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米的故事》之六
六 阿丽莎最终领养了一个女孩。那女孩三个月大的样子,看起来蛮瘦弱的,细胳膊细腿,皮肤白得近乎一种透明蓝。左南岸蛮喜欢这个女孩,他亲自给女孩取了小名,叫做“臭臭”。女孩的大名是阿丽莎自己取的,叫做“韦一”。现在你知道阿丽莎姓什么了。臭臭的到来,会使阿丽莎和左南岸的关系好一点儿吗?但愿如此才好。这个臭臭,长得并不特别漂亮,但有点奇特。她的小鼻子,鼻梁是塌的,小小的鼻头却又翘起来,然后还有她的眼睛,眼珠是微微凹陷的,有一点微褐色,稀疏的头发也是微褐色,人小,脑门却十分饱满。 阿丽莎把臭臭抱到商厦里给大家看,大家当面当然说一堆好话,什么模样真好的,多么有福气的孩子呀,别说和阿丽莎还真有点像呀……我发觉世界上最不要脸的就是人,说假话和瞎话的时候一点都不难为情。背后呢,大家又嘀咕,说臭臭这孩子面相生得古怪,福薄得很。还有人说臭臭大概是昌南学院的女大学生和学校里的外教瞎搞生下来的,然后往福利院门口一送了事。我编剧情的想象力更丰富一些,我想会不会是左南岸偷偷和别的女人生了这个孩子,然后辗转送去福利院,他再和阿丽莎去领养?我说给克罗米听,他大笑着拍我的脑袋,说,“哎,你蛮会想的嘛,哎,瞎三话四嘛……”笑得跌倒。不过他下次再抱臭臭的时候,他端着臭臭仔细端详了一会,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从审视的凝重,到释然。克罗米心里肯定又在说了,“哎,赵雨瞎三话四嘛,哎,哪一点像左南岸嘛?” 阿丽莎领养了臭臭之后,就决定要把上海商厦关掉。我知道克罗米为此很不高兴。商厦一直都是他在经营管理,生意蒸蒸日上。可是阿丽莎好像是打算去上海开一个陶吧。估计是左南岸的主意。阿丽莎和我说要把我带到上海去,她说你一样可以在陶吧做事。看来她还真是蛮中意我的。我却犹豫不决。我的中专已经毕业了。如果不去上海,我一样可以在昌南某单位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妈妈也有点老了。可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克罗米。我征求克罗米的意见,他有些惆怅地让我自己想。我想了五分钟不到,他又开始唠叨。 “哎,你嘛想留下来,你妈妈年纪也大了,哎,这也挺好的,哎,不过如果你想使自己眼界更开阔,哎,也不妨去上海历练几年,哎,我老早说过,阿丽莎还是蛮看中你的,哎,这也是缘分……” 我就这样来到了上海。 我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是克罗米来接站,我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黑皮箱。我在站台上远远看见一个戴着一顶帽子的肥胖身影朝我走来,他的背影有点佝偻了。他见到我的时候,咧嘴大笑,又举起帽子,然后再戴上。这是克罗米一个习惯性动作。他取下帽子之后,我很清楚看到他的脸苍老了许多,那块老人斑更清晰了。他装得兴高采烈,但我第一次到上海,就感觉出,他在上海继续和阿丽莎搞陶吧,他并不愉快。昌南的上海商厦关张,摘了他的心肝。 然而,阿丽莎的陶吧迟迟开不出来。我几乎成了带小臭臭的一个小保姆。左南岸每天都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又打阿丽莎。他不管是醉着还是不醉,他都会打她。克罗米每天会到我们租住的办公地点来一次,但好像却没什么事情干,克罗米的忧伤简直无法掩饰,他通常不等开午饭就走了。而那时候我多半在给臭臭泡奶或者把屎。 臭臭好像总是不太舒服,比较好哭闹。不是感冒了,就是流鼻涕了,还经常拉不出屎。 有一回克罗米忽然和阿丽莎大吵了一架。我从来没听到过克罗米喉咙那么响,阿丽莎也脸涨得通红,那时候,我还不是能完全听懂上海话,他们叽里呱啦吵架,我并不明白他们在吵什么。 克罗米那天离开的时候,从我手上把臭臭接过去抱了一会,然后对我说,“哎,从明天开始阿丽莎会放你一周的假,哎,我已经和她说好的,哎,我带你去北京散散心……”我吃惊地看着克罗米。那时候我还没多想别的,我就是想,要死了,不会是克罗米告诉阿丽莎我俩的特殊关系了吧?还是阿丽莎已经看出来了?不过,那时候拥有一周假期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不过了。 我跟着克罗米爬长城的时候,气喘吁吁地问他,“怎么会想到带我到北京来旅游的啦?”克罗米更加气喘吁吁,却一直勇往直前走在我前头,他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哎,你爸爸不是在北京没的吗……哎,北京对赵雨来说是伤心之地,哎,我想这次旅游可以令你……哎……”他说不下去了。我也听不下去了。我停下来大口喘气、大声咳嗽,借以掩饰冲出眼眶的泪水。 克罗米喜欢拍照。尤其喜欢被人拍。他教我使用傻瓜相机,给他拍了很多照片。回宾馆的大巴上,克罗米在我旁边的位置上睡着了,他长大嘴巴,打着很响的呼噜,头仰着,帽子几乎要从头上跌下来,太阳穴那块的老人斑随着大巴的颠簸,好像也一跳一跳的。我觉得一切仿佛是梦。 北京之旅结束返回上海后,克罗米告诉我,他不再和阿丽莎一起合作了。他鼓励我跟着阿丽莎好好干。我们在上海的站台分别。我看着克罗米拖着箱子蹒跚地离去,第一次感到背井离乡的孤单。 阿丽莎这边,陶吧迟迟地开不出来,而小臭臭却病了,是很重要的大病,和她拉不出屎有关。我在又一次目睹了左南岸痛打阿丽莎之后,我在最后一次替臭臭擦干净了滴着鲜血的小屁股之后,提出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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