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子衿赶到的时候手术刚刚结束,方玉的叔叔带着一帮人正围着医生询问,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医生已经很疲惫了:“该做的都做了,还没有脱离危险,看他的造化了。”
少顷,方玉被推了出来,浑身裹着血迹斑斑的纱布,脸色苍白眼睛紧闭。子衿一路奔忙本已经脱了力,看到方玉这样,浑身顿时颤栗、酸楚,豆大的泪珠一下涌了出来,一个支持不住便要瘫软,身后一双手扶住了自己。两人眼看着方玉被推进了监护室,那人吁了口气对子衿说:“你是子衿吧,我是方玉叔叔,方玉喝醉了总喊你的名字,唉,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子衿回头看去,一个白净,慈祥的中年人。方玉把子衿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也顺势坐下,接着说道:“他父母正赶过来,还不知道能不能见最后一面,唉……”子衿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这么久的淤积终于在这痛哭中爆发了,之后就一直处在昏昏沉沉的阶段。
过了很久,子衿感觉有人触碰自己,抬起头来,见是方玉叔叔:“待会儿方玉的父母要到了,你能帮忙去取几件方玉的衣服来吗?万一……”说到此处哽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都烂了,总要给他换换。”
方玉叔叔派了个司机把子衿送到了方玉宿舍的楼下,司机在车里等着,子衿一个人进了房间。屋子里有股檀香味,窗明几净,甚至被子叠的很整齐,完全不像一个酗酒的主人居住的房间,子衿觉得疑惑,充满了大男子味的方玉竟是个整洁、清洁的人,屋子里唯一凌乱的是书桌,堆了些白纸,子衿看了一下,是方玉的硬笔字,有的楷、有的隶、还有大量的狂草,都是一首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想到医院里奄奄一息的方玉惨白的脸,再次泪如泉涌,跌坐在椅子上。
三百年前香君和侯公子整日偎依在屋子里,屋外草长莺飞,春光明媚,屋里点着檀香冲淡些墨味,
和着香君的脂粉和瓶里的鲜花,鼻息里尽是旖旎。香君和侯公子都只穿着亵衣,肌肤相贴,公子伏在纸上练字,香君伏在公子宽宽的背上笑吟吟的欣赏,写的正是这首古老的情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香君轻咬着公子的耳垂,媚眼如丝,松开嘴又去轻吻公子洁白的衣领,嘴里道:“子衿便是衣领的意思吧,公子的衣领好白啊,为何叫青青呢?”
公子转身深吻,然后笑曰“那是古人喜欢着青衣,你我就该是白白子衿了。”
香君沉醉,梦吔般道:“下辈子我就取名叫子衿,让你能找到我……”
阳光照进屋里,形成数道光的沙柱,屋里的香气弥漫,香君欲睡,公子轻轻捻着香君的耳垂,扶着香君的玉颈让其睡下,轻轻道:“恩,下辈子粉身碎骨,但要找着子衿姑娘……”
数千年前,南海的某岛上,一朵千年的琼花一直修炼者,日升日落,雨露狂风,琼花却沉浸在修炼的关口,对外界没有感知,而修炼的停顿使自己很不安,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千年来都顺利的修炼一下卡住了。一日阳光明媚,一只小小的工蜂突然发现了琼花,被这朵硕大的,美艳的无以伦比的花朵惊呆了,阳光炽热,工蜂原地悬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慢慢的几乎落出泪来,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花……
工蜂把围绕着花的区域当作了自己的工作场所,每日里围着琼花舞蹈,嘴里嗡嗡嗡的哼着欢快的歌,翅膀扑散着,阳光下金色的花粉簌簌的飞舞,一层层落在琼花身上,琼花立时有了温暖的感觉,于是静静的感受着,甚至忘记了修炼,这是修炼千年来第一次对外界的感知……夕阳西下,工蜂恋恋不舍的离去了,过了很久,琼花这才悠悠醒转,月光如水,久违了千年的景象环境熟悉的呈现了,没有陌生的东西,琼花有些惊讶,那温暖的感觉来自什么呢?
第二日阳光又炽热的升起,琼花继续修炼,这时的进界突然又顺利起来,琼花感到欣慰,于是并屏气凝神,又进入到忘我的境地,很快,那温暖的感觉又出现了,更加速了进界……
于是,每天每天,周而复始,琼花进入到修炼以来最迅速的阶段。工蜂每日愉快的出门,回巢后也不歇息,回到自己的那一格里安静的回味,回味花粉洒下时琼花的越发艳丽,回忆琼花的每一朵花瓣。巢里的其他的蜂们逐渐的牺牲和老死,换了一茬又一茬,连蜂王都换了几个,可工蜂仍每天精神奕奕出去回来,已是巢里最老的寿星了……
琼花又修炼了上百年,冥思中已经可以看见佛的尊颜,那日佛突然哀怜的垂视自己,然后佛隐去,某一个花瓣便有一阵剧痛传来,那温暖也被抵消,渐渐的剧痛越来越强烈,一朵两朵,最后大部分花瓣都被剧痛缠绕,琼花强守意念,守着这修炼的紧要关头,对剧痛不闻不问,慢慢的麻木了,当感到生命的迹象一丝丝从灵台失守时,琼花已不能控制,而意念也突然失去了。
工蜂正愉快的围着琼花飞舞时,突然被一个硬物敲中,一头便载落在地,昏昏沉沉很久才明白过来,挣扎着再又飞起时不禁失声惊呼—一只巨大的毒蜘蛛正加紧织着毒网,那毒丝正越来越多的在琼花上缠绕,琼花正逐渐失去颜色,工蜂没有犹豫,默念了一会儿,再深情的看一眼琼花,一头便向毒网正中那邪恶的毒蜘蛛冲去……
琼花醒来时夕阳还没褪尽,这是琼花第一次在属于白昼的世界醒来,花瓣的颜色已然恢复,琼花知道自己经历了一劫、这一劫已帮着自己进入到一个新的境界,果然佛光霎时出现,佛慈祥的端详着,琼花沐浴在佛光里,却发现佛的端详又是爱怜的样子,而目光却不是自己,顺着佛的目光看去,一团蜘蛛网杂乱的在地下被风吹的伸展摇曳,丝网正中,一只死去的工蜂和一只死去的巨大蜘蛛缠在一起。琼花正不解中,那佛光突然大炽,耀眼中琼花的千年修炼历程历历在目,阳光雨露的滋润,狂风暴雨的淬炼,工蜂的舞蹈,花粉的挥洒,最后工蜂舍己的奋力一冲……琼花的泪涌了上来,花蕊正中似一朵巨大的露珠。
佛竟开口说话了:你千年修炼,成时心中对世界充满感激,那便是你入了仙境;可叹你竟盈盈落泪,那千年修的便是缘了,那工蜂虽舍身救你,却误了你的仙道。
琼花凝视着英俊的工蜂,泪盈盈心语道:仙道如何?佛道如何?工蜂为我一死,我便修了此缘。佛喟叹一声,隐了佛光而去。
入夜,秋凉袭人,阵风幽幽,蝉鸣、蛙鸣、甚至树梢儿在风中也竭力不发出声响,世界静静的,琼花的花瓣在飘落,一瓣、两瓣、三瓣……,夜深风渐急,花瓣俱都飘荡而去,最后的花蕊忽的一声离开花茎,也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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