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文学
全球化没有导致世界一体化。相反,民族性、传统性和地方性与现代性产生剧烈冲突,逆全球化大行其道,人类出现了严重的集体症状——全球化的“返祖情结”。这是一种“全球化悖论”。
1994年,非主流作家童天一出版的长篇小说《返祖》,预言了全球化时代的“返祖情结”。这是中国作家的全球视野,也是中国文学的全球叙事。尽管此书荣获了广东作协的新人新作奖,受到北京一些专家的好评,但当年先锋小说为主流中国文学界对《返祖》并没有足够的重视。
为此,中国现当代文学评论家、北京大学教授陈晓明抱怨说:“广东作家童天一的《返祖》1994年8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之后没有引起文坛强烈的反响,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不仅仅归结为当代文坛由来已久的冷漠,而且可看出人们感觉力迟钝。”(《<返祖>,一部当代奇书》,陈晓明,1995)
文学评论家季红真说:“这部小说是最先锋的一部小说。它超越了寻根文学、新写实主义等文学范畴。在我看来,寻根文学也可以说是精神返祖文学,是从正面肯定文化回归的价值。新写实主义就是被现实挤压的一种东西。另外还有一部分作家对现实生存展开一种批判,或者是一种感觉的批判。这部书的主题设计超越了我们现实的生存,关注二十一世纪,关注到整个人类的一种精神处境,在人类精神空间上是一个大幅度的开拓。一系列现实荒诞地情节,重心不是放在现实批判方面,而是放在对现实进行全面的嘲讽。这种嘲讽是基于个体处于历史迷宫的困惑和无奈以及价值感的丧失。”(《<返祖>印象》,季红真,1994)
《返祖》是全球化时代的寓言故事: 人类学硕士岳秋在一个小报工作,竟然异想天开要倒行穿越中国,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不料倒行途中竟在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点误入长尾部落,当他九死一生逃出原始部落,向世人宣告他的伟大发现时,人们却将他送进精神病院。为了证明长尾部落不是自己的精神幻觉,岳秋逃出精神病院重返长尾部落时,多国探险队已经奔赴原始丛林,将西方现代文明带到古老而神秘的龟村。
小说从细节到主题,是一系列的隐喻和象征。长尾是民族性、传统性和地方性的象征,“倒行吉尼斯世界纪录”是现代性悖论的象征。一个人以背为前方,双腿向后行走时,前方就是后方,左边变成右边,这种“反十字”,就是人类在全球化时代的理性迷失。
“那个东方一正教授,他的职业爱好在于每天度量人的尻骨,而他自己就是一个返祖儿,也许他的学术活动出自于对自己生理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他的逃避与认同之间来回摇摆。他抑制恐惧的办法不得不变成迷恋,他年轻时斩断自己的长尾未果,年老时以斩断白鼠的尾巴来象征性地完成对长尾族身份的逃避。他的企望不得不落空。斩不去的动物尾巴,不过隐喻式地表示着人类这个物种面临的困境。也许在理性的意义上,童天一想写出人类最内在的自我,最内在劣根性是如何顽强而不可抗拒地支配着人的生存现实,使人的理性陷入迷狂。”(《<返祖>,一部当代奇书》,陈晓明,1995)
“第一,性;第二,暴力;第三,悬念。这三点《返祖》都充分具备。主人公和师姐朦胧的爱恋,龟村发生的多种涉性故事,这些使得这本书很好读。但写作时,作者采取一种带有现代性的写作……书中所有的故事、场景都很精彩,这可能和作者对人类学的兴趣有关系,可读性很强,节奏感很强。”(《<返祖>印象》,季红真,1994)
“富有反讽意义的是,那个龟村迅速风靡的“后背式”动作,是由一个西方人类学家引起的,这个来自“高等文明”国度的人,同样,也许是更深地落入了理性的迷狂。在这个末世图景中,主角岳秋一直温情脉脉的理念之爱——他对师姐的恋母般的迷恋,与对菲菲的诱惑逃避之间徘徊,作者以大胆直露的笔法写出现代人在爱欲方面的二种状况:未成年的恋母情结与纯粹爱欲的狂欢。而菲菲是最实现的欲望化对象,这个纯碎的爱欲符号,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期待已久的欲望化的公共偶象。“菲菲”在童天一的小说叙事中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物,她不仅仅以生动的无所顾忌的姿态,满足人们的想象,而且她带动了一种现代都市生活,一种随心所欲的青年亚文化生活状况。她是物质与精神发展到一个极端形式的产品,这个产品离人类原始存在只有一步之遥。在菲菲与孙寡妇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线。”(《<返祖>,一部当代奇书》,陈晓明,1995)
“《返祖》一书的作者是无处皈依的,内心实际很痛苦,被祖宗的牌位压得喘不气来。不想回归,但同时又觉得我们每个人都长着尾巴,找不到通往健全的人或理想的人的出路,全部价值体系在这部作书里崩溃了。这部作品写出了所有价值体系崩塌于一旦。享廷顿认为二十一世纪人类主要的冲突是文化冲突。也有一种说法认为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四大冲突是经济冲突、文化冲突、贫富冲突和男女冲突。《返祖》除男女冲突没有涉及外,其它三大冲突都涉及到了。这种荒诞与其说是一种形式,不如说是作者对这个时代人类精神关注之中的一种忧虑,一种焦虑。几乎每一个命题之中的包含一连串的悖论。例如是勤劳推动人文明呢,还是懒惰推动文明,是以现有民族建立国家还是现代国家建立已经完成,等等。这里涉及到对人类未来前途的焦虑。”(《<返祖>印象》,季红真,1994)
文学批评家陈志红说:“作为一个文化混血儿的东方教授,在写作那本《攻击与合作》的大部头的同时,在他自以为已经理清人类生存的奥秘的同时,为什么还朝思暮想重返长尾部落生活,甚至毕其一生的功力,企图建立一个‘长尾共和国’,以便重新保存一种纯粹而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准则;而几乎与此同时,岳秋和韦伯也以各自的方式进行追寻,他们在一个共同的情结驱赶下殊途同归。”(《<返祖>:寻找一种融合与冲突的过程》,陈志红,1994)
“童天一这部小说笔力深刻之处在于,他一方面可以在最形而上的层面去现表这个时代面临的理性困惑,一种世纪病和世界性情结。另一方面他的描写又非常准确地抓处当代公众的无意识。那种最现实化的欲望是如何侵入了人们的全部生活,龟村在这一意义上不过是现代都市的缩影而已……这部小说最突出的地方在于,他以广博的当代人类学知识和国际政治知识揉进小说叙事。从这里可以看到全球一体化的历史趋势,地缘政治,种族争端,原教旨主义和恐怖主义活动,这一切都为人类的返祖冲动构成一个巨大的场景,它们掩饰不住人类的内在困境。”(《<返祖>,一部当代奇书》,陈晓明,1995) “在我写这篇文字时,世界各个角落不时响起的枪炮声在证实了我对《返祖》的解读。冲突与融合,或曰攻击与协作,充斥于我们所有的生存空间,犹如一条条晃荡于人类身后的长尾,斩之不去。《返祖》,你这个成功而可怕的现代文本!”(《<返祖>:寻找一种融合与冲突的过程》,陈志红,1994)
“童天一(原名钟健夫)长期不在文坛内,他却奇怪地洞察文坛的一切,这使他有一种难得的清醒,不为行规所囿的洒脱,也使《返祖》能以它怪模怪样的姿态嘲弄着文坛业已疲惫的套路,被无数玩弄的过的技巧,被咀嚼滥了的感觉和深沉。《返祖》精致而放浪,离奇却实在,尖锐且又快乐,狂怪又不失温情。这是一本奇特的小说,并不仅仅在于它讲述了一种离奇的故事,而且,它本身的叙事,它的风格同样令人惊奇。” (《<返祖>,一部当代奇书》,陈晓明,1995)
《世界文学》前主编申慧辉,把这部小说和英国小说家福斯特的《霍华德别业》(后改编为电影《霍华德庄园》)进行比较,认为那部小说深刻地反映了二十世纪初的英国政治、经济等多方面的社会现象,而国内现在相当多的作家在创作中却缺乏这种勇气,只会调侃,靠小聪明,丢弃了社会责任感。《返祖》是一个例外,它关注了我们今天的社会现实,甚至涉及到整个世界的政治、经济状况。(《京城评论界讨论<返祖>》,杨德华,1995)
季红真对《返祖》的结尾不太满意:“从结构上说,作品结尾部分显得较弱,后半部给人草草收尾的感觉。”(《<返祖>印象》,季红真,1994)
其实这部小说不只是一个寓言,还是一个预言。1989年童天一创作小说时深信2000年中国社会将崩溃,但又不便明说,只好将预言藏在《自序》和结尾之中。他和许多人都没有想到,2000年后的中国繁荣稳定。
但全球化的“返祖情结”却被准确预言了:英国脱欧,美墨边界墙,欧洲民粹主义,中国汉服…… 2020年童天一在小说最后加了一句,作为结尾:
“起来吧!”沉睡的岳秋被精神病院的男护士推醒,“该吃药了!”
于是,整部小说变成了精神病人岳秋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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