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一颗朱砂痣
一
那一年,我读高二。18岁的陈奇转到我们班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他一只眼镜片碎了,这使他看上去有点滑稽。雪白的白衬衣上有两道污迹。可是他笑得很从容,他说:如果一个三好生遇到一个小流氓,有时也只能用拳头。我不是个爱打架的坏学生,相信吧?说着,眼镜滑了下来,底下有人发笑。推上去时他神情自然毫不尴尬。坐在第一排的我,忽然闻到他白衬衣上好闻的香皂的气息。我眯起眼睛,光柱里有细小的尘埃在舞蹈。
从此喜欢偷偷打量陈奇。他中等个子,有点胖。有很坚挺的鼻子和好看的额头。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有无拘无束的光彩。往日的校园在我眼里变得狭小局促起来,只觉四处都是他的身影。背着书包走进教室的他,篮球场上跳跃的他,和男生勾肩搭背边走边笑的他,在餐厅吃着红烧肉高谈阔论的他……
陈奇在食堂的水池边洗饭盒,我悄悄走到他旁边,吸着鼻子闻他身上的香皂味儿。他猝不及防地回头,是和他惊恐地对视。他笑了。我跑开。
陈奇传给我第一张纸条儿,我的手哆嗦着在桌子下面打不开。回过头去,他冲我笑着眨眼睛,我的脸一下子绯红。上面写的是:知道吗,你扎着小鹿纯子的发辫像个小公主,喜欢你。
我和陈奇在食堂旁边仓库里拉手。因为身体隔得很远,因而感觉有点辛苦。我说我得走了,他说,别。使劲儿一拉,我一下子和他靠得很近,张大眼睛看着他。他的头压过来。我慌乱地转头,他的唇落在我的脸上。他松开我,我们对视了30秒,两个人忽然哈哈大笑。 和他在小树林里温书。我慢慢绕到他身后摘下他的眼镜儿就跑。他远远看着我笑,并不追来。我戴上他的眼睛儿,眼镜上面带着他的体温,感觉有点儿晕。
然后……我给他写的一首小诗被班主任发现。母亲的呼天喊地,亲友团的狂轰乱炸,同学的冷言冷语,老师的苦口婆心。记忆中的那段日子,我总是咬着辫梢盯着鞋尖儿不说话,有时也迷离着莫名其妙地笑。
陈奇两天不来上学。第三天晚自习来找我,告诉我他要转学了。依旧是站在仓库的角落里,我呆呆地望着他不说话。他沉默着看了我好久,转身离去。门合上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眼泪滚滚而落。1989年11月16日,我16岁。那天晚上,我经历了一场活着的死亡,醒来时,陈奇已不知去向,我的心里多了一个洞,我捂住了胸口。
二
韩风是我陪寝室的同学去老乡聚会时认识的。他是南方人。聚会时他迟到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十分……这时他抬起腕来看手表,眼镜片反射的太阳光一闪,他说:十分二十五秒。别人哈哈大笑,他神情坦然毫不尴尬。剩下的时间,我的目光始终盯着戴着眼镜的韩风。他不太爱说话,但别人说话时他会专注地听,时常笑一下。在他笑第十六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他酷似学生时代的陈奇,这就是我爱上他的原因。
当我们开始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激动万分。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阳光明媚的小树林,我戴上陈奇的眼镜儿,感受他的体温,并幻想走进他神秘的心灵世界从此展开漫长的情爱之旅。
韩风有南方人的细腻和体贴。他容忍我的坏脾气,会为了给我省钱买一个汉堡啃一个月的干巴馒头。我对他也好,紧衣缩食给他先后买了三件白衬衣。多年以后,他给我打电话说,那些衬衣,还放在母亲家的衣橱里。试过几次,实在舍不得扔掉。
我和韩风时常在校园的拐角处表演狂热的拥吻。只有一次,他试着解开我的衣扣,我怒不可遏地推开他,甩了他一个耳光。我哭着跑远了。他没有追来,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从此我不再和他说话,不再看他。他难以理解事情怎么会这么严重,一次次地找我,求我,甚至在寝室的门外吸了一夜的烟。
他病了,发烧,牙疼。他寝室的老五来找我,抓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你的心怎么会这么狠?你要是男的,我非揍你!说完,蔑视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我向着另一个方向走,眼泪流下来。他怎么可以解我的衣扣呢?18岁的陈奇在给我日记里写道:我希望你永远真实、善良,纯洁无瑕。那也是我人生最根本的信念。
三
上班的第二年,我21岁。好朋友婷带她的男朋友杨给我看。白衬衣,眼镜儿,做倾听状,很温和地笑,搂着小鸟依人的婷。那一刻,我捂住胸口,旧创突发,一点一滴地疼痛起来。晚上,我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脱水的海豚,艰难地匍匐到他的脚下,请求支援。
我给杨打电话:水笼头坏了,找不到人,来帮我修一下吧。他来了,我穿着男式宽大的白衬衣迎接他。本来就是我故意弄的小毛病,三下两小修好了,他要走,我送他。忽然回身抱住他:你真好,我喜欢你。──我确实觉得他戴眼镜的样子好看,像陈奇。仿佛相识多年。
结婚后,他问我:怎么只有你说我好看?我真的好看吗?好看。我说,真的好看。他笑了,心满意足地抱住我。
四
多年以后,我和杨领着我们的儿子去哈尔滨科技馆玩。站在三楼的大厅里,我的眼皮使劲儿跳了两下。这时,我看见陈奇和他的妻子及女儿走过来。彼时,我的心跳又恢复到一如往常。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并难以置信地停留在那里。他更胖了,有一点点秃顶。我们神色安然地彼此互相给各自的爱人介绍:这是我的同学周杰。这是我的同学陈奇。
寒暄过后,他走了。我没有回头,细心地为儿子擦去嘴角的冰淇淋。等我站起身的时候,和1989年的那天晚上一样,陈奇很快地消失在人群里,不知去向。
五
又是几年。我胸口上的洞早已结痂,它是一颗朱痧痣的模样。我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在网上聊天儿的庸常女子。我最喜欢问对方的问题是:你秃顶吗?你戴不戴眼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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