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者是谁(4)
死者的身份却依然是个迷。
晏明妈妈告诉警方,七年前的春节,晏明将死者带回了家。晏明告诉她,死者是他在广东打工的工友,她只记得晏明称呼死者为海哥,至今不知道死者的全名,只跟着儿子晏明叫他阿海。那年春节过后,晏明和阿海又出去打工了,不过,晏明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很清楚地记得,晏明走的那天是在晚上,说是要赶到省城坐火车。他们出门没多久,也就半个多小时,阿海又回来了,说是晏明要他回来拿户口本的。她问阿海拿户口本做什么。阿海说,晏明这次要被公司派出国做一段时间,好像是非洲什么国家,所以需要户口本办什么照。她听说晏明要出国,就不同意。但阿海说,出国做事比国内赚得多,而且很快就回来了,也就一年左右。晏明就是担心妈妈不让他走,所以才让阿海帮他回来取户口本的。最后,她同意了,把户口本给了阿海。在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晏明了。
“晏明妈妈这么久没见过晏明,难道不奇怪吗?”我问。
“她妈妈说,那个阿海每隔几个月都会到她那里去一次,给她一些钱,说是晏明托他转交的。阿海对她妈妈说,晏明在国外过得很好,赚的钱也比国内多,只是通讯不方便,也不会写信,母子俩都是文盲,所以只好把钱打给海哥,让海哥转交了。晏明妈妈看到晏明一直有钱汇回来,就没有起疑,后来实在想晏明了,就问阿海,到底晏明什么时候会回来。阿海每次都说快了快了,但就是不见回来。她唯一感到奇怪就是,每次阿海到她家给她送钱,都是在深夜。”
情况很清楚了,正如老向所料,这个海哥就是这样顶替了晏明的身份,而晏明从此就人间蒸发了。关心晏明生死的只有她妈妈一人,只要她妈妈不追究,谁也不会去关心一个常年在外打工的农民工的去向。而且,就算晏明的妈妈起了疑心,一个老迈的农村妇女,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她的心里,始终相信晏明在这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快乐地工作与生活,因为她的儿子,总会给她汇来钱,比以前在国内打工多得多的钱,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吕昭不无伤感地说:“晏明妈妈现在还相信她儿子在非洲打工,说这个海哥肯定是身上带着晏明的身份证,被我们误认是晏明了,说不定哪一天晏明就回来了。就算我们给她看了身份证上的相片是那个阿海时,她还是将信将疑。因为她不相信除了她的儿子之外,还有人会给她汇钱。”
“你什么时候动身去晏明家?”老向问吕昭。
“我不去,我留在这里查找死者的真实身份,龚队已经带人去了。”
“嗯,如果不出我的意料,在晏明家附近,很快就可以找到晏明的尸骨。”
“是的,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半个小时时间,既要杀人又要处理尸体,只能是在他家附近。”
“死者的身份还没有查到吧?”
“是的,我们正在搜索七年前没有告破的大案特案,特别是刑事案件,暂时还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刑事案件是重头,但其他案件也要跟进调查,网要撒开点,排查工作要更细致,这是侦破枪杀案的关键!”老向陡然间如运筹帷幄的将军般,凛凛然浑身散发出不可侵犯的威严。
“是!”吕昭肃容答道。
“如有必要,可将死者的样貌特征公开,寻求社会支援,一定要想尽办法尽快查明死者的真实身份。”
“是!”
如果我不知道他俩的关系,大概会觉得奇怪,老年保安竟然给年轻的刑侦队长下达命令,而刑侦队长竟然还如此的毕恭毕敬。
我和小周回到体校时,已经是晚上了。
路过广场,我看到体育馆里灯火通明,里面传来阵阵喧闹,那是篮球队的队员还在进行晚上的强化对抗训练。体育馆外广场的一角,校长身着白色练功衫在打着太极,只是,动作远不如我之前看到过的那么流畅,转身摆莲的动作做了好几遍,转了又转总是没能做到圆融自如,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坐到旁边的台阶上埋头抽烟。
我们直接到了王平家,开门的是赵依梅。
“平哥不在家,你找他有事?”
“没事,我看他今天心情不大好,想陪他聊聊。”
“是啊,他今天一整天都心情不好……你们进来喝杯茶吧,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哦,不用麻烦了嫂子,你知道师父去哪里了吗?”又是嫂子又是师父,我自己也觉得别扭,但要我称呼师娘,却是怎么也难以出口。
“他刚才出门的时候说是到枪弹库去看看,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我让小周先回宾馆,自己朝枪弹库走去。
王平果然独自呆在枪弹库里。
枪弹库的门没关,我推门进去时,看到王平正坐在里面擦拭枪支。
“你来啦?”王平抬头看了我一眼,将屁股挪了挪,将长椅的一头腾出来给我坐。
“是不是难受的时候,就会想到枪啊?”
“是啊,枪是我最好的朋友嘛。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没有了它们,我这条老命是否还有意义。”握在王平手里的是支旧枪,健卫8,他反按扳机,卸下了枪机,拿起根长长的通条,在通条顶端的粗糙处缠上一小片棉布条,再将棉布头从枪膛后面塞进去清洁枪膛。
枪弹库里,弥漫着浓重的枪油味。
这里比我们上次来时要整洁很多,各式各样的枪支根据种类不同,摆放得整整齐齐。长枪大多都用绿色或灰白的枪衣包裹着,立在铁架下层;有的长枪用枪盒装盛着,摆在第二层,女子用的手枪也摆放在第二层;最上一层,全部摆放着手枪,有的用盒子装着,有的就光着身子摆在支架上。正中间有个摆放手枪的支架空着,不用说,那是金原用来自杀的那支慢射手枪,警察拿走做鉴定去了,还没将它送回来。
我在王平身边坐下来:“生命的意义有很多种,数都数不清啊,每人的理解都不相同。有的是为了事业,有的是为爱情,有的是为了家庭,有的是为了名誉,也有为了信仰的,还有的,是为了金钱,很多很多……多到有时候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不过,关键还是要看自己的内心真正需要什么,在最最紧要的关头,我们愿意舍弃什么去换取什么。就如同你说的枪感,那是与生俱来跟着感觉走的,就藏在我们内心的最深处。”我想,大概因为金原的死,给王平的心里造成极大的打击了吧。
“在最最紧要的关头,我们愿意舍弃什么去换取什么……”王平低声重复着我的话,突然大声说,“妈的,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一套一套的,你想吓唬老子啊?”王平停下手上的动作,歪头横眉看着我。
我愣住了,没想到王平是这个反应。
王平却突然一笑:“哈哈,好!就是要读书,道理才说得透彻,行啊,小兔崽子!”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
“吓死我了师父!我还以为我说错话了呢。”
“有什么好怕的?啊?怕我拿枪打你?”王平端起枪比划着。
“这我倒不怕,你枪机都没装上。”我也笑了,“你刚才怎么那么伤感?”
“刚才?我有伤感吗?”
“有啊,简直比伤感还伤感,明明是个大老粗,嘴里却说什生命的意义,那不是伤感还能是什么?总不会是性感吧?”
“是吗?我有吗?……好吧,就算你说对了吧……以前啊,丢了总教练,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总还是有一点点不甘的。现在做上总教练了,可代价却是老金的一条命,老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像这个总教练总带着那么点血腥味,唉……”王平叹口气,“依你这个文化人的想法,这算不算伤感?”
“算的,当然算的。众生平等么,无论好人坏人,生命总是应该值得敬畏的。”
“对对,无论新枪老枪,都是好枪,都应该好好擦擦。”王平往擦枪布上倒了几滴枪油,开始细细地擦拭那支老枪。暗灰的枪身,在擦枪布抹过之后,颜色更显得深沉,浓重如墨,只是光泽暗淡,没有新枪那样犀利鲜亮的光影。
王平擦得很仔细,遇到细缝和转折就用小镊子顶住擦枪布细细地蹭,那神态就像专注的雕塑家在打造传世的作品。
“枪支的生命,是枪膛和枪机;枪支的魂魄,是子弹。外面锈得再厉害,只要这三样东西是好的,这支枪就还是铁骨铮铮的好汉!”王平擦完,将步枪托起在灯光下端详,“这就是我的第一支枪,你看看,它可比我健康得多。”
“这就是你刚进射击队时用的那支枪?”
“是啊,就是它,虽然现在用不上它了,可它还是我的初恋啊。”
我从王平手中接过那支步枪。枪很轻巧,入手没有太多分量,长度也只有一米多点,结构异常简单,简单的木质枪托,简单的纤细枪管,简单的瞄准具,甚至都没有了枪带,看上去比公园里打气球的气枪还简单。硬要与现在队员们所使用的新款枪械去比较的话——如果把队员们现在的配枪比作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那这支健卫8,甚至还算不上素面朝天的农家小妹,顶多是流着鼻涕的光腚娃娃。
可王平看着这支老枪,眼里满是温柔的目光。我能理解,因为就是它,成了王平射击生涯的指向标,其他任何枪支,都无法替代,永远无法替代。
“不擦了,”王平重新把枪小心地摆回铁柜,“走,回去睡觉!”
我看到,柜子里的每支老旧枪支,都已经被王平擦得干干净净了,摆放得整整齐齐。
“谢谢你今晚的开导哈。”在体育馆外分手时,王平朝我扔下一句就走了,远远的,风中传来一声“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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