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号:蛇
作者:低调的风玲
我和巫墨同居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会同居一辈子。
巫墨从一座下着暴雨的城市里把我捡了回来。那个夜晚,我拜别了奶奶的坟茔,便朝着那座雨城行进。雨能够杀人,我打小就相信,如果不是,母亲便会在那个雨夜里平安归来。我无数遍擦着窗玻璃上的水气,害怕母亲回来的时候看不见灯光。你也许会问我,父亲哪去了,他还活着,但我总说,他死了。我那样说的时候,总是遍体鳞伤。
如果父亲没死,巫墨就没机会把我捡回来了。巫墨穿着黑衣,撑着很大的黑伞,缓缓地经过一座拱桥,如同电影里看见的那些幽冥使者。我任由他揽我入怀,任由他带我去任何一个地方。后来,巫墨帮我擦着头发上的水,帮我换上了他的大衬衫,然后,如同抱一个孩子一样抱我去休息。他说,我的眼睛像两颗稀世宝石,他从为见过那样深不见底的美。
醒来的时候,我赤着脚,喝着咖啡,倚在巫墨画室的门上看他画画。巫墨的画室里有很多咖啡杯,我选了一个白色的。纯白色的瓷泛着光。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他的寂寞也如同咖啡杯上的光,会拉长,会折射出无数倍。
我说,画我吧,然后穿着他的大衬衫,赤着脚坐到了他对面,继续喝着咖啡。画出来了,我静静看了数秒,说是那样的。巫墨的表情很奇异,然后,他笑了。
巫墨和我说起他的奶奶,如同说一个彩云追月的故事,后来,他的声音渐渐小了,把头伏在我的膝盖上。他满头的自然卷如同云朵,我害怕用手一碰触就消散了,又像轻飘飘的棉花糖,我不敢去吻,怕一吻就化了。后来,我把自己化成溪流,他如同一尾鱼,活过来了。
巫墨的画家朋友在讨论着那幅画,都说画得太好。巫墨说,不卖。他说不卖的那刻,涂飞飞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只一眼,便让我们后来总一起在一个固定的地点喝酒。涂飞飞是个演员,她没多少演技,靠夜归活着。她尖细枯瘦的指甲染得通红,嘴唇也通红。她喝酒的时候,唇红在琥珀色的酒里飘飘荡荡。我说飞飞你在喝着口红呢,她继续一饮而尽。然后她吸烟,一缕缕的烟被她平着吹出,朝着我的脸面徐徐而来。她迷离地笑着,然后醉了。
我把她搀扶到门口时,巫墨静静地站在那里,然后把她扶进屋。涂飞飞和我们比邻而居,巫墨说,她的屋里,养着一条大蟒蛇。我听说的时候吓了一跳,我可以面对这个世界的千军万马,唯独拿一条蛇毫无办法。那个夜晚,我梦见大蟒蛇在吃着涂飞飞,她的指甲,她美丽的腰,她浑圆的乳房,都在沦陷,淹没在蛇黝黑的大嘴巴里。唯独她烈焰一样的红唇,蛇怎么也吃不进去。后来红唇便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笑。
我终于被吓醒了,才发现巫墨在对着空画架疯狂地吸烟。他说,涂飞飞病了,但不知道什么病。涂飞飞不肯说,也不让医生说。我去看涂飞飞,她靠枕坐着,问我是否爱巫墨。我说只有巫墨配爱我,别人只配爱我的脚踝。她笑了笑,假装睡去,不再理我。我看了看她失血苍白的脸,以及还轻微颤动的睫毛,轻轻走出了病房。
巫墨那段时间毫无作画的灵感,他疯狂地在电脑上打牌。一边打,一边不断地骂对家傻B。我看见他一把牌埋了七十分下底,最后让人给四双扣了起来。对家在他轮番的“傻B”轰炸之后,最后撂下一句话:这下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B!我终于忍不住,纵情大笑,一边笑一边重复着那句话,这下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B。后来我被他按倒,说你这个贱婢。我的笑被巫墨狂野地打断了。我的耳边尽是自己头发和花叶摩挲的声音。那些平日里巫墨精心护理的花儿,那刻都在我头颅下,脖子下,弯腰俯首。巫墨在我的身体里驰骋,如荒原上的野马。巫墨嘴里含着一朵茉莉,和我接吻,我们一边接吻一边抢夺着那朵茉莉。真想和你明天就死去,巫墨说。后来我起身泡泡面,对着夕阳静静哭了。
在吃了三天的大白菜加大米饭之后,我这个贱婢突然记得我好像以前在某报刊发表过文字。于是我码起字来,于是我突然发现我的文字其实一直是我的心,整个码字的过程如同拿着细细的铅笔刀在削我的心。我在阳台上一边踱步一边削心,在马桶上坐着的时候也不断削心。后来终于削好了,很精致的一小碟,如同胡萝卜丝。巫墨说,你快没命了,快吃了这盘胡萝卜丝救命吧。
还能吃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个就像恶魔,连周遭的人也想吞噬,后来又发现周遭的人比我们更像恶魔。我们只能疯狂做爱,四处举债。
涂飞飞送钱来的时候,头发凌乱,没有化妆。她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我和巫墨那场如同末日来时的酣战,当我发现她的时候,惊跳着抓起随便一件布往身上披。
不用穿了,我见多了裸体。涂飞飞冷冷地说着,把钱放桌面,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用目光把涂飞飞的衣服剥了个精光,无数她与男人纠缠的画面便如潮水般翻滚而来,要把我活活溺死。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涂飞飞的房间,她的房间里没有蟒蛇。桌面上有一张老照片,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手牵着手,一个害羞,一个温柔。涂飞飞自杀了,喝的除草剂。她说她比我更爱巫墨,死后仍爱。
巫墨卖掉我画像的那晚,低着头,为我仔细地修着指甲。那情景就像他在雕塑的时候,刻刀精准地飞落。他为我画眉的时候,我说亲爱,我是你手里的一件艺术品,到了画龙点睛的时候了,他便轻轻地吻了吻我。
烛光下巫墨表情有些复杂,他迷离的目光忽远忽近。我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巫墨的臂膀,可是我的手无力得连他的头发都握不动。我恼了,不断地哭。于是巫墨舔着我的泪水,舔着我的脖子。恶毒的语言如同胃里泛酸要往外涌的时候,我的嘴巴便被巫墨的死死地堵住了。
我如同一个伤寒病者,不断地做梦。开始的时候,梦见我和巫墨生了一大群娃娃,满地翻滚。后来,我梦见我拿着一把大刀,亲手杀了自己刚出生的宝宝。到最后,我梦见涂飞飞在跳舞,如一尾会飞的鱼,又如同一条会飞的蛇。她说,巫墨不爱她,也不爱我,他其实不爱这世间的一切女子。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巫墨的画室了。雨,正排山倒海地下。窗台上有只细小的壁虎,被雨淋死了。死,对于一个渺小的生物,是件简单轻松的事,唯独活着,无比艰难。“我要回去找到巫墨。”心里那个声音先是微弱的,后来变成了呐喊,盖过了那阵阵雨的嘶吼。
巫墨画室的灯光亮着,我穿着黑衣裙站在门口,想不好开场白,想不好任何一个见他的表情。事实上,我什么也不用想。画室里,只有一个老女人坐在窗台旁。老女人衣着雍容,神情落寞,幽幽地对我诉说:巫墨,我的孩子,他终于还是离开了我。他嫌我脏,他不要一个活得像妓女的妈妈。
我和巫墨的爸爸自由恋爱,他爸是这世界上最懂得如何爱巫墨的人。可是他死了,死在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手里。
我本来要随他爸去的,可是还有巫墨。他爸死的当晚,巫墨咬断了我的一根小指。他声嘶力竭地对我吼,你干嘛不去死!
我如果不和他爸划清界线,他爸也许不会走得那么快,但是他爸活着的每秒,都是折磨啊!
......
我跪坐在老女人膝下,轻轻抚摸着我肚子里的孩子,抚摸着她的断指。仿佛巫墨的唇,巫墨的牙,还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微笑着,轻轻地唱:
彩云追着月亮
风儿吹过了高岗
我就住在,你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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