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天,妹妹来电话说父亲怕不行了,几度昏迷。吴美丽以最快的方式赶回老家,将行李放到三家,一起飞奔商场。按照家乡习俗,老人走,不能直接新衣上身,要以前穿过的衣服。讲究的父亲,身体好时交待过姐妹,他走要西装领带加风衣。日渐削瘦的父亲,以前的衣服早不合身,而他的求生欲望是那么强烈,姐妹们都不忍在这当口提买衣服。趁她回来,便撒了个谎,说张欣从深圳买了西装送他。
吴美丽提着大袋小袋去父亲病房。父亲己瘦得不象样,耳膜剩纸那么厚,尖挺的鼻梁透过皮肤,中间的沟痕清晰可见,眼睛出奇的大。她低身握着父亲的手,亲着父亲的额头,眼泪滴在了父亲脸上。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哭,昨天差点见不到你了,只有三克血。
她在医院照顾了父亲九天。初时不能进食不能进水,只能用棉签沾水涂在唇上。父亲不想走,意志非常顽强。那几天,常有同学朋友学生去看他,诗社的朋友甚至提出要为父亲出一本书,收集他的诗作。这个提意极大的鼓舞了父亲,待能坐起来,便着手整理手稿。父亲真的重新站起来了。
回深圳后,吴美丽将自己写的一篇《父亲》发给妹妹,让妹妹给父亲看。如果父亲看不到,她怕自己会一辈子后悔。
父亲
“爸爸吃排骨挺掉了两颗牙,”多年前姐姐电话里的话,记得很清楚,一如记得那时心情。那天,我们聊着父亲,悲伤,一小圈一小圈从这头传到那头,又从那头传到这头,父亲老了!
后来,目睹父亲因母亲忘带身份证无法坐飞机回家,与母亲吵嘴;不顾及我们正睡觉,清晨在客厅大声看电视;执意花几万元买刊号出版他并不光鲜的文字,便豁然而宽容了。人,终究要老的,且顺从。
许是因了这老,年轻的父亲,一不小心就会从脑里溜出,似一种炫耀,一种诱惑。
按自己的观念,男人提个菜篮子,是不能容忍的。父亲,是个例外。他那彩色胶条编织的六角蓝子,提着我们整整一个童年的馨香。那时母亲忙,绝大多数时间,父亲买菜。中午放学,饭还没好,几双手,总爱去六角蓝子里掏。它从不让我们失望,桃子、西红杭、地瓜、莲蓬,沙梨。栀子花开的季节,父亲会赶在我们上学前把菜买回,一排白得耀眼的花哨兵似的立在蓝子边角,我们的辫子就变得很香很香。菜蓝里的父亲细腻的,轻柔的,赶走了贫乏的年代。
高二那年,少得病的父亲被一场急病击倒。检查说脑里长瘤,良性恶性有待进一步检查。母亲交待我们姐妹后去了医院照顾。很害怕,想了很多,关于父亲,关于生活,关于生命。每天上午两节课后,有20分钟的大休息,我跑回家把米淘好蒸上,姐姐下班顺便买菜,我再下课,差不多就可以吃饭了,还有妹妹。我们变得很懂事,不吵嘴,不偷懒,只是很少说话。晚上,安静得令人窒息。半个月后,母亲带来消息,父亲良性的,快出院了。姐妹一起笑得泪水打转。时常想,那应该是生命老人开的玩笑,那个玩笑说:父亲是山,是我们不可撼动的大山。
来深后第一次回家,首顿饭,父亲做的。我吃,他们看。父亲看着那盘一直没动的虎皮尖椒着急说,这个你最爱的,尝尝,还是不是原来那么好吃。父亲不知道,南方的天气,不宜辛辣,我己经退化了。又一次回家,母亲指着火锅说,家里兴吃牛筋,父亲三天前就买了,怕不烂,一直用煤炖着。牛筋入口即化。父亲说,这次牛筋买假了,真正的应该炖不烂。我低着头,一勺又一勺,吃着父亲的心。
我不是乖巧孝顺的女儿,十五岁的那一次,便是证明。
父亲迷上了麻将,总晚归,母亲难免罗嗦。那晚,母亲牢骚后,告诉我父亲的去处。血气方刚吧,自己。找到那家,敲开门,直冲房间。没顾父亲的同事,没顾父亲的领导,这样的开场:“都是老党员,现在不正整党风吗?思想报告不知道写到哪去了……”时事政治掺和着自己对麻将的理解。在惊异尴尬的目光里,我怀着蠢蠢的快感离开。
父亲没有马上回来,直到我睡还没回。第二天早晨,母亲悄悄问我,昨晚说什么了,父亲回来大发雷霆,门都差点踢坏。中午,父亲青着脸,我想叫,没敢。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偷偷瞟父亲,想着目光恰巧碰一起,就可以顺理成章叫,可父亲不看我。这样持续了一周,父亲没软,我也没叫他,我想他不会原谅我了。中考那天,我找着自己的考场和座位号,没料到,就看到父亲。他远远地冲我招手,笑着说,好好考。那天午饭时,我叫了父亲,很小声。
我欠父亲一声对不起,初三,十五岁那年。它象一根刺长在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打电话回家,父亲或母亲,收线时,总会说谢谢。我说,该由我说。他们说,要谢谢我的关心。谁该谢谁?作为孩子,我断然受不住父母言谢。如果父母,执意不接受孩子们的感谢,就把这谢意送给上苍吧,感谢它,赐我们今生父女缘。
父亲将文章载进了新书,而吴美丽再也见不到父亲。
有天,吴美丽翻一本叫《如丧》的书。作者提到“如丧”引自“如丧妣考”。“妣”“考”二字,瞬间击中了她。
奶奶大字不识,乡风习俗却很精通。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前几日,就张罗给先祖们送钱送包。吴美丽常被奶奶叫到身边帮忙包,大幅的白纸裁成四方小块,冥纸分散了斜放在白纸里,两边对折,两头一合,长而饱满的冥包便成了。竹制簸箕里堆得高高的,等着写给那边的人。大人各有各的忙,通常写几个板,列出一长串名单,交由她代写。包有缝那边要写个“封”字,避免钱掉出来。正面分竖三行,从右往左,分别是日期收款人和寄款人。中间那栏,最常见的头三个字便是“故显妣”“故显考”。
那时候总是好玩,知道三字的意思,却是不疼的。奶奶说,烧完包的第二天,去看看灰里有没有脚印,有脚印便是那边的亲人来领走了。她明明看见是小猫小狗的脚印,说出来却要挨家伙。奶奶还说,请那边的亲人吃饭时,小孩子在门缝可看见列祖列宗,他们纷纷挤到门后,你推我搡不免弄出响动,也少不了奶奶抱怨。
而今,奶奶己变成“故显妣”,父亲成了“故显考”,远在异乡的自己,却没机会亲手为他们写一回。想着想着,悲从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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