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说法,已过花甲的二树一直深信不疑。
这该是今年第八十一口了!二树心里暗暗念叨着,嘴角挂着一丝得意,骄傲从他脸上不自觉地表露出来,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想起农村开始施行火葬时,骨灰都用各种各样的匣子或坛子装埋,二树的棺材铺只好改头换面倒卖木材,却又无法和外来的木材商竞争,险些关门。近几年生活好了,又流行起骨灰装棺深埋,都要讨个“升官闷财”的吉利,棺材铺便重新开张,且生意越来越火,经常供不应求。
这不,他刚卖掉最后一口成品,躺下来歇歇,又听到木料响,真让他想不开心都不行。但他没有立即起身,依旧眯着眼睛装睡,只将头微侧,要分辨清楚动静来自哪里。
地上整齐地排码着四堆配好的棺料,声音出自靠里面那两堆,却不能确定具体位置,只好耐心等待其再次发声------照以往的经验,亡魂不可能只扫一次。
果然,又是嚓的一声,比先前更有力,更悠长,也更清晰。二树惊得跳起,呆呆望着墙角,一步步挪过去,脸色灰暗得似得了重病。
怎么可能?!不可能!二树边自言自语,边转身锁上店门,跨上电动车回家去。
怨不得二树惊慌,因为他已确定响声来处,那里竖放着的一堆海碗粗圆木,园木上残余着斑驳的暗褐色树皮,更有点点被砍去的枝节凸起,枝节中心呈紫黑色。那是几年前偶然淘来的,属于杉木中的极品,树芯紫红,结实耐腐,是上品棺木。最主要的,是用这种整块的圆木芯做寿棺,有个流传久远的说法叫“红芯五喜”。意思是棺材的底盖两侧和前后六片,都用整段圆木削成方条拼接出,每片只能用五块才算大吉大利。虽说这种木料的价格和普通杉木没什么两样,但由于受到各种尺寸及各种讲究的限制,对用料的种类和粗细相当苛刻,一般木匠一生都难配齐一口。二树这口料,是预备给他母亲送老的,棺木响,他自然担心母亲。
几分钟后,二树到了家门口,见屋里母亲双眼闭着,惬意地躺在竹藤椅上,嘴里胡乱哼唱着不知名的调调。边上,老伴蹲着,闷头打瞌睡,双手机械地摆着摇篮里的孙子。二树松了口气,远远看了一眼就回转------他不想打扰屋里三代人的宁静安逸。回铺时,二树打定主意,不管生意多好,也要先将母亲的寿棺做了,还要多上几遍光油亮漆。因父亲早逝,母亲拉扯大他不容易,这几乎是最大的报答了。
于是,棺材铺里很快响起各种电锯电刨电钻声,二树开始制作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他一丝不苟完成着每道工序,确保让自己的技能得到顶级发挥,以至合拢好就比平时整整多了两个工作日。然后,提着手推刨围着寿棺转悠,从各个角度打量,发现瑕疵及时修整。
正忙乎,忽听店门口有人惊叫,哇!这就是传说中的“红芯五喜”!漂亮!果真漂亮!
二树笑着抬头,见是村长,忙招呼拿烟,村长已抢先递出一支大中华,不经意地问,多少钱?
这是留给我妈的,多少钱都不会卖。二树客套着。
村长笑着说,我父母早过世了,只是随便问问成本。
二树回:成本和其他杉木棺多不了多少,三千来块吧,就是很难遇上这么凑巧的。
你妈那么硬朗,过一百岁都没问题,要送老还早呢!有的是时间再凑一口,这口还是卖了吧?
这不是钱多少的事。二树赔笑。
给你个整数,一万,可以么?
村长说笑了,你没事买寿棺干嘛?这可不是吉利事!
村长叹口气解释:不是我要,是镇长要,他父亲快不行了,听说你有口好寿材,特地来和你商议下。再怎么说,镇长也是一方的土皇帝,得罪不得。何况,你开了这么多年店铺,也没要你办营业执照啥的,总要给点面子吧?
二树愣了,磨蹭着不知如何回,村长不耐烦了,淘出崭新一扎百元大钞甩在棺盖上,笑着说,就这样定了,送去后再包两千红包。
想起几天前木料的异常响动,没想竟应在了镇长父亲身上,二树有些迷茫,心下念叨着:妈那么健康,不会有事的,那响动肯定是镇长父亲的魂魄------一定是的!
只是二树不会料到,母亲在他送走寿棺的第二天摔了。
藤椅并不高,可二树母亲年纪很高,倒下当即昏迷过去,醒后已无法言语,身体僵硬着无法左右,分明已深度中风。拉至镇医院打了两针,却输不进液,医生叹息摇头让二树回去。二树不信,赶紧找人请来一位心血管专家,鉴定后也是一样的结论。
这下,二树真急了,心里不知将自己骂了多少遍。等他搜查了店里所有的勉强可以充“红芯五喜”的材料,发现仅够棺底和上盖时,更是气恨交加。
紧接着,二树开动电三轮,兜遍附近的所有木材市场,也只淘到几根旧木梁。木行的人劝他说,等棺木做好了,用紫红油漆涮上就成了,谁分得清啊?!
二树只是笑笑。他不想骗人,更不想骗自己。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可以帮他的唯一的人------他的师兄。
整个镇上,师兄是二树最不愿意打交道的人。
两人在学徒时就颇有隔膜,二树总觉得师傅偏心,将一些关键机巧只传给了师兄,以至他的手艺总是稍逊一筹。好在二树天生不服输,加上身块大,年纪小几岁,头脑也灵活,生意和手艺都赶上并超过了师兄。前几天听人说,师兄的棺材铺生意萧条,今年才卖了十几口,二树心里曾痛快了好久。
现在,二树要去求助师兄,是他万万不愿做的。但又没其他办法。当年淘到那些红芯杉时,师兄紧跟着也去了,听说也淘到了一副棺料,虽说成色比二树的差了点,但绝对正宗。
正是午饭时候,师兄见二树的电三轮停在棺材铺门口,丝毫不见惊异,哈哈笑着招呼。二树心不在焉胡乱应着,眼睛四处扫射,等见到铮明瓦亮的一口“红芯五喜”卧在棺材铺角上时,二树心里马上凉了半截。
师兄,“红芯五喜”的材料还有多么?
不说这些,先吃饭,难得师弟来看看老哥,今天不醉不归。师兄不由分说,关了店门,拽起二树就走。
二树磨蹭几次,总算坐到师兄家的客厅里,看着酒菜上桌,也没能有机会说明来意-------确切地说,是师兄没给他机会,只一味打岔,吆喝着喝酒吃菜,这让二树很是难堪。终于,二树实在忍不住了,正色说,师兄就不必拐弯抹角了,“红芯五喜”多少钱肯出手,说个数吧?
师兄哈哈笑了,前几天镇上有人出了两万,我没卖,听说后来去找你,只出了一半。
二树脸立马挂不住了,讪讪不知说什么,半响才硬着头皮问,那你要多少?
师兄不答,伸出右手,张开五指,笑着摇转。
十万!二树气得脸都白了。
对!少一个子免谈!
二树猛地一拍桌子,冷笑说,我就知道是走错门了!
等二树走到门口,师兄才悠悠来了一句:成品贵,不等于材料不能便宜的。
看着二树犹豫不决的样子,师兄哈哈大笑,起身重新将他拽回座位。我们都老了,家里都过得不错,还那么钻钱眼里,该想开点了!你看师兄我,高兴了就做做,权当锻炼身体,不高兴就歇歇,正好修心养性。
二树脸涨得通红,说,我妈快不行了,可怜我财迷心窍,铸下大错,恳请师兄成全。
师兄一把抓住二树的手,见外了不是?现在,全镇都将师弟当成笑话在说,你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你呢!咱师兄谁跟谁呀?可不能让人取笑了去。我这里还有十二根红芯,估计你也应该有余货,凑齐一口应该够了吧。但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不能白送你,买的时候花了大约七百,加上运费和利息,你得给一千。
后来师兄俩还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那天二树将师兄和木材一起拉回,两个老人花了五天,做出了镇上几十年来第三口“红芯五喜”,看到的人都说,这第三口比其他两口还要精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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