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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转)白先勇短篇小说分享
楼主: 啼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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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白先勇短篇小说分享 [复制链接]

31
发表于 2016-3-31 15:32 |只看该作者
小玉突然两只手揪住他母亲的胸襟,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颗头,象滚柚子一般,在他母亲那丰满的胸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乱抓乱撕,把他母亲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扯得嘶嘶的发出裂帛声来。他的肩膀猛烈地抽搐着,一声又一声,好象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干号似的。小玉母亲被小玉摇得左晃右晃,几乎搂不住了。她胸前鼻涕、眼泪、西瓜水给小玉涂得一块块的湿印,她额上脸上汗水淋淋漓漓的泻着,把她一张涂得浓脂艳粉的面庞,洗得红白模糊。她一直忙乱地拍着小玉的背,过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来,她才解下头发上扎着的一块手帕,替小玉揩脸,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着:

    “玉仔,你听阿母讲。早起我到火旺伯那里,对他说:‘火旺伯,今天夜里,我们玉仔要回来探望阿公呢,你们那对猪耳朵一定要留给他啊!’火旺伯他们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舍得花钱。火旺伯笑眯眯说道:‘秀姐,你那个小囝仔肯回来看阿公,十对猪耳朵也留给他!’我去看来,那对猪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们卤得浸碱浸碱的,才好吃呃!”

    小玉那双桃花眼肿得红红的,两道鼻涕犹自挂着,他母亲对他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呼的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又吸了进去,双肩兀自在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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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发表于 2016-3-31 15:33 |只看该作者
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分,三重镇的大街小巷,老早塞得满满的了。吃拜拜的人从各处峰拥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挤到了屋外来,骑(?)楼下,巷子里,一桌连着一桌,大块大块的肥猪肉,颤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肉山,油亮亮,黄晶晶的猪皮,好象热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庙里祭供的神猪刚抬回来,歇在门口,几百斤重的一只硕肥猪公,便惬惬意意地趴卧在牲架上,身上披了红布,嘴里衔着—枚鲜红的桔柑,刮得头光脸净,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好象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样。酒菜多是前一天都做好的,摆在桌子上,一大盘一大盘都在发着肉馊,混着香烛的浓味,氲氤氲氤地浮撒起来。一点风也没有,三重镇上空那层煤烟,乌压压地便罩了下来,一张张油汗闪闪的脸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黑烟,可是人们的胃口却大开起来,大啃大嚼,一碗碗的米酒淋淋泻泻地便灌了下去,整个三重镇都在叫喊欢腾。

    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丰盛,满满一桌十六盆,还有许多海味:烤花枝、凉拌九孔,全鱼就有三条,红的红,黄的黄,张嘴竖目地躺在盆里。火旺伯挟了一大块卤得黄爽爽油滴滴的猪耳朵搁在小玉碟子里,张开缺了门牙的秃嘴巴,一脸皱纹笑道:

    “玉仔,快吃,吃了长两只猪耳朵象猪公那么大!”

    小玉笑得乱晃,抓起那块猪耳朵便往嘴里塞,塞得一嘴满满的,两腮都鼓了起来,那块猪耳朵尖上犹自带着几根竖起的猪毛,小玉也吞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只当归鸭的大腿放在我碗里,一瓶福寿酒也搁在我们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玉的头,要我们呷酒。小玉母亲老早喝得一脸醉红,头发也用手帕扎了起来,隔看桌子便跟火旺伯的大儿子斗鸡眼春发对上了,“八仙、八仙”地猜起拳来。三拳两胜,小玉母亲输了,三杯满满的福寿酒,一杯一杯地灌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很有气概地把杯子倒过来一亮,给大家看,全桌人于是都喝采起来。火旺伯乐得秃嘴巴张起老大,摇着头叫: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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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16-3-31 15:34 |只看该作者
小玉和火旺伯那个爆得—脸青春痘的小儿子春福也对上了手。他们一拳一杯福寿酒。小玉要我监酒,他说阿福最会赖帐。头一拳,春福一个“全福寿”便把小玉吃住了,春福喜得擦拳磨掌,拿起杯子便要灌。

    “莫要急,等我先吃块猪耳朵。”

    小玉抓起一块猪耳朵,咽了半天。春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玉的脖子要灌他,小玉一把推开他,笑道:

    “喝不是喝,怕什么?”

    第二轮,小玉叫“四季财”,出了两个指头,春发叫“五金色”,也出了两个指头,一看输了,赶忙又加了一个,嘴里犹自叫道。

    “小玉又输了!小玉又输了!”

    “伊娘咧,”小玉急得一脸通红,“你是个大癞子,这么会撒赖!”

    说着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春福,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难解,春福却突然间抬起头叫道:

    “你看,小玉,山东佬来了!”

    “在哪里?”小玉霍然立起身来,手里的杯子琅铛一声跌到桌上,溅得一桌子的酒,两头乱张,一脸惊惶。小玉母亲却赶了过来,猛推了春福一把,叱道:

    “死郎,你骗我们玉仔做什么?”

    她转过身去拍看小玉的背说道:

    “莫怕,玉仔,他来了又怎的?他又不是阎王?他敢动你一根头发,阿母跟他拚命!”

    “莫要紧,莫要紧,”火旺伯也插嘴叫道,“玉仔,呷酒,阿公再给你一块猪耳朵。”

    小玉坐了下去,一声不响,啃起猪耳朵来。春福在旁边一直向他挤眉眨眼笑。小玉装做没有看见,迳自满满地倒了一盅福寿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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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16-3-31 15:35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6-3-16 09:37
  游园惊梦
  
  钱夫人到达台北近郊天母窦公馆的时候,窦公馆门前两旁的汽车已经排满了,大多是官 ...

这篇我读过,很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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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16-3-31 15:36 |只看该作者
吃完拜拜,小玉母亲已经喝得七八成了。她扶着小玉的肩膀趔趔趄趄地走回家中。一进门,她便把脚上一双漆金凉鞋踢掉了,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子也卸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衬裙,小腹箍得成了两节。她扎头发的手绢松了,几绺乱发掉落到脖子上,给汗浸湿了,一条条垂挂着,她脸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红白一片。她坐到一张长凳上,张开两只腿子,用手在面上扇了两下。她把小玉拖了过去,按到她身旁,一双泡泡的桃花眼,惺惺忪忪,瞅着小玉,半晌,她用手将小玉额上的汗水抹了一把,撂掉,才叹了一口气,口齿不清地说道:

    “玉仔,你知道,你阿母是要你回来的。”

    “我知道。”小玉低着头应道。

    “那个山来佬,脾气爆,他对你阿母还不错的。有两个钱便拿回家来,而且外面又没有女人。玉仔,你要明白,你阿母现在不比从前,人老了,不中用了一”

    小玉一直垂着头,两手撑在凳子上,肩膀拱得高高的。

    “其实山东佬对你本来也不错的。也难怪他,你做出那种事来—一”

    “阿母,我要走了。”小玉立起身来说道。

    “你不在这里过夜么?”小玉母亲也站了起来。

    “不了,我在台北还约了人。”

    小玉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门走去,小玉母亲却一把将包袱攫了过去,她跑到供案那边,将案上供着的两盘红龟镙(??)一共八枚,倒到包袱里,打了两个结才拿去给小玉,挂在他手臂上。我们走出大门,小玉母亲打着赤足又追出了两步,说道:

    “下个月七号,他要到台中去两天,我再给你带信吧。阿青,你也—起来玩噢。”

    我们上了回台北的公共汽车,我问小玉:

    “今晚你不到‘老窝’去报到么?”

    “不去,我要到天行去找吴老板。”

    “你又去吃回头草。”我笑道。

    吴老板在西门町开天行拍卖行,是小玉的老相好,对小玉殷情过一阵子,小玉嫌老吴一嘴烂牙齿,有口臭,便不理他了。

    “吃吃回头草有什么关系?”小玉冷笑道,“反正我又不是一匹好马。老吴从前答应要送我一只手表的,我这次去向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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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16-3-31 15:36 |只看该作者
“你专会敲老头子。”我说。

    小玉却伸出他的左手,手梗子光光的,他从前戴着老周送给他的那只精工表,常常爱举起手亮给别人看,说:“老周送给我的。”

    “我记得我念小学六年级,火旺伯买了一只精工表给春福,春福带到班上,整天把手甩到我脸上说:‘我老爸买给我的。’有一天上体育课,他把手表脱在教室里,我去偷了来,晚上带了一夜,第二天,我把那只表丢到阴沟里,让水冲走了。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要一只精工表。”

    公共汽车走到台北大桥上,因为回台北的人多,桥上车辆挤得满满的,公共汽车走得非常迟缓。我伸头到车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镇那边,灯火朦胧,淡水河里也闪着点点的灯光。天上一轮红昏昏的月亮,悬在三重镇那污黑的上空,模模糊糊。我突然记了起来,那次我带弟娃到三重美丽华去看小东宝歌舞团表演,母亲在台上踢着腿子,她那涂满了脂粉的脸上,竟是笑得那般吃力,那般痛苦。那晚我和弟娃乘公共汽车回台北,走到台北大桥上,弟娃伸出头到车窗外,频频往三重那边望去。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在发冷汗。

    “你在看什么,阿青?”小玉问我。

    “看月亮。”我说。

    24

    “五十洋!五十洋谁要?”

    我走进公园,莲花池的一角,围了一大堆人,老远就听到我们师傅杨教头放纵的笑声了。杨教头穿了一身亮紫的香港衫,挺胸叠肚,一把扇子唰唰声,开了又合。原始人阿雄仔立在他身后,巨灵一般,一双大手捧住一只鼓胀的纸袋,一把把的零食直往嘴里塞。人堆中央,原来是老龟xx站在那里,吆喝着一口湖南土腔,在喊价钱。他身旁,依偎着一小孩子,他正执着孩子的一只手,举得高高的,在淫笑。那个孩子约莫十四五岁,剃着青亮的头皮,一张青白的娃娃脸,罩着一件白粗布汗衫,开着低低的圆领,露出他那细瘦的颈项来。他下面系着一条宽松松洗得泛了白的蓝布裤子,脚上光光的,打着赤足。孩子一颗光头颅东张西望,一迳咧开嘴,朝着众人在憨笑。

    “你这头老黄鼠狼!”杨教头扇子一收,点了老龟xx一下,“哪里去偷来这么一只小子鸡?”

    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的手膀子,又摸了一下他那细瘦的颈脖,笑骂道:

    “这么个小雏儿,连毛都没长齐,拿来中甚么用?你这个老梆子,敢情穷疯了?也不知是从什么垃圾堆上捡来的,亏你有脸拿来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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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发表于 2016-3-31 15:36 |只看该作者
老龟xx一把将杨教头推开,羞怒道:

    “去你娘的,老子又没卖你儿子,你急什么?”

    杨教头给推猛了,往后打了两个踉跄,撞到了阿雄仔身上,阿雄仔暴怒起来,一阵咆哮,举起拳头便向老龟xx抡过去,老龟xx一缩头退了下去,赶忙堆下笑脸来央求道:

    “杨师傅,快叫住你那个巨无霸,给他捶一下,老骨头要碎啦!”

    杨教头一边拦住阿雄仔赞他道:

    “好儿子,看在你达达份上,且饶他一命吧!”

    却又一柄扇子指到老龟xx鼻尖上:

    “老屁眼,你可看到了?下次再敢冒犯本教头,我儿子要取你的狗命呢!”

    阿雄仔昂起头满面得色,从袋子里掏出一串麻花糖来,塞到嘴里,嚼得咔嚓咔嚓。

    “五十洋!”老龟xx又把孩子的手举了起来,他转向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谄笑道:“卢七,你爱啃骨头,这是个瘦的,你拿回去受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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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16-3-31 15:37 |只看该作者
卢胖子笑眯眯地挺着他那个大肚子趋近那个孩子,胸前背后一摸,咂嘴道:

    “倒是一块好排骨!”

    说着,又拎起孩子的耳朵,笑问道:

    “小东西,我带你回家睡觉去好么?”

    孩子瞅着卢胖子,半晌,突然咧开嘴笑嘻嘻地指着阿雄仔手里那串麻花糖,叫道:

    “糖,糖。”

    众人一怔,都哄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傻的!”卢胖子也摇头笑叹道。

    原始人阿雄仔却从纸袋里掏出了一串麻花糖来,递到孩子手上,说道:

    “给你。”

    孩子一把抢过去,三下两下,通通塞进了嘴里,两腮都塞得鼓了起来,他和原始人阿雄互相瞪着,在傻笑,两个人都嚼得咔嚓咔嚓。

    “昨晚我是在公园路口碰见这个傻东西的,”老龟xx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猜,他站在街口干什么?原来他光着屁股在撒尿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

    “我把他带了回去,谁知道这个傻东西什么也不懂,一碰他,他就咯咯傻笑!”老龟xx搔着他颈上那一饼饼的牛皮癣,无奈地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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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16-3-31 15:37 |只看该作者
“儿子们!拉警报啦!”杨教头的扇子唰地一下张开了,网球场那边,两个巡夜的警察,远远地朝我们这边逼近过来。他们的皮靴,老早便在碎石径上喀轧喀轧地响了起来。于是我们便很熟练地,一个个悄悄溜下了台阶,四处散去。老鬼头扣住那个孩子的手腕,半拖半拉便往公园门口匆匆走去。

    “我来把他带走。”

    在公园门口,我截住了老龟xx。我抽出了两张二十元,一张十元的钞票,塞进老龟xx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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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发表于 2016-3-31 15:38 |只看该作者
25

    我把孩子带回锦州街,丽月还没下班。我悄消溜进厨房,打开冰箱,偷了一瓶小强尼喝的味全鲜奶,跟一只又红又大的芒果—一这是丽月的禁果,因为价钱贵,我和小玉平常是不许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见那个孩子竟爬上了我的床,盘坐在那里,一双光脚板,全是污泥,他那颗剃得青亮的头颅,在灯下反着光。他一瞥见我手上那瓶鲜奶便雀跃起来,伸手就要抓。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那瓶鲜奶举得高高的。

    “小弟。”孩子答道。

    “傻东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总有个名字吧?”

    孩子怔怔地望着我,嘴巴张成一个O形。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人,眨也不眨一下。

    “小——弟——-”半晌,孩子又喃喃地重复道,“他们都叫我小——弟——”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么?阿——青——”

    “阿——青——”他拖长声音学我道。

    我把那瓶鲜奶的盖子打开,递给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获甘露一般,一口气喝掉了半瓶。奶汁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他那白粗布汗衫上。他一连几口把鲜奶喝光了,才咂咂嘴,惬意地吁了一口气,双手却一直紧紧握住空奶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只芒果剥开一半,咬了两口,芒果肉厚多汁,又甜,还有苹果香,正吃得起劲,抬头却发觉小弟坐在床上,一直觑着我,嘴巴半张,眼睛跟着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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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16-3-31 15:38 |只看该作者
“好吃鬼!”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刚喝完牛奶,怎么还是这副馋相!”

    小弟咽了一下口水,大眼睛眨了两眨。

    “你想吃,就下来,芒果汁滴到床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踌躇了片刻,终于把空瓶子丢下,一骨碌爬了起来,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身边。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里?”我一面替他剥开剩下的半只芒果,问他道。

    “万——华——”小弟想了一下,应道。

    “什么街,几号,知道么?”

    “万——华——’

    “万华什么街,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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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发表于 2016-3-31 15:38 |只看该作者
“嗐——”他竟有点不耐烦似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延平北路?”

    他愣愣地啾着我,不出声了。

    “你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办?”

    咕噜咕噜,小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声,倏地会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愣头楞脑呆个半晌,看着好象不碍事了,突然又继续咯咯地笑下去,笑得前俯后仰,一颗剃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你还笑!”我轻斥他道,“这下你惨了,回不了家了!”

    小弟止住了笑,却漫不经意地叹了一声道:

    “嗳——”

    我把剥掉皮的半只芒果递到他手里,他接过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黄的芒果汁,他把一只芒果啃得很干净,果核的须也吮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开我的手,颇为不悦地哼道:

    “嗐——”

    我发觉他的颈背上薄薄地敷着一层泥灰,他坐在我身边,我闻得到他身上发出来触鼻的汗酸,大概好几天都没有洗澡了。

    “邋遢鬼,我带你去冲凉。”我不由分说把他拉了起来,执着他一只手,带他到洗澡房去。我用铅桶接了一桶冷水,并帮着他把衣服脱掉。我递了一只葫芦水瓢给他,说道:

    “你自己冲吧,我去拿毛巾来给你。”

    他拿着那只葫芦水瓢,左看右看,赤身露体地站在那里。

    “这样冲,傻子!”

    我夺过他手里的水瓢,舀了一瓢水,从他头顶上便浇了下去。他赶忙护住头缩起脖子,一面笑得咯咯地乱躲。我把他捉住,又一连往他身上冲了好几瓢水,才把我洗澡用的那块玛丽药皂拿来,替他擦背。

    “小弟,你家里有什么人?”

    他思索了片刻,说道:

    “阿爸。”

    “你阿爸做甚么的?”我问他。

    “杨桃——芭乐——红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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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发表于 2016-3-31 15:39 |只看该作者
他一样样唱数着。

    “什么杨桃、芭乐,我问你阿爸是做什么事的?”我不禁好笑。

    “还有龙眼!”他突然记了起来,很得意地补充道,然后却又若无其事地说:“阿爸卖果果。”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小弟?”

    “阿婆——凤姨——”

    “你阿母呢?”

    小弟怔了半晌,回头望着我,眼睛睁得老大。

    “阿母上山去了——凤姨说,阿母上山去了——”

    他说着又咕噜咕噜地笑了起来,笑得头一点一点,瘦棱棱的肩胛抽搐着。

    “小弟,”我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这样就跑出来,你家里人找不到你怎么得了?”

    “嗡——嗡——鸡——“他咿呀道。

    “什么鸡?”

    “红——公——鸡——-”他又唱了一遍,“凤姨教我的。红——公——鸡——尾——巴——长———”

    我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舀了一大瓢水,哗啦啦便从他头顶上浇了下去。我替小弟冲完凉后,从架上拿下一块毛巾递给他,要他揩干身子。我正弯下身去收拾铅桶水瓢,小弟却将毛巾撂下,赤着身子便往外跑去,我赶忙抢上前抓住他,捡起毛巾,把他的下体围了起来,才让他走出澡房。我自已也打了一桶水,冲了一个冷水浴,然后把小弟换下来的脏衣裤,跟我自己的一块儿泡在一只洗衣木盆里,并且洒上了肥皂。阿巴桑对我还不错,有时我换下的衣服她也就一并洗了,不过一定要头一夜泡过,刚换下的脏衣服,她是不受理的。等我回到房中,却看见小弟光着身子,毛巾掉到地上,蜷卧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半开着,嘴角在流着唾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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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发表于 2016-3-31 15:39 |只看该作者
26

    朦胧间,我伸出手去,搂到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趺凉湿,在沁着汗水,他的背向着我,双腿弯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经开始发白了,透进来的清光,映在他剃得青亮的头颅上。刹那间我还以为是弟娃躺在身旁。母亲出走的头一年,弟娃跟我同睡一床,因为害怕,总是要我搂住他。后来我们长大了,弟娃仍旧常常挤到我床上来,我们躺在一块儿,摆龙门阵。弟娃那时刚迷上武侠小说——是我引他入门的——第一部看的是七侠五义连环图,整夜跟我喋喋不休议论起五鼠闹东京来。他把自己封为锦毛鼠白玉堂,又派我做钻天鼠卢方。白玉堂年轻貌美,武功高,难怪弟娃喜爱,而且白玉堂那一件老么的骄纵,弟娃原也有几分相似。冬天寒夜,我们房间窗户漏风,冷气从窗缝里灌进来,午夜愈睡愈冷,双足冰冻,于是弟娃便钻到我的被窝里,两人挤成一团,互相取暖,一面大谈翻江鼠智擒花蝴蝶。大概是由于小时的习惯,当我朦胧睡去的当儿,总不禁要伸出手去,把弟娃搂进怀里,我拾起床下地上的那块毛巾,替他把背上一条条流下来的汗水轻轻拭掉。我自己也睡得全身发热,汗津津的,而且咙头干裂,在发火,大概拜拜喝多了酒,胸袋有点昏胀。我爬起来,走到洗澡间打开水龙头去冲了一下头,喝了一大口冷水,回到房中,天已大亮。小弟仍旧蜷着身子,睡得很熟。我拿了一件破衬衫,盖住他的下身,自己穿上外衣,提著漱口盂,便下楼去买豆浆去了。外面满天满地的红火太阳,连早上的风,都是热呼呼的。

    我走到隔壁巷子的豆浆摊上,买了一漱口盂豆浆,两套烧饼油条。回到家中,一上楼便听到我房中一阵嘻嘻哈哈,原来小玉、吴敏、老鼠都来了,三个人围住床站着。小弟盘坐在床中央,赤身露体,咧着嘴在对他们憨笑。小玉三个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好象在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阿青,你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小憨呆?”小玉见到我,拍起手笑得弯了腰,“刚才我们进来,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谁知道他在床上站了起来,捞起小鸡鸡便叫道:‘嘘嘘。’吓得我赶忙跑过去端起你的脸盆来把他兜住!”

    “你妈的,为什么不拿你自己的脸盆?”我骂道,地上我那只搪瓷盆里接了半盆黄黄的尿液。

    老鼠看见我手上的豆浆便要抢着喝,我一把推开他。

    “是买给那个小家伙喝的!”我说道。

    “嘿!”老鼠吱吱笑道,“阿青在养小汉子哩!”

    吴敏却过去伸手摸了一摸小弟的头,笑道:

    “你们瞧,他的头光得真有趣!”

    我把他们三人赶开,把一漱口盂豆浆递给了小弟。他捧起漱口盂一连喝了两大口,很满足似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把一套饶饼油条也给了他,他接过去,兴高采烈地啃嚼起来。我正要开始吃另一套,没提防却让老鼠一把扣住了手腕子,把烧饼狠狠地咬去了一大块。

    “妈的耗子嘴!”我笑骂道,我把昨天晚上老鬼头在公园里拍卖小弟的情形讲给他们听。

    “可怕呀,老贼!”小玉哇哇喊道。

    “那个老不修!”老鼠满嘴烧饼,“等我拿根棒槌去狠狠捅他一桶!”

    “他那一颈子的牛皮癣!”吴敏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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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2016-3-31 15:40 |只看该作者
原来小玉他们是来找我到东门游泳池去游泳的,三个人连毛巾都带来了。我说游泳池里人挤人,水脏脏,有什么意思?不如到萤桥水源地,去河里泡泡,惬意得多。三个人都欢呼了起来,连说怎么早没想到?

    “这个小家伙怎么办?”我指着坐在床上的小弟说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把他送回家去的,可是他连家在哪里也说不清楚。”

    小玉却走过去,拎起小弟一只耳朵,说道:

    “小乖乖,哥哥们带你到河里去洗澡,洗鸟鸟,好不好?”

    小弟愣愣望着小玉,满面惶惑。吴敏推过小玉,笑道:

    “小弟,我们带你到河里去游水,这样游好么?”吴敏手划了两划,比给小弟看。

    “爱——玉——冰——”小弟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好、好、好,我们去要爱玉冰给你吃!”吴敏拍着他的肩膀道。

    小弟突然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伊娘咧!”老鼠骂道,“分明是个小神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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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16-3-31 15:40 |只看该作者
我们一致决议,把小弟一同带去萤桥。我搜出一套旧衣服来给小弟穿上,一件破白衬衫象外套似的罩在他身上,晃荡晃荡,一条卡叽裤长得拖到地板上,只好将裤管卷起,用两个别针别上。没有鞋子,便让他打赤足。小玉他们是租了三辆脚踏车骑来的,我们五个人,我载小弟,小玉载吴敏,老鼠打单,他的车后夹着我们的毛巾。小弟坐在我车后,我命他搂紧我的腰。小玉的脚踏车骑得歪歪倒倒,差点撞到安全岛上去。吴敏在车后直叫:

    “小心!小心!”

    “摔不死的,吴小弟!”小玉喝道,“你割手都不怕,现在鬼叫鬼叫!”

    老鼠骑的是一跑车,坐垫耸起老高,他的屁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玉一把脸,一忽儿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子。小玉的车摇晃得更厉害了。小玉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身后也乐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荡荡,一路呼啸到达萤桥水源地。下车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

    因为久未下雨,水源地一带的新店溪河水很浅,河面窄了许多,又露出了不少沙滩来,沙滩上大大小小星列着一颗颗灰黑的鹅卵石。近水处,却是一片片狗尾草,一从从都在吐着大蓬的絮子,迎风摇曳,在烈日下,白得发亮。新店溪是台北唯—一条尚未遭到严重污染的河了,河水还有些绿意。从前暑假,我总带着弟娃骑脚踏车到水源地来游泳,两个人晒得象烫熟了的虾子,红头赤脸的跑回去。过了两天,弟娃便开始褪皮,总是先从鼻尖起,一张鲜红的脸,露了个白鼻头来。我们趁着台风来临以前,在水源地游个饱,台风一来,河水便混浊了,而且水位涨高,有漩涡,便不能游了。我们几个人推着车子,下到岸边沙滩上,钻进了那片狗尾草里,车比人高,躲在里面,岸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都脱下了外衣,只穿了一条内裤,一个个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往河边走去。鹅卵石给太阳晒得滚烫,我们的光脚板踏在上面,灼得刺痛,啊唷啊唷都喊了起来,连跑带跳,急往水边奔去。小玉穿了一条大红尼龙三角裤,跑在最前面,老鼠赶上去,摸了他屁股一把,笑嘻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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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16-3-31 15:41 |只看该作者
“小玉,你这条内裤是偷你老母的吧?”

    小王转身一脚踢到老鼠胯下,老鼠吓得赶忙往后跳了两步。

    “耗子精!”小玉喊道:“看小爷把你小卵蛋子踢出来!”

    小弟走得慢,落在后面,大概沙滩上的石块太烫了,他走不稳,趔趔趄趄,一跤趺坐在地上,啊啊乱叫。我回转身去,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拖着他直往水边跑去。

    到了岸边,小玉猛不防将老鼠推了个狗趴屎跌落水中。河边浅处都是淤泥,老鼠一头栽下去,手忙脚乱,半天才挣了起来,双手抓满了烂泥,满头满脸糊着污黑的泥浆,嘴里呸呸在吐着口水。我们都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老鼠气息败坏,连跌带爬便要去捉小玉。小玉赶忙三脚两跳往河里跑去,一阵水花,便纵身往河心游去了。小玉会游蛙式,很灵快。老鼠差劲,跟在后面,只会狗扒,头捣蒜一般,一点一点,半天仍旧浮在那里,游不了几呎,没多时,竟落在小玉身后一大截。

    “老鼠加油!”我跟吴敏都在岸上大叫道。

    游到河心,老鼠看见大势已去,怎么样也赶不上小玉了,只得折了回来。爬上岸,早已累得面红耳赤,嘴都合不拢了。

    “这下可真的变成水老鼠了!”吴敏笑嘻嘻说道。

    “干你娘!”

    老鼠恼羞成怒起来,佝下身去,掬起一捧水便泼到吴敏脸上。吴敏也不甘示弱,脚一扬,踢起了一团泥浆,飞溅到老鼠身上。两个人同时往水里跑去,站在浅水中,双手乱拨打起水仗来。水花洒到空中,映着日光,变成一串串晶亮夺目的珠子。老鼠和吴敏一个手臂上印着一枚枚乌黑的烙泡,一个手腕上刻着一道殷红的刀痕。两个人都抡舞着那只受过创伤的手臂,愈战愈勇,直到后来,两人都精疲力尽了。打着打着,愈打愈近,终于抱成了一团,头搁在对方的肩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正看得出神,不提防,依偎在我身边的小弟,不知什么时候迳自跑到水中去了,水深齐胸,他高举起两根细瘦的臂膀,左摇右晃,太阳直射到他的青头皮上,反映着亮光。我也赶忙追下水中,河水冽凉,一下去,一身暑热尽消。正当我赶到小弟身后,他却双手噗通噗通划起水来,他的头浸到水中,双腿一阵蹬踢,象只翻身入水的小鸭子,居然浮了起来,而且还不规则地在水面前进着。

    “小家伙,你也会浮水呵!”

    小弟扒了一阵,头抬出水面,我对他笑道。

    “嘻嘻。”小弟咧开嘴,猛喘气。

    “过来!”我向他招手道,“我来教你游蛙式。”

    我双手在水中划了两下蛙式给他看。

    “弟兄们!”小玉在对岸喊道,“快过河来呀!”

    小玉站在桥下的石墩上,双手朝着我们挥舞。老鼠和吴敏都哗啦一声纵身入水,往对岸游去。小弟急得朝小玉那边猛指,也要跟着他们往河心划去。

    “慢著!”我拉住他道,“你一个人游不过去的!”

    他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嘴里呜呜啊啊,拖着我就要往外跑。

    “小弟,你听着!”我喝道,“你一定要过河,我背着你游过去。这样子:你双手搂住我的腰,腿跟着我一齐夹水。”

    我把他双手放在我的腰上,我们在水中试了一试,居然还可以配合。

    “老鼠、吴敏,我们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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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16-3-31 15:41 |只看该作者
我一面向老鼠吴敏叫道,跟小弟两人,他搂住我的腰,一齐夹着水,缓缓往河心浮去。老鼠和吴敏回转了头,护住我们两侧,四个人,象一小队舰队似的,往对岸慢慢开去。河水淡,很平静,一点浪头也没有。我背着小弟,并不感到十分吃力。我记得从前带了弟娃到水源地来游泳,开始他不会换气,只能游二三十公尺,还不敢过河,后来我把他教会了。第一次渡河,我陪着他一同游过去,游到一半时,弟娃呛了一口水,害怕起来,便要回头。我忙叫住他,不许他回去,命他搂住我的腰,带领着他,游到对岸。那是个七月的黄昏,太阳快下山去,落在萤桥的那边,红红的一团。那天水急风大,我们朝着火红的夕阳,一同奋力地夹着水,游了半天,才到彼岸。因为那是弟娃第一次渡河,他爬上岸时,兴奋得欢呼起来,夕阳照得他一脸金红金红。

    “万岁!”

    小玉叫道,他伸出手提了我们一把,把我跟小弟两人拉上岸去。老鼠跟吴敏也爬了上来,我们五个人,一身水淋淋的,在岸边的水泥墩上围着坐下来休息。桥上及沿岸街道车声人语喧哗异常,中午下班的人,来往匆匆。桥下有风,吹到身上,非常凉快。小弟坐在墩上,一双腿甩来甩去,嘴里咿咿呀呀,怡然自得地哼起不成曲调的歌来。

    “小憨呆!”小玉拍了一巴掌小弟的光脑袋,笑道:“看不出你还会唱歌呢!”

    “‘小老鼠’——凤姨教我的,”小弟歪起头颇为得意地答道.“还有‘红公鸡’——”

    “好、好,小弟,”吴敏怂恿他道,“你那支‘小老鼠’,好听,快唱!”

    “岂有此理!”老鼠低声咕噜道。

    “小——老——鼠——

    嘴——巴——一尖——

    偷了鸡蛋——又偷面——”

    小弟索性放声唱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却很起劲,脖子也拉长了。小玉、吴敏,和我老早笑得跌倒在地上,捧着肚子叫哎唷。小玉仰卧在地上指着老鼠叫道:

    “这只老鼠的嘴巴还要尖,还去偷xx巴呢!”

    老鼠立起身跑过去踢了小玉两脚,又揪起小弟一只耳朵喝道:

    “小东西,以后对你老鼠哥哥不得无礼!听到么!这支混账歌以后不许再唱!”

    “那么我唱红公鸡。”小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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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16-3-31 15:41 |只看该作者
“免啦,免啦,”老鼠皱起眉头十分不耐地斥道,“你那些歌回去唱给你阿青哥哥一个人听。我们不要听,我们要去捉螃蟹去!”

    萤桥下面岸坡上有许多洞,洞里有螃蟹。有一次老鼠捉了七八只回来,拿到我们那里,用油炸了,鲜红喷香,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分吃了。我们把小弟一个人留在石墩上,便跑到桥下岸边,去翻石头。老鼠性急,也不等我们围好,一下便把一块大石头翻开,里面赫然跑出一只茶杯口大的青花蟹,横行着飞跑逃掉。老鼠连爬带跌,也没有追上,等我们赶过去,那只青花蟹老早跑入水里,无影无踪。老鼠恨得摔手顿足,呱呱怪叫,到处猛翻石头。我们几个人忙了一大阵,只提到两只铜钱大的软壳蟹。老鼠拎着那两只软壳蟹,一边咒一边骂吐了两泡口水,索性扔到河里去。我们都感到肚子饿了,正打算走回岸上去买糯米饭团吃,却没觉石墩上,小弟不见了,我们一急,同声喊道:

    “小弟——”

    “那个小憨呆,莫不掉进河里去了?”小玉嘀咕道。

    “我们到桥上去看看。”吴敏提议道。

    有一条石级引到桥上,我们一窝蜂跑了上去,跨上萤桥。桥上撒满了车辆行人,桥着围着一大堆人,指指点点,在哄笑。我们跑过去,发觉原来是小弟站在人堆中央,全身赤稞,内裤不知脱到哪里去了,露出了下体来。他两手交叉护着他那瘦白的胸膛,胸口溅满了红色的汁液,蜿蜓流淌着。他愣愣地望着众人,嘴巴咧开,在痴笑,可是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充满了惊惶的神色。人群多半是一些好奇的小孩及少年,有几个女学生,前来探了一下头,却赶紧捂住嘴,跑掉了。小弟面前站着两上趿木屐、梳包头横眉怒目的小流氓,其中一个手里正拿了两块吃剩了一半鲜红的西瓜往小弟身上砸去。老鼠先钻进人堆,他—个箭步抢身过去,猛推了那个小流氓一把,喝道:

    “干你娘,你敢打人么?”

    “神经郎!”那个小流氓恶声相向道。

    “他随地小便。”另外一个理直气壮地帮腔到。

    “他随地小便,干你屁事!”老鼠指手划脚,跳骂道:“没小到你嘴巴里就行啦!”

    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两个流氓擦拳磨掌便要跟老鼠干上了。

    “弟兄们,动手了呢!”小玉高声嚷道,我们都挤进了圈内,四个人,一字排开,护住小弟,都摆上了架势。两个小流氓看见我们人多势众,苗头不对,一面开溜,一面喊道:

    “我们去叫警察,来捉神经郎!”

    我们四个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我跟小玉一人拉住小弟一只手,老鼠和吴敏在前头开路,五个人拉拉扯扯,跑过去。到了桥尾,我们连爬带滚地从岸坡滑下了河滩。等我们钻进那丛狗尾草,回到找们藏车子衣服的地方,我们都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找们躺在滚热的沙上,喘了半天气,大家才不约而同地笑着迸出了一声: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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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16-3-31 15:43 |只看该作者
虎步漫游 发表于 2016-3-31 15:35
这篇我读过,很惊艳

欢迎虎兄来读白先勇先生的小说,我个人很喜欢,《台北人》基本都发了,然后《孽子》我看过一遍了,再读一遍仍旧是愉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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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16-3-31 15:49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6-3-17 15:55
李彤,李彤……

读白先勇的小说,很容易想起曹雪芹来,家世没落,眼界尚在,恰有天赋,又具修养,于是便将旧事酿酒,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都有哀伤和暖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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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16-3-31 16:15 |只看该作者
啼妃 发表于 2016-3-17 13:04
  
    谪仙记

美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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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16-4-3 14:22 |只看该作者
27

    “我这里又不是疯人院,神经郎你也带回来!出了事怎么办?”

    丽月发觉我收留小弟过夜,便嚷了起来。

    “不要紧,他什么都不懂,不会闯祸的。”我忙替小弟解说道,小弟盘坐在我的床上,晒得红头赤脸,他啾着丽月,眼睛一连眨巴了几下。

    “你说得好轻巧!”丽月指到我脸上来,“他这么疯疯癫癫地跑了出来,他家里人一定到处在找了,说不定早已报了警了呢!你快把他送回家,免得警察找上门来,说我们这里私藏疯人。”

    “送他到哪里呢?”我排开手笑道,“他连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只晓得在万华。”

    “咳,都是你惹的麻烦!”丽月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屁股便坐到了小弟身边,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堆下笑脸,哄着他说道:

    “来,小弟,告诉丽月姐听:你家在哪里?万华哪条街?是不是广州街?有个大庙叫龙山寺的,你晓不晓得?”

    小弟的嘴巴半张开,呆呆地望着丽月。

    “你不讲?你乱跑出来,你阿母急死喽!你阿母在找你哪,知不知道?”

    丽月伸出手去摸了一摸小弟的光头,小弟突然间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后乱晃,嘴里哼歌一般吐出一连串咿咿唔唔的娃娃语。

    “这是什么名堂?”丽月骇异道。

    我笑了起来。

    “他告诉你:阿母上山去了、阿母上山去了——”

    “嗳——-”丽月摇头叹息,“是个白痴仔!”

    “果—一果——”小弟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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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发表于 2016-4-3 14:22 |只看该作者
小强尼登登登跑了进来,手里抓住一只杨桃在啃。

    阿巴桑跟在后面,气吁吁的肚子挺得老高。小弟一骨碌便爬下了床来,伸手便要去抓小强尼手里那只杨桃,小强尼赶快躲到阿巴桑身后去。

    “小孩子的东西你也来抢!”阿巴桑扬手便要打,小弟头一缩,闭上了眼睛。

    “阿巴桑,你到冰箱去拿一只来给这个小神经吧!”丽月笑道。

    “要拿你叫阿青去拿!”阿巴桑嚷道,“冰箱里的芒果也不见了,小强尼的牛奶也少了两瓶——你问问阿青,都到哪里去了?”

    我赶忙跑出房间,丽月在后面尖声骂道:

    “你想死啊!你敢动我的芒果,二十块一个,你明天不去买一个赔来,你看我还有顿饭给你吃不?”

    我去冰箱里拿了一只杨桃来递给小弟。

    “你听到了?”我笑看说道:“我挨骂了,都是因为你好吃!”

    小弟接过那只碧澄澄的杨桃却舍不得吃了,擎在手中,颠来倒去地玩弄着。

    “你听着,”丽月对我说道,又指了一指小弟,“这可是你找来的累赘,你自己去想办法。今夜你快把这个小神经送走——送到哪里我不管,送到警察局也好,神经病院也好。”

    “丽月姐,”我赔笑道,“你是个好心人,今天已经晚了,就让这个小家伙在这里再过一夜吧,明天我去报警让警察把他带走就是了。”

    “不行!”丽月摇手道,“你和小玉两玻璃货住在我这里,已经给我招来多少麻烦——要人的也来了,打架的也来了。现在又加上这么个白痴仔,我自己也要疯了!何况你上个月的房租三百块还没缴清,还敢收留人呢,气起来我连你一齐撵出去!”

    “我保证!”我拍拍胸脯道,“今晚我一定把钱弄来,缴清房租,这下总可以商量了吧?”

    “你把钱弄来了再讲——”丽月的口气松动了,却乜斜起眼睛瞅着我噗哧地笑了一下,“今晚的线可放长些,钓条大金鱼回来!”

    我离开时,跟阿巴桑讲了许多好话,要她照顾小弟一下,回头有剩菜,盛碗饭给他吃。

    “天这么热,还要我去服侍那个小神经郎!”阿巴桑大不以为然。

    “拜托嘛,阿巴桑,我买斤荔枝回来给你吃。”

    阿巴桑吃荔枝一次可以吃五斤,有一次吃得流鼻血了,只得去买凉茶来喝。

    “要买就买新鲜的!”阿巴桑哼了一下,“上次那些生虫的也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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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16-4-3 14:23 |只看该作者
我赶到公园里,找到我们师傅杨教头,他和原始人阿雄仔都坐在莲花池的石栏杆上,肩并肩,一个庞然巨物,一个胖成一团。我踅过去向杨教头伸手借钱,借五百块。

    “师傅,”我笑着叫道,“实在有急用,过两天一定奉还。”

    “我开银行么?”杨教头虽斥道,“个个都来向我调头寸!这样吧,我来替你想条活路,你先到大世纪去等我。我替你去请位财神爷来。”

    我走到衡阳路大世纪,选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芭乐汁,大约等待半个钟头后,杨教头带了一个人来,他叫那个人坐在我身边,自己坐在我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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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发表于 2016-4-3 14:23 |只看该作者
我赶到公园里,找到我们师傅杨教头,他和原始人阿雄仔都坐在莲花池的石栏杆上,肩并肩,一个庞然巨物,一个胖成一团。我踅过去向杨教头伸手借钱,借五百块。

    “师傅,”我笑着叫道,“实在有急用,过两天一定奉还。”

    “我开银行么?”杨教头虽斥道,“个个都来向我调头寸!这样吧,我来替你想条活路,你先到大世纪去等我。我替你去请位财神爷来。”

    我走到衡阳路大世纪,选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芭乐汁,大约等待半个钟头后,杨教头带了一个人来,他叫那个人坐在我身边,自己坐在我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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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发表于 2016-4-3 14:24 |只看该作者
“我看来条奥龙的吧,”杨教头代我答道,“上次我到你们永昌看到新到的一批奥龙西装料,很不错,夏天凉爽,我本来想做套西装的。一问四千五,唬的我赶忙溜掉了。你们大店的西装,咱们是做不起的!”杨教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非常憾恨的模样。

    “杨师傅要套西装还有什么问题?这点小意思我们永昌还送得起!”姓赖的很四海地拍了一拍胸,“明天早上我在店里,杨师傅来量身好了。”

    “我这副身材,恐怕贵店要吃点亏哩。”杨教头低下头去,无奈地瞄了一下他那溜溜圆水桶似的腰身。

    “你想我们对号么?”姓赖的倾身上前,在杨教头耳际悄声问道,一双肿泡泡的小眼睛却向我一溜。

    “这个徒儿,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

    杨教头跟那个姓赖的又挤眉眨眼了一阵。突然间,我感到我的大腿上痒麻麻有毛虫在爬动一般,是姓赖的一只手从桌底下伸了过来,几个指头慢慢往我腿上爬上来。我感到全身汗毛一张,伸了手去一把攥住了姓赖的那只肥秃秃带着方金大戒的手掌,提上来便往桌上一拍,拍得啤酒瓶都迸跳了一下。

    “师傅,我先走了!”

    我霍然立起身来,头也不回便急急往大世纪门口走去,杨教头在我身后追赶着,我只听到他压低声音在怒喝:

    “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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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发表于 2016-4-3 14:24 |只看该作者
我离开大世纪,便直奔西门町的银马车,去找严经理。严经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阳。我刚离家的头一个星期便在公园里遇见了他,他把我带回他金华街那间公寓里,要我搬进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银马车替我安排了一个职位,当侍应生。他皱起眉头,指着我的脸训道:

    “小娃仔,你刚出道,还有救,快点做份正经事。你在公园里混,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

    我在银马车做了三天,溜走的时候,口袋里还有一把严经理金华街的公寓钥匙,总也没有机会拿去还他。我到银马车走进经理室,冲着严经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请安道:

    “严经理,你好。”

    “嘿!小鬼头,你还有脸来见我?”严经理见了我先是一怔,旋即余温未消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给抓到火烧岛去了!”

    “请经理帮个忙。”我笑着说道。

    “原来你也还有用得着我的一天!”严经理冷笑道。

    “要向经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块钱,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钱?哪有那么容易?”

    “缴不出房租,房东要撵人了呢。”我央求道。

    严经理朝我点着头叹息道:

    “真是块贱料子,我那里让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流——听说你在公园里混得很不错,还缺什么钱?”

    我低下了头去,半晌说道:

    “经理先借我五百块,我设法还就是了。如果经理这里有事,我愿来做,扣薪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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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发表于 2016-4-3 14:24 |只看该作者
“听你的口气,想改邪归正了?”严经理终于心软了,“再给你一个机会吧,我们这里有个小弟请三天病假,正要找人代班,明天两点钟,你来报到。”

    说着他从皮夹里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来,说道:

    “成不成器,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先给你三百,你来上班,再补给你。”

    我接过严经理的钱,千谢万谢,然后跑出了银马车,在路边水果摊买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斋门口一个卖萝卜丝饼的摊子上,买了四枚刚烤好的萝卜丝饼,两甜两咸。这一家的萝卜丝饼做得特别好,饼子又软又酥,馅儿肯放猪油,特别香。从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学回家,在西门町转公共汽车,要是袋里还有钱剩,我就跑到这家摊子买四枚萝卜丝饼回去,跟弟娃两人分着吃宵夜。冬天夜里,我便把报纸包好的萝卜丝饼塞到胸前夹克里去,拉上拉链,回到家里,饼子还是暖暖的。有时候弟娃睡着了,我便把他拉起来,两人坐在床上,摊开报纸,吃得一床的芝麻。

    小弟已经横卧在床上,脱得精光,衬衫内裤丢得一地,睡得很熟了。我走近床边,赫然发觉,垫在他下半身的那片草席上,黑阴阴湿了一大块。我赶忙放下手中的荔枝及那包萝卜丝饼,过去将他推醒。

    “起来、起来。”我双手执住他的膀子,将他揪了起来,他睡眼惺忪地瞪着我,左腮上睡得红红的一格格席子印。

    “你看,你闯祸了!”我指着席子那块尿渍对他说,我揭开席子,下面垫褥也浸湿了,黄黄的一滩。我看小弟兀自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禁不住有点恼火,走过去顺手一巴掌,啪的一下便打在他屁股上。

    “这么大个人还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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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发表于 2016-4-3 14:25 |只看该作者
我出手重了些,小弟被我打得啊的一声,往前打了一个踉跄,他惊惶地望着我,一只手摸着屁股,蹭到房间一角去。我把草席跟垫褥都抽了起来,搂到洗澡房去,褥子没法洗,只好暂时挂在架子上,等到有太阳再拿出去晒,草席我便用抹布洒上肥皂粉猛力揩拭,换了几次水,才把那块尿渍洗干净,拿到厨房后面天台的晾衣架上,挂起来晾晒。转回房中,小弟却蹲缩在房间角落里,双手搂住膝盖,踞成一团。他看见我走进来,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睁得浑圆。我拾起那包萝卜丝饼,坐在他对面,将报纸打开,摊在地板上。

    “你看,小弟,我买了萝卜丝饼回来给你吃。”我挑了一枚甜的递给他,他怔怔地睇着我,也不伸手来拿。

    “这是甜的,好吃得很呢。”我笑着把饼子送到他面前,他却倏地歪过了头去。

    “不吃算了,我来吃!”我几口便把那枚甜饼吃掉。

    “好香!”我咂着嘴,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随着我的嘴巴一上一下地动着。

    “要不要?”我又拿了一枚咸的送到他嘴边,突然他手一拨,便将那枚饼子打落到地上,滚得一地的芝麻。

    “你想死呀!”我用手猛敲了一下他那剃得青亮的光头顶,爬起身,把滚到床脚的那枚萝卜丝饼捡回来,吹了两下。小弟双手抱住他那个光头,嘴巴一别一别,开始呜呜地哭泣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到他那瘦伶伶青白的胸肋上。我立在这个光着头赤着身、泪珠滚滚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跟你开玩笑的,小家伙,又没有真的打你。”

    他不理会,仍旧死命护住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

    “得了、得了,以后不碰你就是了。”我把他的头乱抚摸了一阵。

    去年弟娃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顿,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来。弟娃对我,一向顺从,那晚不知怎的,他却发起牛脾气来。那晚轮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来的连环图“黄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几声,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夺他手上的书,他一把推开叫道:“去你的!”我一阵暴怒,一拳抡过去,捶到他面门上,将他打翻到床上。我从来没有对他那样粗暴过,那一下失手,把他的鼻血打了出来。弟娃不哭,也不作声,只拿了一叠厚厚的卫生纸,仰起头,一张张在揩拭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我吓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脚。到了晚上,我们躺下了,在黑暗里我还不时听到弟娃用卫生纸擤鼻子的声音。那一夜我都没有睡好,心中异常懊恼。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学社买来的蝴蝶牌口琴送给弟娃时,弟妹竟乐得开口笑了,捧着那管口琴,吹来吹去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还沾着一小块没有洗干净的血斑。我哄了小弟好一会儿,他终于停止了哭泣。我去拿了一块湿面巾来替他揩了面,又递了一枚甜萝卜丝饼给他。这回他接了过去,吃得兴高采烈起来,一下子,两枚饼子都吃得精光,嘴角上还沾了几粒芝麻。

    “萝卜丝饼好吃么,小弟?”

    我们一块躺在硬床板上时,我问他道。

    “唔。”他应道。

    “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他想了一会儿。

    “那么下次我光买甜的给你吃,好不好?”

    “唔。”

    “你不许再溺床,溺床没得吃。”

    “呵呵。”他笑了起来。

    “今天游水好玩么?”

    “好嘛。”

    “过两天,我们再去水源地。”

    “唔。”

    “你知道,台风来了就不能游了,”我说,晚上收音机广播,菲律宾那边有强烈台风爱美丽,正向台湾吹来,如果风向不变,一两天内,会掠过台湾北部。

    “台风——大风,呼、呼、呼,懂不懂?”

    “呼——呼——”小弟学我道,我笑了起来。

    “小弟,我们睡觉吧。”我说。

    “唔。”他应道。

    我侧过身,伸过手去,搂住了他那瘦骨棱棱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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