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5-6-10 08:09 编辑
那年那月(连载6) 【一个很长的故事】
1、
1975年,17岁的我,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知青点发生的意外伤害致死案件,其实也断送了我想投身于“广阔滩地,大有作为”的念想。
其实面对态度坚决的父母,选择妥协也是我只能做出的最好回应。
因为看不到明天的路而彷徨,而忐忑,而茫然。
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实在不行,就去父亲单位的家属工药厂,那是一个让我相当抵触的工作,说起来原因不复杂,从小到大都一直生活在这种环境里,我对来苏尔,对医院无处不在的那种味道,有一种本能的拒绝。
期间,远在四川的二哥也不断的来信和父母交流,按照他的意愿,如果实在不行就让我去四川,去他的大三线工厂,这是父母,尤其是娘最不接受的一种安排,其实娘的心思我知道,她当然不满意她身边最后一个孩子,远离她去了数千里之外。
父亲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用他的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人生长着呢。
期间,我还接到了班主任老师带给我的一封信,大意就是马上就毕业了,你无论如何也该拿一个毕业证,也算是给自己的学生时代,画一个完美的句号。只要我能回学校,可以保证我会有一纸毕业证。
我其实对老师心存感激,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旷课了差不多大半年了,再回去我也没那张脸皮,所以,干脆死扛到底。
印象里的1975年发生了好多事情,当然,那时候的传媒和今天无法相比,一切新闻基本以新闻和报纸摘要的广播为准,另外的一个途径就是父亲订阅的《参考消息》。自从发生了“敌台事件”之后,父亲加强了对他的半导体收音机的看护,我已经失去了染指的机会。这倒也难不倒我,在家里还有一些矿石收音机的元器件,我折腾着,自己组了一个矿石收音机,只不过声音实在太小了,当真算是细若游丝,戴着耳机听,为了能有一个好的收听效果,我又一次爬上了屋顶,在烟囱上,绑上了一根竖杆,当成天线。
隔壁徐大叔大惊失色:小子,你消停点成不成?忘了那雷是如何炸的你家地都开了花?我笑着说:不碍事,这回不是引雷而是收音机天线。
徐大叔半信半疑的摇着脑袋,走回了屋子。
2、
说实话,生活是单调的,却也充满着乐趣。 我当时唯一喜欢的运动就是乒乓球,而且打的还可以。只是要去医院的后勤礼堂里,那里还会经常锁门。这倒也难不倒我们,我们可以央求负责看管的叔叔们,网开一面,或者是他们把大门锁上,我们在礼堂里,在水银灯下打球。
有的时候会玩到夜里九、十点钟。然后意犹未尽的,跳窗而去。一来二去的轻车熟路,管理的人也知道我们这些家属的孩子就是在哪里打球,也没别的什么,所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夜里回家的时候,光线也不是那么好的,于是我自己找了一个麻烦。那日打球到晚上,和伙伴准备跳窗而出,往常我们都是在离大门最近的那个窗子,结果那天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堵了一堆东西,于是我们转身另辟蹊径,奔着另外一扇窗子就去了,黑灯瞎火的,我第一个跳出去,出去的时候只觉得右腿的干腿一阵火辣辣的,也没当什么事情,待伙伴也跳出来,我们走到灯下,我突然感觉不对劲儿,顺手在腿上摸了一把,顿时吓了一跳。
原来那窗下,是医院食堂放着几口废弃的铁锅,我跳下去的时候,不偏不倚的干腿顺着锅沿秃噜而过,直接就被擦得鲜血淋漓。
这状况不处理也不行,小伙伴倒是不慌:走,去急诊室,今晚我妈妈值夜班。
于是,去了急诊室,阿姨一看就嗔怪我们:哪能玩的这么野啊?说着查看我的伤口,裤子早已经擦破了,用阿姨的话说,幸亏有裤子挡了一下,要不更惨。消毒,包扎,阿姨和一个小护士忙活半天,算是利索了,这还不算,还要扎什么破伤风防感染的针。
这也算是家属的“福利”了,包扎完毕,针也扎了,我谢过阿姨等一干众人。央求阿姨,这事儿千万不能让我老爹知道。
然后千恩万谢的回了家。
当然,这事情也瞒不过去,首先发现的是娘,她看到我的裤子的裤腿撕破了,上面还带着血迹,大惊失色,非要看看伤口,父亲板着脸:你什么时候能长大,能让我们省心?
这个意外的受伤,让我有半个月基本没出门。当然,在家的日子我也可以看看闲书,捣鼓一下矿石收音机什么的。
随着父母到三线的时候,我把家里面可以带走的书都带了,这些书算不上丰富,但是用来打发时间绰绰有余,所以,一直以来,我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在青少年时期,自己确实读过了很多书,这些书让我很受益。其实,我在农村这段日子里,确实读了很多在当时被定义为“封资修黑货”的书籍,这些书从某一个侧面和角度为我打开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让我这样一个充满着青春迷惘的青年,虽然忐忑,却依然充满着一种莫名的信心和期待。
3、
在整理这篇拖沓的文字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很感谢那段岁月,感谢那段日子,感谢父母的宽容。
当青春打着璇儿转瞬而去,我亦为人父的时候,我深感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的真实内涵。可惜,子欲孝亲不待,也许这就是人生。 事实上,虽然我提前离开了学校,但是,几十年来,我和那些同学们一直保持着很密切的联系,原来需要走上一天的路,因为交通的发达,两小时就可以到达,所以,同学们有大事小情,一个电话,我一定回去。
我所以用了“回去”这个字眼,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始终定格着那段岁月赐给我的一切,哪里的山山水水,哪里我熟悉的乡音,哪里我曾经的迷惘和失落,哪里我躁动和寻找的日子。
打乒乓球意外摔伤了腿,又让我足不出户的在家里闷了半个多月。
我说过,记忆里,1975这一年,好像发生了很多难忘的事情。海城地震,特赦战犯,蒋介石病故,珠峰的最终标高8848.13等等,所有的这些事件,都是每天的新闻传递出来的,在那样一个年代,能从广播电台听到新闻就足够了。
这一年我大概也至少读了差不多十几本闲书,基本都是话本评传之类的,而且是属于“封资修黑货”的那些“禁书”。在我家书柜里,曾经还有一本线状的话本油墨书,那是我离开的时候,同学送我的,只是几次搬家,不知道最后的所踪。
日子无聊,总要找点事情。
于是跑到医院的卫校听课。虽然我对此毫无兴趣,就是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心。听人体构造,授课的叔叔阿姨都是父亲的同事,他们也不赶我走,当然我纯是好奇。
医院的卫校是培养卫生医疗方面后备力量的,当时很有名气。
发生了我们夜闯太平间的事情之后,太平间的大门就上了锁,我们也没有了继续窥探的兴趣。看人体骨骼架构,早已经习以为常。
今天的我,经常问自己:当年为何如此大胆。
每次打乒乓球夜归的时候,一定要经过卫校的后墙下面的那条小路,而就在卫校窗台上,摆满了各种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液之中的人体,有婴儿,有断肢,还有各种病灶。靠后墙的这条小路也没有灯,夜里的时候,从前面照射过来的水银灯,透过前面的窗子,折射到后面的窗台上,于是这些标本就显得格外诡异,甚至让人毛骨悚然。但是,我每次路过的时候,居然没有丝毫的惧怕,或许是环境造就了人吧。
4、
有一天你幡然醒悟,你回望自己人生的路,才知道那些弯弯曲曲的路,那些凌乱不堪的脚步,其实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会惊讶和感叹吗?
所有人在他即将走入社会的时候,心中都会激荡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情,甚至都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改变世界”的,但是,在人生的路上走着走着,就知道想改变世界基本是扯淡的不靠谱,倒是被岁月那把“杀猪刀”修理的伤痕累累。
在学校的时候,学校的后面数百米的地方,有一条沿着山势逶迤而去的河水,那条河名叫蛤蜊河,所以叫这个名字并非是这河里有什么蛤蜊,而是这条河一路而去的所有河床里都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也许是这些鹅卵石状如蛤蜊吧,才有了这样的名字。
在夏季的时候,我和同学们最喜欢的就是去那条河里扑腾戏水。那条河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一米半左右,水质真的是好的不得了,清澈而凉爽。后来我们的一个同学在戏水的时候差一点淹死,情急之中是在河边耕作的老乡们伸出了援手,救了一命,从那以后,学校加强了对我们去河边的监管。最初的时候,我们出去回来,值周的老师总是一脸严肃的要我们伸出手臂,他用指甲轻轻的划一下,如果出现白色的痕迹,那就断定我们是去玩水了,那必定是全校批评点名。后来学习觉得这样还不够,干脆到了午休的时候,值周的老师带着几个值周的学生,在我们要去的河边水道上巡逻。
这条河如今依然在流淌着,只不过已经被开发成一个做漂流娱乐项目的河。
那无数的鹅卵石,曾经一定是充满着锋芒和不规则形状的石头,但是,在岁月的滚动里,它们失去了尖锐,失去了曾经的不规矩,然后被淘成圆滑的形状。 我的手机收藏着数百首老歌,上班的公交车上,我一般都是听歌打发四十几分钟车程的,就在昨天,我意外的听到了那首罗大佑的《童年》,我印象里,最早我听过一个叫苏红的歌手唱过,后来是成方圆,今天听到的是一个男歌手的演唱,非常走心: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儿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 还在拼命唧唧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 等待着放学 等待游戏的童年……
转眼之间,别说童年,青年,中年都悄然而去,这或许就是人生。在岁月的河里,我磨光了自己所有的锐气和种种奢望,成为万千“鹅卵石”里的一枚,当岁月把你打造成今天这般模样的时候,你是感谢还是抱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就是今天的你。
5、
转眼1975年的国庆节就到了,在九月份的时候,我就听到了一则让我兴奋不已的消息,同样是三线工厂的某厂要到我们这里“招工”。
很快消息就得到了落实,父亲单位也组织召开了我们这一批“孩子”的会议,大体就是某三线工厂,因为生产规模的需要,准备在周边单位招工数百人。
我们这边参加报名的一共差不多有三十多人,算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我的同学。也有几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兄长姐姐。
很快我们就见到了招工单位派来的人,那时候,能当工人,能进入工人阶级队伍里,是一种真正的荣耀,我们所有人对此的期待都一样。招工单位派来的人,大致给我们介绍了一下情况,大意就是:
工厂也是三线工厂,从事机械制造加工,因为生产项目的扩容,需要招收一批工人。我们去了之后,就是正式职工,有工资福利等一切待遇,住统一安排的宿舍,工厂的后勤设施完备,食堂,医院,礼堂一应俱全。
事后证明,那是一个在这样的事情上说真话,不掺假的年代,招工的人说的一切没有丝毫的水份。
我很兴奋,在经过差不多一年的茫然和等待之后,终于“天将馅饼”,这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当然,我的那些同学们和我的状态差不多,转眼就要成为“工人阶级队伍里的一员”这种神圣和庄重油然而生。其实他们还有差不多小半年才能毕业,但是,这一刻他们选择了和我一样的做法:
不学了。
想一想也是,有什么能比当“工人阶级”更重要。
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是,看得出他心情不错。娘当然更是喜上眉梢,我这个让她操心的小儿子,终于要走出家门,走向社会了。 所以,从那一刻起,她就在开始为我准备出行的一切。
被子,褥子,床单,枕套,鞋子,袜子,衣帽,生活里一切能需要的,娘都想得到。所以,很多年后,我最喜欢的一首歌的歌词就是:
这个人就是娘,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暖暖的火炕上,我一觉醒来,娘还在灯下,戴着那副瘸了腿的老花镜,为我准备出行的东西: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2015年6月10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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