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亲戚
很赞成大年初一的拜年。亲邻朋友见了面,互相朗声问候,新年好!新年好哇!一个庄子上谁家有受尊敬的老年长辈,初一前晌这家便门庭若市。走一拨人来一拨人,家主笑呵呵地迎来送往。给男的敬烟,给闺女媳妇捧瓜子,往小孩子兜里塞糖块。男女老少一个个喜盈盈笑眯眯的,一派雍睦祥和的气氛。
过罢初一,串亲戚的活动便隆重启幕。男女老幼一起出动,道路阡陌到处人影攒动,川流不息,其匆忙紧迫程度堪比千里之外的务工人赶回家过年。
那时候农村经济落后,用于年下串亲戚的礼物多是简单便宜的东西,像大薄脆、饼干、红糖、水果罐头之类。一般的亲朋关系,拿去两样礼物,至亲好友才拿四样,年内的新婚夫妻例外。小两口新年大节走头一趟新亲戚,必备四色礼。礼条(肉块)和鱼是不可少的,其余两样可酌情选用。
谁家有多少亲戚要走动,心里都有个准谱儿,腊月间赶年集时就把年外串亲戚的礼物备齐了。
集市上卖的大薄脆是面粉、白糖、食用油制成的圆形焦饼子,直径二寸许,厚如指掌。取四五块大薄脆放进粗纸叠成的盒子里,外面仍用粗纸包裹,红蜡光纸印制的精制糕点的帖子附在表皮,外用纸经子十字盘结系牢,这就是一样礼品。一包大薄脆卖一块钱左右,瓤子里可食部分也就六七两重。有的买主不怕花钱,要足斤足两的大薄脆,卖主就把他领回家里。先算账,大薄脆多钱一斤,包装纸多钱一斤,果帖子多钱一张,明细分列。公公道道,愿打愿挨,皆大欢喜。
红糖也是成包的,双层粗纸包成金字塔摸样,一块钱一包,重量在八两左右。买主若坚持要顶斤顶两的,买主就在摊位旁的簸箩里挖红糖,另称另包,价格也就另计。
饼干乃机器模子压就,或方或圆,表面有花纹图案,红黄油光,很逗人的食欲。三五十块儿码进塑料盒子里,外用透明的彩色塑纸密封。有买主怀疑这饼干是玉米面做的,卖主说那是谣言。撕开一盒尝尝,除了有些直不拉脚的甜味道,剩下就是满嘴锯末一样的粗渣子。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最后说定八毛钱一盒。
罐头都是以水果为基质,黄桃苹果之类居多。罐头瓶子里的水果完全去了表皮,浓艳鲜嫩。黄桃是整个的,苹果一剖两半,黑籽历历在目。瓶子上的标签没有厂家地址,没有生产日期,更没注明保质期限。刚上市能卖到一块五,打罢春如果还没卖完,就要掉价钱,每瓶只能卖八毛到一块。
即使把这四样礼品买全,大不了四五块钱。何况拿两样礼物去串亲戚的人占大多数,其花费就更低了。
正月初几串亲戚,是祖辈流传下来的,所以老年人特别注重。自己年老力衰走不动,就紧催着儿孙串亲戚,今儿个去你姥姥舅舅家,明儿去你姑家,后日儿去你姨家。从初一到初十,序列班次安排的有条不紊。年轻人脸皮儿薄,礼轻没法送人,支支吾吾不肯去。中年人责无旁贷,就担负起串亲戚的神圣职责。破棉袄棉裤外面罩上平素不常穿的新衣,袖口和后襟处遮盖不住,绽口处的破套子时不时探头探脑地露出来。织花豆腐块棉布单子里卷进大如牛蛋的礼物,斜斜地挎在肩背上,兴冲冲出了家门。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路途遥远,都要一五一十地用大步去量这似轮往复的征程。
串亲戚时带去孩子,在妇女是常见的。想不来大老爷们儿也会带孩子串亲戚。这样的男人多数说话办事蔫蔫唧唧,一副红薯秧子烤火---甜不唆的脸儿。真枪真刀地干活不行,黄大大黑爷爷地说话在行,一年到头混得头无帽子脚无鞋。年来节到,家里烟清灶冷,借讨无门,孩子老婆跟着啼饥号寒。趁着新年大节串亲戚混顿饱饭吃,再带去俩孩子,混些个压腰钱。进门人甫坐定,男主人给两个孩子每人发两块压腰钱,大人连声辞让,小孩已经快手接过钱装兜里了。中午一餐饭,父子爷儿仨狼吞虎咽,把人家一家人舍不得戳半筷子的红烧肉饕餮殆尽,恨得女主人在灶屋里摔碟子掼碗,嘴撅得能拴住驴。 这都是人穷志气短,人急肚量窄的敝处。
如今日子好过了,串亲戚的礼品规格也呈阶梯样增长。商家为了站稳市场,竞相把先进的科技和独出的心计用到礼品上。二斤来重的大薄脆换个新名称叫桃酥饼,装进包装精美的箱子里,要价十几元。搬起箱子摇一摇,里面那坨东西咚咚山响。厚诚人家不买这样的礼品,干脆买十斤装的一袋大米,再配一壶食用油,看得见摸得着,经济实惠。
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蚂蟥不上旱地咬人,你想图贱买老牛,肯定买不来好东西。
有个年轻人在外地打工,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找到对象。春节前,父母托媒人给说了一桩亲事。孩子从外地赶回来和女方见了面,双方都满意。说好在年外二月二定亲。正月初三,男孩要到对象家拜望长辈,爹娘就到附近的商店置备礼物。同样是柴鸡蛋,有五十元一箱的,还有五十五元一箱的,箱子大小形色一模一样。父母做主,搬了一箱五十元的。营养快线也买了一箱较便宜的。四样礼品花了将近二百元,摞在摩托上比男孩子还高。男孩子喜气洋洋地骑着摩托去了女孩家。好招待,好言语,好脸色自不必说。
谁知第二天一早,媒人把男孩送去丈人家的礼物悉数送了回来,并且气咻咻地数落这家人,看看你们送去的是啥东西!人家把鸡蛋箱子打开一看,上面一格还是鸡蛋,下面几格都是石头蛋儿;营养快线汁水一点也不挂瓶儿,拧开盖儿甭说喝了,一股子酸馊烂臭气!有钱就卖真货,没钱别充大尾巴狼!这不,人家立逼我把这烂脏货给你拿过来,亲戚也黄啦!
男孩的父母怒气难捺,搬起礼品去那家商店理论,商店老板拒不认账,双方赌咒发誓,闹得不可开交。
过去正月里串亲戚,谁能骑上自行车都十分光鲜。现在串亲戚,方便至极。电车、摩托、机动三轮、小汽车一股脑都上了路。一个前晌能串十家八家,进了亲戚家门,屁股没暖热墩儿,客套话没说三两句就起身要走。任凭主人家拽得死紧,客人终是不留下吃午饭。带上孩子去串亲戚的大人,但等主人家给孩子发过压腰钱,才动身开拔。把孩子抱上车,附耳问道,给你多少压腰钱哪娃儿?拿来给爸放着吧,别弄掉喽!
有个妇女带两个孩子串二姑家,礼品很绡薄。姑夫给每个孩子二十块面额的压腰钱,孩子勉强接过,扭脸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摇摇头,孩子就扬手把钱扔在地上。姑夫以为孩子害羞扭捏,拣起钱塞孩子兜里,孩子麻利掏出钱,又扔在地上。姑夫询之再三,小孩才撇着嘴说,到俺大姑家给的都是五十,你给的少,俺不要!姑夫大窘,回头拿出两个五十元分发给他们,这才笑纳。
如今小孩子的精明,大概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未满周岁能辨别出钱和白纸的异同,单去抓钱,不要白纸;未入学前班,已能辨识钱的面额大小,要面额大的,不要面额小的。可见这横流竖淌的物欲染人至深至广。
率由旧章,积习成规,你要隔上一年不去串亲戚,那亲戚家还真的心里犯嘀咕。及等串亲戚的人连年登门,待午饭后客人离去,主人家又说些七污八杂的闲话。人不是犯贱么?
串亲戚的事,人人都不胜其烦,但人人都硬着头皮去串,为的是敷衍已薄如蝉翼的人情。
当亲戚串得接近于勉强、别扭,甚至厌恶,何如不串?
撇去年关,拣个寻常的日子,丝毫不带功利的意图去走亲访友,礼品不用多带,套话不用多说,那意义和效果远比正月初几串亲朋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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