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在眉梢 于 2021-1-1 15:45 编辑
南方有一种树叫蒲葵,形似棕榈,其叶如扇,稍加修饰便成蒲扇。小时候,蒲扇虽是家家户户必备之物,其实没人知道它究竟来自哪里,但一到夏天集镇上总有卖。
蒲扇不贵,小而薄者便宜些,大而厚者价高些。尽管如此,为二三把蒲扇,买卖双方总须费一番口舌。买回蒲扇后断不肯直接用,当娘的会拿出头年做新衣裳余下的布头,给蒲扇缝上一个沿边,如此经久耐用。这活对能织会绣的我娘来说微不足道,说话间的工夫就能完成。经她手的蒲扇,蓝边宽窄适中,针脚均匀密实,看着就爱。
祖母一直都有一把蓝边蒲扇,比我所见的所有蒲扇都大且厚。炎炎夏日,她常高坐于堂屋前的圈椅里,摇着蒲扇冲我爹娘和叔伯婶子们发号司令,锅台岭上的小麦该收割啦,雷公湾的稻子该打药啦,其相如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谈笑间庄稼由青向黄,又在爹娘叔伯婶子们忙碌的身影中颗粒归仓。直到她青丝摇成白发,最后溘然长辞,祖母手中的蒲扇才戛然而止。
山里的夏天闷热潮湿而漫长,每早只一小会清凉时光,一旦鲜亮的太阳从东山顶露头,村里闲人们手中镶了各色沿边的蒲扇便摇个不停。父亲和娘干活回来,不论早迟都一身大汗,当他们牛饮水似的大口大口喝水,我和兄弟们就会抡起蒲扇朝他们呼呼地扇。盛夏里,吃饭似乎比干活还辛苦,端上碗还没吃几口汗水就淌下来。娘总是说,给你们爹扇就是!你看他那身上就象无数个泉眼在冒水。我们一起朝父亲使劲扇,他却会楞眼说,轻点哇,扇子都给你们扇坏了!
本地有一种叫墨蚊的虫子,如黑雾一般弥漫整个夏天。这小东西形如针眼般大小的小黑点,专咬人胳膊腿、耳朵和脖子等裸露部位,无药可治它,连蚊帐也不能有效阻挡。于是,蒲扇便有了另一种功能:驱蚊。只需轻轻扇动蒲扇,它们轻细如尘的身体便无法附着在皮肤上,即便偶有强壮者勉强着陆,以扇背轻击之,它们要么仓皇逃走,要么成为齑粉。
尽管如此,倘若说话间忘神或摇着蒲扇睡着了,墨蚊便伺机进攻。待回过神来,凡裸露之处必是密密麻麻的墨蚊,此时蒲扇已不适宜,须以掌灭之,然后轻摇蒲扇,复得几缕凉风和片刻安宁,如此往复。
入夜后,墨蚊停止攻击,长脚蚊却忙不迭地上场了,家家户户的灯光里,都是蒲扇与蚊子对决的影子。 村里偶尔放坝坝电影,晚饭后全村人倾巢而出,一手拎着一根短凳或扛着长凳,一手摇着蒲扇,一路摇到保管社前。银幕上活灵活现地展示着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银幕下的人们成排地坐着或蹲着,一个个如进庙敬神般地仰头伸脖,看得如痴如醉也总不忘将手里的蒲扇摇啊摇,摇啊摇。 看完电影回到家,我和兄弟们还叽里呱啦讨论着电影里的情节,兴奋得毫无睡意。娘用蒲扇替我们赶尽蚊帐内的长脚蚊,说快睡吧,明天还上学呢,我们还是不肯睡,说屋里好热。娘便在院坝里摊开晒席,又在晒席上铺上草席,让我们几兄弟睡了一地。怕我们被蚊子咬,她就守在旁摇着扇,一会儿给这个扇扇,一会儿给那个扇扇。夜深了,困意上来,娘不时打着盹,我们也慢慢地睡着了,梦里都是电影和满天星,全然不觉得有盛夏的闷热。 我参加工作多年,孩子已上幼儿园大班,娘才第一次来到我的小家。她年老多病,孩子身子骨又娇弱,家里的空调成了摆设,只一把电风扇摇着。我打算再买一把电风扇,娘说买蒲扇吧,我说现在哪还有这古董。她开始在家附近的集市转悠,操着晦涩难懂的家乡话挨个打听,终于买回来两把,一把给我和爱人用,一把她和孩子用。 娘还想给蒲扇缝边,我说不用了吧,上哪找布头去。没过几天,她不知从家里哪旮旯翻出一件蓝布旧衣裳,如获至宝,一再确认我不会再穿后,她给两把蒲扇缝上了跟从前一样的沿边。
娘待了一个月,跟孩子亲得不行,回到老家后她一直惦记着孩子身体是否好起来,说有机会还要来照顾他。但她最终也没能再次走出老家的大山。
如今孩子长大成人,娘已故去八年。她当年留下的蒲扇还在,每年夏天我还会拿出来自顾自地扇一扇。每当我想起她,就想起那个夏天,想起她每天给她的孙子轻摇蒲扇,默看着他慢慢入睡时,她一脸幸福的样子。
2019.7.13夜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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