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学徒生涯(上)
尽管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但是,我对自己学徒三年的那些日子依然清晰无比的记着。
从最初的一无所知,到后来成为一名合格的技术工人,我在那个企业工作了几乎二十年,从最初的机台开始,我几乎做遍了大多数的工作,当我挥手要离去的时候,才蓦然发觉,我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和这个企业有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学徒生涯正式开始,我所分配的工种是技术工种,学徒的期限为三年,师傅是一个比我大了几岁的女孩子,属于性情很温和的那一种,在和她学艺的三年时间里,她教会了我很多技术方面的知识和能力,这让我一直心存感激。
其实,操纵设备,完全就是一个熟练的过程,因为我被分配在动力维修车间,不是那种生产车间相对单一的产品,所以,我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各种相对复杂的加工部件,有一些是需要你作出测算,并完全靠着自己经验的积累去加工制作的,这就是所谓的技术。
工厂的生活基本属于那种三点成一线,宿舍—食堂—车间,在多数的时间里,这种三点一线的生活,成为我日常生活的全部。
我从一座战备医院所在的大山深处走出来,却走到了另一个丝毫不逊色父亲单位的那种大山深处的工厂,当时我的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从一座山沟,走到了另外一座山沟。
学徒的日子是忙碌而充实的,当时的想法无比纯真,那就是一定要学一身技术,然后光荣无愧的站在工人阶级的队伍里,用父亲叮嘱的话说:凭本事吃饭。尽管在如何做好徒工方面工厂并没有任何的规定,但是,一种积淀下来的约定俗成的东西,那是一定要遵守的。比如一定要先于师傅到车间,做好工作前的一切准备,冬季的时候,因为车间的温度低,不能把机台直接调到高速状态,因为这时候设备内的机油处于一种半凝状态,需要预热,那就要提前打开机台,让它低速运转十几分钟,而且这期间你也要做好班前的一切准备工作,比如把各种工具准备后,熟悉一下加工部件的图纸。在班后,你要先把工作场地清理好,擦净机台,清除所有的废屑,关闭机床,切断电源,然后打来洗手的水,这基本是一个学徒工币做的基本工作。
我是一个相对马虎的人,我一直非常庆幸我自己幸亏分配到了维修车间,所加工的零部件不是批量化的,也基本没有什么标准的考核和质检这一关卡,只要按图纸完成任务即可,万一出了废品也无所谓,再去找一块原料加工就是了。
当时,比较痴迷和钻研的是看图纸,因为师傅们一再告诫我们,只有看懂了图纸,你才算是一个合格的技术工人。所以,多数业余时间,我都会化在看图纸上面,边看边画边理解。也经常会因为一张图纸的理解问题和伙伴们争的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现在想一想,那时候的学习劲头真是认真而专注。还能依稀记得看图的一些口诀:分部分看形状,合起来想整体之类的。
刨床是一种相对低速的机台,我们车间有三台,还有一台老旧的龙门刨,那种皮带传输看起来很“文物”的家伙,偶尔有大的部件,也是需要用它来加工的,这些机台的操作上手丝毫不困难,但是,那时候工厂是有严格的操作规程的,那个一脸“阶级斗争”面孔的老车间主任,经常阴着脸提醒我们,不要随便动用设备。我们所在的班组就是机加工组,这里面包含了车铣刨磨等各种设备。基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万一哪一天哪一个操纵设备的人不在,设备就要停台,这让车间也很是为难。
年轻人的不安生,让我们早就无视了那些操作规程。我们开始尝试着接触本组内的各种设备,很快我就能熟练的操控除了车床之外的那些设备,我所以不去碰车床,是因为我对那种高速设备有一种畏惧感,而且就在我们分配了不久,在一个生产车间,我们的一个伙伴,差一点被这个设备带进去,幸亏身边的人反应快,迅速切断了电源,这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尽管如此,他的工作服还是被扯得七零八落,手臂上伤痕累累。工厂特地组织我们所有的新工人去开的现场安全会,当时我就发誓,绝不碰这种设备。
冬去春来,我在工厂迎来了第一个春天。一切都好像按照一种预定的轨迹在运行,学徒工资也在调整,早已经由十七块五调整到二十三。别看就涨了这么几块钱,那可是需要一连串严格的考核的。技术考核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还有相关师傅们,领导们,甚至班组长们的评语,据说这些都载入档案,马虎不得。
工厂山区的春天,依然和所有北部山区的春天一样,来得很迟缓,尽管工厂厂区门前的那条河早已悄然消融,但是,山色看起来依旧笼罩着一种干黄,或者夹杂着偶尔深绿的松。但是,性急的山杜鹃,还是迫不及待的报告了春天的来临,在山的向阳坡面上,一团团,一簇簇的山杜鹃早已经展开粉色的花,映着大山有一种别样的感受。在工厂的西北面沿着山路走上半小时,有一座小山峰,因为它的外形实在太像庐山的那座“无限风光在险峰”的画面,而被我们习惯的称为“小庐山”。
“小庐山”其实并不高,大概也就三四百米的样子,但是,很险峻。尤其是上面的松树看起来都生长在那种嶙峋的怪石丛中显得十分虬髯飘逸。春天来临的时候,“小庐山”上的无数山杜鹃,几乎是铺天盖地的绽放,远远看去,一片粉红甚是壮观。
进入四月份,正是梨花灿烂的季节。在厂区周边的山上,有着无数的山梨树,它们好像相约而定一样,一夜之间,果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种梨花的灿烂,那种梨花的壮观,真的让我难以忘怀。远远看去,一片雪白,走在树下,能嗅着淡淡的梨花香气,有一种沁人心扉的感觉。
我说过,我有一种很重的对于大山的情结,这种情结几乎纠缠着我的半生。我甚至以为无论如何自己也走不出对山的依恋,对山的情怀。所以在其后的几十年,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为山所心驰神往。
学徒的日子,其实写满充实,除了每天要按时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外,我们的业余时间充满着苦乐年华。
艰难的挨过了那个寒冷的第一个冬季,大宿舍里的我们已经麻木了寒冷。寒冷到什么程度,床下的毛巾只要是湿的,第二天一定会冻成坚硬的条状,而牙膏则冻成一体,你都挤不出来。人其实是一种伸缩性很强的动物,只要你适应了,也就会不在意。尽管我们无数次的向总务后勤部门投诉,但是,工厂对如何解决我们的取暖问题也是束手无策,太多的“高人”跑到我们的宿舍指点如何取暖,但是,最后无一成功。开始我们还以极大的耐心忍受着这一切,终于有一天,一个哥们趁着酒后发飚,两脚踹塌了火墙,那个让我们苦恼不堪的火墙彻底寿终正寝。无奈之中,工厂给我们架起了三个铁炉子,但是,大家都很忌讳这东西,因为这东西一旦燃烧不好,会出现煤烟中毒的,这都是后话。
在操作设备上,我显然已经很轻车熟路了。而且忙里偷闲的也学会了操作铣床,磨床,甚至外加天车。我们车间那个开天车的丫头大概是靠着她老子是厂领导的背景,经常在工作时间就不知了去向。一开始我们还能忍耐的等待,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再等待,开始有人跑去开天车了,渐渐的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一切。只要她不在,一旦有需要吊车的工作,随便找个人上去操作一下就可以。因为那就是一个熟练工作,三个控制轮把,一个负责天车的前行或后退,一个负责天车钓钩的横向移动,另外一个负责天车的上下起落,只要协调好了,没有丝毫的问题。如果不是一次意外,我们的操控天车的事情不会被厂方严厉制止。还是那个该死的当了钳工的家伙,他在一次吊装之余,开着天车在车间里隆隆的“尽性”熟料车速过快,自己的反应不及,天车撞到了车间一端的防撞装置上,那一下车间的那一面山墙都忽闪。还好,有那个减震防撞的装置,没酿成什么大的事故。但是,这事儿惊动了厂安保部门,又是一个现场会,把我们那位兄弟批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主管安全的副厂长,也就是那个天车女工的爹,声色俱厉的训斥我们:如果再随便开天车就开除厂籍。这可是最严厉的处罚了,我们心里都在说:“你怎么不管管你那个工作时间四处窜岗的闺女?”
铣床是一个操控技术难度较大的设备,尤其是万能铣,在加工部件的时候,牵涉到很多精度计算,转速选择,以及刀具选择的问题,好在那个操作铣床的师傅也就是比我大不了几岁,人也不保守,把他的本事都教给我了。很多年后我们意外地一次邂逅,说起这段往事,他依然无限感概那个纯真的年代。
那一段时间,我迷恋上对刨床加工刀具的研究,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也动手画了很多设计图,并亲手实践制作了一批机夹式道具,也就是刀具的切割金属的部分,是可以拆换的,这样一则可以省掉一次性道具所带来的不可修复,二则也节省了钢材。一段时间,车间里很多机加工都选择了这种方式,工厂也颇为欣赏,在不同的场合予以表彰。
维修工作是处在一种相对宽松的环境之中,车间里的工种门类也比较齐全,同时也兼管了工厂的动力配给与供应。所以,我们这几个分配在动力维修车间的兄弟,相对来说清闲一些。
工作的空闲,我们会坐在车间外向阳的墙根下,天南海北的聊天。太阳暖融融的,远比车间的阴沉舒服了许多。大家早都互相熟悉,师傅们也毫不介意的坐在我们中间。那时候,工厂的旱厕,需要定期处理的。而山下的生产队负责了这件事,他们会定期派出拉粪车,来清理。那个负责拉粪的车老板,是一个极其健谈的家伙。因为腿稍微有点瘸,大家都喊他王瘸子,他也不恼。其实人家是有来头的,他是一个经历了解放战争的老兵,据说还获得过英模奖章。他那条腿所以瘸,就是因为枪伤。但是,王瘸子对自己的战斗经历好像不感兴趣,却经常给我们讲述,当年国共两个军队在这个地区的争夺,发生的那许多故事。我一直认为王瘸子是一个有着相当的语言天赋的家伙,每一次我们看到他总是要拉着他让他给我们侃一段。尽管他身上有着那种你无法回避的味道。
“老王,来一段吧。”我们懒洋洋的斜靠在墙上,冲着他喊。
“来一段?”老王似笑非笑的一声长吁,停住了马车,当然要把这粪车停的离我们远一点。然后很惬意的抖了一下手中的长鞭,鞭子在空气中劈裂处一声脆响,我们习惯的知道这是老王的招牌性动作。然后老王把鞭子插在车辕上,纵身跃了下来,一连串的动作,娴熟而麻利,让我们一片喝彩。
早有师傅们准备好了香烟,很恭敬的双手举着递给老王,老王也不推辞,大嘞嘞的接过,旁边早有人点燃火机伺候,老王美美的,十分惬意的吸了一大口,“今天想听什么?”
“还是接着上次的那个话题说吧”。一个师傅说。
“那好,那就接着说国共之间就在这个地区的拉锯战吧。”老王眯缝着眼睛,仿佛沉浸在无限的往事之中。从老王的口中我们得知,大概是在四七年或者是四八年前后,这里曾经是国共两个军队争夺的地方。老王说,最早的时候,国民党的正规军很厉害啊,那真的是清一色的美式装备,部队的纪律性也不含糊。“他们不抢老百姓的粮食,不吃老百姓的鸡鸭鹅狗?”“哼,你说的那是日本人干的事情,国民党的正规军也是秋毫无犯的。”老王很有些不屑。老王接着说:“那时候,国民党的正规军战斗力很强,基本上把共产党的游击队以及一些地方武装部队撵得满山遍野逃跑。”此言一出我们几乎笑弯了腰:“老王你太反动了,怎么可能?”我们都质问他。老王说:“有什么不可能,我就被撵过。反正咱熟悉地形,他们撵不上咱。但是,到了四八年开始,情况变了,我们把美式装备弄在自己身上,撵的国民党的部队满山遍野的跑。”老王绘声绘色的讲述,让我们无不捧腹。其实,在那个年代这样说话是有很大风险的,但是,老王也不是我们工厂的人,也管不着人家,所以,说什么我们就当着乐子听了去。
但是,同样的事情,一旦发生在工厂里,性质就变了。我们的一个老师傅,为人十分喜欢开玩笑,人也长得胖,和我们这些徒工之间也不生疏,经常打着哈哈开玩笑。结果给自己引来了无限的麻烦。
事情起于他去厂外几十里的镇子上赶集回来的那天。天色已晚,又是冬日,为了驱寒,他在头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棉衣,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看见路边有几个玩耍的孩子,他故作神秘的凑上去,神兮兮的问那几个孩子:“你们这里是不是有座工厂?”在得到孩子们肯定的答复后,他又说“你们谁能给我偷几张工厂的图纸,我给你们钱。”为了“加重”自己的身份,他还故弄玄虚的告诉那几个孩子:“我有电台,还有枪。”说完这师傅自得其乐的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看着他神秘的样子,几个孩子越想越怕,这不是遇到大特务了么?于是他们第二天就报告了老师,老师也不含糊,立马报告给校长,“这有枪还有电台”,这是多大级别的特务啊,于是逐级上报,一直到所在县公安局。
这样的排查并不难,当县公安局领着几个学生指认的时候,这个师傅很快就“归案”了。听到他是特务,工厂一片哗然。几个老师傅找到公安为他作证:“他除了一张胡说八道的嘴,他有个屁啊,他有枪,你问问他见过枪么?大概只有他裤裆里的那个家伙吧?电台?他家连收音机都没有还电台?”你千万别以为我在讲述一个笑话,你今天可以为这样的事情捧腹,但是,这在当年就是严肃的事情。我们的这个师傅在被关押了一个礼拜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全厂职工大会上检查,这还不算完,还要在车间里做检查。
那是检查么?那简直就是一场闹剧,看着愁眉苦脸,瘦了几乎一圈的这个师傅,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腰,那个严厉的车间主任还扳着脸:“你把电台和枪交出来”。那师傅实在忍受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当场,双手作揖:“老少爷们们,我就是胡说八道啊,我哪有枪?”很多年后,我们依然去逗这个老师傅寻开心:“你把枪和电台交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