是在大言唬人。他出了身冷汗,见对方笑得别有深意,忙问他有没有法子补救。曾衍长起身笑道:“以后再说吧,急也不急于一时。”他的姿势表示谈话结束,过谦不好再说。他把过谦送出门去,看着山脚下行人如蚁说:“假如我能帮你解决难题,你就留在幻谷为我工作吧?哈哈,哈哈。”


  他朗声大笑,减轻这句话利益交换的味道。过谦却还是对他起了一份复杂的观感。这位曾谷主豪迈精细,兼而有之;心中宏图也在他面前露出了一鳞半爪,你说他是试探固可,说是信任和器重也未尝不可。但抓住自己最焦心的事进行软胁迫,就不是一般的拉拢和招揽了。


  到了缆车边,过谦笑问道:“‘射日轩’这个名字形象又气魄,是从后羿射日的典故里来的吗?”曾衍长笑着摇摇手说:“不相干。甘老师的住处叫‘揽月’,我就随便起了个‘射日’,对仗工整,叫起来好听罢了。”过谦敏感地想到,曾衍长是在暗示他与甘愿各据山头,日月争锋。


  曾衍长目送缆车滑下山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转回屋里,笑容顿敛:“出来吧。”伏虚从客厅右侧墙壁的暗门内走出来说:“您觉得怎样?”曾衍长盯着对面那幅地图说:“不好驾驭,与甘愿有牵扯,但如你所说,是个可造之材。我们那样精密布置,说动小张,还被他从电影里全身而退。我想试着收为己用。”伏虚给他又点了支烟说:“就怕他太犟,不识好歹。”曾衍长说:“能用他和滕燕的问题收服他的心,当然最好。这小子做人有气象,够生猛,我倒很喜欢。”伏虚笑道:“得到您的抬举,是他造化。只是甘愿那边……”曾衍长目光犹似两道冷电,射向外面的天空:“月亮再圆,又怎么能是正午红日的对手!”


  从去过“射日轩”,伏虚对过谦的态度急剧转变,未语先笑,像个慈祥的老祖父。过谦那篇套着纯文学外壳的通俗小说也在《蓬勃》杂志显要位置上登了出来。过谦、莫渊的宿舍多了两个Y服侍。滕燕的室友被借故调走,无形中为她与过谦的约会开了绿灯。曾衍长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过谦不禁赞他一声“老司机”。


  绿萍很是不解,去问过谦。过谦内心坦荡,一一说了。绿萍便转告甘愿,还加了句评点:“我就知道曾大谷主一回来,从此多事!”甘愿笑道:“曾衍长做得这么轰轰烈烈,一方面是要笼络过谦,一方面是要我们怀疑过谦是不是投到了他的门下。倘若我小肚鸡肠,就会和过谦生出嫌隙。”绿萍咬着牙说:“一石二鸟,算盘倒打得响。您说他看上了过谦什么?”甘愿说:“我看上的是过谦的为人,是性情之交;他看上的是过谦的潜能,是功利谋算。过谦文才出众,能言善辩,性格强悍,身边有莫渊、滕燕、祁必明一批死党,据我所知,幻谷中对他持正面评价的人越来越多。只要他练出一点城府,只要他愿意,他随时能做曾衍长的好帮手。伏虚老了,新一代人才凋零,难得出现一个苗子,还跟咱们走得近,他能不眼热么?”


  绿萍困惑地说:“我就不懂了,过两年过谦要回自己的时空,曾衍长就不怕辛辛苦苦,到头来竹篮打水?”甘愿唇边一抹笑意说:“绿萍,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说曾衍长曾经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绿萍迟疑着说:“好像老谷主去世后就有人传了……”甘愿道:“错了,是老谷主去世之前!这个传闻不早不迟在那时候传开,很可能老谷主预感大限将至,又阻止不了曾衍长上位,于是对外散布了一些信息。”绿萍边想边说:“老谷主是幻谷的创立者,所有秘密都在他掌握之中,要说他识破了些蛛丝马迹,故意放风,也不是没有可能。”


  甘愿叹道:“所以这几年我才和众姐妹不遗余力地调查,每年端午、中秋、除夕借庆节为名互通情报,去年年底的那次聚会,过谦还看到了的。可惜曾衍长行事周密,咱们始终没有拿到切实的证据。”绿萍说:“这件事跟过谦回不回2025年有关系吗?”甘愿款款地说:“如果我的怀疑可以证实,曾衍长就一定是要用他的秘密手法帮过谦以年轻的身躯留在当下,与滕燕顺利相守。送出这个大人情,他才有资本和过谦讨价还价。往后的日子步步艰辛,你替我留神这拨牛鬼蛇神,既不许他们把过谦卷入漩涡,更不准他们毒化幻谷氛围,把一个好好的文学圣地推向万劫不复。”绿萍知道事关重大,心头凛凛,额头见汗。


  这天过谦、滕燕与莫渊、祁必明到“清风苑”小聚。“清风苑”格调清雅,以绿色为基色,院中的树与草,厅里的墙与地,雕花窗棂上垂落的藤蔓,乃至一桌一椅,一碗一碟,皆是深深浅浅的绿。四人两两对坐,各用了一套雨过天青色的餐具。上的菜也是素菜为主,就有荤的也要加入时蔬、葱花、干叶片调色。那叶子是杂交后的品种,可赏可吃,一浸入汤汁就会变软,伸展成翠翠薄薄的一小片,在主菜周围来回飘荡,清香扑鼻。祁必明吃得高兴,高声叫“来点风”。老板体贴倍至,调了二级带梧桐味的清风,配上鸟鸣,加了滤镜,让光线更加柔润。祁必明夸奖道:“服务不错,等下给你评五星。”老板连声道谢而去。


  这时莫渊已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原是个豁达的人,又爱看佛经和《道德经》、庄子南华内七篇,比起他的同龄人来,远为超逸。他如今和大家说笑,俨然没事人一般。他喝了口汤,忽见包间里许有清把欧阳早和《云彩镜象》的几个骨干送了出来。许有清也看到了他,再看看过谦等人,不禁有点尴尬。欧阳早面色如常,路过过谦一桌时还同大家打了个招呼。许有清跑出了小碎步把他往外送。


  滕燕叹息着说:“糖衣炮弹又打倒了一尊大神。”祁必明眼一斜说:“欧阳老头算什么大神。”莫渊说:“我记得欧阳早以前不怎么待见许有清的。”过谦点头说:“那次新年酒会上还爱理不理,估计事后老夫拜托过了,朝中有人,事半功倍;许有清再三天一请吃,五天一问安,人都是感情动物,有个人天天在你眼面前献殷勤,你总难一点面子不给他。”祁必明作出呕吐的表情激烈地说:“斯文败类!小爷我就不为五斗米折腰,谁的鸟账也不买!识货就挺我,不挺我的就是瞎了狗眼!”过谦心道:“那也未必,你那水平……”当下笑道,“别操心旁人的事,来,干一杯!”祁必明说:“好!为大哥大嫂看对了眼儿干杯!”滕燕俏皮一笑:“为祁必明小弟弟将来能娶到大龄阿姨干杯!”祁必明对绿萍的垂涎莫渊也知道,笑而不接,另起话头:“为过谦以后成为传世的大作家干杯!”过谦喝了点酒,豪气顿生,站起来说:“为我们共同的文学梦干杯!”


  “当”的一声,四个杯子撞在一起,四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祁必明拿着杯子翻来覆去地研究。莫渊问他:“碎了?”祁必明神神叨叨地说:“正因为没碎才奇怪。刚才我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老板在柜台后听见,笑接道:“这是特地进的新货。老早在外面开店,一年也坏不了几个杯子。一进幻谷不对了。你们文化人容易激动,高兴了干杯,郁闷了也要干;回忆往事要干,展望未来也要干;哥俩好的要干,面和心不和的又要干。三两下就碰杯,一碰就碎,一碎就散,赔了多少本钱。有一回绿萍主管在这请客,教了我一个乖,但凡作家来吃饭,酒杯一律用特别加厚加硬耐碰撞的,不然坏了也是白搭,都没处报销去。”说得四人笑得东倒西歪。


  许有清急急返回,掠过四人,进了包间,过了会儿出来,手上拿着他自己的包。他拉开拉链仔细检查,老板不高兴了:“许老师,少了什么没有?我跟你干爹也是老熟人,你对我这个店还不放心,在幻谷就真叫别聚餐了。”许有清说:“不是那个意思。”老板拿根牙签剔着牙在柜台后面说:“你真不用担心,那个包就是两张皮,里头一点内容也没有。”许有清满脸通红,过谦祁必明吃吃发笑。


  滕燕给大家挟菜,莫渊斟酒。许有清经过他们那桌,脚步不由放慢,眼里透着羡慕。过谦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要不要坐坐?”许有清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粘粘乎乎地就坐下来了。滕燕、祁必明万分惊讶,莫渊却悄向过谦竖了个大拇指。


  过谦看许有清成日忙忙碌碌,营营役役,而多数人都瞧不起他,就算是帮他忙的如欧阳早,也是居高临下、折节下交的架式,不禁有些同情他。尤其上次陈鼎大闹学习班,老夫遇险,许有清扑过去相救,似乎二人不全是互相利用,确有些真感情在内,便对许有清有了三分改观。许有清呢,一来眼巴巴地向往着能有几个死党,二来过谦同时得到甘愿、曾衍长的重视,风头正盛,也想借此缓和一下关系,于是先向过谦、又向滕燕和众人敬酒。滕燕不好拂过谦之意,笑着回敬。莫渊不记仇,也不为己甚。唯有祁必明不开心,想大哥自降身份,“我们这个精英俱乐部,怎么脏的臭的都随便往里拉?”因此假装忘了,拒不回敬。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融洽,众人轮流说笑话。轮到滕燕,她笑吟吟地说:“我这不是笑话,但是非常好笑,只是说出来怕得罪人。”过谦一拍胸口:“爱妻但说无妨,得罪人算我的。”其余三人笑了,都期待地望着滕燕。滕燕笑着说:“《天龙八部》里有两个高手并称‘北乔峰,南慕容’,咱们幻谷里也有两个作家并称为……”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吊人胃口,又是理头发,又是掸衣服,直把众人急得快要按捺不住才狡黠地一笑说:“眼高于顶祁必明,低到尘埃许有清。”


  “扑”的一声,过谦的酒先喷了。这是两句老话,他刚进幻谷就听过,好事者编了来损祁、许二人的。只是事过境迁,没想到这两位竟然聚到了一张饭桌上,一个大圆头,一个佝偻背,还面对面坐着。此情此景加此语,顿时喜剧效果非凡。莫渊本来忍着,却见祁必明得意地说:“许有清你看看,谁高尚谁低俗,自有公论吧?”他显然没吃透句子含义,尚在自鸣得意。


  莫渊实在捱不住了,闷头直笑。许有清面红耳赤地“嗐”了一声说:“人在江湖啊……”他不好对滕燕发作,便指着祁必明说:“你当说你好哪?眼高于顶是赞美啊?”滕燕笑得趴到过谦肩上叫揉揉肠子。过谦笑岔了气,几次想说话,结果只有抹眼泪的份儿。祁必明这才回过味来,骂道:“妈的个蛋,是谁糟蹋小爷?”他一发火,宽脑袋上青筋毕露,左右眼内讧,互相瞪着。许有清也不禁失笑。祁必明骂骂咧咧地说:“笑你妹呀!”想想又说,“不过你别说,还编得挺押韵,我日!”自己也笑起来。


  许有清酒意上涌,笑着笑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为什么除了祁必明,个个都比我写得好!”祁必明炸了窝儿,恨道:“什么叫除了我?我入不了你的小贼眼儿?”过谦便向许有清说:“你试试写农村时别那么黄,收着点儿。”许有清哭道:“不黄吸不了编辑眼球呀,人家说了,这不叫性,这叫人性,呜呜。”过谦“嘁”了一声说:“另外,也别刻意写那么土。”许有清哭道:“不土不叫农村呀!”过谦生气了:“2075年的农村跟上个世纪的农村能一样吗?还开口‘俺爹’闭口‘娃儿’,起名字不是牛粪就是屎蛋。老子天天磕旱烟,老娘夜夜纳鞋底,大伯子端个缺了口子的海碗蹲在墙根底下吃面,套不套路啊你?”许有清拍着桌子泪花四溅:“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呀!”过谦骂他食古不化。许有清又哭诉:“我是农民的儿子啊!”过谦叹道:“我跟你谈水准,你跟我谈出身!农民的儿子一定写得好农民吗?再者说了,你五六岁就进了县城,过去的记忆还剩多少?一边享受城市的便利一边咒骂什么‘喧嚣冷漠的都市’,不满意你搬农村去啊?谁扯着你的腿哪?”


  许有清哭着哭着睡着了。老板看他那狼狈样,又有点不忍心,叫伙计做碗醒酒汤送过去。过谦谢了,一边给许有清灌汤,一边对莫渊说:“你也是写乡土的,怎么就那么真实又独特呢?”滕燕说:“可见日子虽然是寻常日子,个性化的体验却人人不同。莫渊抓住了,他就成功了。”过谦对莫渊说:“回头你把你的代表作选一两篇让许有清学学。”莫渊不置可否:“也许他根本不认同。”


  过谦问大家有没有新的创作计划。祁必明说要写一个有志难伸独来独往的艺术家。滕燕说要用意识流写一个心理小说。过谦向莫渊叹道:“近两年我左手悬疑武侠,右手都市中产,就没怎么变过。一旦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就不由自主要一遍遍重复自己。”莫渊想了想说:“先把各人的基本盘夯实了,再拓宽题材和风格也不迟。固步自封固然不好,为突破而突破也不见得前途光明。我们还年轻,慢慢来吧。”


  过谦笑了:“这话哥哥爱听,为我们还年轻,干一杯!”许有清撑起上身,强睁醉眼,举杯如举千斤担:“我还没到四十岁,我……我也年轻。”


  五人互相取笑几句,“当”一碰杯,各自干了。过谦快步走向柜台嚷道:“今天我买单,都别跟我抢!”看众人没反应,说,“你们也没准备跟我抢是吧?”许有清说:“我刚刚才请过一次客。”莫渊说:“我刚失恋。”祁必明说:“我年纪小。”滕燕笑道:“我是女人。”过谦轮流点着四人笑道:“狠,我认你们狠!”付了钱,与众人相扶相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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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发表于 2021-5-25 21:5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沙发读书然后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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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发表于 2021-5-25 21:5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司药的药 发表于 2021-5-22 21:31
欣赏然的新作了。

欢迎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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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发表于 2021-5-25 22:20 |只看该作者
再不看,恐怕阅读拖延症又要拖到2025年了。

先看了两节。主题进入很快啊。过谦这风格,大概是然弟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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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发表于 2021-5-25 22:40 |只看该作者

看完第三节了。

人物一个个出来了,各有妙处。名字也起得颇为吊诡,老夫,甘愿……

文字高手写科幻的确功力不凡,颇有钱老遗韵。——这好像有点“过奖”了。

蓦然想起,这好像是我二十年看的唯一科幻小说,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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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发表于 2021-5-26 09:23 |只看该作者

多么充实潇洒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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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发表于 2021-5-26 09:24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1-5-25 22:20
再不看,恐怕阅读拖延症又要拖到2025年了。

先看了两节。主题进入很快啊。过谦这风格,大概是然弟的理想

节奏像TVB的电视剧我自己做不了过谦,但如果有这么一个朋友会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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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发表于 2021-5-26 09:25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1-5-25 22:40
看完第三节了。

人物一个个出来了,各有妙处。名字也起得颇为吊诡,老夫,甘愿……

过奖过奖,这也是我写的唯一的科幻——如果能算科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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